他们沿着河堤并肩走着,她忽然惊喜地叫道:“快看,那里有船呢。”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江边木桩上果真绑着一条小小木船。
他走上前去便要解开船绳,素弦笑道:“没有船家,可怎么开船呢?”
他抬头冲她眨了眨眼:“今晚,霍二少爷亲自为张小姐划船。”
她的眼睛绽放出无限的惊喜,月光下他亦是柔情无限地看着她,他鞠了个躬,像邀她进入舞池一般,优雅地抬起她的手。
他扶了她坐下,取了两只船桨搭好,笑道:“素弦,坐稳了。”他很自然就叫了她的名字,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她亦是很自然地应了,或许他们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微妙的改变。
他的动作娴熟地像一个老道的船夫,划得那样稳,小船顺着江流平缓地向下游驶去,
想不到他会划船,还划得这样好。她静静地坐在船尾,托着下巴仰望盛夏夜空的烂漫繁星,时而又笑望着他,他微笑着向她致意,拭了拭额头的汗水,又继续划着。岸的一边是绵延苍翠的山峦,另一边是郁郁葱葱的树木。
不知过了多久,她有些倦了,不由自主地就向一旁偏去,恰好靠在他的肩头。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然坐在她身边,放任小船在江面上自由漂流。
她有些促狭,却没有动,仰望着曼妙夜色,轻轻道:“我给你唱个歌儿吧。”
“好啊,还从没听过你唱歌呢。”他轻轻地偏过头去,脸庞触到她柔滑的发,是丝绸一样的清凉舒服。
她遥望着东方最亮的那一颗星星,轻灵地开口唱道:“这一刻请静静地抱着我,再哼那首我喜欢的歌,可惜缘分注定,这样的结果,不是谁的错……不明白爱情到底是什么,像雨中的花慢慢飘落,最后老去枯萎,只有寂寞,静静地陪着我……”
那是如水夜空中一缕缥缈轻柔的音韵,就像细雨丝丝浸润到人的心坎里去。
她轻悠地唱完了那一曲,抬头看向他,他漆黑的眼瞳深沉如水,双眸中满是细密的柔情,很自然地淌进她的心里。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温婉一笑:“是不是有点太悲了?我喜欢这调子的韵味,过去常常唱给我娘听呢。”
其实,这首歌是姐姐教给她的,她上了美术学院以后,学会了很多歌谣,一有空就唱给妹妹听。
他的身子渐渐俯下,一寸、一寸地向她接近,月光在她清丽的脸庞罩上一层云样轻纱,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慢慢地向后靠去,像是躲闪却并未躲闪,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心跳的声音,于是陷入沉醉,那是一种他平生从未体验过的、妙不可言的醉。他终于感受到她令人着迷的淡淡幽香,他们的脸庞之间的距离不过一寸,他的心一直狂跳不止,她由于紧张而紧闭双目,她腻如白瓷的肌肤曾给他以无限遐想,她的胸部急促地剧烈起伏,她的唇像是诱人的樱果,叫他难以自控又满怀期待,便那样吻上去,那是一种清凉甜润的奇妙感觉,就像炎炎夏日沁人心脾的冰爽。他的吻由最初的温柔瞬间变得狂热似火,双手情不自禁地把住她的双肩,就那样动情地、不顾一切地吻着,慢慢的她的身体失去了平衡,而他胸中的火炽烈有燎原之势……
第九章 遗恨重寻,细话初年着意深(二)
此时的她已然意乱情迷,他的狂热像一张严密的网将她紧紧包裹,由不得她反抗,容不得她喘息,她的双眸渐渐迷离,几分惶恐又带着几丝沉迷,在他宽厚的胸膛中她几乎就要沦陷了,却在那一刹,她突然心弦一绷,一把便将他推开。他亦是迷乱着,神情恍惚,那股力量却叫他瞬间清醒。脑中便如同敲响了一口鸣钟,钟磬声声,将他的理智从纵情释放的边缘拉了回来。他手指颤抖着,怔怔忡忡地松开她的肩膀,他感到她的身体如是薄絮一般,一碰就飞花般散去似的,不敢放开,也不可界越,手指就那么一直悬着……
她是他心中圣洁高贵的雅典娜,他竟然就这么对她,他太过激动,以至于一时控制不了自己……他懊恼至极,用力地拍了下头,倏地站起,走到船舷上双膝跪伏着,低下头捧了一大捧清冽的江水,像严厉的惩戒般,兜头浇下。
“裔风……”他的痛苦她亦是看在眼里,她心里难过,低低地唤了他一声,似乎连她自己都没有听清。
他低着头,水滴顺着他的发梢、侧脸不断淌落,他的眼睛里亦是蒙蒙水雾。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包里掏出丝帕,战战兢兢地,向他的额头触去,那帕子凉凉滑滑,是珍存在他记忆里初恋般美好的感觉,然而他却如触电一般,倏地向后一躲,倒吓了她一跳。
她定了定神,仍是柔声唤他:“裔风……”
但是他偏过身,极力避开她的视线,低沉着声音道:“对不起,我……需要冷静一下。”
她默默地起身,到船头去,拉起一支船桨,将小舟缓缓划动起来,只划了不多时,胳膊就酸痛了,霍裔风移身过去,从她手里接过那支船桨。
他们一路无言,默默地上了岸,他甚至不敢再看她,她亦是低着头,满腹心事地走着,他只好仰望天色,这会儿似乎连星光都黯淡下去。沿着河堤走了漫长的一阵,他的汽车就在那片林子的外围停着。
他帮她打开车门,送她上去,关上车门,冲司机老刘做了个手势:“送张小姐回洋河公馆。”
老刘讶然道:“二少爷,您不一块儿回去么?”
霍裔风微一点头:“我今晚就在别墅住。开车小心。”
车子缓缓发动,素弦透过后窗看去,他双手插兜站在原地,凝望着她的车子远去的方向,辽阔苍茫的绿堤上那个人影显得那样渺小,又那样落寞,很快就掉落在她的视线之外。
她疲惫地下了车,公馆前厅的大圆吊灯还亮着,前台的赵管事抬头瞅见她,顿时一脸如获大赦的表情:“张小姐,您可回来了。”
素弦点点头:“赵大叔,谢谢您给我留门。现在几点钟了?”
管事的道:“将近凌晨了呢。张先生特意关照,让我在这里等您。”
她心里突然就着慌了,下意识地摸了下额头,还是有着些许凹凸感,上次被他的扇柄砸到,疤痕还没有完全脱落。她深深地呼了口气出来,还是拖着疲倦的身子上了二楼,青苹开了门,嘴角得意地一勾,转头便冲屋里喊:“大少爷,我们家小姐回来了呢!”然后意味深长地丢了一个眼色给她。
“你还知道回来?”张晋元翘着二郎腿,手里夹着香烟,如是判官一样在沙发上坐着,两只眼睛透出利刃般的寒光,他素来都是这般训她的,这一次,却森冷得叫人不得不心颤!
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她拎着手包在门厅里站着,脚下不知怎的就是不敢动弹,只盯着地毯,小声道:“对不起,哥,是……霍总长约我出去,所以晚了些……”她心里砰砰乱跳,手指不安地绞着皮包带子。
“霍总长,哼……”他木木然地冷笑了一声,眼珠转了一转又盯住她:“你不是霍家大少爷请出去的么?怎么,这一晚上收获颇丰么。”
青苹端了咖啡放在红木几上,插话道:“大少爷,我们小姐这么能干,您该奖赏她才是。”
他们主仆二人的口气就像是在调笑一个风月场上的妓女,她顿时感到屈辱和愤恨,抬起头,锐利的目光便朝那个抱起手臂,正等着看好戏的女人身上剜去。
“怎么,她说的不对么?”他手里把玩着一只黄灿灿的怀表,这会儿语气倒是缓了。
她吞咽了一口口水,把所有的委屈都囫囵咽下,然后平和地说道:“霍裔凡请我喝茶,劝我和霍总长分开,我没有答应他。后来从茶楼出来,碰上了霍总长,他邀了我出去。”
她觉得自己这样说再简单不过,然而却不知是哪一句话彻底触怒了张晋元,他猛然间从沙发上跳起,将那怀表狠狠摔在墙角,那怀表登时便成了两半,他像只狂怒的猛兽一样冲了过来,一只大掌凶蛮地抓住她的后脑,她的头剧烈地震荡然后向后仰去,那两个金属片子还在墙角乒零作响,他怒不可遏,血红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她,吼道:“说,你和霍裔风去哪里了?你就这么轻贱自己么?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全都抛到脑后去了?他许你几寸好处,说几句甜言蜜语给你,你就彻底投降了,掉到他的陷阱里出不来了,是不是?我张晋元是怎么栽培你的,我投了万千心血在你身上,你就这么和他睡了,立马就一钱不值!现在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现在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赔钱货!”
她被他这一连串狂风骤雨般的斥责震晕,甚至腾不出心思去害怕他的暴戾粗野,也没有意识去想该怎么回答,只是眼泪扑簌簌地流个不停,心脏颤地几乎快逃出胸腔了,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即将终止,被一个强大的男人在手心里瞬间捏碎。
她感到大脑是死亡后那种可怕的寂静,是死水停滞的那种戛然而止。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被他连拉带提地,从冰冷坚硬的楼梯上拖下,丢在公馆门外的邮筒后面。她听到那扇铁门在身后砰然关上,然后四周死一般的,归于可怕的沉寂。
现在她是一个被丢弃的无家可归的人,她摔倒在街边的硬地上,脖颈、背上、腿上都是入骨的疼痛,她茫然地撑着一只手,想站起来,然而剧烈的疼让她双目晕眩,她再次栽倒下去……然后她像是硬要跟谁赌气一般,拼尽了力气再次爬起,晃晃悠悠地扶着那邮筒,站稳了,心里残存的最后一点坚强,却在这时,轰然塌陷!她倚着邮筒,那是她最后的依靠,却再没了力气,一点一点滑倒下来,只是顷刻,眼泪便如决堤的洪水,泫然涌下……
天边泛起蟹壳青的时候,下起了蒙蒙细雨,冰凉的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她的脸上,冲刷着她的泪痕。而她歪歪斜斜地倚在那里,凌乱的发丝黏在脸上,眸光再没了神采,像个没生命没灵魂的物体那样从黑夜直到黎明。
繁华的临江城悠悠醒转,公馆的大门敞开,稀稀落落的有三五人进出,走街串巷的小贩们开始了抑扬顿挫吆喝,街面的车马涨潮般的渐渐多了。
“大少爷叫我给你的。”青苹撑着油伞出来,丢下另一把伞给她,她回过头,对视的那一刹青苹也吓到了。她几乎脱了相,双目陷下去,脸色如纸般苍白。
“大少爷让你反省够了,就回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青苹甩下句话,便匆匆回去了。
一早,霍裔凡便被他娘匆匆唤去内房。原来二弟昨晚未归,老刘一个人回来禀告,只说他住到西郊别墅去了。再细问他缘由,却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老太太担心,叫他去西郊别墅看看。
霍裔凡便开了车过去,雨越下越大,他开得不快,便耽误了些时间,匆匆进了门厅,一眼就望见裔风和衣卧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玻璃茶几摆着两个空酒瓶子,一只高脚杯在地毯上翻倒,散着浓重的洋酒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