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与孟冯接触过的人,几乎没有不喜欢他的,更不会有人如初一这样,仅仅是因为本能而畏惧至此。
若不是两年前老师死后的信与林昭的经历,只怕谢霁永远不会知道此人骨子里是怎样的野心,又是多么难缠与睚眦必报。
孟冯探究的眼神已经从初一身上移开,再转向谢霁的时候,很认真地打量了他两圈,方才幽幽叹气,垂下目光,弓腰含泪道:“殿下消瘦了,是小奴来迟。”
谢霁看着他俯身恭敬的样子,忽然好奇他对着自己口称小奴的时候,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一个是大权握于掌心的权宦,一个是恩宠失于君父的太子。
真有意思。
他将不停打哆嗦的初一搂在了怀里,惯常喜怒形于色的脸上,第一次学会了隐藏心绪。
孟冯等了半天,也不见谢霁说话,便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才发现谢霁满面委屈,抱着那个陌生小男孩儿,目光呆滞地盯着他身后的一棵树。
孟冯顿时一副受到了巨大惊吓的样子,猛地跪倒在地。
腐败的枯枝败叶之下的碎石,让他跪得并不舒服,但孟公公一门心思都在谢霁身上的忠良,劝慰道:
“殿下莫要委屈,镇南侯亲率人马,必然能拿住那些贼子,为殿下报仇!”
谢霁如梦初醒般,这才将目光定格在孟冯身上,旋即垂下眼眸,睫毛轻颤。
如果孟冯肯对这位太子有一点点的上心,大概就会发现这一瞬间,他将胞妹晋南公主假委屈的表情,学了个十足十。
假不假的不重要,反正晋南公主这招屡试不爽且炉火纯青。
但孟冯向来看不上这位太子。
一瞬之后,他就扬起嘴角,挤出一个笑容。
谢霁模样柔和,“温良恭俭让”五个字更是刻在骨上,映衬得连眉眼都是乖巧,所以纵然笑容藏着勉强,却依旧和昙花盛开那一瞬似的,让人瞧着就舒服。
伴着笑容,他轻叹一声,略带委屈地抱怨道:
“孟公公起来吧,我只是后怕而已,”他说话的时候,挺直的脊背略微松懈了下来,显得放松了些,“幸亏鸯大人舍身相救,才周全了孤的性命。”
受伤的鸯儿坐在旁边的车上,大夫已经为她包扎好了右肩的伤,只是神色凝重,还轻轻摇了摇头。
她本就知自己的手臂不行了,自然洒脱,但当听见谢霁的这句话,她的心却漏跳一拍,不由自主地侧头,想知道此刻谢霁的表情。
孟冯谢了声恩典,起身后转身去看鸯儿,施礼道:“令长大人机智,若不是大人遣人来提醒,小奴唯有将此身殉葬太子于此,方才能赎罪了。”
二人如今一坐一站,一高一低,于身份上说很不合适。
鸯儿显然明白这些,不过仗着肩伤,所以慢了半拍才翩然下车避身。
硬受地位远超自己之上的东厂厂公,这一礼。
“公公言重了,贼子在侧,末将少不得动动这愚钝的脑子。不过幸好遇见了那位义士,公公和侯爷又来得极快,不然万死不能赎罪的,便是末将了。”
孟公公干笑一声,夸奖了一句:“令长大人好武艺,区区毛贼,不在话下。”
谢霁似是没觉察到二人之间的波涛,委屈之色消退,又是那副君子端方的模样,温和地整理着初一早已散乱的头发,柔声道:
“你放心,我会找到你哥哥的,在那之前,你暂时跟我一起,好不好?”
初一愣怔了片刻,方才顺着他的话音点点头。
孟冯见状,立刻开口道:“殿下,这……”
谢霁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他道:“公公放心,我知道宫中规矩,也不打算留他贴身照顾。”
孟冯的脸色忽得闪过一丝森然。
谢霁和没发现一样,只对鸯儿道:“鸯大人,你瞧着这孩子可是块材料。”
“回殿下,不是。”鸯儿干净利索地评论了一句。
“……”当朝太子被噎了一下,不过还是坚持说完道,“那就让他先跟着鸯大人吧。”
鸯儿顿了好久,方才扯着嘴角应了声:“是,末将遵命。”
孟冯无意间又扫了一眼初一,初一瞧见他,又打了个哆嗦。
真的只是小孩子,而且是个没吃饱过饭的小孩子,看不出什么阴谋。
但那个坏事的义士,究竟是谁?真实存在的?还是某些人装的?
还有,林昭到底有没有同他们一处?
心中思绪虽然多变,孟冯还是皮笑肉不笑地对鸯儿道:“恭喜大人,收了个好徒弟。”
鸯儿嗤笑一声,一副“如果不是当着太子,老娘就要骂人了”的不甘愿。
但孟冯对此完全没有觉得不妥。
一则鸯儿的性格是京中有名的油盐不进,二则嘛……谢霁这风雨飘摇的太子,在京中时人人尚且收敛点儿,但现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她又刚为救他而断臂,心中的不满不上脸才是有鬼了。
正因为他自认了解,才不在意鸯儿对自己的无力。
时间还长着呢。
只不过鸯儿摆明嫌弃的表情,让气氛有些尴尬,好在这时上官仲已经急冲冲回来,行至车前跪下道:
“回禀殿下,贼子狡诈已经自杀,但臣已经将尸体带回大理,定要查到蛛丝马迹,挖出这群刺的来历。”
谢霁听说,惧怕地缩了缩,反问道:“都死了?”
“是,都死了。”
谢霁就要吐出来的颤栗。
一直瑟缩在谢霁身边的初一,忽然开口问镇南侯道:“那……那我哥哥呢?”
上官仲没理会这不知道是谁的初一,只对谢霁道:
“殿下,那儿再没有其他的人,不过有三个贼子,是被这把匕首诛杀的。”
说着,自军士手中将顾绮插在地上的匕首拿过来,递给鸯儿道:“鸯大人看看,这可是黑鸦军的东西?”
孟仲目光闪烁,觉得这把匕首的出现,似乎印证了他的某种猜测。
谢霁则是心头一松。
顾义士没事,林昭的尸身也没落在他们手里。
终归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鸯儿刚看见匕首的时候,两条秀气的眉毛就拧了个结:
“是末将的东西,多谢侯爷了。”
说罢接过来,从怀中取出刀鞘放好,嘟囔了一句:“什么义士,妙手空空的贼。”
语气里,藏着难言的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