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凉夜是想让他崩溃。他知道,一旦上当,他可能就过不了巫山了。
但是,听见这样的话,鼻息间又全是死尸的味道,他看不见,却更能想到这地方曾经是何等的惨烈。
她当时一定很害怕吧?突然而至的大雨,四面包围的敌兵,他不在,她肯定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耳边仿佛当真响起了谁的悲哭声,宋凉臣身子一抖。险些从马背上滑落下去。
“主子!”临风连忙扶了他一把,转而怒视宋凉夜:“仲王何必在王爷伤口上撒盐?王妃已经没了,又何必再提?”
“我不提,他就不会想了吗?”宋凉夜轻轻一笑,声音又轻又远:“哥哥不是最懂人心,最会利用人心吗?你能以一言冲出渡梦城、动摇我军人心,怎么就不许我一言,将你拉回这现实来呢?”
“沈氏已经死了哦。就死在这古墓堆里,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好事,尸首听闻都已经腐烂发胀了。”
“留她在后军里,哥哥一定很后悔吧?”
宋凉臣沙哑了嗓子开口:“你给本王闭嘴,若是还恨本王,那就战场上见分晓,朝女人下手,还真以为自己本事了?!”
“本事吗?”宋凉夜轻嗤一声:“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有本事。只不过是变着法儿地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已。这也是父王教我的,做大事,可不能拘小节。”
欣赏着宋凉臣崩溃的模样,他高兴极了,十几年来都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一张妖冶的脸笑得好看极了:
“哥哥是重感情的人,想必十分难受吧?瞧见咱们头上的这颗大树了么?这树据说是千年灵树,枝繁叶茂。吊死在这上头,可以自己选择走哪条黄泉路呢。”
“哥哥要是实在想念沈氏,不如也试试好了,人间不能相聚,阴间好歹也能相逢。”
“你……”临风听不下去了,咬牙道:“亏得主子当初还割血救你,你就这么恨他?当初若不是主子相救,你早就血尽而死了!”
宋凉夜冷了眼神,侧头看着临风:“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分明是同一个爹,为什么有的人含着金汤匙长大,有的人生下来就只有卖命才能活?”
临风一震。
“哥哥是很聪明的人,哪怕来与我看风景,都在四周布满了人。在失去沈氏之后还能这样冷静,真是让我佩服。”缓和了语调,宋凉夜轻笑着看向宋凉臣:“可惜了,你心里牵挂太重,在这巫山之上,怎么都不是我的对手。”
风吹草动,这四周有他的人,也有他的人。
宋凉臣紧绷了身子:“你想在这里动手?”
“怎么,不好吗?”宋凉夜眼神无辜地看着他:“说动手也难听了一些,改为切磋吧。咱们带的人都差不多,切磋一二也公平,只是……”
他笑了笑:“听闻在人长眠之地大动干戈,好像会令人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哥哥为了沈氏着想,不如直接跟我走吧,兴许我一个高兴,还能告诉你更多关于她死之前的事情。”
“本王不想听。”宋凉臣收紧缰绳,让马退后了两步:“要打便打吧,刀剑无眼,各自小心就是。”
“哥哥别急啊。”宋凉夜啧啧两声:“每次一提沈氏,你总是这样不冷静,那接下来的大礼,可该怎么接啊?”木投阵圾。
大礼?
心里一跳,宋凉臣抬头望向宋凉夜的方向:“你想做什么?”
宋凉夜没回答,只吹了一声口哨,那头便有个穿着舞衣的女子款款而来,身上满是宋凉臣熟悉的香味,手里抱着古琴,时不时拨弄两声。
临风皱眉看了看,那女子神韵里跟王妃有些相似,却根本不是王妃。但走近了席地而坐,弹出来的琴声却是王妃最开始在王府里弹的那一曲《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宋凉臣目不能视,听见这声音却是重重一震,下意识伸手就想去扯眼上的白锦。
“主子,这不是王妃!”临风连忙按住他的手,咬牙道:“燕仲王也是够费心的了,找这么个女人来,就以为王爷会上当?!”
“你若是不拦着,他定然已经取下了眼上的东西。”宋凉夜淡淡地道:“不过也无妨,乐儿只是来给燕王弹一曲的,她的琴艺也不错,燕王可以好生听听。”
冯乐儿是他府上新纳的人,他看中的,也就是她这一手极好的琴艺,虽然比不上沈美景,但是有些细节,却跟她极为相似。
在古墓堆前弹奏这样一首曲子,是对付燕王最好的武器。
行兵之前先攻心,这也是宋凉臣教会他的东西。现在,活学活用,都还给他好了。
宋凉臣脸色发白,调转马头就想走,后头的草丛里却突然冒出来许多的士兵,将他与临风一起拦住。
形势突变!沈山水见状就大喝了一声,后头的士兵立马跑过去护驾。
对面一动,宋凉夜后头的人也都动了,千军万马,瞬间就都围在了这千年古树下头。
琴声还在继续,悲怆得让宋凉臣斗志全无。他始终是有些高估自己了,还想在这地方活捉宋凉夜,没想到却被他按着死穴,动都动弹不了。
在人数上,他没有优势,今日能不能从宋凉夜面前逃走,完全要看运气。
耳边有风声,有树叶哗啦啦的声音,还有胯下的马不安的嘶鸣。他突然觉得有点累,回去贯城又怎么样呢?坐稳这王位又怎么样呢?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难道就换他行尸走肉在这世上多活几年吗?
在这古墓堆前头,他终于是骗不了自己,沈美景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他身边。就算他活下去,未来的几十年,也不过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主子?”看见他的神色,临风担忧极了,策马在他身边小声道:“您不要听这琴声,不要多想,咱们回贯城去吧……”
“我想回京城。”耳边响起她以前说过的话,宋凉臣心口又闷痛起来。
“妾身怕随意的茶不合爷的口味。不过爷又不是会故意为难人的坏人,那妾身就给爷泡微烫的龙井了。”
“奴婢不会吃亏。”
“以后爷有什么吩咐,奴婢都会照办。”
“卖身契上妾身是改了的,若是王爷要休了妾身,可得给五百两银子。”
……
回忆汹涌而来,像巨大的石头,一块块地砸在他的心上。宋凉臣抬头,有晶莹的东西从白锦遮着的眼里掉下来,在脸上划了长长的一道。
宋凉夜震了震,没想到他会突然落泪,心里有些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