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是街上商铺们最后一天营业的日子, 人们要筹办年货,因此街上比一年中的任何一天都要热闹。
一个大家族的覆灭, 仿佛并未影响到百姓们的生活。
半月前,宁扶清沉冤得雪,不久便从五年前南疆的洪水入手,将姜家通敌叛国的罪行一一揭露。
五年前, 几日暴雨导致决堤,而当年监督修筑堤坝的负责人便是姜家人。那人从中所贪污的钱财难以计数, 宁扶清派人一路追寻那笔钱的去向,却发现那钱到了某一处便忽然消失。直到他后来身陷南蛮大将军府,才终于摸清了那笔钱的来龙去脉。
就此, 又查出当年留朱、苏安两地的瘟疫的源头乃是南蛮人, 而那个计策,却是奉都侯为了引宋家上钩所使的计谋。
宋家内乱已久, 愈是底下的人便愈贪图一时之利,再有姜家埋在宋家的暗线怂恿,轻易便上了套,加快了宋家的灭亡之路。
通敌叛国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不论是当年被陷害的宋家, 还是如今确有其罪的姜家, 都无可赦免。
这些大家族中子孙众多, 奴仆也数不甚数,动辄便是上千人,若连根拔起, 也是相当骇人听闻。可日子便如水般渐渐消逝,那些所谓惊天动地的大事,也终将沦为世人口中的谈资,落得一句轻飘飘的“姜家叛国覆灭”。
宁扶清自恢复身份之后也有了自己的府邸。离开谢王府时,沈如茵看着孤零零的谢之竹与他身边那不谙世事的傻公主,一时竟有些不忍心走。
谁知谢之竹只是一笑,道:“往日立下的誓言,如今也已成全得差不多了,今后的事情自有殿下操心。我啊,就做个闲散王爷,每日锦衣玉食,唯一的事情便是养活这傻公主,倒乐得清闲。”
他后面的几句话沈如茵都没往心里去,单听到那句“自有殿下操心”她就不想再同情这位谢王爷了——
全天下都在压榨我家相公!
搬了新府,原先的菜园子便不用了。
那菜园子老嬷嬷在世时便住了好些年,到现在时常缺砖少瓦的,还要麻烦人修补,眼下有了新住处,自然是要让众人都一起搬来的。
沈如茵近日愈发怕冷,内心里便下意识地算起了月事的日子,这么一算,便大事不妙——她的日子早已过了十多天了!
近来诸事繁忙,她一时间也没想到这一处来,待到醒悟过来时,竟已到了这时候。
宁扶清在宫中还未回府,沈如茵陪着沈颜在他的小书房中温习功课。小坐了片刻,她终究还是忍不住,猛然起身,惊得沈颜笔尖在纸上划开一道。
“那个……”沈如茵局促地理了理头发,“你安心做自己的事,娘亲闲得无聊,去找杜伯伯说说话。”
沈颜看了一眼纸上字迹,又看了一眼外边天色,起身到一旁拿了一件大氅,踮着脚欲往沈如茵肩上凑。
沈如茵轻笑一声低下身子,任由他系好了带子,方才直起身子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去吧。”
济世堂门前的牌子已经被摘了下来,也有人问及原因,杜白却保持着他在外时一贯的孤傲形象,对此讳莫如深。
沈如茵去时正看见柳生也在济世堂,这个人似乎有事没事便喜欢往济世堂跑,连杜白偶尔也会抱怨他碍事。但自打宁扶清回来,沈如茵便不常去济世堂了,算起来也有数月不曾看见他。
柳生极爱白衣,此时也是一身如玉,静静坐在角落看书。他看起来明明十分认真,待沈如茵转进来时他却仿佛多了一双眼睛似地抬起头来,目光淡淡扫过沈如茵的脸。
沈如茵冲他笑了笑挪了根凳子在杜白身旁坐下,怕打扰他诊脉,便也不出声。
杜白诊罢,向她略一低头,问道:“姑娘怎的来了?”
沈如茵看着坐在对面的陌生病人,羞赧地一笑,吞吞吐吐道:“等你……看完了这些病人,我想请你帮我也瞧瞧。”
“姑娘生病了?”
杜白面上发急,连忙将面前病历簿子往前一推,也不管对面的病人,便要来捉沈如茵的手腕。
沈如茵一时不察,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他已经半闭着眼凝神起来,当下也不好多话,只得紧张地看着他。
“姑娘的病好了。”杜白眼睛还未睁开,嘴角已经翘了起来。他松开沈如茵的手,直言道:“想必姑娘心中有数,才会到区区这里来。稍后区区便给姑娘开方子,再叫人去请殿……去请公子。”
他这样一说,沈如茵心中便明白了。她伸手抚着自己的肚子,心中感觉很是奇妙。
不知道时还未有什么想法,此刻知道了,便觉得内里暖意氤氲,一颗心温柔如水,仿佛要溢出来。
柳生拿书的手一顿,随后干脆合了书向她走来。他停在她身侧,瞥向她放在腹部的手,低声问道:“有喜了?”
沈如茵低着头,笑意如三月桃花,藏不住地绽开,“是啊,原以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老天爷待我,实在不薄。”
柳生一双眉毛柔和地微微低垂,连同往日里勾人心魄的眼角也添了一抹温柔的弧度。他拍了拍沈如茵的肩,轻声道:“我去找公子来。”他顿了顿,又道:“你好生坐在此处,不要擅自行动,当心……总之你如今不是一个人,须得珍重身体。”
这人难得如此多话,沈如茵好笑地看他,嗔道:“自从少了周冶这么个话匣子,你们一个二个都来接他的班。”
此言一出,杜白忽然开口:“若是周先生在此处,怕是舍不得姑娘在这寒冬腊月独自行动。”
柳生看了杜白一眼,默立片刻,随后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杜白那话里分明就是在抱怨宁扶清,沈如茵晓得他是心疼自己,也不在意,只道:“我也只是猜测,怕他空欢喜,这是瞒着他来的。”
杜白叹了口气,“好歹也带几个丫头。”
“我不习惯。”沈如茵淡笑,“前半辈子都没有丫鬟,突然有了,反倒觉得不顺心。”
沈如茵摸着肚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了将为人母的缘故,她蓦地忧心起身边这群人的终身大事来。
这里的人成亲成得都早,女孩子大抵十六七岁,男孩子也就二十来岁,可自己身边这群人却迟迟没有成家,唯独西隆在前两年娶了妻。
算起来除了柳生还算年轻,苍叶杜白孟荃等人年纪都不小了,也不晓得他们有没有这心思。
想着想着,她陡然问道:“你打算何时娶了采墨?”
杜白一愣,心虚地反驳:“我何曾说我要娶她了……”
“你不喜欢她?”
“……喜欢……”
“那你是嫌弃她的身份?”
“怎么会!”杜白一听这话便急,“区区是那等粗浅之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