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唯一的儿子。
耳边,却响起女子近乎严厉的训斥。
“谢玉京,你给我站起来。”她的声音里,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尾音几乎颤抖。
容凤笙深吸了一口气,漠然道: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心疼?就会愧疚吗?告诉你,即便是你立刻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有半点的波动。
你既然决心要争,为何要心怀仁慈?既然做不到,那又为什么要做?你要登上这个位置,就应该不顾任何人的性命,哪怕是我!
你忘了,我之前是怎么待你?我对你,从来没有片刻真心,只有利用与欺骗!为了这样一个女人,你竟然放弃这唾手可得的一切?若是这样,那我真是看错你了,那我宁愿,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你!”
她每说一句,青年的脸色变更白一分,眼瞳也变得更加漆黑,折射不出一丝光彩。
“谢玉京,把剑捡起来。”
容凤笙几乎是一字一句,从齿缝中逼出,
她额头青筋直跳,这辈子最激动的时刻也许就是这一刻,这些话亦是她对他说过最刻薄的话,可是谢玉京只是那样跪着,视线专注地望过来,脸色没有半点改变,宛如一座冰冷的玉雕。
他的声线,也是冷淡而平静的。
“可那样,你会死。”
“死?死有何惧,”容凤笙嘴唇颤抖,差点忍不住痛哭失声。她强自忍住了,嘴角缓缓地牵扯起了一丝笑来,她声音很轻,“我都已经不认你了,我都打算彻底地忘记我们相处的六年,你何必呢?”
过了半晌,青年清润动听的声音才响起在大殿之中。
“是啊,你都不认我了。”谢玉京抬眸冲她莞尔一笑,眸底若天山雪化、深涧落花。
他薄唇微动,声音极轻,“那我做什么,都不用你管。”
“你——!”
她被他脸上那满不在乎的神色激怒了,他为何这样冥顽不灵、顽固不化?!他知不知道,他这是在自掘坟墓?
谢絮不会放过他的,遗奴在他眼中,就是那眼中钉肉中刺、不彻底地拔除,谢絮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而谢玉京弃了剑,就是那待宰的羔羊。
此时不除,更待何时?
容凤笙甚至感到了一丝后悔,她为什么要来永兴殿?她宁愿自己被乱军给抓获,即便要面对那些惨无人道的折磨……她宁愿早早地死在谢絮的剑下,也不愿意,选择面对这一刻……
这二人含泪相望的一幕,令谢絮觉得无比膈应、恶心与碍眼!
他恨不得即刻一剑,将他们通通刺死在这里,做一对亡命鸳鸯!可是不够,不够,光是这般,还远远不能熄灭他心底的怒火!
想到这里,谢絮冷声道,“够了。”他已经听不下去了,快步走下皇恩台,向着谢玉京走去,一脚将癯仙剑踢开了老远。
铿的一声,癯仙剑撞到了墙壁,反弹了回来,在地板上转了个圈,便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容凤笙心脏骤停。
梦里反复重演的那一幕,终于发生了。谢玉京浑身是血地跪在地上,而他的父皇,一脸冷酷地提着剑,一步一步地走向他,而后毫不留情,一剑刺进了他的胸膛。
恐惧如同潮水般漫上。
“陛下!”容凤笙厉声道,她忽地跪伏于地面之上,冲着谢絮的背影,重重嗑下一个响头,咚的一声,她眼前金星直冒,几乎头晕眼花,“是我没有将他教好!都是我一人之过!他犯下的错,温仪愿意一力承担!”
男人高大的背影一顿。
他沉冷的声音不带半点感情。
“你如何替他承担,他做下这样的恶逆之事,便是死上十次,都洗不清他的罪孽。”谢絮轻笑,手中寒刃缓缓扬起,一眨不眨地盯着青年染血的面庞,“公主不是信佛么,不是信报应么?你觉得,他的报应会是什么?”
“就算他今日真的造反成功,将来也必定会被人诟病,焉知朕之今日、不是他谢琼之来日?公主难道,还想以一己之身替他,挡下这滔天的罪业不成?”
“有何不可?”容凤笙低低道,“”
“不过,朕倒是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问公主。回答好了,朕或许会饶他一个全尸?”
谢絮慢条斯理擦拭着剑刃,侧目看来,
“朕与他,”
“若是到了生死抉择,你会选谁?”
容凤笙缓缓抬眸。
“温仪……选择陛下。”
谢玉京重重一震,看上去像是被人重重揍了一拳,脸上霎时间血色全无。
他垂下眸,浓密的睫毛留下一道浓重的阴影,像是墨笔勾勒出的一尾浓艳,整个人宛如低饱和度的瓷器,易碎而美丽。
他的肩上,压下了一柄重剑,那握剑的手不断用力,逼得他不得不压弯了脊背。
谢絮目露杀意。
“住手。”容凤笙再也看不下去,近乎无奈地苦笑。
"既然陛下不肯信,又何必多此一问?若今日,是陛下被人用温仪的命来要挟,陛下又会作何选择?”
她幽幽一叹,“陛下只会选择牺牲温仪,来成全自己。"
“从始至终,温仪于陛下而言,都是锦上添花,却从来都不是唯一。"
“所以,陛下知道这其中的区别了吗?”
谢絮沉默半晌,忽地朗声大笑。
“你一直很清醒,这也是令朕极快慰,又极憎恨之处。公主怎么能一直这样清醒?!”
江山美人,他为什么不能兼得?他得不到的东西,凭什么,谢玉京就能轻而易举地拥有?
“也许,这就是命,父皇的命不好,自然只能二者皆失了。”谢玉京抬眼,他嗓音轻而柔,却分明带着幸灾乐祸,像是导火索般,轰的点燃了谢絮的怒火。
谢絮一把抓起谢玉京的肩膀,用力到恨不得将他捏碎。目光狠厉,沉沉盯着他漆黑的双眼。
倏地,噗呲,利剑划破皮肉的声音。
谢絮一剑捅进了谢玉京的腹部,汩汩血液流出。
“谢琼,你犯上作乱、谋叛悖逆,你可认错?”
他的声音,像是丧钟般回荡。
谢玉京墨发披散,白净的肌肤上满是污秽,一张嘴,便涌出了一口血腥,他却勾着嘴角,笑容干净而明媚,
“儿臣认错。”
“你妄图弑君,忤逆不孝,你可认错?”
“儿臣认错。”
“你觊觎继母,悖德乱.伦,不知廉耻,你可认错?”
谢玉京顿了顿,笑意更深。
他启唇,用气音吐出,“不认。”
“唯独此事,儿臣不认!”他笑着笑着,便咳出了一口血,顿时呛咳不止,鲜红自口鼻狂涌而出。
谢絮冷哼一声。
他手腕缓缓转动,带着剑刃搅动着血肉,谢玉京嘴角抽搐,脸色扭曲,却强忍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谢絮眯眼,猛地抽出剑刃,点点腥热飞溅。
容凤笙瞳孔骤缩,眼前的一幕,仿佛被放慢了。
谢玉京瞳仁中的亮光,逐渐黯淡了下去。发丝与袖袍翻飞、他如一只伤鹤,重重地栽倒在地。
身下的血,很快就汇聚成了一条小溪。
痛彻心扉。
腰带不知何时,被她用力地挣断,容凤笙踉跄着扑到他身边,指尖颤抖,抚上青年惨白的脸颊。
谢玉京双目紧阖,眉心紧紧地揪在了一起,半晌,才缓缓地掀开眼帘,漂亮的眼瞳不复那明亮的光彩。
他看见她,似乎想要说点什么。
张口却是一大口血涌了出来,嘴角被鲜血浸透。
“为什么不认……”
她抱着他的脑袋,眼泪一滴一滴坠落。
而他奄奄一息。
她颤抖地捧起他的脸颊,“别睡,别睡。”
拼命用手去堵住他的伤口,却发现怎么也止不住,掌心汩汩地流淌,湿黏黏的难受。
她呆呆看着从指缝间冒出的鲜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清楚地认知到,原来,他也会死,
是,是啊。
遗奴也是肉体凡胎,怎么可能不会死呢。
怎么可能不死么。
那股香气愈发浓重,她怀疑,尽欢的毒根本就没有驱除,身上时而冷,时而热。
喉咙里像是烧着一把火,干渴而燎烤。
身子,却被一阵大力拖开,青年冰凉的手指从她掌心滑落,谢絮紧紧揪住她的长发,往一边拖去。
头皮传来的剧痛,让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锋利的剑刃,蓦地抵在她的喉咙之上。
谢絮是真的想杀了她。
“死到临头还要嘴硬!朕这就要看看,你认不认。”
谢絮却忽然,将剑刃移开,转而掐住了她的下巴。
“公主,你我是夫妻对吧?夫妻敦伦,合乎礼仪。”
轰的一声,容凤笙的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