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因为稀里糊涂被算计引起的疲乏和警惕,甚至不知不觉中对皇帝居高临下看着她挣扎的那点子幽怨都消失在这一刻,就凭万岁爷能叫宝赫临行前过来与她见一面,她所有的不情愿就都变成了甘之如饴。
她略平静下来的功夫,林守成引着个高壮颀长身着铠甲的人进来殿内。
安宝赫利落跪地:“奴才给安贵人请安,安贵人万福金安!”
林守成带着杜若和半夏静悄悄退出去,守在殿门口。
静嘉眼眶子有些发热,她激动上前几步,将安宝赫扶起来:“胖了,高了,更黑了。”
安宝赫咧着大白牙笑出来:“我还能长呢。”
“还能长好,好极了。”静嘉笑着点头,眼泪从眼眶子里怎么都抑制不住流出来。
宝赫不只是身体长了许多,也带上了肃杀之气,眼神都再无清澈见底的单纯,他去丰台大营也不过一年功夫便脱胎换骨,静嘉没法想象他到底受了多少苦。
宝赫急切地伸手想给静嘉擦眼泪,只想起门口守着的人,手顿在半空,艰难又收回去,声音低沉沙哑:“都是我的错,才会叫姐姐受……”
“这是姐姐最好的选择。”静嘉打断他的话,认真看着他,“你知道的,若想叫墨勒氏再也不敢欺负我们,没有比在皇上身边更好的选择了。”
安宝赫不吭声,也没有比这个更危险的选择,后宫争斗如洪水滔天,一不小心就是尸骨无存。
静嘉拿帕子擦净面上的眼泪,笑得真切许多:“你知道姐姐从小精于算计,即便后宫有吃人的老虎,姐姐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猛于虎的凶狠于我并不算什么,我只担心你……”
安宝赫被静嘉逗得笑出来:“哪儿有这么说自个儿的呀?我姐姐是最漂亮的仙女儿,仙女儿都没有你心地善良。”
静嘉笑中带泪:“也只有你这么觉得。”
“谁说的,我就是觉得没人比姐姐更好看,额娘都……”安宝赫嘀咕着,最后消失在静嘉包容又难过的眼神中。
“宝赫,你从来不欠姐姐的,是姐姐对不住你,说要护着你,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去西南。”静嘉好不容易收敛些的眼泪又开始汹涌,哭得安宝赫手足无措极了。
他一着急话就秃噜了出来:“哎呀姐姐,我从小跟着你长大,姐弟同源,我也不是什么好鸟儿呀!”
静嘉:“……”她总觉得弟弟这话一下子骂了好几个进去。
话说到这儿,安宝赫呆了一下,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我,我就是在你面前乖……你也知道墨勒氏为啥发疯,咱额娘心计在那儿呢,都是额娘生出来的,我又能差到哪儿去。”
说着宝赫骄傲起来:“若想要姐姐在宫里过得好,我就必须得去拼一把,只有我出息了,姐姐才能好。姐姐好了,我只会更展扬,这就叫姐弟齐心,合力断金!”
静嘉被逗得再哭不下去,拉着宝赫坐下来:“你要答应姐姐,不管发生任何事情,活着是最重要的。你不要想着拿命去拼功勋,你若是有个万一,姐姐就活不下去了。”
“诶!姐姐放心,我一定活着回来见你!”安宝赫听静嘉说的认真,此去便是山高水长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也特别认真跟静嘉保证。
“你打小儿冲动好强,过去还有我压着你,以后在外头要记得,万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一时退让没什么,有些亏吃了是福。”静嘉仔细叮嘱,“自然,若是真有人欺辱你,也不需要忍让,无论如何,还有姐姐在,你别什么都自己扛着,记住了吗?”
安宝赫乖乖点头:“我都记住了。”
“什么时候走?”二人说了会子话,静嘉问道,“你这会子怎么过来皇陵了?”
安宝赫扫了眼殿门口,压低嗓音:“我的调令是在三月中,随着定国公府的家眷和行礼前去西南,也算是护卫。皇陵也属丰台大营调派守卫,成郡王带着姻亲赫大人来面圣,我正巧被派来皇陵守卫这边,也算是提前给别人空出守备的缺来。此去西南,成郡王抬举我,还叫我升成了正四品都司。”
赫大人?静嘉不期然想起曾在宫中见过的,成郡王家嫡长子那个瘦削憔悴的继室,她好像是……通州指挥佥事赫齐苏泰的嫡女,通州属直津,静嘉瞬间了然。
“即便去了西南,也不必断了京中的关系,成郡王待你不薄,该有的孝敬还是要有的。”静嘉轻言细语嘱咐,“只也不必叫定国公发现,省得叫他多想。”
安宝赫明白这个道理:“姐姐放心,总归不管跟着谁,我都清楚自己是谁的奴才,该为谁卖命。”
姐弟两个对视一眼,谁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将默契留于眉眼之中。
安宝赫不好在行宫留太久,只能先行告退。
静嘉站在窗前看着他离开,眸中带着几分悠远的难过,他们姐弟说了许多,可谁都没再提起子嗣的事情,即便知道静嘉有个孩子傍身地位会更稳固,安宝赫也只字未提。
从儿时到入后宫之前,宝赫都知道她那个稚嫩的念想,这份念想早就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这是你第二次为别人哭肿了眼睛。”皇帝的声音伴随着龙涎香又一次从背后袭来,“你总是不将朕的话放在心里。”
静嘉自在靠在他身上笑了出来,声音还带着几分未散去的悠远:“宝赫不是别人,他是奴才的亲人呀,也是跟奴才一样,愿意为皇主子抛头颅洒热血的。”
皇帝哼笑出声:“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进了皇家你就是司尔勒氏的人,他这辈子都姓安塔拉,你总要分清楚轻重。”
静嘉心里腹诽,那您是鸡还是狗呀?这话叫皇帝说出来,总觉得像是拈酸似的,倒是将警告都裹上了糖衣。
“是,奴才分得出轻重,明日可需要奴才跟着去磕头?”静嘉干脆换了话题,挣脱出皇帝的怀抱,去给他端茶。
皇帝坐下来:“自然要去,既跟着过来,这份体面朕还能不给你?”
能进皇陵给祖宗磕头,按理说贵人之流是没这个体面的。嫔都还差些事儿,只有妃位开始才能光明正大跟着进去,其他人如遇皇陵祭拜,只能在外头磕头。
“那奴才待会儿可要叫林谙达去寻把刀来,回京城之前也好磨光了,省得回去就叫人眼刀子扎,先下手为强也是您教的对吧?”静嘉脆生生笑着道。
皇帝失笑:“你这是嘴皮子不占点便宜心窝子痒得慌是吧?”
别人用眼刀子她就动真刀,这份凶狠她倒是一点不在自己面前瞒着,仿佛懒洋洋的猫儿,总要伸伸爪子叫人知道厉害,却不知道伸爪子的时候更叫人稀罕。
“先用膳,用过膳早些歇着,明日累着呢,回去路上再没机会脚踏实地歇着了。”皇帝说完,孙起行赶忙去安排。
皇陵离京城还有五六日的脚程,立春祭后便是小选和殿选,半点耽搁不得,也没工夫慢慢走,指定是要累一些。
静嘉暗暗松了口气,车马劳顿还好说,只要皇帝不在床榻间折腾就好,她如今还是有些害怕那种如灭顶一样不由自己做主的沉沦,习惯了将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这种欢愉只叫她忐忑不安。
第二日是大日子,哪怕是为着虔诚和孝道,皇帝也确实没做什么,只抱着静嘉香甜睡了一晚。
可能香甜的只有静嘉,行宫这头没有地暖,虽然点着炭盆子可总比温泉行宫要冷一些,被人暖和抱在怀里,别提多舒服了。
皇帝早上起来面色不算好看,可从他面上也看不出休息好还是没休息好,身为九五之尊,喜怒不形于色他还是能做到的。
草草用过早膳,成郡王带着几位大臣一起在外头候着,来的人并不算多,但一来立春祭甚为重要,二来是皇帝祭祖,掌礼司跟着行程,阵仗摆得并不算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