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的儿子,哪怕不是日日带在身边教诲,他也多少是了解的。
老三面上一团和气笑脸迎人,实际上背地里却冷淡的很。他对旁人无怜悯之心,甚至一家至亲骨肉也很疏离,没什么人能被他放在心上去。
这样的人,是不能做一国之君的。
大越幅员辽阔,黎民百姓数万万之众,如君不能心怀天下之民,又何来家国永安之日?
隆庆帝做了四十几年皇帝,对那把冰冷的龙椅再熟悉不过。
再热乎的人坐在那个位置也要被冻到了心,可那不过是高高在上的风吹来的寒,不能是原本心就凉的。
这个时候,老八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个仿佛并不出色的最普通的小儿子,一言一行都出乎他的意料。
到底是沈氏教导出来的孩子,跟旁的总是不一样的。
隆庆帝病弱寂寥地躺在龙床上,再一次回忆起元后沈婉的音容相貌来。
四十几许过去,他已经迟迟垂暮,她却依然鲜活在他的记忆里。
沈氏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他们家出过名闻天下的大儒也有过战无不胜的将军,到了沈婉这一代里,最出色的便是她堂弟沈长溪。
沈家出了个大将军沈长溪,还有早逝的元后和如今后宫主位淑妃,按理说隆庆帝应该坐立不安忌惮沈家才是,但隆庆帝却对沈家一直抚照有嘉,从不薄待。
隆庆帝想起那些人挑拨的嘴脸,不由冷笑出声。
现在政事已经被分至安和殿和三省共八位阁老手中,最大限度地削弱了宰相专权带来的弊端,而军务方面则是东南西北四方都设立将军镇守,军报行动需呈报内阁和兵部,几方人马是相互制衡的。
他不需要去限制谁抬高谁,只要他们自己斗来斗去最后求得平衡,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如果平衡一旦被打破,就如同沈长溪以身殉国这样,形势才微妙起来。
再说沈家一向忠心不二,保家卫国三十几载,他又何苦寒了军民的心呢?
为了保持平衡,他便把同沈家有关系的老八放到了兵部,这一下四方都安稳了下来。
他原本只是想以老八的身份镇住那些人,然而老八却是实打实在兵部历练过了,他认真跟着学了军务和兵法,甚至学了最安全的单发火铳,这一点又超出了他的预期。
隆庆帝缓缓闭上眼睛,他听着宫外隐约的锣鼓声,知道那是送卓文惠远行的“欢庆”。
金枝玉叶的皇室公主,如今就要远离故土,背井离乡独自面对异族风雨。
乌鞑不除,何以为家?
和亲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隆庆帝轻轻出声:“谷瑞,召周文正、张之亭、赵朴之和端王。”
周文正是当今内阁首臣,张之亭是起居舍人,赵朴之是兵部尚书,而瑞王则是隆庆帝的小皇叔,如今皇室辈分最高的亲王。
谷瑞一听这四个人,一向笑眯眯的脸也维持不住了,他努力压抑着直打颤的腿肚子,退行出去。
“宁之鹤,请皇后。”隆庆帝又吩咐一句。
这两句说下来他便觉胸口闷痛,仿佛有什么压在心上,沉甸甸的。
他努力深深吸了口气,却被满宫的苦药味呛了嗓子。
“咳咳,咳咳。”
隆庆帝咳得满面通红,嘴里充斥这腥咸的血味。
一双柔软白皙的手伸过来,帮忙撑着他慢慢坐了起来。
待喝了药顺了气,隆庆帝才勉强睁开昏黄的双眼看清来人是谁:“蔓儿,你怎么来了?”
他这话说得平淡极了,没有往日的缠绵缱绻,也没有年轻时的温柔多情,只是平静地问:你怎么来了?
仿佛她不该来,哪怕她只是想瞧瞧他身体如何,也是不行的。
苏蔓哽咽了。
第40章 问道
转眼便是除夕了, 今年宫里头倒是没那么多欢喜气。
先是皇上龙体一直未愈, 再有三皇子奉命送被封为护国公主的卓文惠至朗洲和亲, 已经离京数日。另有贤妃因恭王的事一病不起,拖延至今越发沉疴, 太医院已经给了定案,约莫就是拖十天半月的样子了。
而四海之内,颍州被侵,其余几州皆有灾情,实在也不是个丰年。
这么多事乱的宫人们心里头没底,加上宫里气氛实在压抑,大过年的也都没什么喜色。
只王皇后说年节下不可无宫宴,这才督促这各宫操办。
这一次的宫宴不过是小宴, 各宫主位并有些脸面的小主们都去百嬉楼吃茶用膳,因着皇上龙体和恭王丧事便也停了歌舞, 只道一家人热络一二。
以往皇上还要宴请朝臣,以感谢朝臣们一年来为国鞠躬尽瘁的辛苦。
今年皇上这样情形,便早就下了诏书取消了除夕宴, 改为往近臣府上赏赐年礼。因皇上实在起不了床,便指派四、六、七、八四位皇子亲笔手书贺词,用心不可谓不足。
这一日正是除夕, 前头几日宫人们已经扫洗干净宫室,今日一起来付巧言便觉得院子里干干净净,怪有新气的。
哪怕是年节,她们也不能少了工。
今日里早膳倒是丰盛的很。
每屋有一碗腊味鲜, 用腊肠和腊肉并卤味的芋头、山笋、山药、冻豆腐等摆成一碗,一揭开盖子满室都是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