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心中才有的一点彷徨,顷刻间又无了踪影。
那个傍晚,他一直就站在殿外。透过晦涩的雕花窗棱,他看到一个个强壮的掖庭太监抱住她的腰。她这一辈子只痴了自己一个,他看到那些太监抱着那只有自己才抱过的腰,把她往白绫上挂。她像个泼妇一般踢和拽,黑亮的长发如瀑布般散落下来。快三十的人了,披头散发、涕泪交流,将瓷器珠宝砸得满地狼藉,哭着骂自己忘恩负义……什么骄傲都没有了。
他自六岁起认识她以来,还从未见过她这般鄙俗无形。
他看到他们将她挂起,那一身艳美红妆在屋梁下空空晃荡,就好像忘川河畔的彼岸花般绮丽凄绝;底下亦同样是一双夺目的牡丹红鞋,茫茫然不知归路。
她就是喜欢红,亦只有她才能将那红穿出绝艳的美丽。他看着她穿了十二年的红,可这一瞬间却只觉从未有过的俗气——原来高贵如她,在生死面前也不过尔耳。
他心里只剩下厌恶。
那时候才多大,先帝在天坛祭祀先祖,所有的皇室子弟都毕恭毕敬地跪在案前。他跪得最末,衣裳亦是最为清朴,忽然一只菱花绣球滚过来,咕噜噜,贴着他的额。
他抬起头来看,一个红唇娇颜的女孩儿,好看到让人刺目。她说:“喂,你给我捡起来。”
明明他六岁,她也六岁,她却站着,如同美丽娇花一朵;他却跪着,仰视她,被她命令去捡球。
“我不捡。”赵慎看了眼天坛上的太常寺大夫,冷漠地攥着袖口。
“哼,你叫什么名字,我要告诉外祖母。”真是个娇蛮的家伙,原来她就是司徒家的那朵明珠。
老嬷嬷颠着碎步走过来:“哎哟我的小郡主,这绣球可不能乱丢。绣球是姻缘。”
“姻缘,姻缘是什么?”他听到她问,声音好听极了。脊背上有目光追随,他知道她一定会回去告状。
老嬷嬷叨叨着抱起她就走:“姻缘就是你爱他,他爱你,姻缘可不是儿戏……”
那时他便记住了她的红。譬如十年后的再一次“偶遇”。
然而她却不知这世间再美艳的花,看久了也是会腻的。可她从未想过要为他而改变……他想,她的世界里应该从来只有她自己。
“慎哥哥,你说生男孩好,还是生女孩好?”
“赵慎!你不会有好报的!你杀了你的骨肉,你手上沾了自己的鲜血,终有一日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耳畔那熟悉的声音好似又在环绕,忽而娇滴滴带笑,忽而凄厉厉惨绝,阴魂不散。
赵慎恍然回神,将手中的红布捻碎扔进纸篓,冷了神色:“她近日身体状况如何,那天傍晚可还有说过什么?”
“回皇上,没有了,就这一个红包。”老太监讪讪地哈了哈腰。
赵慎便不再说话。
那药她吃了七八年,总不至于太容易又有。
栖霞宫新派来的奶娘道:“小皇子一夜没吃,娘娘您看是否叫御厨房熬点米汤来?”
西太后瞥了眼坐在地上吃手指的沁儿,这样小的年纪便好似看懂了人情,竟也不哭了,一个人吃得满手湿津津的,屁股下尿得一滩儿凉。
那眉眼之间都是司徒家的影子。
西太后默了默:“真没想到那自私的女人竟舍得亲自哺乳,如今被她惯的,不肯喝别人的奶,留在我这里,我也养不活。”
姜夷安连忙柔声道:“不如就放臣妾身边吧,正好妍儿有个伴,夷安带孩子也比旁的姐妹有经验些……”
赵慎闻言回过头来,那狭长双眸淡淡扫过姜夷安的少腹,微蹙了下眉头。
夷安便不敢再说话。
“父、父……”终于见到父皇回头,沁儿松开小嘴儿,委屈地抓着手心。
赵慎漠然地凝了沁儿一眼,屁股下湿嗒嗒的也没有人管,他便不愿意多看:“不留了,送走吧。”
是她的便不能留,否则将来必然又是一场乱。
嬷嬷带着净过衣裳的阿昭走进来:“启禀太后皇上,奴才把人带来了。”
那婴儿哭啼,阿昭一早上跪在殿外早已听得心肝俱裂。但见沁儿小腿上刺目的一条抓痕,心里头便好似被尖刀划过。忽然之间脑袋空白,竟忘了初衷,跌跌撞撞上前一把将他揽进怀里。
失而复得,我的儿……可怜的孩子!
“呃呜呜~~”沁儿认得青桐,软绵绵的小脸蛋只是往她并不丰满的胸前拱。饿极了,没娘的孩子,他以为世间所有的女人都有奶喝。
阿昭只是亲着沁儿的额头,他的头发上个月才剃过,毛绒绒的,让人安心。
周围忽然静得出奇,她亲了片刻,抬起头来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看自己。
忽然心神一凛,连忙低下头跪匍在地上,瑟瑟发抖。
赵慎以为她是怕的,便沉着嗓音道:“你叫青桐?抬起头来朕看看。”
这是这个男人第一次对自己居高临下,他的声音总是磁哑迷人,此刻却没有温度。
阿昭抬起头来,看到赵慎今日果然除了素服。他着一袭交领镶银边云纹长袍,墨发用玉冠高束,五官十年如一日的冷峻而精致。从前她怎么看他都看不够,甚至每每夜半醒来,都忍不住用指头在他英挺的鼻梁上轻划,偷偷亲他的脸颊。
可惜现在一切都变了,现在的阿昭连一眼都不敢多看赵慎。她怕自己多看他一眼,便会失了控制扑上前去,撕他、咬他,和他同归于尽!
“父皇你在看什么……她是谁?”妍儿倚在母妃身旁,娇滴滴,奶声奶气。看见阿昭伤痕斑驳的手指,眼里有排斥。
“嘘,乖女儿,听父皇说话。”姜夷安贴着赵妍的耳朵,温柔又贤德。
哼,乖女儿。
看见姜夷安微微隆起的肚子,阿昭下意识地抚了抚空却的少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