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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三点,飞机降落于云城机场。

旅人披着满身风尘三三两两拖着行李箱在人群中寻找亲人好友,团聚重逢都在此地上演。

双手空空的瘦高女人,越过吵闹的人群朝门口走去,脚底生风。

深秋夜风似无边巨网向她冲来,未系紧的风衣松垮散开,寒气逼人的凌晨,她只在风衣里裹件薄裙。

不远处,黑色宾利停在大门最显眼的位置,西装笔挺的男人,同她一样一身黑,手上拿着条浅色围巾,钟意有些近视,但她不用眯眼细看就知那人是谁。

夜风不太温柔,裹挟着无形的冷刃落在钟意脸上,她盯着那条幼稚围巾,深吸一口气,朝着那人走近。

穿这么少,不冷?许秉文低头拉她,帮她将风衣扣紧,又将那围巾严严实实地拢在她脖子上。

她满不在乎地回答:漂亮就行。

钟意侧身躲闪,又被他单手扣住肩膀,一圈一圈的围巾将她套牢,若是从前钟意定是要嘲他像菲佣,今天她连抬根手指都觉得累,都处理好了?

已经火化了,要安排跟江姨合葬吗?他揽着钟意进了车。

不要,妈妈的遗书里说不要和他合葬。

那是江竹死前在白纸上写的,绝对、绝对、绝对,一笔一画,力透纸背。

轿车如离弦箭,夜半车道宽阔,司机当自己是赛车手。

暖风烘了半天,钟意才缓过劲:遗嘱怎么讲?那些私生子怎么处理?

前排的司机闻言极快地从后视镜瞥了后座的女人一眼。

葬礼在后天,只邀了亲近的人。下周公司会议,到时候会公布遗嘱,那些小孩子钟叔很早就安排好了,男仔五千万,女仔三千万,拿了钱,以后都不准过来搞事。

钟意只觉得好笑,现在不是讲男女平等?怎么给自己的仔分钱还要区别对待?都给五千万好了。

他应了一声,机场离许秉文的住处不近,一路上只有暗淡路灯照着飞速后退的街景。

那个女人呢?钟意想起这个言谈举止温柔有礼,差半分成为钟家第二位太太的女人。

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钟意瞥他,妩媚的眼带着几分不屑,她只有在同他斗嘴时才活过来,这位高材生赵小姐不是你推荐给我爸爸当贴身秘书的么?

前座的杨叔跟许秉文时间不长,只知道前几年这位大小姐同许先生闹得有些不愉快,平时她常居伦敦,一直都不肯回来,上次回家还是老爸要续弦,她火速杀回海港,搞得老爸举手投降,再不提此事。

听老宅的佣人讲,钟小姐同许生从前的情分很深,差一点就要谈婚论嫁,照理说即便是有再多的不愉快,也该烟消云散了。

可今日一见,两人之间的沟壑甚深。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这火可别撩到我身上,他一边想着,脚底油门又踩下去几分。

许书不接话,钟意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车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她烟瘾很重,只要闲下来就想抽烟。

只是当时走得匆忙,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口袋里只剩半盒烟,她下意识地想问许秉文要打火机,却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好在车里还有另外一个活人,钟意往前凑了几分,笑眯眯地开口:uncle,有打火机吗?

杨叔赶忙从口袋里摸出来递过去,却听见许书幽幽道:我闻不了烟味。

你怀孕?

话是这么说,她又把烟和杨叔递过来的打火机塞了回去。

老头子死因是什么?

心梗,我到的时候人已经走了。

钟意哦了一声,想再说些什么,搜肠刮肚一番,终究还是闭上嘴。

说些什么呢?

说有人告诉我,我爸爸的死有蹊跷,与你有关?还是说他死了,我是不是就不用呆在伦敦,可以回家了?

什么都不能说。

彼此的亲密关系就像海港那艘永远不会靠岸的船,只能被狂风巨浪推向远方。

半个小时后,轿车停在半山别墅,院子里的灯光透过玻璃吞没车里的黑暗,钟意嗅到淡淡玫瑰香,她看着花园一角好奇问道:原来的不是都没了吗?

许秉文愣了一瞬,也许想起从前的争吵赌气,轻咳一声:光秃秃的不大好看,所以就重新移了一批过来。

钟意点点头,再没多看那些即将枯萎的玫瑰。

钟叔当时就在那边怕你害怕,这里我不常来,你先住着。

打扫过了?

扫了八百遍了,公主,请吧许秉文下车替她拉开车门,暂时没有佣人,只有外面的警卫,需要什么跟他们讲,或者给我打电话。

两人行至门口,许秉文替她开了门,叮嘱她早点休息,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去墓地看钟叔。

知道了。

许秉文坐在车上,相比从前两人形同陌路的情景,现在偶尔夹枪带棒的讽刺争吵倒让他有些不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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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钟意分手后便是敌人的态度,许秉文更多的是无奈。

他想自己是习惯了她张牙舞爪对着自己释放幼稚的敌意,所以每次见面总是扮作半聋半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照单全收不知何时会飞来的毒刺,不置一词。

从前他无数次的想要告诉那个站在他面前却故意无视他的女人。

我很想你,哪怕你我相隔万里。

可话到嘴边又滑了下去,自己什么都没有,大到遮风挡雨的公寓,小到大学学费,肩上的背包,都是钟平给他的,寄人篱下的怯懦和羞耻迫使他如咽下梗在喉中的鱼刺般,咽下那些想了无数遍,排练无数遍的话语,说了又有什么用,说了这些话,钟平就会接纳自己吗?

不会。

在钟平眼里,在所有人眼里,自己不过是接受钟平资助还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穷小子。

现在他什么都有了,有钱有权,却独独缺少勇气。

缺少将爱意诉诸于口的勇气。

汽车缓缓启动,杨叔问他不在常住的这里休息,那要去哪里?又不经意提起,说之前常和钟平吃饭的那位,前几天让人送了钥匙,说是新开发的楼盘,离海近,景色很是不错,给您留了独栋。

不过是看钟平死了,上赶着来巴结可能会上位的许秉文。

于旁人来说都是小事一桩,可许秉文却仔细问了那位名姓,末了又吩咐杨叔说:以后他送来的东西,尽量别收,烫手。

院子里的灯光照进漆黑的大厅,熟悉的家居摆设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钟意挪到电话边,拨出一串数字。

你人在哪?什么时候见面?

震耳的音乐混着人声顺着听筒冲进钟意的耳朵,刘倩珍一改从前的唯唯诺诺,连语调都比从前果敢上扬许多:许秉文这边盯我盯得很紧,先别过来。

你之前讲,我爸的死不简单。你都知道什么?

你爸走的那天,来过我这里。

所以呢?

他是下午三点多过来的,我记得很清楚,他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我跟他说什么,他都心不在焉的,不停地看手机,我问他看什么呢,他也不理我,就呆坐着,饭也不吃,一直到五点,急匆匆走了,随后我就收到他去世的消息。

这些情况你和警察说了没有?

我怎么敢?我怕我前脚踏出警察局大门,后脚就横尸街头!刘倩珍那边背景嘈杂,讲话也断断续续的,她停顿几秒,神神秘秘地开口:还有哦!你爸爸下午刚走,天没黑就被火化了。

钟意不耐烦地皱眉,握着电话直呼刘倩珍名姓,这些东西说明不了什么。我爸爸去世后你就故作神秘地同我讲你有内幕,如果你所谓的内幕就是指这些的话,刘小姐,我劝你还是抓紧时间去寻下一个金主吧!

刘倩珍哑口无言,她从来都不是钟意的对手,从前有老头子护着,她这个有实无名的小妈都不敢同这个娇贵千金叫板,更别提现在钟平已经烧成一堆灰。

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从人山人海的舞厅里挤到僻静的露台,她紧紧抓着手机,像溺水之人抓着浮木,一字一字地往外蹦:真正的内幕我当然有,这就要看你有没有诚心了。

钟意对她态度的转变并不意外,她瞥见院外巡逻的警卫,不管想得到什么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许秉文付给警卫远高于上班族的薪水,他们才会尽忠职守,如最忠诚的狼犬一般守卫主人的地盘,同样,自打钟平去世,刘倩珍的越洋电话和假意讨好都夹杂着隐在暗处的目的。

如果你的消息有价值,那我诚意十足,如果没有

我敢打包票,你绝对满意,刘倩珍话锋一转:听说最近云港生意难做,许秉文打算脱手老头子的赌场了?留一家给我吧,我这个人不贪,给我个小的,够我糊口。

赌场?你的胃口不小。钟意对这些东西深恶痛绝,巴不得即刻签合同把那些烫手山芋送出去。

我去问问,没什么问题就给你了。

好啊好啊,我不急的,赌场不行,别的也可以,反正我是不想再傍男人了,给我个够花的就好啦。

似乎是有人在不远处喊珍珍,她急匆匆地道别:具体的见面再说吧,到时我call你!

钟意挂了电话,摸索打开房间里的吊灯,点了根烟。

烟雾笼罩着她的脸,教人看不清她的表情,钟意整个人瘫倒在深色沙发里,盯着那盏从三楼贯穿下来的巨大吊灯,像是一把直刺像她的利刃。

喉间迸发出激烈的咳嗽,她的脖颈染上一片红。也许是灯光太刺眼,也许是被呛得太难受,钟意的眼泪留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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