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馥闻言一滞,她早些时候应允夏若卿暗里先救出夏家人,虽则夏父身陷牢狱,好歹先将夏家伯母和两个子女先带出来送出南诏,不曾想她还是想得太过天真了。一则南诏帝早防着有余党前来营救,夏母等人虽居于夏府,那夏府周遭却是围得重重叠叠飞鸟不进。二则贺兰馥长兄贺兰祈尚在谋事,大权未得,大事为重,哪里愿意为这等事大张旗鼓动作暴露行藏?这一拖延便出了苏鸿上折检举的事,后来夏母一干家眷一并被拿入了风雷监,那风雷监中关的都是谋反叛逆罪大恶极的昔日高位之辈,守卫更不消提,贺兰祈就更没法子了。
贺兰馥对夏若卿无言以答,只能默然。夏若卿何等聪明,见情形就猜到不成了,也不再问。夏家这从老到少一进风雷监,满门抄斩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后续便是株连亲眷,从亲至疏忽怕是一个都逃不掉,她哪里能眼睁睁看着一家老少数百人就这样进了鬼门关,夏氏一族就此断绝?夏若卿心中那个念头鼓噪了好几个月,却始终下不了决断,只是如今再拖下去就只能等着给爹娘弟妹收尸了!一念及此,一咬银牙,夏若卿已经做出决定。
贺兰馥却哪里知晓夏若卿此刻面色平静,心中却是思绪弯绕。坐了一刻,觉得气氛僵冷,此刻停了许久的雪又在庭院里纷纷洒洒落下,镶在红梅青松间煞是好看,又想转移夏若卿注意,贺兰馥略思忖便道:“卿卿,我明日再以年后家书为名去拜托长兄,如今你在深宫也是无计,今夜除夕,便不要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不若我且作一舞,博你一笑如何?”
话毕也不等夏若卿作答,贺兰馥径直出了小亭,挥动双袖,于雪中舞动起来。
今夜贺兰馥出来寻夏若卿,只着了一身净白的内裙,长发未髻,披散过腰,直直若瀑。明月未掩,零雪纷纷,美人不琢,腾挪旋转,但见白裙飘摇,长发随舞而动,婷婷袅袅,没了平日的妖娆,每一回眸望来,皆是深情款款,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夏若卿喉中蓦然哽咽,眼前模糊,倏然站起,投身环住贺兰馥。
贺兰馥舞即刻停了,虽觉突然,见夏若卿紧抱她不放,也不再动,任由她抱着。
“卿卿?”
夏若卿不答,只是垂头闭目,牙关紧咬,把眼中泪珠硬生生逼回去。
贺兰,这一生是我负了你!
“卿卿,怎么了?”
是我负了你……
“姐姐,又下雪了,夜里天气寒凉,你又穿得单薄,再呆下去免不得受风寒,咱们先进屋去罢。”
抬起头来,夏若卿已掩去泪意,轻笑言道,携了贺兰馥的手,转身步回寝殿。
“卿卿,你可好些了么?若是不想睡,我陪你在外面多呆呆也是无妨……”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姐姐不必多思了。”夏若卿口中答道,目光却渐冰寒。
成事虽在天,谋事却在人。事既至此,便闹他个天翻地覆,又有何妨!
次日晨间,约莫是独坐亭中太久,贺兰馥幼时习武身体康健尚未不觉,夏若卿却是咳得一阵紧似一阵,连气都喘不过来。依律初一各宫妃嫔皆需前去太后、皇帝及皇后处拜年问安,今年新后未立,太后和南诏帝那边却是免不得的,这纵是无视宫廷礼法的贺兰馥也不敢违例。是以一早贺兰馥替夏若卿请来太医院人问诊开方又存了档,虽是不愿,仍只得梳妆前往宁安殿。
贺兰馥走后,夏若卿称倦挥退一干侍候的侍婢,靠在枕上,却也未眠。不过须臾,挽容就带了一个年过半百的送炭仆妇进来。仆妇行过礼,抬头一看,正是长寿庵的张惜春。
“娘娘这大年初一不去宁安殿为太后拜年问安,太后历来重规矩,陛下对太后又是最是敬重孝顺,这一来陛下怕是会不悦吧。”张惜春也不多礼,自寻了个椅子坐下,笑道。
“我自迁入承明殿中,与兰婕妤日夜同住,实在不方便,也只能寻得这个机会与张术师见面了。”
“娘娘今日甘冒圣颜不悦也要唤在下前来见上一面,想来是考虑好了?”
夏若卿一笑,抬起头来,冷然道:“张术师,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不过我素来不喜欢旁人揣度我心思,明白吗?”
张惜春却是夷然不惧,笑道:“娘娘,你病着兰婕妤怕是心心念念想赶着回来的,可耽搁不得太久。”
夏若卿眼微眯,也不再多言,问道:“张术师,我只想问你,你说的手中那物,当真不会伤人?”
“此之一物一入人身,便视附者如主。娘娘应该很清楚,主亡其亡,万物皆向生,它又焉能伤其附身之主而自断性命?”
夏若卿闭眼思忖,半晌又道:“日后可有去除的方法?”
“能得此神物,旁人喜不自胜,娘娘却想去除吗?”
“它靠精血而活,长此以往总是伤身。何况有些东西还是握在自己手中的好,此事不过紧急从权,来日方长,若是寻得新的能自己养了,又何必再劳烦他人?”
“娘娘倒是说来轻巧,新的岂是说寻就能寻得的。”
“张术师神通广大,总能想到办法的。”
张惜春冷笑一声,自椅上站立,踱步道:“娘娘,时至今日,娘娘似乎还没弄明白我们的关系。我予娘娘手中之物,娘娘予我他朝南诏国师之位及江夏二州。你我各取所需,不过平等待之。只要国师封身再入驻江夏,取物也罢寻物也罢,在下自能办得妥妥当当。只是如今这些都还是虚无缥缈,在下总得留些手段傍身,还请娘娘见谅。”
“你!”夏若卿眉心倏皱,满面怒色,隔了片刻终于压下,沉声道:“不错。既然张术师能猜得到我今日请术师来的目的,东西也该带来了吧?”
“这是自然。”张惜春自袖中取出两个小指大小一白一青琉璃瓶子,递给夏若卿:“此物经不得寒,需贴身而藏,若是离身超过半个时辰便为死物。使用倒也便利,只需置放在贴身衣物之中,它自然会寻着人温入体。”
“子母皆是如此?”
“不错,其物最是解人意,只需母主动念,子自从之。子主宿者身体冰寒之后,它就会自己游出寻其母,到时取回便是,切记不可多耽。”
“如此简单?”
“说简单确也简单,不过母指子时二者相距不可过远,十丈为距。且子若常不闻母息,则会烦躁不安躁动不已,扰得宿者体病神倦,这宫中医者都是博学之人,一旦诊脉容易被人察觉,是以母子宿者还是多加走动见面为宜。旁人这便没什么,只是位兰婕妤嘛……怕是娘娘要费些心思。”
“我知道了,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哦,旁的倒没什么,只望娘娘牢记你的允诺。”张惜春顿了顿,眼珠一转,又接道:“不过我倒有几分好奇,不知娘娘准备对付何人?如今常在陛下左右的也不过那几位,娘娘难道想全都……”
“张术师,你好奇心也太过了。”夏若卿唇角虽有浅笑,眸中毫无笑意,冷冷凝着张惜春。
“是,既是如此,在下告辞。”张惜春也不甚在意,躬身一礼,端上烧尽了的炭火退了出去。
挽容直目送人出了殿门,才回转夏若卿处。她刚才一直在外间守着,防着有人经过,夏若卿与张惜春的一席话听得明白,加上原先事情,倒也猜到七七八八。此刻扶着夏若卿躺好,挽容嗫嚅半晌,终于咬唇开口道:“娘娘,难道你当真……当真要……”
“嗯。”夏若卿直视帐顶,思绪不断:“张惜春那边你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只是这样一来……娘娘难道就想将这东西一直放在兰婕妤那……旁的不说,兰婕妤对娘娘是真心的好……”
“谁指望靠她将东西拿出来了?”
“咦,可是娘娘方才不是还在问张术师如何去除?”
“若不给她些把柄,她会这么干脆把东西拿出来?即便是拿出来了,少不得又要动些别的花样。倒不如我主动些,以后有求于她,她便可以予取予求,现在就不会费太多心思了。”
“是,但是……娘娘……”
“挽容,按着族谱而言你我是四代内的亲眷,你家人同样牵涉其中,容不得我们多考虑。贺兰身上的东西以后我自然会设法除了,不会让她一直带着它。你只管办你的事,掌握好分量,别让张惜春这段时日就死了,免得诸事并发旁人疑心到我们头上来。还有你去告诉朱太医,就说我的病恐会过人,需独门静养。”
“是,但是娘娘病着,纵然朱太医这么说了,兰婕妤恐怕也不会任由娘娘这会子搬回凌寰殿独居的。”
“不用独居,隔个空院子让她几日见不着我就好。好了,她约莫快回来了,我先睡了,你去罢。”
“是,娘娘。”
木门轻掩,室内一片寂静,夏若卿盯着榻前帘幕却无甚睡意。她从没打算留张惜春活口,早已在膳食中动过安排。她对挽容倒也不曾说谎,只待此事一过,她定然会想办法把贺兰馥身上的蛊除了。夏家与贺兰家私交甚好,夏若卿幼时自也常去贺兰家玩耍,与贺兰祈很是相熟。贺兰馥之父贺兰斐本就是北燕驰骋沙场军功卓著的皇子,奈何出身太低又军功太过,北燕当朝皇帝成淮王一心修仙入天不重兵武,又疑心多虑,深恐他逐储无望心生反意,硬是借故夺了他的兵权,又在接后大败时将人作为质子送入南塘。夏若卿知晓贺兰斐当时被送入南塘时北燕国内就是闹得沸沸扬扬,大臣多有不服。而贺兰馥之兄贺兰祈继承了其父之能,自幼在贺兰斐教导之下熟读兵书,且为人聪明绝顶深沉稳重。当初贺兰斐虽能携得子女二人来得南塘,但夫人母亲等家眷均被留在了北燕。此番贺兰祈欲回北燕,定是筹谋良久已有万全之策,不动则已,一动成事必定十之□□。那张惜春昔日不过一届王爷供奉的术师,较她高者何曾会少?张惜春能得成蛊,这蛊想必是可取出的。等贺兰祈得了北燕,不愁找不到能去除贺兰馥身上蛊虫的能人高士。
只是话虽如此,此蛊养在体内必然还是伤人,她自己能养倒也罢了,偏偏她自己血脉养不了,只能寄于贺兰馥之身。她夏若卿……这辈子是注定对不住贺兰馥的一番深情了。
☆、第147章
新年伊始,夏若卿却病重,先是患上风寒,后来风寒积体竟发了寒疹。这寒疹倒没什么要紧,只是容易过人,一个个鸽蛋大小,红肿瘙痒,太医诊了后便让其独居静养。
果然贺兰馥说什么都不让夏若卿搬回凌寰宫,令人辟了个侧院出来让她居住,期间数次欲探视,夏若卿都令人将她堵在门外,说寒疹发在了脸上,实在难看得很,不愿见人,直急得贺兰馥吃睡不香,日日在院外踱步徘徊。
如是过了半月,院中大门终敞。贺兰馥喜出望外,早捧了夏若卿喜欢的清粥小食急匆匆进到院里。恰逢夏若卿出来,待人一抬头,贺兰馥手臂却是一僵,盘中食物洒落一地。
“你……你……”贺兰馥此刻也不知是惊是吓还是怒,全身颤抖,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夏若卿抬起来的脸上眉目依旧,半幅秀美娟丽的面庞依然白净,另半幅自额心至唇角却是绘满了藤萝异花,颜色鲜丽如活,似可闻香。
“你……”贺兰馥似是不信眼前所见,颤步向前,轻轻抚上夏若卿绘了画的那半幅脸,触手细腻温软,毫无画米分的糙感,手指用力搓动,藤蔓依旧,随着手指动作牵扯出一丝怪异。
“你的脸!卿卿!你!”
“贺兰,不用试了,是用针绣上去的。”夏若卿倒是面色平静,淡然道。
“你疯了!绣……你可知道,这是在面上,一旦绣上哪里还有褪除之日!你!”
“贺兰,我知道。”夏若卿拉下贺兰馥的手,神态平和如故,“我知道你不喜欢,那夜我想过了,夏家生死都握在陛下手中,我只有这么做才能重新获得陛下欢心。即便只有半分机会,我也不能放弃。”
“我说过……!”
“贺兰姐姐,时至今日今时,你我还能自欺欺人下去么?”
夏若卿的目光与贺兰馥直视,杏眼微弯,似是在笑,又全然感受不到笑意,定定凝着贺兰馥。
“所以你早就暗中打定了主意,如此糟践自己是吗?!”
此时两人离得近,贺兰馥自上而下将夏若卿面上花看得越发清晰。夏若卿绣画的针应是用得极细,即便是如此近的距离仍可见枝蔓边缘平滑精细,明暗颜色过度自然流畅,与画笔绘描确有天壤之别,层层叠叠又不显繁复,花侧盖叶,叶中藏花。但这画越是细腻,意味着作画时所下针数越多,不过巴掌大小的一幅画怕是针数不下千万。想着这吹弹可破的细腻面容竟被一针针戳入导入颜料,贺兰馥只觉脑中一晕,怒火上冲,一时克制不住自己,竟挥掌抽在夏若卿脸上。
夏若卿被打得一个踉跄,退了一步,垂首静静抚着自己脸,既不怒也不哭。倒是贺兰馥打了人有些后悔,气却没消,原地站了片刻,手掌展了又握,握了又展,终是一拂衣袖怒气冲冲出了院门。
挽容一直站在院门侧不敢做声,这会子贺兰馥掉头走了,她才敢上前疾步将门掩了转身扶住夏若卿。也亏得夏若卿先前称要静养,这院落选得甚为僻静,贺兰馥出入也不喜带人在身边,刚才那一幕没人见着,否则不出片刻这承明殿上下还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子。
“娘娘,要紧吗?快回房去,我冰块绢子给您敷敷!”
夏若卿缓缓放下手,唇角掀起一丝笑,却不知是苦笑还是自嘲:“无妨,贺兰下手时是收了劲的,也不过是表面上看着重罢了。”
“娘娘,真的不要紧吗?您待会可是还要去见陛下……”
“没事,替我补补妆就走罢。”夏若卿径直回身进屋,在梳妆台前坐下。
妆台临窗,夏若卿左右侧首瞧着镜中人,手指轻抚脸上花叶。为了尽早绣成这幅画,夏若卿并未按照画师所言初绣后待痊愈再二绣,而是直令画师在伤上即刻再下针灌注颜料,如是来回走了四道,又用性烈无比的冰魄草敷在画上强行去淤消肿。幸好急切之下这幅画仍作得曲婉灵动,不枉费她自毁面容又经历了这许多苦楚。不过夏若卿翻来覆去照看镜子,也只觉得这半幅面画诡异厌恶,实在无法明了南诏帝的审美究竟是出了什么毛病。
罢了,只要南诏帝喜欢便好。今日之后,这南诏后宫人再见她,只怕她们都觉得她为了争宠已至疯魔了吧。
挽容拿起胭脂水米分替夏若卿细细补妆,又用篦子一丝丝篦好方才被贺兰馥弄乱的鬓发。夏若卿闭上双眼,曼声问道:“圆镜大师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回娘娘,大师传书让娘娘无需忧心岳门、虎跃、常明三军,这三军主将都是大师昔日旧人,他自会打点妥当。只要娘娘这边事成,他即刻回转杜陵。子榆军远驻北境,黑刹军与左淮大军对峙淮江岸畔难以抽身,待这两军反应过来,杜陵都城中早尘埃落定,掀不起什么风波了。”
“大师蛰伏多年,倒是丁点没空着。”
“是,不过娘娘,您当真要……这事情若是败露了,那……”
“陛下此次处置夏家如此不留余地,纵然我们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当初陛下夺嫡时手腕何等狠辣,十一个皇子死疯殆尽,只余下一个胸无大志懦弱优柔的同胞平王。也亏得圆镜大师见势不利,立刻抽身而退遁进空门隐入深山,才保下一条性命。不过这世间最难改的不是山河,而是人之本性。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圆镜大师身在空门,心却从来都在红尘,汲汲营营筹谋不断。这次是他最好的机会,南诏帝如今尚存膝下的皇子唯有二皇子,偏偏天生脑疾,平王不堪大用,上一辈的宗室皇族业已年迈。国君骤崩,圆镜大师届时自然是最好的人选。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本就是历代惯例,何况圆镜大师昔日与父亲交往甚密,他即使不便立即开赦父亲之罪,死罪却定然可免,等他根基稳固之后,何愁夏家不能重整旗鼓再复昨日荣光?”
“是,娘娘深虑。不过这蛊虫非得由兰婕妤来用,纵使兰婕妤与娘娘交好,但要把这东西放在身上,做的又是这等……大事……奴婢怕娘娘即便好言相劝兰婕妤也未必会答应啊。”
“闭好你的嘴,不能让贺兰知道蛊虫的事。”
“啊?娘娘不打算告诉兰婕妤?”
夏若卿淡淡摇首,睁眼再细看了一遍自己妆容,旋身引着挽容出了院门。
贺兰馥的性子夏若卿最是清楚不过。贺兰斐对北燕当朝崇尚婆娑而坏国之根本是打心眼里憎恶,贺兰馥在父亲言传身教之下对婆娑教中一应事务自是深恶痛绝,加上贺兰馥生性耿直,认为蛊术是旁门左道,无耻卑劣,更是连提都不愿提及,遑论亲身去用。
而且她这次要对付的不止南诏帝一人,若非君漪凰与苏灵雨用诡计她滑了胎,有子旁身,夏家不至于会落至如此险境。此仇此恨,焉能不报?若是让贺兰馥知道了她的根底,并非一直表现在外的那般单纯可怜……怕是会失望透顶拂袖而去吧。
说到底,贺兰馥爱的不过是她心中那个温柔多情的夏若卿。
从不是她。
☆、第148章
轿辇早已备好,到得紫寰殿,大殿前的黄门见着夏若卿俱是一怔。不过御前的黄门都是精灵角色,立即掩饰了脸上异色,匆匆入殿通报。
得到通传,夏若卿顺道而入。这紫寰殿她已有年余没来了,里面陈设一切如故,似乎时间在此间就此凝滞。南诏帝刚从御书房回来,坐在暖阁中用膳,桌上菜肴虽是精致,倒不奢华。
夏若卿盈盈跪地,行了大礼。南诏帝坐在上首,手中象牙箸并未搁下,饶有兴味瞧着夏若卿,就由她如此跪着。
二人一上一下,沉寂良久,南诏帝方才笑了一声,道:“静贵嫔今日盛装而来,不知是为何事?”
“回陛下,妾元朔之日身感风寒,误了贺新之礼,有失礼数。到得今日大好了,妾特前来向太后及陛下请罪。”
“哦,这事啊。病来如山倒,谁也无法左右,也怪不得你。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太后那边你就不用再去了。”
“是,多谢陛下隆恩。”
南诏帝顿了一顿,嘴角掀起一丝冷笑,道:“除了这事,静贵嫔当真没有旁的事了?”
“妾今日来,只为请元朔之罪。妾愚钝,实不知陛下所指为何?”
南诏帝悄无声息哼了声,道:“抬起头来。”
夏若卿依言抬头,眼睑轻垂,眸色柔顺,迎着南诏帝注目打量,并不稍避。
“静贵嫔,你要知道,如今这紫寰殿可不比从前,想来就来得的。如果有事,还是说清楚的好。”
“妾实在愚钝,不知陛下何意。”
“夏长泽及你母亲弟妹皆被拘入风雷监,莫非静贵嫔是要明哲保身,不打算为父母弟妹求情了吗?”
“陛下,妾不敢。夏氏一族承蒙南塘历代恩宠,身居朝中要职,本应竭力为陛下解忧,父亲却误入歧途,未行正道。陛下令刑部核查数遍,有证有凭,并未冤枉父亲半分,妾又岂能黑白不分,继续为父亲辩解?夏氏一族上至荣光,下至衣食,皆蒙陛下所赐,一切当归陛下所属。且治国之道,以法为据,陛下依律处置,妾何来置啄之地?妾虽身为夏氏之女,自幼却读过几本圣贤书,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得陛下恩泽,妾如今仍是后宫侍候陛下的宫嫔,自该行宫嫔之事。他朝父母赎罪之日,妾自会请陛下降位赐绫,仅此略尽忠孝二义。”
南诏帝静静听着,脸上神色渐缓,点头道:“你倒是明事理,不枉费朕疼宠你多年,起来罢。”
夏若卿依言站起,仍垂首立在原地。南诏帝不由失笑,道:“离朕那么远做什么,难不成朕会咬人么?过来。”
等夏若卿行到身侧,南诏帝侧首瞧着她脸上的画,眉梢轻扬,抬起手来左右摩挲几下,却见花样并不像平常那样糊掉,手上也无脱落的画米分,不由有些诧异:“你脸上这幅画倒是精致得很,不是用画米分画的?”
“回陛下,妾面上之画是用银针纹绣而成。”
“银针?”南诏帝眉心一拧,轻笑一声,了然道:“如此说来,静贵嫔元朔之日只怕不单单是感染风寒那么简单吧?”
“回陛下,妾岂敢瞒骗陛下?妾元朔之日确实是感染了风寒,后来又诱发寒疹。妾寒疹发在了脸上,不耐瘙痒,竟挠出了些伤痕。妾恐寒疹痊愈后脸上留伤有碍观瞻,加之除夕之夜妾见面上用画米分所作之画不耐高热容易脱落,因此干脆让人在脸上用银针纹绣出半幅面上妆,一则掩瑕,二则也算妾私心,望博陛下一笑。陛下若是不喜欢,妾……这便退下去。”
“哦,原来如此。”南诏帝颔首应道:“静贵嫔倒是细心。这银针刺在脸上,怕是痛楚难当,难为你了。”
“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父母生于南塘之境,内外尽受之于陛下。只要陛下欢喜,那点痛便算不得什么。”
“好,好。若卿,这宫中最会说话的还是你,听在耳中都叫朕觉得舒服。那些用画米分画的妆实在不堪,粗劣不说,朕有时在脸上一抚就弄得满手画米分,画也糊了,很是扫兴。对了,你此刻过来,怕是还没用膳吧。来人,为静贵嫔添上一副碗筷,陪朕用膳。”
旁边侍候的慌忙黄门应了,下去准备。夏若卿侧身坐在南诏帝下位,低眉浅笑,言语温柔,旁人若是不得内情,哪里看得出她亲近之人此刻身陷囹圄,将蒙大难?
南诏帝一举一动都牵动万人心思,静贵嫔夏若卿复宠的消息次日就传遍了后宫四方。宫中各等妃嫔又是愤怒,又是嫉妒,咬牙切齿者不在少数,却没几人敢真去学夏若卿之举在自己脸上动针纹绣图画。夏氏一族的案子牵涉极大,广为人知,刑部卷宗陈列明晰,结果已是定局,是以一时间宫廷内外议论纷纷,都想看看夏若卿最终会如何收场。
南诏后宫之中犹如一江之水,暗流奔腾。不过纵然暗流汹涌,也总有那么几个死角安稳无波,譬如裕丰宫中,便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悠然。
不过这平静悠然也分时段,苏灵雨不在的时候还算宁静,苏灵雨一旦住了过来,那宫中前来问安示好的妃嫔就是络绎不绝,纵然君漪凰庄严冷肃,也有些招架不住。
这日好容易打发走过来问安的昭芳仪,君漪凰一进到暖阁里就见苏灵雨懒洋洋靠在角榻上吃葡萄,眉眼微眯,好一副逍遥模样。
“你倒是会躲在这里清闲,将人都留给我去打发。”君漪凰脱下外氅,将侍女挥了出去,坐在角榻上将手架在炭炉上取暖。
“你也知道我最近身子乏得紧,没那精神跟她们瞎扯。何况这是裕丰宫,你是主子我是客,自然由你去挡人合适些。”
“你乏得很,没精神?”君漪凰侧看向苏灵雨,唇角忍不住微微抽搐,“我怎地没看出来,倒是你如今晨安也不用请了,陛下也不用侍候,日日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不过才二十来日整个人就养白胖了一圈,连往日的衣衫罩在身上都紧了起来……”
一颗葡萄适时塞在君漪凰嘴边,把她接下来的话给堵住。苏灵雨脸上都快笑出朵花儿,满是赖皮模样:“我哪里白胖了一圈,分明是那些衣衫过了滚水变小了。君君你尝尝,这葡萄是从西台快船呈运来的贡品,连皮都不用剥,可甜。”
君漪凰斜睨了苏灵雨一眼,一把将葡萄推开,责问道:“内贡司刚送过来的?我怎地不知道?你就这样往嘴里塞?叫人看过了没?”
“哎,看过了,漪凰你就别整日瞎操心了,我又不傻。”苏灵雨无谓地拨弄着指尖的葡萄,“席嬷嬷检查过了,念珍念珠也尝过了,没问题,你就放心吃吧。”
话说完,苏灵雨锲而不舍将葡萄重新送到君漪凰嘴边。这次君漪凰没再拒绝,张口吞入,牙关轻合,薄皮就破裂开来,内里浓郁香甜的葡萄汁霎时溢满腔内,果然是上好的新鲜西域马□□。
“漪凰,是不是可甜?”没等君漪凰口中葡萄吞下,苏灵雨已摘了第二颗喂在她嘴边,整个人猫儿般跪趴在她身侧,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儿。
“说了不足三月胎像未稳,出入都要小心仔细。看你一天坐没坐相,都是当娘的人了,哪有半分规矩!起来,好好靠着!”君漪凰半真半假怒道,将苏灵雨拖起来靠在软枕上,又掀了旁边锦被替她掩上,“还有,我说过不许叫我漪凰,没上没下没大没小。”
“哪儿就那么娇弱了。”苏灵雨被裹成一个圆滚粽子,不禁苦笑,倒很是老实,并不挣扎。
“不娇弱除夕夜里你怎么就晕在大殿上。”君漪凰横了苏灵雨一眼,“连自己有孕了都不知道,青绡究竟是怎么照顾你的!这样一闹是人都知道你有了身孕,瞒都瞒不住。”
“我月事常乱,哪里知道这次是有孕了……再说这种事如果真是有心人想知道,哪里瞒得住?那静贵嫔费心竭力,到最后不也没保住吗?”
君漪凰轻叹口气,知道苏灵雨说得没错。而且刚过除夕大年初三清早北境就传来加急捷报,子榆军主将蒋费阳除夕之夜用计诱北狄主军深入盘蛇峡,重挫北狄主军,箭伤北狄主将呼延阁,又烧毁北狄大半粮草,将北狄大军向北逼退百余里。另外太后本有个缠绵许久的宿疾,早晚间总是头疼,也不知是否新年气象,过了年来这二十余日竟没犯了。太后和南诏帝将这些事与苏灵雨除夕获孕喜一事拉扯在一起,都认为这是个吉祥的孩儿,如此一来对苏灵雨是百般呵护,平日礼节一应罢免,又将苏灵雨敕封至贵嫔位,两位御医护胎,早午晚三次诊脉。苏灵雨之父苏鸿也是喜上眉梢,马上从宫外挑了两个医女两位嬷嬷进宫守着苏灵雨,苏灵雨一切碰触物品、入口食物都由嬷嬷细检一遍,再由两个医女试用试吃,最后交予苏灵雨。君漪凰又将苏灵雨的衣衫饰物尽数揽入裕丰宫浣洗,不再交予宫中净衣监统洗。如此保护,堪比皇后待遇,想来也不会再出什么问题。
☆、第149章
“对了,提到静贵嫔……你听说静贵嫔的事了吗?”
“你躲在暖阁里不见人,消息倒是灵通。”君漪凰端着苏灵雨递来的茶水,若有所思:“我以前虽知道夏若卿不好招惹,却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心思狠绝,对自己都毫不手软。令尊上折弹劾夏长泽诸多罪状,她怕是怀恨在心,须得小心谨慎才好。”
“唉,我曾书信劝过父亲,请他不要掺和到夏氏一案中去。夏氏毕竟自南塘开国起便立足朝堂高位,堂上堂下门生众多,即便今日高台塌落,瘦死的骆驼仍比马大。奈何父亲不听,执意上折,我也实是没法子。”
“你也不用多想,这朝堂之上形势繁杂,哪里是随意想撇清就能撇清的。陛下想拿人开刀也需有人给出由头,令尊不过揣测圣意,也谈不上过错。”
“话虽如此……算了,前朝之事不说也罢。我琢磨不透的是陛下的心思。夏若卿此刻自毁面容博陛下欢心是为了什么,陛下心知肚明。前朝严惩夏氏一案,后宫却连召夏若卿两日陪膳侍寝,寸步不离。若说是想对夏家手下留情,实在不像。若说想严查到底,这一宠幸夏若卿,前朝那些弹劾的臣子怕是要多猜度几遍陛下心意,不敢再像之前那般直言不讳。而且夏家如今都被押在风雷监中,那是什么地方?兔子急了尚且要咬人,陛下就不怕她情急之下做出点什么事情来?”
君漪凰眼中尽是笑意,瞥着苏灵雨道:“你可曾见过怕老鼠的猫儿?既在掌握之中,看掌下之鼠惊慌失措,不失为一种消遣。何况——我猜陛下是想借着夏若卿先稳住夏氏一案中人,毕竟这案子牵扯太广,恐怕还有些人没被揭出来。但夏家到了这种境况,那些没被揭出来的也要为自己打算,难免会做出些出格的事。陛下复宠夏若卿,便是给了那些人一线希望,将人先稳住了再一一擒获。咱们这位陛下这次是动了赶尽杀绝的心思啊,估计苏灵雨不在脸上绣上半面妆,陛下也会找个由头见她的。”
苏灵雨拨动掌心暖壶,似是有些心不在焉,此刻方道:“姐姐倒真是清楚陛下的心思。”
“我毕竟入宫也有十来年……”说了半句,君漪凰才后知后觉感到苏灵雨的语气有些不对:“我怎么听你这话里藏了根针似的?”
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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