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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之初,乍暖还寒,阴沉厚重的云层积压在穹顶,冷风裹挟着细雨,卷来丝丝刺骨的寒意。
谢厌拢紧肩上的氅衣,指尖紧攥着狐绒厚料。
宽厚大氅的遮蔽下,旁人看不出他的身体在细细发颤。
今日是储君李承慎下葬的日子。
李承慎死得蹊跷,宫中仵作查验过,据说是死于一碗风寒药。
有人在他的药里下了大量的马钱子,致使他中毒窒息而亡。
国君李昌元站在陵墓前负手而立,慢声施号,下令一声“彻查”。
他说话时的神色称不上威严慎重,反倒对于刚死了儿子来说,口吻过于轻松平淡。轻松得不正常。
即便如此,短短两个字还是让身后的谢厌更加剧烈地抖了抖。
“娘娘。”一旁的侍人注意到了,上前挽住他,小声询问,“娘娘可是身体不适?”
国君就站在前面不远处,听得一清二楚,将视线扫向谢厌。
谢厌不敢抬头,面色苍白如一触即碎的冰魄,摇摇欲坠,在国君的注视下,呼吸都压抑地放缓了,喉咙梗着发不出声,只僵硬一点头。
侍女也不说话。空气凝滞几许,国君李昌元才开口:“既然不适,便回吧,下葬之礼结束了。”
他语气不像对谢厌的关切,更像是对这场葬礼的轻忽怠慢。
谢厌唇齿微颤,滞了几息,才哑声开口:“谢陛下。”
谢厌的面色像病得不轻。
在回去的路上,他冷得嘴唇发紫,指尖也被冻成了青白色,被侍人一路搀扶着。
他体温冷得不正常,不知是天气真有这么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谢厌从入宫至今,才不到一年。
当今国君政道残忍,手段狠辣,于后宫也荒淫失德,毫无仁慈。
谢厌入宫前是文心书院的学生,年方十六,家中无父母,只有一个兄长在朝廷为官,却在一年前受党派纷争影响,锒铛入狱。
国君李昌元只是在他兄长入狱前,偶然见了他一眼。只一眼,便把他抢掳进了宫,封他为男妃,说若能伺候得当,便让他兄长少受几年牢狱之苦。
可是这近一年以来,谢厌并未被召幸几次。
李昌元后宫充盈,被一时兴起强掳来的不止谢厌一人,短暂的新鲜过后,便把他给忘了。
即便谢厌相貌并不差,甚至称得上冰肌玉骨,端得一方温玉动魄的皮相,明眸薄唇堪称绝色,但事实证明,他只是这后宫里为数不多的男人……李昌元还是爱女子胜于男子。
为了能让兄长出狱,谢厌不是没想过办法。
他无身世背景,无万贯家财,唯一能做的就是进献自己。
在入宫初时,他心急如焚,等不到国君的召幸,他索性用仅有的银子买通了守卫,想将亲自将自己送上床榻。
结果……
结果……酿成大祸。
谢厌不敢回想。
他捂住窒闷的胸口,用力呼吸,脸色却愈发苍白。
那次失败之后,他再也没敢轻举妄动,后来被召幸几次,李昌元都对他兄长之事闭口不提,谢厌以为此事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直到两天前,一个侍女忽然来见他。
谢厌不认识那侍女,却觉得眼熟。那是李昌元身边的大侍女手下的小奴婢,虽然与李昌元无直接瓜葛,却也都属一脉,都是一丘之貉。
见到她,谢厌便猜想到李昌元。
“听闻娘娘近日感了风寒,奴婢这里有些良药,请娘娘煎水喝下吧。”
那奴婢将药塞给他便走了,谢厌知道她来路不寻常,没敢多问。
无需多想也知道,这是国君给的药……如此迂回的递到他手中,谢厌不禁心中打鼓,猜不透国君此举是为了什么……可既然是国君的意思,里面就算有砒霜,他也得忍怕喝下去。
但当日谢厌将药饮下,并未觉出什么不适。
夜里却忽闻一声急报。
——储君李承慎甍了。
此事发生到今日下葬,谢厌都未曾多想,直到方才仵作验出结果,说李承慎死于一盅治疗风寒的汤药……
谢厌呼吸颤抖。
他被迎面而来的寒风呛得剧烈咳嗽,身边的侍女忙喊他,一手撑伞,一手帮他捋顺脊背。
谢厌也不知自己今日是怎么了,他冷得厉害,像寒冬腊月掉进了冰窟里,手脚都几乎失去知觉。
他又裹紧大氅,抬眼望向压抑的天色。阴云集中在他头顶,日光被遮挡得严密无缝,透不出一丝光。一切都黑压压地逼仄着整座城,像要随时将宫墙压垮坍塌,一眼望去,根本分不清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
冰冷的细雨落在青石板上,迅速洇湿了地面,渗透出浓黑如血的暗色。
寒气袭来,其中一缕勾卷着他的脚踝,攀上小腿,蔓延向脊背,令他浑身寒颤不止。
谢厌加快脚步,回了寝宫。
这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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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厌做了场梦。
他梦见今日下葬时,那已经深埋于地下的棺椁发出叩叩的击响,一下,一下,似观中道士叫魂时以拂尘拍响的桌案,随着击打震起簌簌尘灰,在厚重窒密的石土中闷声索叫。
画面一转,棺椁里的漆黑厉鬼扑出来猛扼住他的喉咙!
谢厌摔倒在榻上,逼近窒息,眼前是黑的,朦胧濒死时什么都看不真切,双眼浸出血红。
他见到明黄的龙帐明顶,红烛曳灯,以及跟那夜一样的……窗缝中挤入的凉风,太阳穴疯狂搏跳的动脉震响着他的脑袋。
“父妃……”
“父妃舔得这么卖力……”
“是想做本王的狗吗?”
“可你是本王的父妃啊……”
嘲弄的笑声如在耳畔,厉如尖刀。
床头吊挂的细铃被风吹碰撞,叮叮疾响,细锐的铃声催命般钻入耳膜,刺中脑髓。
谢厌猛然睁眼惊醒,惶然叫喊了声,乍坐起身,逃命似的急促喘息着踉跄跌下了床榻。
打翻的茶水如脓血般晕开。
他跌坐在满地茶污中,昏聩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沉闷哽咽,咕噜声如小兽哭泣时的闷响,颤抖着几欲逃窜。
可他挣动了半晌,直到发觉自己崴了脚,站不起身,方才大梦初醒。
他双眼失焦的滞愣了好一会,抬头侧目,看向一旁的落地镜。
风将白纱帷幔吹得鼓荡逸散,孤魂野鬼似的飘在他身后,头顶的铃铛持续撞响。
他眼角湿润。
镜子里映出他细白纤瘦的脖颈。
五枚指印刚好似雪中寒梅,清晰鲜红,烙印在他颈上……索命一般凶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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