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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刘,你从前怎么不告诉我军人俱乐部这么好玩?”仲平睁开眼,天上点点星芒变为他眼中的光点,他强忍住不让眼眶里温热的泪水滚落。

“好玩吗?我记得您以前说这儿是靡靡之音。”

“太好玩了,人一进去,喝杯酒,跳支舞,什么伤心事都能忘。也怨不得他们总来军人俱乐部,成天腥风血雨,到温柔乡做做梦,人才熬得下去。”

“长官,梁小姐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她以后不会再受苦了。”

仲平看向夜空,右端的天被码头的灯塔映得发白,左端的天则因为战火显出红橙色,中间漆黑一片。一边是闪烁圣光的天堂,一边是燃烧业火的地狱,哪个地方都没有他的位置,他宁肯黑白无常此刻上门索命,也不愿像丧家犬般徘徊此间,苟延残喘。他自知双手沾满鲜血,一生不得善终,可他的爱人救死扶伤,功德无量,不该就此死去。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上天有知,恳求将所有的苦施与他何仲平,以此换善女梁柳入天堂。

第十四章 重逢

梁柳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半眯眼睛,食指、中指、无名指恰好贴合远方笔架山的形状。

梁柳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半眯眼睛,食指、中指、无名指恰好贴合远方笔架山的形状。笔架山易守难攻,且为东西两大区域的分割线,山线陡峭挺直,向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两军鏖战两天两夜,终于在今天下午两声震耳欲聋的炮响后划分出胜负。

此时河对面的梁柳依然能看见山间残留的硝烟,她的目光收回到右手上,手背的皮肤皱皱巴巴,指关节处留有红褐色的伤痕。即使度过六年,轰炸带来的疼痛也未远去。六年前的人间炼狱,她的右手被炮火烧得皮开肉绽,然而因为脑震荡,意识涣散,她无力爬起。再度醒来时,周遭的一切已面目全非。

“梁医生洗衣服呢。”

“是啊小张,趁着这两天天气好,把脏的白大褂洗洗。”梁柳见张护士一脸喜色,不禁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我们在笔架山打的胜仗,多激动人心!我都能想象到全国解放时大家狂欢的样子,就像……就像两年前在重庆。”

“在重庆?”梁柳停下搓衣服的手,抬头道。

“对,在重庆,那天晚上我们一起走上街道,放烟花,载歌载舞,好像住在重庆的所有人都出来了,男女老少,一整夜不停歇。”

“可惜当时我已经离开重庆。”

“快了,快了,梁医生,我觉得很快就能再见到狂欢,胜利在向我们的队伍招手!”

“希望吧,希望战争能早些结束。”

“瞧我高兴得忘叫你回去,老乡们刚发现一个受伤的男人,就在西南的林子里,伤势不重,但是昏过去了,让我喊你过去瞧瞧。”

身着白衣的医护人员进进出出营帐,这些成群的简陋三角帐篷便是临时医院,洁白的布幔由于长期使用变得暗黄,几块淡褐色印记证明血污曾经存在。因为缺少麻醉剂,截肢伤员们不断痛苦地叫喊,整个营地笼罩在一种可怖的悲惨中。

掀开帐帘,一名身穿长袍马褂的男人躺在担架上,昏迷不醒。一边的护士正在为他清理手臂伤口,梁柳顾不得细问便戴上手套,小心触碰他姿势别扭的手臂,只轻轻挪动一下,男人就叹道:“疼……”

昏暗的煤油灯灯光下,他的脸蒙着一层黑灰尘土,梁柳的心脏几乎停跳,她以为今生今世不再相见的人,竟然现在伤痕累累地出现在眼前。多可笑,她却要感谢纷飞的战火,换她和仲平能重遇一面。六年来生死未卜,此前十年的爱慕,百般滋味交融在她心头,一切突然得不可置信。梁柳取下顶棚的煤油灯,凑近照他的脸,绝不会错,这弓起的眉毛,高挺的鼻子,千真万确是仲平。

“他的身份还不能确定,梁医生我们是先……”

“他的手臂骨折了,你来帮我打绷带。”梁柳抢过护士的话头,强作镇定地挂回煤油灯,未发现医师袍的一角被轻轻牵起。

夜幕降临,秋风在营帐间来回穿梭,偶尔有时日无多的飞蛾猛扑灯火,翅膀拍打玻璃罩发出的沉闷声响,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令人不禁怀疑嘈杂的夏日是否来过。六年中每当秋季到来,梁柳也会疑惑,疑惑她是如何熬过苦夏,一个个一无所有的夏日。她披上外套,拎起煤油灯,来到与仲平一帘之隔的病床。

那是一张折叠四方的信笺,她在仲平睡过的担架上发现的,想必是他的物件。梁柳思虑再三,郑重地展开信纸,只见上用钢笔字写着“佳佳病重 盼平安归 美珍”,她眼前浮现出那个美丽的女孩。原来,他们有了孩子,叫佳佳。

他在笔架山吃了败仗,假扮平民逃跑,身上的钞票、证件全部丢弃,妻子的一封家书却贴身安放。

仲平该多么看重他的家庭。

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幸福都不属于她梁柳,她自始至终晓得。但天长地久地,这些幸福成了她心里的水晶球,不能得到,也无法破坏。她只能偷偷地看一看,摸一摸。

仲平和仲平的家庭于她都是这样。

她将信笺合着两张钞票放回仲平的口袋,不想仲平早已清醒,趁她转身时,忽地抓住她的手腕。

“是你吗?”黑暗中的人沉默不语,他既害怕又惊喜,不住地抓着她问:“回答我,是你吗?”

“你小声一点。”

“你的手怎么回事?”他的右臂骨折,便用左手摩挲她的手背,似乎是他们第一次牵手,梁柳霎时双颊通红、呼吸加快,慌乱间两手并用,不费力地摆脱他的纠缠。

“放开我,”她平复了几秒呼吸,说:“大轰炸受的伤。”继而掀起帘子去到隔壁。

“躲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明天早上河边有渡船,你抓紧时间离开罢。”

“你跟我一起回去!”

“回去?回哪里?我不会走的。”

“你……是他们的人?”如同那群审问她的军统特务,言及此,仲平的语气变得冷酷极了,仿佛下一秒就会冲开帷幔掐她的脖子,她毫不怀疑这种事发生的可能。

说到底,再爱一个人,他的底色都不会变。

“我谁的人都不是,我为我自己卖命。”

闻言,仲平见布帘后的光亮挪动,她的剪影虚晃,他立刻挣扎着从病床上起身,用气音大喊:“梁柳!”

她停在原地,等待着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你到底有没有……”

后半句话没于如水的夜色,任凭梁柳竖着耳朵也听不清,她抱着仅剩的一点点期待问:“你说什么?”

“好好保重,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来,我求你。”

杉树梢的秋露滚落,沾湿梁柳的鼻尖,她已然分不清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露水。今夜的月色如一把弯刀,再度剖开她破裂的心房。营帐内小张自顾自吹着口琴,悼念故去的爱人。口琴声沉静,随河水流向不可达的远方。二十来年的岁月,悄然回到她跟前,能完完整整地爱一个人,梁柳觉得此生业已圆满。

她步入明亮温暖的帐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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