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宿郢他晕了。
高烧不退,连着三天都没去学校,成功错过了月考。
为了照顾他,苏桂英这几天早上都没去包子店,光给他打针买药住院就花了一千多块,肉疼地一边给他敷水袋一边直骂他是“赔钱货”。
女儿苏慧说:“知道他赔钱你还养他啊,都这么大人了,你不想养他就让他出去打工呗,你把钱都给他花了我上高中怎么办?万一我分不够要垫钱上呢,你哪儿拿钱呀?再说了,你养他这么多年了,他记住你什么了呀,昨天不就说了个大学学费要让他自己想办法吗?说甩脸就甩脸了,他为你考虑过半分了吗?”
“行了,你少说两句,还好意思说,为什么就要少几分给你垫钱?你就不知道多考几分?有没点出息?”
“我没出息,就他有出息,他再有出息也不是你儿子啊!”苏慧顶嘴道。
“行行行我懒得跟你说,你最有道理,你最有出息。”苏桂英翻了她俩白眼。
自从苏桂英跟她那赌鬼老公离婚后,她就让苏慧跟她姓了。苏慧成绩比起苏印差多了,都初三了还不上不下地卡在高中录取分数线上,波动幅度跟正弦曲线有的一拼,把苏桂英愁得头发都白了十几根。
要是苏慧有苏印一半省心,她也不会去供苏印上高中了。
苏印小学三年级他爸死后、妈就跟人跑了,他外公外婆都不认他,亲戚里也没人愿意带他,踢皮球一样东踢几脚西踢几脚的,还提出来一三五住谁家,二十六住谁家等等馊主意。就这样过了几年,连这种轮住的方法都维持不住了,苏印出现了离家出走的情况。
她也是没办法才把苏印带回家,总不能看着苏印小小年纪就跟个孤儿一样进福利院吧。她没儿子,苏印没爹妈,可以说她是把苏印当儿子在养,苏印成绩好有出息,她在心里很骄傲,以后也是指望他养老的。苏慧那丫头的脑子,能把自己养活她都该笑醒了。
当初是这么想的,虽然她现在也有些后悔就是了。
一个女人供两个半大的孩子,她这几年累出了一身病,不仅没换来一句好,反而抱了很大希望当成儿子养的苏印还越来越沉默叛逆,跟她和苏慧愈加生疏起来,时不时还要吵上几句嘴,说她们多管闲事,他也没想跟她们在一起。
养了几年的孩子这么说自己,苏桂英怎么可能不心寒。
在苏慧的强烈反对之下,她前几天跟苏印商量了上大学的事情,毕竟她确实也没有那么多钱供他,她自己的女儿还要上高中呢。谈完那事儿后,当晚苏印就再也没跟她说过一句话,第二天早上连早点都没吃就出了门,中午高中班主任就拨通了她的电话,说苏印发高烧送医院去了。
这下好,三天过去,一个月的工资出去了快三分之一。
“醒了?好点没?”
宿郢缓缓地睁开眼,眼神有些迷茫。他偏过头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个打扮朴素的中年女人。
“大姑。”
“哎你可算清醒了,我还以为你要烧死了,三天了高烧都不退,昨天严重地医生都做好准备让你进急救室了,就怕你把脑膜炎给烧出来,结果今天突然又降温了,好,没事儿就好。”苏桂英叨叨着往门口走,冲着门外喊,“医生,我们家孩子醒了!”
宿郢这才注意到,他这是住院了。
“哥你饿不饿,我给你去打点稀饭啊?”苏慧问。
“好,谢谢。”
苏慧有些惊讶地看他一眼:“哟,你还会说谢谢啊?”
宿郢:“……”
“你说什么呢苏慧,赶紧去给你哥打饭!”苏桂英一巴掌拍到苏慧背上,把人赶走了。她也听见自己女儿说的话了,怕苏印不高兴,说,“你妹说话不过脑子,你别往心里去,今天星期六她一放假就来看你了,担心你担心得不得了,问医生问了好几遍你有没有事,把医生都问烦了。”
“嗯,谢谢大姑,也谢谢表妹,之前是我的态度有问题,不怪她这么说我。”宿郢慢慢坐起来,脑子里已经清楚多了。
苏桂英一愣:“别想那么多,都是一家人。”嘴上说得再难听,她也不可能真的不管苏印。
宿郢说:“这几年大姑养我的恩情我都记在心里,小慧要上高中了,您把钱留着给小慧,我大学的钱我会自己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苏桂英一下子红了眼睛,“要不是你那个死鬼姑父把存款都拿走了,不管怎么样我都会供你上大学的,现在家里……不说了。”
他们不得不从省城挪到县城来,就是因为实在被那个赌鬼姑父缠得没办法了,催债公司的都找上了门,让他们还钱。就算离了婚,那男人也依旧阴魂不散,搞得家里两个女性整日惶惶不安,不然谁都不会想着从自己待了十几年的地方搬走。
“学校说了,只要期中期末考进全级前十就有奖学金,而且家庭贫困的还有助学奖金,您放心,期中考试的时候我会考进前十的,至于大学……只要考进全省前五十就有十万奖金不是吗?我会考进去的。”
苏慧一进门就听到了自家表哥吹的大牛逼,顿时觉得连中考都过没信心过的自己简直就是个蝼蚁。
苏桂英没上过学,不了解学校这一边儿事,也不知道全校前十、全省前五十是个什么概念,连连道:“好好好,再有志气一点,像你以前在学校考第一一样,你也往第一考,考个全校第一才好!”
“好,没问题,那就考第一。”
苏慧:“……”
学渣存在的意义就是被羞辱是吗!
*
宿郢在家里待的这三天是赵果有生以来最生气的三天。
气到睡觉睡不着吃饭吃不下,考试都一怒之下交了大白卷,直接被班主任从各科成绩的评分中除名,免得他的成绩拉低班级平均分。
班主任使绝招把他的家长请到学校来教训了一顿,回家后他被爹妈盘问了两个小时,最后终于从他的嘴里套出来一个劲爆消息:有男生给自家儿子写了情书。
这下好,赵家爹妈都跟特.务似的,一人一边儿坐着板着脸逼问他那男生是谁。
“问这干什么?”
赵家爹妈说:“你是不是忘了你表姐的下场了?”
“没、没有,你们误会了,这个事也不是我挑起来的,是人家给我的情书,我能怎么办,而且后来查出来了那个给我写信的不是那个署名的男生,字迹都不一样,应该是别人栽赃陷害的。”
“信呢?”
“……太恶心,撕了扔了。”
“哦,我不管哪个男生给你写情书,反正如果以后你要是看见这种信,就给我拿回来,我到时候去找那个人,通知他们的家长,让他们把自家的娃带去看病,免得留在学校里祸害别人,你说是不是?”
“嗯,就是。”
赵爹看看自家平时要多土匪有多土匪,此刻却乖乖附和的儿子,突然问了一句:“你没有那种变态的想法吧?”
赵果愣了一瞬,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可能有嘛,你也想得太离谱了,你忘了之前被老师叫到学校去污蔑我把人家搞怀孕了的事了?全校都知道我喜欢的是女人,我可是最讨厌那种变态了!”
“没有就好,你要知道同性恋是病,你知道你表姐的事给多少人看了笑话,学习再好有什么用,学成了变态了还不是要被人骂,你学习差也就算了了,我们也不硬要求你这个,考得上就考,考不上你高中毕了业出来了就接你爸的班,但要是敢跟你表姐学那些歪门邪道……我给你说,我们家不允许出现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不然腿都要给你打断!”赵爹严肃道。
赵爹长得五大三粗,当了多年老板,唬人全靠一张包公似的黑脸。他绝大多数的时候很好说话,但码着脸的时候,赵果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果连忙说:“那当然,我才不可能是变态,我不可能喜欢男人的。”
“我管你喜欢什么人,只要你牢牢记得你表姐的下场,不然的话我们家不要儿子都行,反正不能给人看笑话,给祖宗丢人。”赵妈说。
“知道了知道了,干嘛老跟我说这些不可能的事情,哎哟,烦人,说别的说别的。”
“说什么别的?说你月考交白卷?”赵爹把遥控板砸过去。
赵果接住遥控板,没个正经地嬉笑:“反正毕业了要跟爸你干嘛,读那么多数也没什么用啊,就算读到博士出来还不是几万块钱一个月,还没爸你一天的水平呢。”
他嘻嘻哈哈地拍爹妈的马屁,把赵爹赵妈哄得喜笑颜开。
完事儿后,晚上睡觉时,他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想起之前被苏印亲的那一下,又想起表姐刘晗的事,不禁紧紧地抿起了嘴。
他表姐叫刘晗,是个同性恋。她从小喜欢穿男生衣服,跟男生一起玩,兴趣爱好都完全是男生的样子。刚开始他大姨家没在意这个,以为姑娘长大了就慢慢好了,却没想到表姐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大学都是这样,打扮越来越男性化,长得也越来越帅,如果不仔细看她的喉结和稍显秀气的长相,只看言谈举止的话,完全就是个男人。
高中大家都穿校服且学校禁止早恋,因此看不出来是同性恋就罢了,后来大学四年都没谈男朋友,他家里还没觉得有什么,只觉得是自家姑娘优秀,大概是要考了博士再去找更高层次的男人。
直到前年,二十六岁在国外读博士的刘晗带回来了一个外国妞,跟她爹妈说这是她女朋友,她们准备在国外结婚,两个人一起过一辈子。
大姨和大姨夫当场就气晕了一个,另一个气得半死。反应这么激烈,当然就是不同意的意思,大姨和大姨父原来都是穷乡僻壤出来的农村人,两个人连初中都没念完十四五就出门打工了,如今在赵果土豪爹的手下做工看工地,都没什么文化。
能养出来个博士女儿,还是因为误打误撞当初让女儿做了留守儿童、被寄养在老师家人家自己聪明学出来的,跟他们没几毛钱的关系。
他们两个土老帽,没听说过同性恋,以为全世界都是男女配对,根本无法接受女儿这种奇葩的想法,于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完全不讲理,粗鲁地赶走了那个洋妞,以断绝亲缘关系作为威胁把表姐强行扣在了家里。
好说歹说,分析各种利害关系,软的也来硬的也来但都没有用。人家就是个同性恋,改不了。去看医生,医生说这个不是病,治不了。
夫妻俩不信邪,就觉得这个是病。后来自学上网各种搜,搜出了反同群,加了进去,从里面接触到了跟自己观念一样的人,找到了组织。组织里的大家一致认为同性恋是个病,必须要治,而且也能治。
至于治疗的办法,目前最有效的,群里也有人治疗成功的,是电疗。
于是,表姐被自己的亲生父母下了安眠药,五花大绑着去了电疗机构,在机构里待了两个多月。
当时赵果初三刚刚毕业,在家没事干,是跟着大姨和姨父一起去的电疗机构。随同的还有他爸他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大家都去了,围在一起看表姐接受治疗的过程。
他到现在都记得当时表姐一边崩溃地哭一边声嘶力竭地吼着“我没病,谁来救救我”的样子。电击过程中表姐数次晕倒,他想要去阻止,但周围的亲人都拦着他,让他别坏事儿。
大家说:“坚持下来,坚持下来你就正常了。”
没有人理会表姐撕心裂肺的“救救我”,也没人在意表姐绝望的眼泪。
他看不下去,最后离开了。后来听说表姐的同性恋矫正治疗成功了,她主动跟自己的洋女友分了手,一心一意读博。今年读完博,回国工作了。
前段时间大姨夫过生日时,他还看见表姐跪在大姨父面前磕头,说谢谢父母把自己从歪门邪道的深渊中解救出来,让她成为了正常人。大姨和姨父在她面前哭,说只要她过得好,过得幸福,他们付出什么都愿意。
全家都为表姐的“改邪归正”开心地笑了,只有他一个人觉得哪里不对。难道没有人发现,表姐再也不会笑了吗?她的笑,都是假笑。
也许有人发现了,但大家都当做没有发现。
在他们的家族观念里,同性恋是最大的罪恶。
星期日晚,赵果拿出那封《致橡树》看了两遍,然后把信夹到了自己的一个游戏光盘袋里。
睡觉前,他给吕一翔发了条短信:找人,我要打苏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