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北疆与草原部落交接,习俗文化交融多年,北疆的士兵大都晓得如何围着篝火跳舞兴乐。单单是跳也不成,营地里当然少不了角斗,各营呼喝呐喊着挑衅,发酵至顶,两个人率先摔起跤来,一时间人声鼎沸,喝彩不断。
其中不好事的排营就围坐在一起吃肉喝酒,士兵胡侃乱吹,又说起段崇来,眼中仰慕已然难掩。
“好嘛,你们是没看见,这傀儡阵里的死兵都快跟丹江水似的,围得人喘不过来气儿。你往前走一步,刚躲了眼前砍鼻子的一刀,插后腰的就来了……”
“那你没事不?嫂子后半生的幸福还保得住吗?”挨着他近的士兵拍了拍他的后腰。
这人一脚踹过去,“我去你的!你们他妈还听不听!”
“听听听!”
说再多次也想听。
处在最先锋位置的士兵都清楚得看见了段崇第一次破阵的过程。那天风卷着细雪,如同平地走沙,苍茫迷蒙,将傀儡阵都罩成诡异的白。
傀儡阵中的死兵按照固定的林立分布,如同万鬼归来抑或着阴兵借道,有缺了头颅的,有缺了胳膊的,即便是在冬天,也是溃烂斑斑,恶臭无比。
段崇仅一人在前,轻甲负身,手持一柄焰纹长剑,面对横贯东西的傀儡阵,他的身影实在显得太过渺小,几乎要被风雪掩埋。
没有人对段崇抱太大的希望,毕竟他们每个人都领教过傀儡阵是何等厉害。
眼见段崇提气纵身,踏雪而入,众人都为之捏了一把汗。
傀儡阵牵一发而动全身,因他的闯入而骤然运转起来,刀剑无影,织成了一张密不透息的网,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迅猛无匹,向人聚拢、绞烂,血肉横飞,最终尸骨不存。
段崇多时不出,让傅谨之开始有些沉不住气,正当他准备下令率兵强攻时,傀儡阵顷刻间如泰山崩于眼前。
傀儡阵中的死兵失去了丝线支撑,霎时瘫软,连片倒在地上,溅得雪沫飞扬激荡。
万物匍匐于脚下,唯有段崇于阵心挽剑而立,片甲不沾血,轻起的风吹扬着剑刃上缠缚的丝线——正是傀儡阵的母弦。
要该怎么形容?这一人挡下死阵,就如在大周士兵濒死的心脏中注入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可吞噬天地、颠换日月,如天光破云,如星子盈夜。
第178章 守护
段崇一人一剑, 就令敌军倚仗的傀儡阵顷刻间灰飞烟灭, 随之崩溃的还有蛮族的军心。
没了幻阵和傀儡阵这等妖术扰乱视听,大周军士何曾畏惧过打仗?
尽管屠奴手里还握有大周的兵书以及行军布防图, 却拿傅谨之和段崇两名新将领没有任何办法。
蛮族一败再败, 迫不得已退到了关外。
两军隔关对峙, 傅谨之下令不再追击,试图拿乌都王子和夜罗刹的命跟蛮族做交易——大周将人质无恙归还, 解除误会;蛮族退回草原,再不进犯大周疆土。双方化干戈为玉帛。
大周要给屠奴这么一个台阶,蛮族不下也得下。
大胜在即,士兵们在这场篝火宴上自然把傅谨之和段崇两位大功臣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传说得神乎其神。
此时悬月中天,一个营帐内还烧着灯, 映得人影幢幢。乌都攥紧拳头,坐在木榻边, 怒气冲冲地看着杨世忠递来两块年糕, 喝道:“我不食!”
“不是‘食’,是吃。”杨世忠挺有耐心,盘腿也坐到榻上去,将年糕往乌都鼻子前晃了一晃, “真不吃?不吃就没得吃。”
乌都知道斗气绝食并不管用, 抠了一会儿手指, 就将年糕接过来,一口咬了大半个。甜甜糯糯的, 不油不腻,味道比他最爱吃的奶酥都要好。
转眼两个年糕就没了。
外面鞭炮声声,尽管乌都听不懂汉话,但他也能听得出外头是何等高兴和热闹。原本这样的节日,他应该和他的家人在一起,如今却在这样的地方当人质……小孩子未免觉得委屈,低低头抹起眼泪来。
“我,想娘,要回、回家。”乌都哭道。
杨世忠说:“再过几天你就能回家了。回去之后去跟你爹解释清楚驿站的事,这是东大帮的罗三蓄意挑起大周和蛮族的争端,跟朝廷没啥关系。你爹是为了你才打仗的,等你无恙地回去,解释清楚,咱们就不用打了。”
乌都听不太懂,只能猜得七七八八,知道杨世忠在说他能回家的事。
杨世忠说:“行了!男子汉大丈夫,哭个啥!”杨世忠将自己的年糕也分给了乌都,“给你再吃一个。往后吃不着,这可是我们段将军做得。”
“我知道他。”乌都听得最多的名字,除了一军主帅以外就是段崇了,“他,厉害。”
杨世忠哈哈一笑,道:“当然,他可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
再吃完这一块年糕,乌都看了他一眼,又补道:“你,很好。阿妈说中原人,带走牛羊,是野兽;你救了我,不是,野兽。”
杨世忠猜着他应该是在说“禽兽”,挠了挠脑门,“那你回去告诉你娘,中原人不是禽兽,有坏人也有好人。你们部落也有坏人。”
顿了顿,杨世忠将乌都的肩膀扳过来,仔细地跟他讲说:“乌都,回去结束这场战争罢。为了你的子民。”
乌都听懂了,半晌没有说话。他忽然从榻上,以手抵住杨世忠的额头,另一只手蜷在胸前,接着说了一串蛮话。
杨世忠疑道:“你叽里咕噜说了啥?你娘的该不会是在骂我罢?!……算了,反正我也听不懂,骂就骂罢。”
“没……”
乌都正想解释,忽然出现的人影令他一下噤住声。段崇银色武袍在身,风姿清朗,手里拎着三个酒壶。
他没有再进来,只是对杨世忠示意了一眼。杨世忠拍拍乌都的肩膀辞去,就随着他出了帐子。
帐外,段崇将一壶酒递给他,杨世忠摇了摇头:“算了,没啥心情。”
杨世忠一垂首,段崇就知他在感怀甚么。他问:“见不得人死?”
杨世忠迟迟地点了下头,道:“从前江湖中恩恩怨怨、打打杀杀的,闹出再大的动静也不过是两个帮派之间的争斗,死个百十条人命就是顶天的大事。这回到北疆来,看着这人命贱得跟甚么似的,真是说没就没了……实话说,大哥这心里头挺不是个滋味。”
段崇说:“你怎么想的?”
“这段时间里我也想了很久。”杨世忠沉沉开口道,“往前跟着你的时候,我就想知道这辈子还能干点儿甚么,所以你要来六扇门,我也跟着来了。这么些年在六扇门也挺好,能还冤屈的人一个公道,我比谁都高兴。不过经此一战,我有了自个儿想做的事……寄愁,我要留在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