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动静,他掀开眼皮看向来者,意料之中地哼道:“段少卿,没有上头的命令,我刘老头是不会让你进去的。你们江湖有规矩,官场那也有规矩!”
段崇倒也谦恭地先赔了罪,“之前给您老带来许多麻烦,寄愁现在给您赔罪了。”
“哟,您还记得自己上次惹得麻烦呢?”刘老头说,“段少卿一出手,给人一顿开膛破肚。苦主来领尸,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人交代。姑婆叔舅的在大理寺外哭诉了三天,还是于大人替老奴掏了五十两银子,这事才算过去。”
傅成璧小声劝说:“刘叔别担心,这次死得人已然无亲无故了。”
刘老头这才看见段崇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姑娘,打着灯笼走出来,眼神有些出乎寻常的冷静,嘴巴倒是甜。但能跟段崇混在一起,定也不啥让人省心的人物。
他站起来,火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极长,一撸开袖子,露出的小臂肌肉雄厚,精壮无比。刘老头没好气地说:“那也不行,没有命令,就是不能进!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
段崇实在不想打,按住傅成璧的肩膀,将她往前推了推。
傅成璧惊恐地看了段崇一眼,压着声音气急道,“侬不会是来卖我的罢?!”毕竟刘老头总不能欺负一个小姑娘……
段崇却对刘老头道:“这位傅姑娘是武安侯的女儿。”
刘老头收了势,诧异地看向傅成璧:“老侯爷?”
段崇说:“您这一身功夫就是老侯爷教得罢?”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傅成璧一眼,示意她定要配合。
傅成璧这才明白过来段崇打得是甚么算盘,心中虽气段崇的利用,但思及今日来查韩仁锋的尸首才是重中之重,同他秋后算账也不迟,转而上前给刘老头行一礼。
她温声道:“刘叔,韩仁锋死时我也在场,当时验得匆忙,恐遗漏重要线索,今日夜访也是我想给自己一个交代。请刘叔看在家父的份儿上通融一回,成璧在此多谢了。”
她郑重其事地再而拱手拜了官礼。
刘老头狐疑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复才说道:“你这性子倒是随了老侯爷……”他又黑着个脸看向段崇:“就知道你这阎王爷比小鬼儿都要难缠。”
他的手摸了一把腰间的环扣,从上面取下一把钥匙,递到傅成璧的面前:“先说好了,没有下次。”
傅成璧一笑,说:“谢谢刘叔。”
“我在外把风,你们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段崇道谢,“足够了。”
待两人前后进入尸房,纵然外面也是寒天,可这尸房却要更冷,像个冰窖似的。
尸房中还停留着其他的尸首,共计十余具。段崇一个一个揭开白布寻找韩仁锋,傅成璧则以手帕遮鼻,小心地跟在他的身后。
她环视房中搁置着这么多尸体,不禁问道:“怎么刚过了年,这里还停放这么多人?”
段崇说:“都是长金郡主婚宴时当场格杀的歹人,活着的都在府衙牢狱里。但因为此事牵扯到流民,朝堂对这些人的处置争论不休,案子一直悬而不决,尸身也迟迟未能下葬。”
“为甚么?企图袭击皇室中人,单这一条罪行不就足以砍头了吗?”
“前任内阁首辅曾颁布法令,许当年进京告御状的流民留在临京,并且给出了一系列的宽待政策,令他们可以在此安居乐业。这群人现如今已凝聚成不小的势力,百姓称之为‘新京人’。一直以来,他们都是朝廷的一块心病,也算是内阁决策失败遗下的毒瘤罢。”
他手下再翻到一人,露出韩仁锋那张已经溃烂的脸。
似乎由于毒药的原因,韩仁锋的尸体比旁人腐烂得更快,恶臭激得傅成璧喉咙一阵犯呕,胃里如同翻江倒海。她忙退了好几步,平复好久,才堪堪将喉头发涩涌酸的恶心感压下。
韩仁锋身上全是鞭痕,皮开肉绽,甚至已经开始往完好的肌肤处溃败。
段崇从墙壁上摘下一副手套,仔细勘验过韩仁锋身上的每一处伤痕,确定除死后留下的鞭伤外,再没有明显的外伤。
傅成璧仔细回想当日她看到韩仁锋的异状。那时候段崇是背对着韩仁锋的,而她是侧对,韩仁锋起先咳嗽了几声,段崇没有看到,连傅成璧也只是用余光扫到,韩仁锋甩了一下脑袋。
后来他咳得愈厉害,头便甩得愈厉害,仿佛有甚么东西钻进了耳朵似的。
她将这件事说给段崇听,她声音轻细,道来时显得四周愈发安静。言语间,段崇突然抬起手来,示意她别出声。
傅成璧一下噤了声音,睁大眼睛惑然看向段崇。
段崇耳朵微动,仔细听辨片刻。不一会儿,连傅成璧都隐隐听见,有甚么东西在滴答滴答地落下来,像是水声,但声音不如水那般清脆。
段崇蹲下身,阴沉的眼睛紧紧盯向停尸用的床板。傅成璧忙取了灯笼过来,明晃晃的光一照,就见地面上已积了不小的一滩的黄褐色水迹。
段崇顺着上方望去,这些水迹都是从韩仁锋头发中渗出来的。
段崇像是想到了甚么,转身对傅成璧说:“傅姑娘,你先出去罢。”
“怎么了?”
“听话。”段崇望着她的眼眸沉着夜一般,锋芒料峭。
傅成璧抿唇,看了一眼躺着的韩仁锋,也没再说甚么,将灯笼放下,转身走了出去。
刘老头这厢见傅成璧很快就从尸房出来,疑而问道:“这么快就完事了?”
“段大人还在里面。”
刘老头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局面,哼笑一声:“被赶出来的?……小姐乃是老侯爷的掌上明珠,作甚要跟着这阎王爷混天作地的?老奴提醒您一声,这种人,能离远点儿就离远点儿罢,招灾。”
傅成璧弯唇笑道:“段大人也是尽职尽责,才会亲自前来查验尸首。”
“哼,我看啊,他是为了他自个儿。”刘老头嗤道,“于大人过不了几年就要卸任了,段崇和另外一位少卿大人都巴巴盯着大理寺卿的位置,现在抓住大案不放,无非是立功心切罢了。……不过,他的确是有几分本事。”
傅成璧说:“高位贤者任,就算立功心切也是立功的,于大周百姓是好事的呀。”
刘老头呵呵笑了几声,“傅小姐还年轻,自然看不懂这其中的门道。段少卿在朝为官,坐到这个位置顶天了,再无升迁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