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英正唤了个“傅”字,段崇的声音蓦地响起,正对着杨世忠:“记。”
杨世忠诧异片刻,有些茫然地看了傅成璧一眼,也不敢怠慢,忙取了墨毫和簿子来记录。
傅成璧轻扬了一下眉,不好随意揣度段崇的态度,只拉着玉壶很懂事地站到旁边去。她见段崇面色凝重,想着许是遇见甚么大案,故而有些好奇地望着那两个罐子。
裴云英裹着防水的油布手套,将陶罐子打开。盖子一开,刺鼻的烈酒香味就弥漫开来,杂之药材的清苦味,难闻至极,令人阵阵犯呕。裴云英显然也有些难以忍受这股味道,眉头紧皱,伸长手去捞,不一会儿从就捞出一根狭长的带着血肉的白骨。
玉壶一眼瞧见,吓得失声尖叫:“啊,这是甚么呀——!”她一下伏到傅成璧怀中,刺耳的叫声惹得段崇投来不耐的目光。傅成璧只好搂着她低声哄劝几句,令她先去门外等候。
段崇沉静地收回目光,转而问裴云英:“看得出是男是女么?”
裴云英拿着骨头看了好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看样子是股骨,以这个长度推算,死者身高不到五尺。加之重量很轻,骨面光滑,八成是个女人了。”
接着,裴云英从另外一个罐子里同样掏出一根白骨,“同样是女人的股骨,但两根长度不对称,差别较大。”
段崇低沉冷静地说:“所以,是两个人。”
“没错。”裴云英点了点头。他将视线再度移回去,仔细观察,见血肉骨头上还有一些细碎的划痕,像是想到甚么,面容一点一点沉下来。
段崇也敏锐地捕捉到这些痕迹:“剔肉存骨?”
裴云英沉声说:“看样子不是自然的白骨化,但因为封存在陶罐中,不能确定具体死亡时间,从血肉腐烂程度上来看,应该不超过一年。”
段崇看着摆在案上的两根骨头沉思片刻,又将视线移到陶罐子中。
裴云英再道:“目前看出的就只有这么多。罐子是在城西郊外的紫竹林中发现的,要想查,就得挨家挨户盘问,看能不能有新的线索。”
杨世忠顿了顿笔锋,质疑道:“挨家挨户地盘问?这不是白费工夫么!都不知道甚么时候死的,盘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万一再误导了咱们,岂不是更糟?”
段崇眉头深皱,似仍在思索。待沉吟片刻,段崇以手指叩了一下桌子,看向杨世忠,“你去请大夫来看看罐子装得究竟是甚么药酒。”又转向裴云英,“你带着人去京城府衙,查看失踪人口的案宗,挑出近一年来女子失踪的卷宗记录带回六扇门。”
杨世忠、裴云英二人点头领命。
段崇说:“我会去义庄看看他们最近有没有入殓残缺的尸体,你们一旦有发现,就去义庄找我。”
正值厅堂中所有人沉默之际,传来一句:“不必一年,上半年的也就够了。”这一声又低又轻,软软糯糯跟小猫叫一样,却令段崇眉头皱得更深。
杨世忠和裴云英有些诧异地看向声音方向,正是乖巧站在一旁的傅成璧。
裴云英拱手敬道:“傅姑娘有何高见?”
傅成璧摇摇头,目光定在陶罐子上,道:“谈不上高见。只是这两只罐子我认得,武安侯府中也有,罐身图案是两条鲤鱼,从勾勒的线条看乃清虚道人的手笔,是今年京窑时兴的新花样儿。因为官人家多用瓷,鲜用陶,故而产量不多……”
她欲抬脚过去看个究竟,但忽地想起甚么,脚步一下顿住。
段崇听出其中门道,知道傅成璧并非信口雌黄,一直锁着眉可算舒展三分。此时见傅成璧欲言又止,便冷声问道:“怎么了?”
傅成璧刻意地往柱子后躲了一下,面上摆出一副惊惧的样子:“我不是个不能走路的残废和不辨南北的三岁稚子么,这下猛地看见人骨,实在惊惧……可否烦请段大人看一眼陶罐底部有甚么字样?”
裴云英一听就知傅成璧在揶揄段崇初见时的不敬,一下噗嗤笑出声,猛受段崇一记眼刃,这才捂嘴佯装咳嗽几声,敛下笑意。
段崇见识到这傅家小姐的伶牙俐齿,一时脸色铁青,但还是抿了抿唇,默声翻看陶罐子底部,见其上有“堂明”二字,便如实相告。
傅成璧闻言回道:“应该是两月前刚刚烧制的一批,底部都有‘堂明’二字为记。”
傅成璧和兄长傅谨之刚刚迁到京城,府中各物都需添置,傅谨之忙于公务,能扛起家务的唯有傅成璧,故而进出武安侯府的每一件物什儿都经傅成璧的手。官窑里刚烧制的这批陶罐子,皇上还着意令人多送了一些给武安侯府,故而傅成璧印象很深。
段崇翻看另一只罐子,见其上略有不同,字是“文鸢”,故而再请教傅成璧。傅成璧有些疑惑地摇摇头:“我随兄长来京城尚不到四个月,武安侯府所得的罐子底部都是‘堂明’两个字,至于其他字样的便不太晓得了。”
段崇看了她一会儿,动动手指招来一个人:“虞君,你跟着她去查这条线。”语调虽然还是冷淡的,但总算是客气不少。
“得令。”
名唤虞君的人走出列,长眉秀容,英姿不凡,着一身利落的武袍,腰间佩一把大砍刀。虽是一袭男装,但听她方才开口,声音轻灵,必是女子。
虞君口上说着遵令,看向傅成璧时眉眼间浮现的不屑和躁郁却不加掩饰。
她自是瞧不起这个官家小姐的,六扇门,门门大敞,迎得都是能人异士,就算是女人,也是经过层层考核选拔进来的。可现在单凭天子一句话,就给这傅姑娘开了第七道门,真当他们这些信鹰子是好欺负的么?
傅成璧哪里看不懂虞君的心思,推辞道:“我来六扇门乃是为修撰书录一事,此番已然逾越,怎敢再调用段大人的手下?若真需帮忙,但凡段大人开口,我必尽力就是。”
段崇此人没甚癖好,唯独将公务看得极重,尤其是在查案上,手中牵着的一方是亡魂的冤情、一方是生者的哀嗟,若不能留得清白,当是有愧于天地,有愧于自心。有如此态度之人,对傅成璧仗着身份请旨入六扇门的行径嗤之以鼻也是情理之中。然此番段崇听傅成璧头头是道,才明白官家小姐也有官家小姐的门路和好处,正好能充拙补余。
段崇自知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是他自己狭见了,面上愈发坦荡说道:“有劳。”
傅成璧躬身回礼,算作应答。
她不是多事之人,若换作前世,傅成璧是绝不会掺和到这些是是非非当中的,只是现时她重生回来,若能尽自己绵薄之力帮助段崇混个更大点的官儿当当,保他一生衣食无忧,也算还了他前世奋不顾身到鹿鸣台的相救之恩。
而且傅老侯爷尚在世时,退居抚衢城养老,闲暇无事的时候会到衙门里协助断案。他年迈后眼神不好,便早早就教了小女傅成璧认字,有他看不清的,傅成璧就当是他的眼睛,甚么都读给他听。
这些年,傅成璧在衙门卷宗库中读过的案宗数千有余,久而久之,自然要比旁人的观察力更细致些、心思更缜密些。傅老侯爷曾教导她“天地昭昭,不期拨乱反正,但求两袖清风”,可惜她却将自己的心思和岁月都用在了争宠乞怜上,如今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好在上天垂怜,还肯给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傅成璧看到段崇叩住佩剑带人往门外走去,正从她身边走过。段崇的佩剑花纹夸张繁复,白鞘红纹,十分显目。她记得那时在鹿鸣台,段崇就是带着这把剑前来,一时血肉淋漓的场面猛然浮现在眼前,清晰地拨动她每一根神经。
傅成璧一时喉咙哽咽,几乎是毫无意识地喊了一声:“段崇。”
段崇闻声转过身,见傅成璧脸色有些苍白,更疑惑于她直唤了自己的名字,轻皱着眉问道:“怎么了?”
傅成璧一下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作答,胡乱搪塞着,“无事……只是想说……”,画面再度闪了几闪,她才知道自己想说甚么。傅成璧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大人万事小心。”
段崇挺了挺背,觉得她这句话真是来得莫名其妙,却也不再多问,点头转身离开了六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