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瞻再次停下脚步。他没有立刻转身,等了等,才转过身。他已经走得很远,夜里很黑,已经看不到霍澜音的身影。
卫瞻不耐烦地回去找霍澜音。离得近了,霍澜音也逐渐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蹲在原处,手里握着匕首,在土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字。
卫瞻一步步走近,立在霍澜音面前,低头去看她在地面写的字。
瞻。
霍澜音抬起头,仰望着卫瞻。
“想看月亮数星星。”她笑,万里星河延展在她的眸中。
隔着一层皂纱,卫瞻盯着霍澜音的眼眸,慢慢眯起眼睛。
“霍澜音,懂事一些,有分寸一些。这深更半夜,没心思看你演戏。收起你那些小心思。”
那万里的星河啊,在恍惚间失了光彩。
霍澜音的眼泪瞬间盈了眼眶,缓缓滚落。她明明还在笑着,眼泪却将眼睫湿透。美人落泪,涟涟泪水湿了人心窝。
卫瞻难得耐住性子,他在霍澜音面前蹲下来。近距离地细瞧霍澜音的眼,夜风吹动他帷帽的皂纱,轻轻抚在霍澜音湿漉漉的脸。
“你到底又想耍什么小聪明?”卫瞻问。
“认识殿下刚好一百日。”霍澜音说,“从明日起,我就不再是殿下的药引了。”
卫瞻微微皱眉。
“对于殿下来说,我不再有用处。是弃子,是西行路上彻底毫无作用的拖累。”
卫瞻心里的那股烦躁稍歇,他问:“所以你大半夜跑出来闹是为了要个日后的保障?要个承诺?”
霍澜音飞快摇头。
“不要!我不要殿下的承诺,殿下也千万别给我承诺!所有承诺不管许下时是多真心,总有千万个意外。有了承诺就有了希望和负担。许诺的人有负担,对于等待的人也同样是种负担。何况这世上除了自己也没人可以完全相信,殿下即使许诺,我也不会信的。”
“这世上除了自己没人可以完全信任?呵,这话倒是不错。”
卫瞻起身,朝霍澜音伸出手。
霍澜音仰望着他,没有立刻将手交给他。她问:“殿下要陪我看月亮数星星啦?”
她脸上的泪没有擦去,湿漉漉的眼睛里重新一点点爬上亮光。她眼里藏着为对来的不安,可是同时也有小小的固执,固执地不肯要承诺。
卫瞻没开口。
霍澜音“唔”了一声,说:“我晓得了。”
她将手放在卫瞻的掌心,由着卫瞻将她拉起来。
许是蹲得久了,腿上有些麻,她靠在卫瞻的怀里,软软依着他。卫瞻宽大的手掌动作自然地搭在她的后腰。
卫瞻将霍澜音抱上一株粗壮的古树。
他斜靠着主干,枕着手臂合上眼,说:“数。数完今晚一共有多少颗星星就回去。”
霍澜音没有回应。
等了等,卫瞻耳畔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他诧异地挣开眼睛,看向霍澜音。
霍澜音腰背挺直地坐在树枝上,垂下去的长裙被风轻轻地吹。她微微仰着头望着满天的繁星,伸着手指头指着天上的繁星。小小的檀口微微阖动,无声数着天上的星星。
她已经不哭了,脸上的泪却忘了擦。眼睛湿湿的,一颗泪珠儿挂在眼角。
卫瞻欠身,用指腹将她眼角的那滴眼泪抹去。
霍澜音转过头来望向卫瞻,她的眉头一点一点揪起来,苦恼地说:“数到哪里忘记了……”
卫瞻笑了。他揉了揉霍澜音的头,说:“重新数。”
霍澜音重新仰起头,望着满天的繁星。可她没有再数星星了。她说:“殿下,你是不是很快就会好起来?林嬷嬷提醒我不要在你面前提那邪功。可是我……真的好挂心……”
她愁眉苦脸地望向卫瞻。
“殿下点了烛台来瞧我身上每一处,可我竟然连殿下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树很高,霍澜音朝下望去心里有些慌。她双手握着身下的树枝,小心翼翼地朝卫瞻挪过去一些,靠近他。
霍澜音声音里的不安更多:“会不会在殿下恢复容貌之前,我已经再也不能接近殿下了?”
卫瞻捏了捏霍澜音的脸,指下肌肤细软,还带着几许凉。
霍澜音扑进卫瞻的怀里,小声地哭。
抱着卫瞻腰的手逐渐收紧,她将脸埋在卫瞻的胸口,哽咽哭诉:“我以前怪自己运气不好,恨命运不公。我也好想像寻常女子那般十里红妆,嫁给一个不算多优秀却知道疼我对我好的人。举案齐眉,儿女绕膝,柴米油盐琐碎却悠闲的一生。而不是被家里推出来,以药为食,成为床榻之上的一道药。被殿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整个人所有的价值便只是床榻之上供殿下享用的身体。我甚至曾觉得自己昏暗的人生没有未来,与烟花巷的妓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她湿热的眼泪洒满卫瞻的衣襟。
“殿下笑我笨,连讨好人都不会。可若不做这药引,我也不用笨拙地学习怎么讨好殿下。殿下笑我不像个大家闺秀,可我怕啊,怕连这药引都做不成,真的被扔到脏地方去。更怕死,怕殿下嫌弃我无趣,被殿下那么一拳打破头丢了命。还哪里敢做大家闺秀。”
听着她的委屈,卫瞻搭在霍澜音后腰的手上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我是笨,当初刚到殿下身边没多久笨拙地装成对殿下痴情一片,说自己喜欢殿下喜欢得不得了。轻易被殿下识破。”霍澜音自嘲地笑了一下,“可若我现在再说自己这颗心里满满都是殿下,殿下还是不信吗?”
卫瞻轻拍霍澜音脊背的动作微顿。
霍澜音在卫瞻怀里抬起头,一双泪眼委屈地望向卫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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