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黑影不想再杀蔺怀生了。
他们中间楚河汉界,蔺怀生主动靠近又回去,于是黑影也仓促想效仿,他想越界和蔺怀生说明白,哪怕把这一件事解释清楚都好。
可他一靠近,蔺怀生却忽然如承受不住一般猛烈喘息,他咳嗽、挣扎着要爬起来,黑影赶忙扶他,蔺怀生趴在床榻边缘,想吐又吐不出来,发出阵阵干呕。
黑影一怔,随后仓惶地收回手。他匆匆下床,衣摆略过蔺怀生脊背,他去桌旁倒了一杯水,蹲在床边仔细地喂蔺怀生。蔺怀生好不容易平复呼吸,慢慢披着被子坐起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远了,但这一次黑影没有再靠近他。
蔺怀生道:吓着你了吧?
黑影立刻摇头,又恍然自己已经完全被蔺怀生的喜怒哀乐牵着鼻子走,他根本忘了这么黑蔺怀生看不见。
他又说:没。
他明白,自己一身臭血,叫蔺怀生恶心吐了。明白后,心里那份难受的滋味终于盖过身上所有的伤口,那些鞭打没有将他训化成温顺的狗,蔺怀生却将他驯服。
他想要走了,离蔺怀生远远的,觉得自己留下来不仅污蔺怀生的口鼻,还污他的眼。身上的血腥不过是浅显的笑柄,扯出他一样污浊的内里。等蔺怀生看见他,恐怕一眼就会像现在这样吐了。
蔺怀生的声音却让他逃都无处。
你受伤了。
蔺怀生往床边靠近,看样子又想来触摸他,黑影在心里耻笑自己的妄想,但那点希冀又让他僵持在原地。
他最明白蔺怀生心意,是无需指令都乖的狗。蔺怀生也像摸狗一样抚摸他的头顶,有一点坏心揉乱他头发,又替他抚顺长发。
上次我扎伤你的伤口吗?还是又受伤了。
随着靠近,蔺怀生又有些想吐。他捂住嘴,给黑影留了一丝体面。
黑影眷恋地看着他,不能对他说原因。他骗了李琯,李琯暴怒之间,让他吃了不少苦头。他从血水里爬起来,踉跄地回去,换好衣服便是换皮囊,他尽量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才好来见蔺怀生。这些都不该说,太污生生耳朵。但这也是不忠诚,黑影就退开几步,惩罚自己不能再得到蔺怀生的抚摸。
蔺怀生不是完全看不见,随着黑影的移动,他隐约能看见对方一点影子,他知道对方很高,但还要当面说对方很高。
你真的好高。
比我高好多之前我让姐夫抓你的时候,还说你与他差不多高,就认准这点抓。后来大理寺回禀说没有找到人,我还以为我记错了,现在一看,倒是大理寺找得不仔细。
闻言,黑影被蔺怀生逗笑。
他的声音沙哑难听,但他心里却真的快活。他本只想偷偷来看一眼,却没想过会有一个鲜活的、会与他笑闹的蔺怀生在等他。他根本无法杀死蔺怀生,但已扭头杀死那个曾经的自己。
蔺怀生叹了一口气,短暂的欢乐在他这里轻易覆灭。叫人想起,他本是不快乐的。
也许我又猜错了,你根本不是我姐姐身边的什么人。
但姐姐不是你杀的,对么?
毒药与银针之间,银针入脑就即刻毙命,毒药又怎么可能入体。让蔺其姝丧命的是毒,银针从头到尾不过是混淆视听。那么对方这么做的目的就值得深究。
语焉不详的信纸,扑朔迷离的动机,姐姐孑然一身走着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段路。蔺怀生有一个大胆的猜想,细想又如草蛇灰线,处处可证。若真是这样,蔺怀生觉得难过。
蔺怀生朝床下的影子伸出手。
如果你只为杀我,便和我做一个交易,我的筹码是我自己,你敢不敢接?
男人不想杀蔺怀生,可即便是为救他,黑影也不能拒绝蔺怀生。
蔺怀生递给黑影一张纸条。
你帮我转交给江社雁,问问他,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蔺怀生微笑。
我等你回来。
蔺怀生一觉醒来时,李琯已经坐在他的床边。华衣玉冠,他企图用他最好的姿态来掩饰狼狈,掩饰他每一次被蔺怀生捏玩底线又最后都会滚回蔺怀生身边的事实。他像个赌桌上不甘心的赌徒,押上的筹码是情意与真心,输光了就拼命想要翻盘,想起码赢回本,就永远不可能离开赌桌。
李琯的唇紧抿成一条线:你睡了很久。
他的口吻很硬,才足够压平情意。
这是难免,蔺怀生现在身体不好,夜里又熬了那么久,也许后来黑影都还没走,他就已经撑不住睡着了。蔺怀生便没应他。
可他不应,李琯就患得患失想更多。
表怀生。
但蔺怀生略过他,他睡够了,要做正事了。
很年轻的躯体,朝气又美丽,晃花了李琯的眼睛。好像因为李琯知道他真实的性别后,蔺怀生就懒得遮掩。李琯慌然闭上眼,又迟迟领悟他应该把蔺怀生遮起来。当李琯还在为寻衣找履而不得要领,蔺怀生已经快穿完衣服。可他穿在身上的是裙装,李琯不能接受。
他气急败坏地把蔺怀生转过身来:你,你怎么能穿这样?
但蔺怀生全不在意。
可我在这世上,从出生起就以女儿模样示人。西靖王府的蔺怀生活了十八年,从未学过怎么做男人。
李琯听得眼睛猩红,他不能接受蔺怀生不在意,他甚至替蔺怀生恨起所有蔺家人。
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可他们让我活着。
表哥没见过我家地下的那个祭台吧蔺怀生不理李琯嗫喏的双唇,他慢悠悠的,一点点地说,闻人樾告诉我,那是专门为我建的台子,沾着血的衣服像是可怖的诅咒,可他们相信这种方式可以保我的命。为此,我可怜的姐姐哪怕已经那么痛苦,她每年依然流整整一碗的血,为了延续这个仪式。
如此想来,倒是我辜负了爹爹娘亲与姐姐。我不太想活了。
李琯听不下去了,蔺怀生的每一句话都像钝刀割肉,李琯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比了,他只要蔺怀生好好活着。
他拼命告诉蔺怀生:我替你出气了,我教训那个人了生生,你穿什么都好,我不会管你的,你变回来,就像以前一样,生生李琯语无伦次,说很多重复无意义的话,可就像他所说,他只要蔺怀生原来的样子。
他在蔺怀生面前永远笨拙,现在连梳妆也笨,只会一股脑把桌面上的珍宝匣掏空,什么金簪珠钗都递到蔺怀生面前。蔺怀生每挑走一样,李琯的心才仿佛能够平稳一些,渐渐地,他的手不再颤抖。
那怎么够。蔺怀生装扮好自己,拿起那串师岫给他的佛珠套在手腕上,王府上下那么多条人命,这份仇我也还没报。
李琯终于明白师岫为何让他把蔺怀生送走。他随性而傲慢,兴致一起,捉来一个高傲而脆弱的生命,想过足豢养的瘾。他以为照顾一个人就是如此轻易,但心血与感情在无意倾泻,他被随之掏空,自身污秽的血肉转而附着在爱的人身上。情意让他顿悟,让他升华,让他无师自通做一个圣人,但把爱人污染。李琯根本承受不起这种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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