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2)

第十二章

坐了吴炳湘的汽车,到达南河沿张家,只见里外灯火通明。大厅上聚了好些人,摆开两张圆桌,正在吃消夜。

卫士一通报,张勋丢下筷子起身迎接。吴笈孙看他好整以暇的模样,心里不免奇怪,不知道当此强敌压境之时,他何以能像诸葛武侯唱空城计那样沉得住气。

“世缃兄,这么晚还来?莫非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

“没有!”吴笈孙说,“我是来跟绍帅共患难的。”

“多谢、多谢!”张勋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来,来,只怕你也饿了。”

一见有贵宾,同桌的人都逡巡退去,听差收拾残局,另外端出酒食来款客。

“世缃兄——”

刚叫得一声,搁在他身旁的电话响了起来,张勋一听就皱起浓眉。吴笈孙不免忐忑,怕是假传大令的事发作了。

“好吧!给他们好了。”张勋将电话机一摔,扶头不语。

“绍帅,”吴笈孙劝道,“大英雄做事,提得起,放得下。诚如菊老信中所说:‘委曲求全,所保者大。’”

“就是为了这个,我让驻在地坛的队伍,把枪给了他们。”

“这,”吴笈孙举杯说,“我替北京的百姓谢谢绍帅的保全。”

“世缃兄,”张勋苦笑道,“你是恭维我,其实比骂我还厉害——”

“不敢,不敢!”吴笈孙惶恐地抢着解释,“笈孙绝无此意。”

“其实,你骂我,我倒没有什么,只是有些人骂我,我可不服。”张勋喊道,“请刘秘书把通电稿子拿来。”

刘秘书就是刘文揆。他先反对复辟,但复辟失败,却为张勋不平,拟了一个通电,刚刚才发出去。通电中说:“变更国体,事关重大,非勋所独能主持,谁非清朝臣子,各有应尽之责。数年以来,密谋进行,全仗众力。去年徐州历次会议,冯、段、徐、梁诸公及各督军,无不有代表在场。”

看到这里,吴笈孙问道:“梁是谁?梁财神?”

“不错。”张勋指出,作为洪宪祸首的梁士诒,最希望复辟成功,不但可由流亡香港而复归京华,同时他的“交通系”势力,亦可保全。他又愤愤地说:“想不到他的交通银行,给段芝泉发军费来打我!”

“绍帅,你弄错了。交通银行现在不在梁财神手里。”

“在谁手里?”

“曹润田。”

“曹汝霖?”

“对了!”

“怪不得!这个小子,我早就要揍他了,这趟就坏在他手里。”张勋咬牙切齿地说。

“那是错怪了曹润田——”

“你不知道!”张勋抢着说,“我没有冤枉他。”

看看劝不进去,吴笈孙也懒得多说了,接下去又看通电:“即勋此次到京,徐东海、朱省长皆极端赞成,其余各督军亦无违言。芝老虽面未表示,亦未拒绝,复派代表来商,谓只须推倒总统,复辟一事,自可商量。勋又密电各方面征求同意,亦皆许可,函电俱在,非可讳言。现既实行,不但冯、段通电反对,并朝夕共谋之陈光远、王士珍,首先赞成之曹锟、段芝贵,亦居然抗颜犯阙,直逼京畿。翻云覆雨,出于俄顷,人心如此,实堪浩叹!”

虽然只说到徐世昌一句,作为徐世昌代表的吴笈孙,心里自然不是味道。本想解释,徐世昌虽赞成复辟,但须一步一步进行,鲁莽割裂,如何能成大事?

转念一想,这样一抬杠,搞坏了感情,于事无补,所以保持沉默。而电话倒又响了。

“什么?”张勋对话筒答道,“我哪里发过什么大令?”

一听这话,吴笈孙赶紧说道:“慢慢!慢慢!绍帅,我有话说。”

“你等一下。”张勋手掩话筒,转脸问道,“世缃兄怎么说?”

“绍帅,是不是说有一个军警执法队,奉有绍帅的大令?”

“是啊!我何尝发了大令。”张勋很不满地说,“吴镜潭简直胡闹,军令怎么可以冒充。”

“绍帅,你错怪了吴镜潭,他跟江宇澄,都是爱护绍帅。如今绍帅已成了众矢之的,贵部如果有越轨的行为,坏了绍帅的名誉,事情就更难办了。”

一听此一解释,张勋谅解了,但觉得手续上总不免欠缺,当即又说:“是这样的想法,我当然会同意,可是,他应该事先跟我说一声。”

“这也有缘故的,第一,怕绍帅在气头上,说一句不行,成了僵局。第二,时间上也来不及。”吴笈孙又说,“冯谖替孟尝君去收账,把借据一火而焚之的故事,绍帅总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这个故事就出在徐州。”

“那就是了。吴镜潭跟冯谖一样,是替绍帅买名声。谁说辫子兵的纪律不好?你们看兵临城下,形势危急,辫帅还拿大令压部下,不准胡来。这是多了不起的事!”

张勋大悦,“真是错怪了!”他将掩在话筒上的手拿开,大声吼道,“不错!是我发的大令,请警察总监全权执行。你们敢动民间一草一木,凭我的大令,就地正法。”

吴笈孙透了口气,北京地方大概可以保全。此行不辱使命,如今唯一的一件事,是劝得张勋缴械投降,早息干戈。

其时,败报不断涌至,地坛的辫子兵被缴了械,步枪十支一捆,不断地送了出来。接着前门和广安门相继失守,满街的辫子兵,横七竖八倒在人家檐下,又饿又渴又累,却无人管。

得到报告,张勋便打电话找吴炳湘,先说巡逻去了,过了一会儿吴炳湘回电过来,请问有什么指示。

“镜潭,我的兵你不能不管。否则会出事,我可不管。”

“是,是!绍帅要管,我也要管,已经派人去收拾粥厂了。绍帅知道的,粥厂要冬天才开,如今什么东西都得现办,弟兄们得委屈一点儿。”吴炳湘又说,“茶担已经送出去了,正在找干粮。不过,铺户关门关了两天了。我总尽量想办法就是。”

“好!好!多费心,多费心。”

“理当效劳!不过,绍帅,斗胆动问,你是怎么个打算?”

张勋一愣,随即又唱他那四句歌诀:“我不离兵,兵不离枪,我从何处来,我往何处去。”

“绍帅,我请你再考虑。你考虑妥当,我才好替你预备。”

“你们怎么替我预备?”张勋问说。

“自然是预备个退路。”吴炳湘试探着说,“现在公使团的领袖是荷兰公使,我想请他帮忙。”

“多谢,多谢!不过,我是备而不用的。”

吴炳湘知道他是门面话,当即答说:“我也是这么希望。其实世缃兄就在绍帅身边,何妨跟他商量商量。”

“是的,我会跟他商量。不过要我缴械投降,万万办不到。”张勋接着又说,“反正我这里你不必管,只请你照看我的部下就是。”

“是!这是于公于私,义不容辞的事。不过,我差不多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想提出一个要求,请绍帅体谅。”

张勋以为他在推托,立即答说:“岂敢、岂敢,除了你上床睡觉我不能同意以外,都可以商量。”

“我哪里敢上床睡觉?我想请绍帅用电话下两道命令,第一,请贵军长官马上转告弟兄们,归我照应,武器由他们自己保管,不过不准再放一枪。”

这是不缴械,面子有了,张勋很见机地说:“可以,可以!还有什么?”

“还有第二道,请下令东华门上的炮兵指挥官,任何情况之下,都不准开炮。”

“这——”张勋迟疑了。

“绍帅,”吴炳湘又说,“还是那句话,东华门架炮打谁啊?”

这一说,张勋不免冒火——生他的炮兵指挥官的气,对吴炳湘作了很令人满意的答复:“好吧!我照你的意思办,只希望你好好照应我的部下。”

“当然,当然。”

于是,挂断电话,重新告诉通信连,分别联络各处的带兵官,下达了两点命令:第一,跟警察总监联络,请他指挥地点报到,要吃要喝找吴总监;第二,抱着枪不放——不放枪但也不放手。

最后电话接到东华门上,找到炮兵指挥,开口就骂:“你简直混蛋!谁让你把炮架在东华门城楼上?往北是宫里,往南是东交民巷,你要轰谁啊?做事不用脑子,大饭桶一个。”

“是,是报告过大帅的。”炮兵指挥官在电话中嗫嚅着说。

张勋越发光火,“胡说八道!你何时报告过我?”他大声吼道,“如果你报告过我,我能跟你一样没脑子,把好好的炮,弄成个废物。你瞪着眼撒谎,诬赖长官,我把你的脑袋给切下来!”

“是,是——”电话中的声音都发抖了,“是请万参谋长转报的。”

听这一说,张勋废然长叹。“好吧,”他说,“算你报告过了。”

放下电话,时钟正打三点。只见门上领了一位客人进来,张勋是看惯了这个客人一溜歪斜的脚步的,心头便有一阵温暖,急忙起身迎了出去。

“斗瞻,这么晚了,你怎么跑了来?”

来客正是袁世凯称帝以前,月必一往徐州、“跑断双腿”的阮忠枢。他先不答张勋的话,只问:“世缃也在这里?”

“我是衔菊老之命,来劝绍帅的。时到如今,自然要跟绍帅共患难。”

“高义!高义!”阮忠枢跷着拇指,连声称赞,接着又说,“我刚打了个电报给菊老,为绍帅乞援,‘务念二十余年师生厚谊、故旧之情,为之设法保全生命财产。’既然世缃在这里,再好没有,咱们好好商量。”

张勋对他之来,深感安慰,但对他的话却不感兴趣,心想:“我的生命财产,何用你来代为‘乞援’?只要我松一句口,自能‘保全’。”因此,他意兴阑珊地说:“你们谈谈吧!我得去过一口瘾。”

于是阮忠枢将电报稿子拿给吴笈孙看,只见上面有“绍轩质直忠勇,饶有血性,惟脑筋太简单,思想太旧”,以及“今铸此大错,其心可佩,其愚可恼”的字样,不由得笑道:“好一个‘其愚可恼’,足见交情。不过当心他恼你!”

“当然,这个电报是不能给他看的。我为什么打这个电报呢?”阮忠枢自问自答地说,“我得到两个确实消息,段香岩主张不必逼得太厉害,让曹仲珊的队伍,守住西北两面,断他归路,自然可以让他就范。无奈冯玉祥执意不允,而且会不顾一切,采取激烈手段。绍轩这一条辫子他们抓住了,不死亦将受辱,我们老朋友何忍坐视。”

“这,”吴笈孙想了一下说,“我看不会。辫帅的意思活动了,镜潭亦正在安排他的退路。”

“是啊!我亦想替他安排退路。既然如此,我可以不管了。”阮忠枢又说,“康圣人是避到美国使馆去了,听说万公雨躲在法国医院,镜潭预备安排他在什么地方?”

“我想,大概是荷兰公使馆。”吴笈孙问道,“还有个消息呢?”

“还有个消息更不妙。张星五这个人你知道不?”

“不就是绍帅的大将,徐海镇守使张文生吗?”

“对了!就是他。”阮忠枢说,“绍帅的定武军还有六十几营,都在他手里。今天晚上我接到电报,说有哗变之虞。这是绍帅的致命伤。”

“根本之地一失,自然是致命伤。不过,消息不会有问题吧?”

“不会有问题。前两年,徐州我月必一至,绍帅部下,也结交了好几个,常通信息的。”

“啊,啊!”吴笈孙连连点头,“我倒忘记了,你跟徐州颇有渊源,消息灵通,一定不错。”

“我想是不会错的。派倪丹忱兼署安徽督军,就是为了就近解决定武军,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服倪丹忱而哗变呢,还是军心涣散。总之,辫子军是不会再有的了。”

“唉!”吴笈孙叹口气,“想不到张绍轩一念之差,会落到这么一个地步。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

“我现在想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一点,这个消息要不要告诉他?”

吴笈孙想了一会儿说:“有利有弊。先从弊的方面研究:第一,对他的打击太大,恐怕他精神上受不了;第二,或许会激怒他,索性一意孤行。”

“是的。”阮忠枢问,“利呢?”

“利是可以让他死了这条心。他或许以为自己在徐州还有重兵,纵不能卷土重来,至少也可以割据一隅。所以说:‘我不离兵,兵不离枪,我从何处来,我往何处去。’老巢既失,欲归不能,负隅顽抗,已经没有意思,而况四面楚歌,顽抗都谈不上。试问不求自保,莫非自杀?”

“这话很透彻。”阮忠枢说,“不妨作个最后的准备。”

吴笈孙懂他的意思,如果劝不醒张勋,就拿这个消息刺激他,也是提醒他。倘或此着无效,那是合该北京城遭殃,无话可说了。

于是,两人决定,将张勋请出来,好好作一番最后的警告。关照听差进去一说,得到的答复是请他们到上房去坐。

到得上房,只见大凉床上摆着一个烟盘,张勋正衔着一支翡翠嘴子的“竹节枪”在吞云吐雾。烟氛弥漫中,有条穿了一身黑色印度绸褂裤的纤影,伏在凉床上,一手替他把着烟斗,一手用根烟钎子在拨烟。

见此光景,吴、阮二人都站住了脚,但张勋却看着他们连连招手,意思是虽有内眷,不必顾忌。于是客人们便在红木大理石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张勋将一个“黄、高、松”的烟泡,一口气抽完,提起小茶壶灌了一口茶,再拈一粒松子糖抛入口中,方始一跃而起,来招呼客人。

这时,那条纤影出现了正面,在吴笈孙只觉眼前一亮,阮忠枢是认得的。“原来是小嫂子!”他说,“一向好?”

吴笈孙虽未见过张勋的姨太太,但听人谈过,辛亥革命以前,张勋在南京花了八千金子,为秦淮名妓小毛子赎身,藏娇于松涛巷口,楼下有荷枪的卫兵看守,行人如果驻足张望,便可能会遭殃,轻则被叱斥,重则会遭卫兵一枪托打在背上。

及至民国正式肇建,产生了大批“耻食周粟”的“遗民志士”,不约而同地以租界为“首阳山”。其中又以志趣的不同,分为两种:一种是不愁“采光蕨薇”,出其宦囊,在十里洋场的上海租界,起造华屋,安度寓公生活;一种是尚存“恢复之志”,虽住租界,愿近京华,一方面表示“依恋帝阙”,一方面是因为缓急之际,呼应方便。这些“有志之士”又分为文武两类,文官住青岛,武将住天津。张勋在南京为江浙联军所败,挟了小毛子及大批克扣而得的军饷,渡江北上,定居天津租界。不久又有纳宠之喜,就是吴笈孙此刻惊艳的王克琴,原是“髦儿戏”出身的花旦。据说王克琴工于内媚之术,小毛子相形见绌,色未衰而宠已失,抑郁难宣,终于自缢。

这时王克琴已在招呼客人了。阮忠枢是熟人,她含笑叫一声:“阮老爷!”随即敬烟,亲自替阮忠枢点火,一面又问:“这位是?”

“吴老爷,”阮忠枢答说,“特为从天津来替大帅办事的。”

“噢,吴老爷!”王克琴以同样的方式招待吴笈孙。

“不敢,不敢!”吴笈孙接过一支泡泡烟,低头就王克琴手中的火,闻得一阵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异香,加以一头乌黑的秀发,距离眼帘不过数寸,不觉心荡神迷,自觉眼鼻受此一番供养,足抵半夜辛苦而有余。

由于一时的冲击,无法自抑,他忍不住念了两句龚定庵的诗:“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接着激动地说:“绍帅,人生贵适意,什么功名,什么事业,都是假的。你实在可以看开一点了。”

那两句诗,张勋没有听懂,不过他话中的意思是容易明白的,随即答说:“我就是一口气咽不下。”

“忍一时之气,保百年之身!”阮中枢也照吴笈孙的语气劝他,“富贵一场春梦,享享福是真的。”

“也要能容我享福才行!”

语气是活动了,阮中枢立刻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他说,“绍帅有什么条件,我跟世缃兄去跑一趟,跟段香岩当面谈。”

张勋沉吟未答之际,只听外面人声嘈杂,接着便有听差来报,有一批军官来了,要见张勋。

“我的部下来了,我跟他们商量一下,两位稍坐一坐。”张勋接着又问,“要不要玩一口?”

吴笈孙不抽鸦片,阮忠枢因为常伴张勋躺烟榻,偶尔也有“短笛无腔信口吹”的时候。此刻神思困倦,正要口烟来提精神,便老实不客气地躺了下去。

“好好侍候!”张勋向一个梳了长辫子的丫头说,“请姨太太来陪吴老爷说说话。”

“不必!不必!”阮忠枢一迭连声地说。这个丫头他是认得的,又叫住她特意关照:“多福,你不必去请姨太太,我跟吴老爷有事谈。”

“是!”多福便端张矮凳摆在烟榻面前,预备替他打烟。

“也不必!有事我会叫你。”

多福知道,是不愿她在这里听见他们的话,便答应着退到廊上。吴笈孙便在阮忠枢对面躺了下来,隔着烟盘低语。

“看样子差不多了。”阮中枢说。

“什么差不多?”

“打得差不多了。回来的大概是一批败军之将。”

吴笈孙一眼望到窗外,曙色已露,便接一句:“时候也差不多了。”

“那,”阮忠枢说,“该打个电话给镜潭,请他预备起来吧!”

“你是说替他预备退路?”

“是啊!”

“大概预备好了。”吴笈孙起身找电话,却一时并无觅处,便走到廊上去找人。

“吴老爷,”多福从藤椅上起来问道,“要什么?”

“这里有电话没有?”

“在姨太太房里。”

“那就算了。”吴笈孙仍旧躺回原处,“电话在姨太太房子里,不便,算了吧。”

“也好!且等绍轩进来了再说。”

这一等等了有个把钟头,天色已经大亮。阮忠枢早已丢下烟枪,正与吴笈孙在院子里吃张家所备的早餐,只见张勋进来了,还有个客人是吴炳湘。

阮、吴二人都站起身来,双眼布满红丝的吴炳湘一迭连声地说:“请坐,请坐!绍帅有话跟两位谈。”

听这一说,坐是坐下来,却都搁着,张勋向吴炳湘摆一摆手,也都坐了下来,各据一方,面面相觑。

“我,”张勋有些想发脾气强忍着的神情,“我都不知道打哪儿说起了。”

“我来说吧!是一点儿误会——”

“不是误会,简直开玩笑。”张勋气冲冲地抢着说。

“谁跟谁开玩笑?”吴笈孙问。

“是这么回事。”吴炳湘说,“十六旅弄了两门迫击炮搁在宣武门上,也不过摆摆样子——”

“绝不是摆样子,是冲着我来的。”张勋又抢着开口,“你说,这两门炮不是要轰我,是轰谁?”

“也难怪绍帅气急!”吴笈孙插嘴说道,“把迫击炮架在宣武门上的那家伙,跟你的炮兵指挥官把炮架在东华门上,一样没脑子!”

吴炳湘不明他这句话的出典,张勋却懂,是拿他刚才骂他部下的话作譬方,气就消了些。于是,吴炳湘紧接着说:“绍帅,我保证不会开炮。不过事到如今,绍帅实在不必再犹豫了。”

“不!咱们得谈谈条件。”

双眼通红,形容憔悴的吴炳湘,叹口气说:“好吧,谈吧!”

“等我想想!”张勋站起身来,在院子里负手蹀躞。

三个客人,相顾皱眉。突然,吴炳湘使了个眼色,紧接着,身子一侧跌倒在地。坐的是江西景德镇定烧的瓷鼓,不知怎么也带翻在地,“咕隆隆”地滚出很大的声音。

等张勋回身探视时,吴笈孙与阮忠枢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上前相扶。张家上房的几个丫头,亦都闻声而集。

“怎么回事?”张勋急急上前探视。

没有人答他的话,都忙着扶起神情委顿的吴炳湘。有个丫头比较机灵,去端了张藤躺椅来,将吴炳湘扶着躺下。然后拿手巾、倒凉茶,七八个人围在吴炳湘身边忙。

“摔伤了没有?”张勋问。

吴笈孙已经检视过了,答一声:“还好!”

“到底怎么啦?”

“可怜镜潭太累了!”阮忠枢说,“两天两夜,不曾闭眼,还得各处奔走,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张勋咬着嘴唇不作声,面有痛苦的表情。显然,吴炳湘这个小小的苦肉计,已经收到初步效果。

“我看把镜潭送回去吧!”吴笈孙亦有不支之势,很想回去睡一觉,乘机说道,“我伴镜潭回去,请斗瞻再好好劝一劝绍帅。”

“好!”阮忠枢说,“你们先请。”

于是丫头扶起吴炳湘往外走,张勋与阮、吴二人跟在后面。到得大厅,只见一群辫子军官,衣衫不整地在吃早餐。看见这情形,一起都站了起来,面现惊疑。

“马副官!”张勋喊道,“送吴总监回公馆。”

“是!”

“请留步吧!”吴炳湘有气无力地说,“我还得回厅里去!”

“力疾从公!”阮忠枢赞叹着说,“可敬、可敬!”

“镜潭,”张勋说了句良心话,“把你累成这样子,我心里很难过。”

“绍帅,”吴炳湘简短地答一句,“悬崖勒马。”

张勋点点头,不作声,也未再相送,站在大厅滴水檐前发愣。阮忠枢一直送出大门,只见吴炳湘站住脚,而且站得很稳,精神似乎恢复了。

“马副官,请你跟大帅去回话,说我回到厅里,再跟他通电话。”

“是!”马副官答说,“等我进去回了大帅,马上来送总监。”

“好,好!”吴炳湘等马副官一进门,招招手将阮忠枢拉到一边低声说道,“斗瞻先生,请你跟张绍帅说,我不便说实话:冯部来势汹汹,不但要轰南池子,还想逼宫,段香岩极力在调停。逼宫之举,大概不至于,可是炮轰张家,恐怕不免。请你斟酌,这话如何透露给他。最好,他的家眷先避一避。”

阮忠枢大惊,“这一轰,”他问,“要死多少人啊?”

“不要紧!迫击炮的力量有限,而且十六旅对张家的情形很清楚,总是先拣花园,或者空旷的地方,来上一炮,吓吓他,也就是了。”

阮忠枢听出弦外之音,吴炳湘大概已把张家内外形势画了地图送给十六旅了,说不定这吓吓张勋的办法,还是出于吴炳湘的献议。

“斗瞻先生,”吴炳湘又说,“你把话传达到了,也请快回府吧!危地不居,明哲保身。”

“是的,是的!多谢关照。”阮忠枢拱一拱手,翻身入内。一面走,一面想,他觉得“逼宫”的话,可以不说。因为一说可能恰好给了张勋一个借口,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绝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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