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段容易。段系本来已有明确表示,拥护他从冯国璋而为大总统。但一当了大总统,要改变段祺瑞的政策,却非易事,必得找一个强有力的帮手才办得到。
梁士诒会与徐世昌暗中合作,是段系人物所想不到的。段系要角曾云霈,与梁士诒的关系极深,而与徐世昌无甚渊源,甚至在袁世凯时代,梁、徐是对立的。
对立于袁世凯左右的有粤、皖两系。粤系便是梁士诒所领导的交通系,皖系的首领是有名工于心计的杨士琦。两派势力,起初是粤系占上风,梁士诒担任公府秘书长,权过内阁总理,外号称为“二总统”;复有“五路”作后盾,财大势雄,皖系自是相形失色。
但皖系亦别有奥援,就是为世人拟作曹丕的袁大公子袁克定。及至“旷代逸才”的皖系杨度,首倡帝制,袁克定亟亟于“早建东宫”,而梁士诒并不赞成。这一下,皖系全力进攻,利用徐世昌以制梁士诒,在总统府中设“政事堂”,以徐世昌为“国务卿”;废除国务院,而梁士诒亦改为“税务处督办”。经此一番大改革,粤系立即便为皖系压倒了。
民国四年五月九日夜,袁世凯命外交部照会日本公使日置益,承认日本政策提出的“二十一条”,亦就是拿这亡国的条约,交换日本对袁世凯称帝的支持。这一来,恢复帝制便由暗中议论,进入秘密行动的阶段了。
袁克定与二杨——杨士琦、杨度估量局势,日本既无问题,欧美以世界大战正酣,无暇来过问中国的政体,则外交上已无须顾虑。内政方面,各省将军、巡按使,大多为北洋袍泽,当然要捧袁世凯的场。少数几省,或者会反对,不妨事先疏通羁縻,亦无足为忧。
可忧的是内部的反对力量,一个是梁士诒,一个是段祺瑞。段已称病请辞,袁世凯给了他两个月假期,此时在西山养“政治病”。这两个人,一个握着财权,一个握着军权,如果不肯就范,帝制前途,大有障碍。再有一个是做过内阁总理,以“人才内阁”为标榜的熊希龄,他虽在野,有研究系的背景。既已倡言反对帝制,必须先发制人把他打倒,才能免除后患。
于是定了个杀鸡儆猴的办法,策动肃政使王瑚,同一天提出两件大参案,一对梁,一对熊。
参熊希龄的内容,是说他居定有贪污嫌疑,涉及热河都统任内,行宫遗失宝物,又在陕西探勘油矿,浪费巨款,一无所得,显有疑窦。请先将财政部次长兼盐务署长张弧免职,听候查办。当然,这是因为张弧是熊希龄的亲信之故。见此光景,熊希龄立即出京避风头。警告的目的既达,这件参案就不了了之。
但是,交通大参案却不能轻易了结。参案原稿,据说先经袁世凯过目,勾掉了梁士诒的名字,目标指向叶恭绰及津浦铁路局局长赵庆华。
于是政事堂发布命令,津浦铁路局局长赵庆华撤职、交通部次长叶恭绰停职候传。这两个风暴刚发生,接着又来了一个霹雳,陆军部次长徐树铮,购买外国军械,浮报价款四十万元,应予免职,陆次由田中玉继任。段祺瑞不受此威胁,第二次呈请辞职,这一回袁世凯准了,派王士珍接任陆长。
参津浦路局长的案子,发展为交通大参案。由于原参情节有铁路购料有弊;滥用私人,把持路政;交通部自行设立,不受财政部监督的“铁路特别会计制度”,纯为便利私图各款,因此牵涉越广。中国的铁路本来只有京汉、沪宁、正太、汴洛、道清五路,邮传部特设“五路提调处”,由梁士诒主持。在他经营之下,又增五路,计为京奉、广九、津浦、吉长、株萍。以后又由詹天佑建造成一条在技术上中国人独立完成的京绥路,亦归梁士诒所控制,局长是他的儿女亲家关冕钧,与另一关——京汉铁路局长关赓麟,都被牵涉在交通大参案中。
由于“梁财神”的名声,而牵涉在案内的要员,及他们的眷属,是北京社交界的闻人,所以“交通大参案”成了热门的社会新闻。有张反对帝制的报纸,名为《醒华报》,逐日详细刊载案情的发展,平添了几百份的销路,因而报上出现了一首打油诗:“粤匪淮枭摆战场,两家旗鼓正相当。便宜最是醒华报,销路新添几百张。”明明道出“交通大参案”是粤皖两系冲突的结果。
再有一首是:“五路财神会赚钱,雷公先提赵玄坛。虽然黑虎威风大,也被灵官着一鞭。”赵玄坛指赵庆华;叶恭绰字誉虎,便是黑虎了;灵官当然是切肃政使王瑚的姓。
至于描写梁士诒,道是:“上场容易下场难,多少旁人拍手看。最是闲情梁燕老,三年两度逛西山。”那时逛西山是生“政治病”的表示,但梁士诒却是借僻静的西山,召集智囊,密商对策,到最后毕竟向袁世凯降服了。
屈服的条件是组织一个名为“变更国体请愿联合会”的组织,接过“筹安会”的棒子,专为帝制催生。梁士诒没有出面,但幕后极其卖力,由反对帝制,一变而为拥护帝制,所换来的好处是,叶恭绰复职,“二关”安然无恙,“五路财神”仍旧属于梁士诒。
到得 “新华”梦醒,梁士诒列名祸首,远去香港。交通系命脉所在的交通部及铁路,由叶恭绰策划,暂时拥护与段祺瑞关系极深的曹汝霖,利用他看守地盘,因而造成了“新交通系”。梁士诒看在眼里,不免存着戒心。叶恭绰资望还不够,既要把持交通部,又要兼顾铁路,十分吃力,所以无论从哪方面,梁士诒一定得想法子重回北京,才能稳住旧交通系的势力。
于是梁士诒与叶恭绰分别在南北放出空气,表示愿为段祺瑞的武力统一全国政策费一番气力,目的是争取一道撤销通缉令。目的既达,态度慢慢就变了,实际上是逐渐冲淡伪装的面目,恢复他早就深思熟虑,做了决定的主张:南北议和。
徐世昌的策略跟梁士诒差不多。黎、段之争,为了“北洋团体”,袒护段祺瑞,自不待言。冯、段之争,其实他赞成冯国璋与西南修好的政策,但表面上却装得站在段祺瑞这一面,只以双方是暗中较劲,他无法公然出面调停,同时不着痕迹地相机平衡双方的力量,造成冯、段相持不下的局面,终于使得段系要角,产生了一个只有抬出徐世昌,才能逐走冯国璋的想法。
这些情形,梁士诒看得很清楚。徐世昌既是“众望所归”,而且一上台以后,必然会停战议和,彼此的政治主张相同,梁士诒就落得捧一捧他。所以选出的国会议员,除了安福系及与安福系步调一致的新交通系以外,旧交通系亦决定推选徐世昌为下一届的大总统。
但在副总统的人选上,旧交通系与安福系的态度不一致,安福系决定选举曹锟,旧交通系却有异议。梁士诒的打算是,根本就选不出副总统,空着这个位置,留给西南,作为谋和诚意的一种具体表示。
八月十二日新国会正式开幕。冯国璋通电声明,无意竞选,希望“公举一德望兼备,足以复统一和平者”为大总统。这是反对段祺瑞出任大总统,因为段祺瑞的德望如何且不论,主张武力统一,即不能“复统一和平”。因此,段祺瑞在参、众两院于八月底举行联合会,议决九月四、五两日选举正、副总统时,亦发表通电:“元首改任之日,即政局重新之会,自应及时引退,遂我初服。”
到得九月四日,徐世昌在四百三十六票中,获得四百二十五票,众望所归,安然当选。第二天选举副总统,旧交通系及研究系约定以不出席作为抵制。安福系虽占多数,但却不能达到法定所需要的四分之三多数,以致流会。
曹锟自然大为失望。唯一的安慰是,研究系及旧交通系,都间接向他致意,并非对他有何不满,只是安福系太霸道了,给它一点颜色看看。
这一来就变成安福系的面子问题了,以占压倒优势的大派系,连召集一个副总统选举都召集不起来,这不是天大的笑话?
因此新当选众议院议长的王揖唐,特地去看副议长刘恩格,商量挽救之道。刘恩格字鲤门,奉天辽阳人。当徐树铮与奉军水乳交融时,彼此不分,所以抬举刚三十岁的刘恩格为众院副议长,但就这几天情况大变,刘恩格的态度也就不同了。
“逸塘兄,”他率直说道,“这件事恕我爱莫能助,雨帅带信来,要我适可而止。看样子,以后要分道扬镳了。”
“这,”王揖唐大吃一惊,“鲤门兄,这话从何说起?”
“此中内幕,你应该知道得比我清楚。”
“什么内幕?”王揖唐越发诧异,“我实在不知道。”
“你如果真的不知道,就不妨谈谈。说起来是又铮不对,做了一件很对不起雨帅的事——”
据刘恩格说,徐树铮以奉军副司令的资格,向督办参战处领了一笔奉军的补助费,为数达两百万元之多。这笔钱,徐树铮用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知道,反正奉军并未收到。
“还有件事。”刘恩格又说,“又铮先许了雨帅,拥护他登副座,后来食言而肥,改许了曹仲珊。如今是去选曹仲珊当副总统,在我的立场,更有不便。逸塘兄,诸请原谅。”
“有这样的事!”王揖唐认为有疑问,“杨邻葛跟又铮朝夕在一起,那是多精明的人!又铮冒领奉军补助费,邻葛莫非一无所知?”
“是啊,如此雨帅对邻葛亦很不谅解,恐怕他的参谋长亦靠不住了。”
“唉!”王揖唐大为感慨,“真是没兴一齐来。忙了半天,没有把段芝老捧上去,又铮又跟贵处发生了纠葛。鲤门兄,念在彼此合作、休戚相关的分上,要请你在雨帅面前,善为解释。”
“空口说白话没有用。雨帅的新命得赶紧发表才好。”
“是!是!我去催。”
于是王揖唐找到徐树铮,将刘恩格所说的话和盘托出。徐树铮承认有代领奉军补助费这回事,不过他也有一番说辞,仅只是借用一个名义,并非真的该奉军应得的补助费,为他所侵吞。同时他也有一篇账目,都是其势不得不花,而又无处出账,不得已出此下策。
“总而言之,误会已经造成,只有设法解消。雨帅的东三省巡阅使,明令已经送府盖印了。至于我的奉军副司令,自然只有引咎请辞。”
既已有此补过的表示,刘恩格身为副议长,自不便再袖手旁观,于是相偕去访参议院的议长梁士诒,事先用电话约好副议长朱启钤,一起在梁家会谈。
朱启钤亦是旧交通系,但宦兴已淡,所以到了梁家,不过陪着闲坐,只听梁士诒一个人发表意见。
“逸塘兄,”梁士诒以问句作开端,“我先要请问,南北议和,是不是全国的公意?”
王揖唐不能不勉强地答一声:“是的。”
“既然是的,那么国会岂可不尊重民意?”梁士诒接下来又说,“留着副总统等待西南有人来参加竞选,不但是表现了政府谋和的诚意,而且大总统籍隶北方,再选个北方副总统,不足以团结全国,所以选曹仲珊为副总统一事,我个人是坚决反对的。”
“燕老,你错了。”王揖唐说,“说老实话,现在不是选谁的问题,是连一个副总统选举会都无法召集,在民意上无法交代。我们现为正副议长,更觉得责任有亏。”
“不然!”梁士诒大为摇头,“开了选举会,让曹仲珊落选,岂不是故意给他难堪?现在政局要力求稳定,不能再制造问题。逸塘兄,恕我直言,一定要把副总统选举会开成功,而又绝不会有结果,是庸人自扰。”
王揖唐无以相对,想了半天问道:“燕老,如果大家愿意开副总统选举会,你不会阻挠吧?”
“我一个人从何阻挠起?”
“我是说,燕老,你会不会劝你的友好拒不出席?”王揖唐紧接着说,“我想你老不会。”
梁士诒不知道他肚子里在打什么主意,想了想,稍作让步:“如果他们不来问我,我当然不会干预他们的行动。问到我,自然尽我的忠告。”
看看再没有磋商的余地了,王揖唐只得偕刘恩格告辞。在汽车中,他向刘恩格表示,打算动用个人关系,策动旧交通系的议员出席,谈谈条件,亦自不妨。问刘恩格的意见如何。
“这也不妨试一试。”刘恩格说,“不过我已经托人向曹仲珊致意,绝非对他个人有成见,曹仲珊亦很谅解的。我倒觉得梁燕老有句话很实在,开了会而选不出曹仲珊,变成让他下不了台,反而会出问题,那就划不来了。”
王揖唐另有打算,却不便明言,只含含糊糊地说:“到时候再看情形。”
刘恩格自然不必再多问,随着王揖唐到了宣武门内安福胡同安福俱乐部,打电话约了几个跟交通界极熟的本系议员来吃饭。照例要“叫条子”,一时檀板金樽,热闹非凡。王揖唐便抽空约了个别议员,到烟榻上对躺着,并头密谈,每人负责活动三到五名的旧交通系议员,名单亦在口头上商酌停当。王揖唐估计一百一十余名旧交通系议员,大概能争取到八十名左右,副总统选举会可以开得成了。
刘恩格亦分配到任务,发帖在韩家潭的“清吟小班”宜春堂请客,被邀的都是他的东北同乡,请帖上写明“牌酒两叙”,下午四点钟客人到齐,一桌麻将牌已经摆好在那里了。
“主客一共六位。”有个王议员问,“怎么打?”
“我不必算在里头。”刘恩格提议,“你们五位‘做梦’如何?”
“无所谓。”有人这样回答,等于代表全体发言。
于是扳位上场。第一个轮空的,恰好是王议员。“我来服务。”他喊一声,“拿纸片。”
“拿纸片”是八大胡同的惯用语之一,纸片指“局票”。走马章台,兴会最好的是正预备叫局的时候,因为充满了令人陶醉的想象。尤其是做主人的,往往将“拿纸片”三字喊得特别响亮,表示他不是先“打茶围”的客人,更非“镶边”的“窑痞”,而是飞觞醉月的阔客,自然令人刮目相看。及至酒阑人散,应该剪烛留髡时,相好却借故婉拒,口口声声“对不住”,令人无奈,只好关照“点灯笼”,打道回府。这跟“拿纸片”时的心境,有天渊之别,因而流行一副谐联,叫作“得意一声‘拿纸片’,伤心三字‘点灯笼’”。
不过,王议员此时却谈不到得意,他是纯粹服务,等各人报了名字,发出局票,刘恩格便交代主政的宜春老四照料打牌的客人,自己邀了王议员到后房去密谈。
“这几天到‘财神庙’去了没有?”刘恩格问说。
“财神庙”是指梁士诒家。王议员摇摇头说:“不大去。财神庙是广东人的天下,我们犯不着去凑热闹。”
“既然如此,你就不必听‘财神’的约束,议员本就是独立的。”
“话是不错,不过道义总是要讲的。”
“这就未免太迂了。”刘恩格说,“你虽是财神支持出来的,可是你要知道,财神也在利用你们。这一次的竞选经费,规定由交通部筹一百四十万,财神近水楼台,先提了四十万,实际上最多花了一半。”
“那倒不止。据我所知,至少要花到三十万。”
“就算三十万,也还有十万的好处。”刘恩格紧忽又自己撇开,“这都不去说它了!老王,我是受人所托,打开窗子说亮话吧,逸塘的意思,请大家捧个场,只要到会,选谁都可以;不选谁光是投空票也可以。当然,辛苦大家,应该送车马费,每位半千之数。你看如何?”
“既然如此,何乐不为?”王议员毫不考虑地说,“算我一个。”
就这样趁“做梦”轮定,逐一相谈,结果是一半与王议员同样的想法,一个要考虑,意思是嫌五百元太少;一个率直拒绝,而且很坦率地表示,不是不买刘恩格的面子,而是不愿捧安福系的场。
这样的成绩,差强人意。刘恩格便乐得用安福俱乐部的公款,大花特花。看王议员看中本班的一个“大姐”,便跟“本家”商量,许以重酬,让王议员如愿以偿。
这个“大姐”名叫阿玉,花信年华,工于泥夜。第二天日上三竿,王议员好梦方酣时,却为阿玉唤醒了。
“王老爷,”她说,“梁公馆来过电话。”
“梁公馆?”王议员问道,“怎么说?”
“要你听电话,回报他还没有起床。梁公馆说,有要紧事,请你马上去。我问是哪家梁公馆,他说,你自然知道。”
“噢,噢,知道,知道。”王议员一翻身坐起,脑袋昏昏的,不由得又躺下了。
“怎么?”阿玉问道,“哪里不舒服?”
“是舒服过度了的缘故。”王议员笑道,“躺一会儿再说。”
阿玉当然知道原因,将炖在“五更鸡”上的桂圆莲子粥去盛了来,扶起王议员,喂他吃完,精神便好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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