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勋于是一面暗中调兵,一面注意巴布扎布的进展。到了八月十三日,巴布扎布已过长春,将进入公主岭之南的郭家店时,在它西面数十里的郑家屯,突然发生了日军与当地中国守备部队武装冲突的纠纷。
这一件纠纷起于一个名叫吉本喜代吉的日本人,为买鱼发生争执。东三省二十八师骑兵团的一名士兵,心抱不平,发生冲突。吉本吃了点亏,跑到日本领事馆的警察派出所去申诉。派出所巡查河濑松太郎,带了吉本到团部去交涉,不得要领,怏怏离去,旋又重来,这一回带了二十几个日本兵来。
正在大肆喧嚷时,日本兵上前缴一名中国士兵的械,争夺之间,手枪走火。日本兵随即开枪,团部中有十余官兵,立即还击。一场混战,中国方面死了四个人,负伤数人,日本方面伤亡较重,当场死了七个,包括河濑在内,后来又死了五个。
出事以后,辽源县知事马上赶到日本军营,表示慰问,同时请骑兵团约束部下,勿使事态扩大。但日军则蓄意借故挑衅,在要求中国军队撤退至辽源城外三十里,并已获得同意以后,犹复调集八面城、公主岭、铁岭的步兵、骑兵共一千五百人,占领了辽源镇守使署及中国军队的营房。接着张贴告示:“由郑家屯至四平街沿路南北两侧三十华里以内,禁止中国人进入。”
这是一种掩护巴布扎布的行动。原来巴布扎布出师不利,遭遇到奉军猛烈的迎击,不得不迂回曲折地南下。日军借“郑家屯事件”制造紧张局势,目的在于使奉军要应付眼前的危机,放松巴布扎布;同时又为巴布扎布设了一条“安全走廊”,一进入郭家店,连接四平街、郑家屯,便是在日军保护之下了。
当巴布扎布出动的消息传入溥仪读书的毓庆宫时,师傅们一个个面有喜色,但很快地,脸色又都阴沉了。在徐州也是一样,张勋跟倪嗣冲函电交驰,预备起兵接应,到得“郑家屯事件”发生,真相毕露,知道木泽来谈的计划,已化为泡影。
接着,段祺瑞的亲信、国务院秘书长徐树铮,秘密南下来看张勋,见面第一句话是:“巴布扎布完了。绍轩,你还不召集第二次会议吗?”
张勋不知道他这话是何用意,便先试探着问:“芝老是怎么个意思?”
“你问的是哪方面?”
“自然是复辟。”
“这一点,芝老也是清室旧臣,没有不赞成的道理。不过复辟先要把障碍扫除,似乎为时尚早。”
“你说的障碍是什么?民党?”
“民党还不是最大的障碍,最大的障碍是民主。有了民主,自然不要君主;若要君主,首先要打倒民主。此是不易之理。”
最后两句话将张勋搞糊涂了,君主只有一个,当今的宣统皇帝;民主则“四万万同胞”都是主人,如何去打倒?
“又铮,你老实告诉我,民主在哪里,怎么去打倒?”
“民主在国会——”
“我懂了!”张勋恍然大悟,“民主在国会,打倒国会议员,就是打倒民主!”
徐树铮之极力煽动张勋反对国会,当然是因为国会与段系发生了权力冲突的缘故。本来袁死黎继所引起的新旧约法力争,而终于由段祺瑞让步,同意恢复中山先生所全力维护的民主约法。虽说由于林长民、张国淦这些旧进步党人的调停,而主要的关键,还在旧约法对段系有利,因为由袁世凯授意而订的民主新约法,权力集中于大总统,是独裁制,而旧约法为责任内阁制。如果段祺瑞坚持新约法,变成自我削权,岂非傻事?
但旧约法名为责任内阁制,实际上三权分立、相互制衡,也就是由总统、内阁、国会分享政权。徐树铮当然懂这个道理,却不愿承认,用“责任内阁制”这个借口,独断独行,因而引起府院不和。
不和的原因,亦不尽由于权力之争,还有意气在内。徐树铮恃才傲物,以至于无礼。段祺瑞是很少去见黎元洪的,只见徐树铮的汽车,经常出入公府,但不是徐树铮以国务院秘书长的身份代表段祺瑞向黎元洪报告政务,而是抱着一堆公文,请大总统去用印。
“怎么派这个人去当省长?”黎元洪有时候会问这么一声。
徐树铮冷冷地答一句:“阁议通过的。”
如果问的是:“这道命令是怎么个来龙去脉?”
徐树铮常是不耐烦地说:“大总统别多问了!只管用印就是。”
“黎菩萨”到底不是泥菩萨,像这样的态度,也会觉得愤懑难平。公府秘书长张国淦自觉“护主无方”,坚决求去。继任的是旧进步党改投国民党,属于“韬园系”的丁世峄。
此人性情刚正,徐树铮算是遇见对头了。到职未几,他便拟就一个“府院办事手续”草案,提交阁议。前面理由部分,不客气地指斥段祺瑞与徐树铮,说:“国务会议以前无议事日程,会议以后无报告,发一令总统不知其用意,任一官总统不知其来历。国务总理恒匝月不一晤总统,惟见有秘书长传达于其间,有所询则经阁议内阁负责为对抗。大总统无见无闻,日以坐待用印为尽职。”
在办法中,规定总统可以出席发表意见,但不参加表决。对于用人,总统不同意可以拒绝用印。阁员应随时向总统面商要政。开国务会议,事前应呈议程,事后应送记录。段祺瑞觉得这个草案,如交阁议,等于自掴其颊;不交阁议,径自承认,却又于心不甘。于是由袁世凯一脉心传的“政治病”发作了,请假不视事,专车回天津去观变。
这一着吓不倒黎元洪,更吓不倒丁世峄。既谓之责任内阁,政务废弛,责任即在国务总理;而况按照约法规定,总统有权指定阁员摄阁。因此只有出诸调停之一途。由徐世昌、王士珍分头疏导,最后达成一个折中的协议。丁世峄为黎元洪争回了不少权力。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这回是内阁内讧。两对手方,一个是内务总长孙洪伊,另一个不消说得,是专擅跋扈、不畏清议的徐树铮。
事起于驻粤的护国军李烈钧部,与代理广东督军龙济光的队伍,为了防区发生冲突,段祺瑞下令两军停战,并在国务会议中提出讨论。
哪知阁议中有发言权的阁员尚无表示,没有发言权的徐秘书长却一马当先,主张电令福建、广东、湖南、江西四省出兵,围剿李烈钧的部队。内务总长孙洪伊立即提出相反的意见,认为以调解为宜。大家都赞成他的办法,围剿之议根本不成立。
哪知徐树铮居然自作主张,发了围剿李部的命令。不多几天,争端平息,李烈钧将他所统率的滇军,交给师长张开儒、方声涛,只身离粤;而四省接到围剿的命令,要求发枪、发饷的复电也到了国务院。孙洪伊很不客气地指责徐树铮:“简直荒唐!”两人就此结下了“梁子”。
其实国会正在开议,通过了一个查办福建省省长胡瑞霖的议案,咨请国务院照案执行。这是内务部的职权,如何处理,以及如何答复国会,孙洪伊责有攸归。不道徐树铮老毛病发作,擅自做了处理。孙洪伊大为恼怒,写了封信给段祺瑞,“摔纱帽”不干了。
见此光景,段祺瑞想护短亦办不到,便请内务部次长许世英做和事佬,议定对国会质问的答复,由主管部起草,院会须经阁议通过,秘书长不得擅改,并应由主管部总长副署。孙洪伊十足找回了面子,才肯复职。这是徐、孙交恶的第二回合,徐树铮落了下风。
紧接着是第三回合。内务部裁员,一群被裁人员,借口不合文官任免休职条件,向平政院提出诉讼。平政院是新约法下的产物,段祺瑞既已同意恢复旧约法,应该撤销平政院,而居然听其存在;黎元洪亦不作声,因为平政院长周树模是湖北人,前清翰林出身,不便敲了他的饭碗。再说多这么一个衙门,安插同乡也方便些,何苦要去取消它?
平政院当然也有人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本身并站不住,所以平时不愿多事。但既有人找上门来,不能不管,所以给了孙洪伊一道公文,限期五日,提出答辩。孙洪伊冷笑一声:“简直就是‘养媳妇做媒’,自己还不知道保得住保不住呢,就敢管人的闲事了?”将平政院的公事批了个“阅”字,置之不理。
他没有想到,那个“养媳妇”有人撑腰,居然就敢“管闲事”,而且是硬出头。缺席裁判内务部败诉,所有裁员命令,一概无效,由院呈请大总统下令执行。
孙洪伊大为光火,驳斥平政院非民主约法所规定的公务机构,根本无由受理行政诉讼,打算呈请大总统将此移付国会解决。这一来纠纷闹大了,如果移付国会解决,结果是可想而知,会作成一个凡非民主约法规定的机关皆属非法组织,应咨请国务院限期裁撤的决议。
对于国会议员中反北洋反段势力的膨胀,徐树铮早就感受到了威胁,所以除了拉拢原就预备跟北洋合作而为进步党化身的研究系要角,如梁启超、汤化龙、林长民等人以外,更想以“团体利益”为名,将“有兵斯有土,有土斯有财”的各省督军,组成实力派的集团,接受段祺瑞的指导,内以巩固本身,外以钳制国会。但他知道张勋连袁世凯都不甚买账,何甘俯首听段祺瑞的号令?所以名义上的领袖,必须归之于辫帅,至于将来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见机行事,自有把握。
偏偏国会议员也不争气,大小派系林立,议论庞杂,莫衷一是,令人厌烦。加以唯利是图,开出口来便知意向所在,亦让人很看不起。因此,张勋在九月二十日召开的第二次徐州会议,论复辟,意见不尽相同;谈反对国会议员,却是众议佥同。
“他娘的,国会议员!”湖北督军王占元的右手拇指、食指,虚虚圈起一个圆形,摇晃着说,“他是议员,俺有银元;拿俺的银元,砸死他娘的国会议员!”
“快人快语!”徐树铮鼓掌笑道,“快人快语!”
对付国会议员的策略,就此产生,用银元去砸;如果不倒,用更有效的办法去“摆平”。
当然,主要的议题是复辟。在原则上,没有一个人会公然反对,因为反对复辟,若非表示赞成共和,便是阻碍清帝复位。在座的人,谁没有做过清朝的官?以清朝官员反对清朝皇帝,不成了叛逆了吗?
但何时复辟,却有不同的意见。奇怪的是最热心复辟的还不是张勋,而是倪嗣冲主张立即展开行动。
“急可不能急。”张勋说道,“时机好像还没有到——”
“绍轩,你错了!”倪嗣冲说,“时机是早就到了。项城刚去世的时候,大家对帝制其实并不反对,打铁趁热,一举推皇上复位,生米煮成熟饭,至今最多对西南出兵而已。现在国会一恢复,黄陂代理总统,要取消已成之局,比三个月前已难得多。不过,徐相国跟芝老都赞成复辟,趁国会根基不稳,事犹可为,再晚可真是不行了。”
听他说得振振有词,没有人能驳得倒他。只有徐树铮,另辟蹊径,想到有个理由可以拦他的兴头。
“复辟不办则已,一办非成不可。如今最大的关键是外交承认的问题。”徐树铮紧接着说,“项城失败最主要的原因是,登极那天,只有伦贝子以清朝大使的资格入贺,连几十年的老朋友、英国公使朱尔典都不捧场。当时我心里就在想:项城危矣!前车不远,这个覆辙决不能蹈。”
“英国没有太大的关系。”倪嗣冲说,“只要日本谈好了就行了。”
“可是要去谈啊!”张勋接口。
这样,复辟实行的时机问题,也谈出了一个结论:先向日本方面试探,如果反应良好,再进一步讨论实行的步骤。至于派谁向日本方面试探,当然是政府的事。徐树铮即席表示,一回北京立即向段祺瑞报告,挑选适当的人到东京去活动。
最后还有一个徐树铮很热心的议题,以这次出席的苏、皖、赣、鄂、直、鲁、奉、吉、黑、闽等十三省的军民长官为基干,组织省区联合会,结成利害一致、休戚相关的同盟。这个提议,没有人反对,但结盟必有盟主,无形中成为十三省的领袖,说起来也是很过瘾的一件事,所以跃跃欲试者,大有人在。
要论资格,自然是冯国璋第一,其次才是张勋。此外有心问鼎领袖一席的,尽管跃跃欲试,多想一想,亦就会知难而退,由想“坐轿子”退而甘为“轿夫”,王占元就是,他拥护冯国璋为盟主。
冯国璋的亲信是江西督军李纯,他比王占元有头脑,悄悄劝王占元不必起劲。因为冯国璋跟广西的陆荣廷有默契,彼此划疆而守,陆荣廷保住两广,冯国璋控制长江上下游的湖北、江西、江苏三省,不必他求。如果冯国璋成为十三省结盟的头脑,在表面上与西南各省便形成了尖锐的对立,足以妨害他跟陆荣廷之间的良好关系。
这一点,徐树铮亦早就看穿了,成竹在胸,只需稍作个别的说服工作,很顺利地将张勋捧了出来,成为省区联合会的召集人——有人管这个组织叫“督军团”,名称比省区联合会来得响亮,很快地流行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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