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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受田光供养,在燕市旅舍中的荆轲,闲住了一年有余。

就在这十几个月中,燕国南邻的赵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而且剧变就发生在最后三个月——三个月的工夫,秦国灭了赵国。

赵国四战之地,多出名将,前有廉颇,后有李牧。秦王十四年、十五年两次伐赵,都为李牧所败。秦王十八年——荆轲离开邯郸不久,秦国命将三路伐赵,一下井陉、一攻河内、一围邯郸。赵王迁以李牧、司马尚领军抵抗。李牧用兵,素以坚韧见称,邯郸被围一年,秦军劳而无功。

于是,秦国善设阴谋的李斯,重施故技,定下了从内部来瓦解赵国的策略。

赵王迁是个儇薄无行的少年。他的母亲是邯郸倡女,初嫁赵国宗族,年少而寡。赵王迁的父亲悼襄王惑于她的美色,纳入后宫,生子名“迁”。悼襄王在位九年而薨,幼子继位,母以子贵,邯郸倡女,成为太后。这位正在狼虎之年的太后,宫闱之中有甚多的丑闻。赵国的百姓看不起她,私底下多管她叫“倡后”。

倡后外结奥援,名叫郭开,是个极其卑鄙的人,引诱年幼失教的赵王迁,讲究声色犬马,因而成为宠臣。李斯曾利用他中伤廉颇,现在又要利用他来毁掉李牧。

于是,受了秦国重金贿赂的郭开,向赵王迁进谗,说李牧、司马尚有谋反的逆迹。赵王迁跟他的母亲商议,恰好倡后又与李牧有仇——悼襄王纳倡后时,李牧曾加劝谏——自然全力支持郭开。

母子君臣密议的结果,以赵葱和齐将颜聚代替李牧和司马尚。李牧认为这是乱命,不肯授印,赵葱设计捕杀李牧,司马尚被废。

三个月以后,秦将王翦大举攻赵,赵葱阵亡,赵王迁被掳。倡后为赵国士大夫所杀。而公子嘉——赵王迁的异母兄,率领宗族数百人,向北逃亡到代郡,自立为“代王”。

这是赵王迁八年、秦王政十九年、燕王喜二十七年,也就是荆轲在燕市的第二年十月间的事。

燕赵唇齿相依,赵国既灭,燕国便面临了生死存亡的严重关头。太子丹大为震恐,问计于他的太傅鞠武。

在东宫的密室中,两人先作情势的研判。“臣得确实谍报:王翦已屯兵中山,显然有乘胜攻燕之意。”鞠武停了一下,追溯前事,“当年太子收容樊於期,老臣曾作谏劝,以为一方面不必触怒秦王,一方面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并作拒秦之计,方为正办。如果太子纳臣忠言,不致有今日之危!”

“唉!”太子丹不耐烦地顿足,“师傅,不必再说这些话,徒乱人意!”

“是。老臣失言。”

“也不必如此自责。师傅,你有什么主意,倒是快说吧!”

“老臣智穷力竭,计无所出。”鞠武扬首答道,“举荐一人,请太子召见。”

“谁?”

“处士田光先生。此人智深勇沉,可谋大事。”

“噢!”太子丹很高兴地说,“我也听说过,有此一位长者。请师傅为我先容,如何?”

“臣当效力。”

“那么,事不宜迟。请师傅快去办吧!”

“是。”鞠武退出东宫,遵照太子丹的意思,随即趋访田光。

他们是总角之交,六十年的岁月,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一个贵为太傅,一个是在野的处士;依世俗的眼光,分隔云泥,而在他们内心中所不能磨灭的印象,依旧是儿时嬉戏追逐的光景。田光素性淡泊,不慕名利,鞠武曾数次保荐他为官,也要为他引见太子,都为他婉言拒绝,只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陈述他的见解。所以,鞠武对国事的献议,实际上多半出于田光。

由于过去的了解,鞠武有些担心,怕田光仍旧持着不求闻达的素志,不肯应召,准备着耗一夜的工夫,破釜沉舟,恳切陈词,无论如何要说服田光去见太子。因此,他的态度是从容的,见了面,先不道破来意,尽自谈着闲话。

反倒是田光有些困惑了。赵国新灭,王翦大军进屯中山,大有窥燕之意,以致举国人心惶惶;而身为太傅的国家重臣,何以有此闲逸的兴致,来访草野故人,作款款的清谈?

“太傅!”他忍不住要问了,“近日可有来自南面的消息?”

“只有来自北面的消息。”鞠武答道,“赵国公子嘉,已自立为代王,派遣使者来见太子,约燕合兵驻上谷,以阻秦军。”

“太子可曾见许?”

“自然。”鞠武徐徐引入正题,“然而这是权宜的处置。欲求自保,当别谋一劳永逸之计。”

“正该如此。”田光问道,“太傅可有良猷?”

“田兄!”鞠武笑道,“这话,该我请教你才是。”

田光沉默着。浓重的两道白眉,几乎连接在一起,眉宇间,无情岁月所刻下的纵横皱纹,越显得深刻了。看他那攒眉苦思的神情,鞠武充分体会到老友热爱国家的忠荩。把握住这进言的机会,他换了副肃穆的神色,以低沉而激动的声音说:“田兄!国事如此,你再不该崖岸自高了!”

“何出此言?”田光倏然动容,“太傅,你不是不知道,我身在草野,心在庙堂,苟利于国,生死以之,决不逃避责任的。”

“是。”鞠武顿首相谢,“我说得太偏激了。不过,你何以始终不愿见太子?甚至上一次有人带来徐夫人那方竹简,你托我转呈太子,都一再嘱咐,不必说破来历。这也未免太清高了。诚然,你有见解,何不由我转达庙堂;但总不如当面倾谈,来得深切。恕我再质问一句:你何以不愿见一见太子?”

“责备得是。”田光转为平静了,“不过,太傅,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之耻于自荐,并非自鸣清高,须知草茅下士,求谒贵人,则不免为人所轻,为人所轻则其言不用。太子既然礼贤下士,则你何不说,太子何以不愿见一见田光?”

鞠武不答。闭上眼沉思了好一会儿,张眼点头,轻轻说道:“敬闻教矣!”

说完,他起身告辞,重趋东宫。

于是,第二天平明时分,甲士前导,仪从簇拥,太子丹亲访田光。来得太早,田家的大门还紧紧闭着。

东宫舍人叩开了门,朗声宣道:“太子请见田光先生!”

田家的僮仆,一听这话,再见到那副气派,吓一大跳,张皇失措地奔了进去,一路大喊:“太子来了!”

刚刚起身,正在栉发盥沐的田光,年逾七十,依然耳聪目明,听得外面的喧嚷,虽不免意外之感,但稍微想一想,便了然于其来有自。他一面告诫家人整肃门庭,不可喧哗失礼;一面匆匆戴冠束带,师法“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的古训,顾不得再细作检点,便踉踉跄跄地迎了出去。

走出门外,只见一辆华盖高车旁边,站着一位三十余岁,气度清华的贵人,不用说,这就是太子了——太子丹先质于赵,后质于秦,在国的日子不多,所以田光一直没有机会见过。

“草野微臣,辱蒙太子下顾,逾格恩宠,粉身难报。”田光一面说,一面俯伏在地。

“田先生,快请起来!”太予丹踏上来,亲手相扶,“我实在惭愧得很,久闻贤名,到今天才来请教。田先生,我不必惊扰府上了,特来奉迓,可肯见顾?”

“极愿追随。”

“好极了,请上车吧!”

说着,太子丹又亲手搀扶田光上了他的车子,如子弟服侍前辈似的。虽是不慕荣利,心如止水的老田光,亦不免感动得心潮起伏,眼眶润湿。

一车共载,驰向东宫。到了这里,太子丹变客为主,等田光下了车,亲自引导,绕过长廊,进入一座在花木深深的小院落中。所有的从人,都预先受到了嘱咐,自动止步,留在院外。

“请!”太子丹侧身揖让。

田光看见太子如此礼遇,觉得出以同样的谦让姿态,倒反显得不够诚恳,因此伛偻着身子,趋跄而上。

等他踏上台阶,太子丹却又疾趋着抢上前去,拉开屏门,一闪而入。室中一正一侧两方席子,太子丹走到上方,跪了下去,用宽大的衣袖,拂一拂席上的灰尘,然后转身作个肃客手势。

“此万万不可!”这下田光不能不谦辞了,“身在东宫,须行国礼。太子请上坐!”

“田先生!此是密室,室中只你我二人,莫论国礼,只叙私情。田先生,今年春秋几何?”

“七十有三。”

“比鞠太傅犹长一岁,我当以师礼事田先生。”

“决不敢当。”

“难道田先生有吝予赐教之意?”

“决不敢。愿掬肺腑,以效愚忠。”

“既如此,田先生请先坐了好说话。”

田光看看推辞不脱,只好告个罪在上方坐下。太子丹侧坐相陪,当寒暄告一段落时,太子的脸色渐渐转为忧伤凝重了。

“田先生!”他把身子往前移了移,用低沉的声音谈到大事,“燕秦势不两立,以弱燕而敌强秦,请问何策当先?”

田光不即回答,凝神静虑,前后思量,好久,方始开口:“听说太子后宫,摒绝女乐,畜养壮士二十人。若在四十年前,臣自问可在此二十人之列,骐骥骅骝,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马齿加长,至于衰老,控驽马可以争先。不知太子喻得此意否?”

“体力之勇,则年轻而力壮;若论谋国,自非老成不可。”

“然则所谓‘老成谋国’,以何者最要?”

太子丹想了一下答道:“识拔后进,善善能用!”

“太子真是大智慧人!”田光顿首答道,“微臣昧死上言,有荆卿其人,与臣相处一年有余,深知其才具胜臣十倍,可以与谋大事。”

“好啊!”太子丹欣然相询,“可否请田先生为我介绍,得以结交荆卿?”

“遵命。”田光再一次顿首,“微臣告辞。”

太子丹把田光送出东宫,搀扶着他上车,一面走,一面逡巡回顾,有种欲语不语的表情。于是田光站住了脚,看着太子丹。

“太子!”田光轻轻挣脱了手,整一整衣袖说,“微臣拜别!”说着要行大礼。

太子丹赶紧又扶住了他,四目相视,一个在等待,一个有话不肯说,形成了很尴尬的场面。

终于是田光先开了口:“太子,尚有垂谕?”

“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尽请明示。”

太子丹踌躇了一下,回头望见有东宫舍人跟在后面,便挥手示意。那舍人远远避了开去。

“田先生,我所奉陈的,以及你所答复的,都是国之大事。请田先生务必保守秘密,切勿泄露。”

这话一出口,田光震动了,内心中引起了无比复杂的感触,但如闪电般的强烈意念,一个接一个出现过了以后,却只剩下了十分好笑的感觉。

于是,田光低头笑道:“是!当谨守太子之诫。”

上了车,隆隆然如雷鸣的轮声,又扰乱了他刚归于平静的心境——他的心很乱,也觉得十分烦恼;太子丹的告诫,一遍一遍响在他的耳际,就像一根针,不断刺在他的心上一样。

车停了,却听见嘈杂的人声,打开车门一看,门庭如市,挤满了家人亲友邻居,一个个都含着兴奋的笑容,上来迎接。

“田先生,太子亲临访晤,可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噢!”第一个说。

“田先生,太子跟你说了些什么?”第二个问。

第三个、第四个……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话,说来说去都只是想解答一个有趣的疑问:太子何以突然见访,所谈何事?

就是太子丹没有那番告诫,田光也决不会把密室陈对的那番话,透露给任何人的——包括他的老妻稚子在内;所以,他只满面欢愉地盛赞太子丹尊老尊贤、仁而好礼的德性,暗示太子丹的亲访,只不过是尊重国中耄老,一种礼貌上的访晤而已。

就是这样,已足以使得一向尊敬爱慕他的那些人,津津乐道不休了。田光素来好客,便吩咐家人,设酒浆果饵,招待宾客,直到日暮,方得清静。

他是不用晚餐的,早早闭了卧室的门,燃起一炉沉榆香,独对一盏孤灯,静静回忆与太子相见的经过。

“何以太子见疑?”他自问。

“既然见疑,何以又以国之大事相商?”他又自问。

“除了疑我不能保守秘密以外,还疑我些什么?”他再自问。

一想到此,他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他终于发现了心中隐隐然总觉得十分烦恼的根源!太子丹既然怀疑他不能保守秘密,难免也在怀疑他举荐不实。

田光十分伤心,伤心于数十年慎行谨言,依然不能取信于人。接下来便自然而然兴起一个念头:要怎样才能取信于太子呢?

想来想去只有一样,除非他能证明他所举荐的人,确如他自己所称道的那么好。但是,这又非他所能为力——要靠荆轲。

他开始奇异地发现,他的命运与荆轲合而为一了。荆轲的成功才是他的成功;荆轲的失败,必然也是他的失败。他的一生的定评,完全系在荆轲身上了。

这一来,他的心情越发沉重。他了解到他该做的事,不仅是保荐荆轲,而且还要设法使荆轲发挥最大的能力才智,获致最大的成功。而荆轲的成功,又不仅是他的成功,应该是整个燕国的成功。

意会到此,田光又异常兴奋了。他觉得不论用任何方法,凡可以激励荆轲,把他的才智能力发挥至极限的,都是值得去做的。只是用什么方法,对荆轲才是最大的激励呢?

这成了难题。沉思到夜半,灯尽油干,“噗”的一声,灯花爆了。眼前突然一亮,余烬作熄灭前的最后的、也是最完全的燃烧,尽了它的最完善的作用。

灯灭了,眼前漆黑,但田光心头却是光明的。他自觉进入了悟道的境界,摸索着展开布衾睡下,心里不自觉想起了孔仲尼的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

一觉醒来,依然是平日起身的时刻。一睁开眼,首先想到的便是荆轲。算一算日子,这天他正要来,便不再派人去请他了。

于是,他盥沐朝食以后,从从容容地询问了许多家务。

午餐以后,焚香独坐,静等荆轲来访。荆轲三日一来,这天仍如往常,日影正中时,便听得他的语声出现了。

也是照例的,田光第一句话必问:“有何消息?”

荆轲用田光的钱,布置了一个谍报网。人数不多,效用极佳;南来北往的消息,往往比太子丹还知道得早。他这样做,并无特定的目的,只是觉得既有天下之志,便不能不明天下之势而已。

“田先生!”荆轲这一天说话,不似平日沉着,显得相当激动地说,“嬴政到了邯郸了!”

“这不足为奇。”田光说,“他一向喜欢巡行的。”

“但到邯郸不同。邯郸是嬴政出生之地,也是他的母家。”

“然则,对邯郸别有念旧之恩么?”

“正好相反。”荆轲的语声又趋于平静了,“凡是邯郸与他母家有小怨的人,无不提来,活活坑死了。”

“这也不足为奇,嬴政一向严酷寡恩。”

“不错。”荆轲点点头,“然而天下之人,不知嬴政严酷寡恩。李斯以大量黄金,制造口碑,把嬴政说得德侔三皇,功迈五帝。而今嬴政暴虐严刻的事实俱在,若能檄告天下,咸使闻知,共兴同仇敌忾之心,岂非阻遏暴政之一助?”

“嗯!这设想大有见地。”田光先不深谈,又问,“还有呢?还有什么消息?”

“还有个消息,算是佳音,来自榆次。徐夫人自赵国沦亡,幸免荼毒,已辗转到了榆次,住在她的弟子孟苍那里。”停了一下,荆轲又说,“徐夫人虽已封炉,但国恨家仇之痛,必不能忘怀;若能迎入燕国,为驱秦效力,徐夫人当不吝重启冶炉。田先生,我以为你不妨把这层意思,说给鞠太傅听,请他转陈太子。”

“不必。”田光立即接口,“你自己可以面告太子。”

“怎么?”荆轲困惑了,“何由得见太子?”

“是我的保荐。”

“噢!”荆轲问道,“我也听说,田先生昨天与太子同载入东宫。那是确有其事了?”

“确有其事。”田光站起身来,亲身封闭了他那养静的院落。

一见田光这郑重谨慎的动作,荆轲立刻敏感地意识到,将有大任降临他的身上。一阵勃发的兴奋,使他感到呼吸困难,但与之俱生的是深深的警惕:处大事要沉着!他这样告诉自己。发挥了养气的功夫,使一颗奔跃的心,按捺了下来,复归于平静。

田光已复回原座,他把太子亲访,东宫密谈的经过,叙述了一遍,接着又说:“你我忘年之交,燕市的人,无不尽知;然而,荆兄,你须切记,我的举荐,决非出于私情。”

“田先生!”荆轲庄容答道,“出于私情而举荐人才,不是你所肯做的事;就算你肯做,我亦未见得肯从命。”

田光掀髯扬眉,抚掌称快:“这话说得太透彻了。好,好!那么,你准备何时去见太子?”

“随时可去。只听田先生一句话。”

话中有着没有说出来的意思,田光体会得到:“照理,太子至少应该像访我一样,亲自命驾到你的住处……”

“不,不!”让田光一说破,荆轲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赶紧抢着解释,“田先生年高德劭,太子亲访,以示尊老敬贤之意,那是应该的。我,我可不敢存着那样狂妄的想法,必得太子见顾,不愿先见太子。”

“不是这么个说法。”田光脸上闪现着一种奇异的、不明其原因的豁达的神色,“我自幼就知道一句话:‘长者为行,不使人疑。’太子送我上车时,告诉我说,彼此所谈,都是国之大事,叮嘱我保守秘密,切勿泄露。这是对我的行为有所怀疑,我心里难过得很。”

原来还有这么一句话!荆轲真是奇怪了,不知太子丹心里对田光到底是怎么样的想法?就这沉吟的片刻,却又听见田光在说话了。

“疑心我会泄露机密,自然也会疑心我的举荐不实,这才是我觉得最难过的地方。太子丹的话,对你我来说,都是侮辱;然而,太子是无心之失,决非恶意。你觉得我的话,可是持平之论?”

“是的。田先生,你看得十分真切。只是,既已受辱,如何洗刷?”

“问得好!”田光欣然嘉许,然后伸两指,轻轻说道,“两个字:行为!”

“对!”荆轲以极坚决的声音答道,“请田先生放心,我要以‘行为’来证明,不负田先生的赏识,不负田先生的举荐;让太子自己发觉,他对田先生的怀疑,完全错了!”

“荆兄!有你这句话,我真的可以放心了!一生也有个交代了!垂暮之年,得以举荐英豪,为国家建一大功,皆出荆兄之赐。田光感何可言?”说着,双手伏地,深深下拜。

荆轲怎敢受此大礼?一跳而起,在田光侧面跪下,激动地答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田先生!有生之年,皆是怀德之时。”

“莫如此说。”田光徐徐伸直身子,仰起头望着一窗淡金似的日影,长长地舒了口气,显出那种俯仰无愧、生死无惧的气概,然后点点头说,“我该休息了!荆兄,你请少待。”

“是。”

荆轲茫然看着田光安详地退入别室,心中充满了迷惘的感觉。相处至今,他今天才第一次发现田光深不可测。田光的神态、言语、动作,他只懂得一半,另一半真个耐人寻味。

就是懂得的一半,也还需要细细体会。于是,他不知不觉地落入了忘却眼前的境界。

忽然,咕咚一声巨响,惊醒了他,定神细辨,仿佛是一个人栽倒在地的声音。

莫不是田光摔了跤?荆轲匆匆而起,走到别室门口,喊道:“田先生,田先生。”

“嗯。”里面有细弱的答应声。

于是荆轲推开了门。一眼望去,那颗心倏地被提了起来——田光确是栽倒在地,却非寻常的失足摔跤,颈项间流着汩汩的鲜血,染红了他的白髯,右手握着一柄剑。

田光饮剑自刎了!

“田先生,田先生!”荆轲大喊着奔了过去,伏倒在他身旁,检视伤口,喉头血肉模糊,但是,眼中还有微弱的光芒,胸口还有微弱的呼吸。

“去见太子。”田光吃力地说,声音极低,荆轲必须屏声息气,全神贯注才能听得清楚,“说田光已死,不虞泄密。”

说完,两眼上翻,一瞑不视!

“田先生,田先生,田先生!”荆轲力竭声嘶地喊着。

田光已不再有反应,却惊动了田家老小。但院门已为田光亲手闩住,无法进来,只在外面拼命擂门。

荆轲流着满脸的眼泪——那是他成人以来,第一次恸哭——去开了门。田光的妻儿家人一拥而进,看到他那样子,一个个都颤抖了。

“出、出了什么事?”田光白发盈头的妻子问。

荆轲双腿一软,仆倒在地,放声大哭。“田先生,”他断断续续说,“殉国了!”

于是,全家大小飞也似的奔了进去。随即听得抢天呼地举哀的声音。

而荆轲在无穷的悲痛中,却还谨记着田光的话,收一收眼泪,告诉陆续进来探视的田家的人说:“我去见太子报告。等我回来再商量办丧事。”

于是,荆轲上马疾驰,直趋东宫,通名求见太子。

“啊!”卫士已受了嘱咐,肃然奉客,“是荆先生!太子有谕:随时延见。请在卫所坐一坐,等我去禀告。”

“太子现在何处?”

“在后苑。”

“请引路,到后苑!”

“是。”

太子丹正在射圃与十几名壮士较射,听得荆轲已到,抛下弓箭,大踏步迎了出来。

一见面,他愣住了。他想象中的荆轲,必是英姿焕发,神采飞扬的清俊之士,而眼前所见的人,面容哀戚,双目失神,看上去颓唐不振,怎能担当大任?

“足下就是田先生所盛赞的荆卿了?”

“外臣荆轲,特来报丧。”荆轲撩一撩衣襟,拜了下去。

太子丹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抢上一步,扶住他的肩说:“请起,请起。幸会之至。”

“启禀太子,”荆轲站了起来,忍住眼泪,用极沉静的声音说,“田先生饮剑自刎了!”

“什么?”太子丹这下才听清楚,大惊失色,“何以自刎?”

荆轲不即回答,左右顾视东宫侍从。太子丹立即会意,轻声吩咐:“都退下!”

估量着所有远避的侍从,无法听得清他们的谈话了,荆轲才说:“田先生临终嘱咐,禀告太子:‘田光已死,不虞泄密!’”

太子丹一时还不解这句话的意思,然后,心中像漆黑的夜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的闪电,一切都弄清楚了。

而弄清楚了,他反有不可思议的感觉!只为了自己的一声叮嘱,便以死明志么?“田先生,太胶柱鼓瑟了!”他目瞪口呆地说。

荆轲冷冷地答道:“田先生遗言,‘长者为行,不使人疑。’太子,你对田先生,既不深知,亦不深信,然则出以那样隆重的礼遇,叫田先生怎能承受?”

这一下点醒了太子丹。他仿佛觉得有一面磨得雪亮的铜镜摆在面前,照得他里外通明。逾格的荣宠使得田光感到必须有所报答,而欲有所报答,却又以被疑的缘故,难以为力。因此,逼得田光必须以最有力、最彻底的手段来表示他的真心、他的负责——他已切切实实地表示了,他是个绝对负责的人,所应诺的话一定可以做到。他不会泄露国之大事,他也不会谋国不忠,所以他也不会举荐不实。

于是太子丹被感动得涕泗滂沱,哭倒在地,望着田家所住的方向——东宫之东,一拜再拜,遥致敬礼。

东宫的侍从不知出了何事,只觉太子是举动大异,不可解释,但亦不敢走近来探询,只相顾惊愕,保持戒备。荆轲看见这种情形,觉得已引起宫廷过多的猜疑,传入民间,会出现离奇的流言及无谓的惊扰,大非所宜。于是,劝解着说:“请太子节哀,镇静自处,以成田先生的遗志。”

田光的遗志是什么?是谨言慎行,以处大事;是重用荆轲,自教图强。从眼泪中流泻了哀痛,自觉方寸之间反似灵思湛然的太子丹,很快地作了一番反省,认准了他今后应该走的路。

于是,他收拾涕泪,发出低沉的声音:“荆轲!田先生、你、我,是生死的交情,绝无仅有的遇合。从此以后,你不须拿我看作太子。你拿我当成你自己。唯有如此,你我才能无负田先生于九泉之下!”

荆轲震动了!田光一死所生的影响,以及太子丹的情感的肫挚,都超乎他的想象。同时因为太子丹逾分的推心置腹,也使得他有着不胜负荷的感觉。

但是,那是不可逃避的了。无论为田光、为太子丹,或者说为他自己,都必须咬紧牙关,准备承担加在他双肩的责任。“太子!”他轻轻地答道,“荆轲知所以自处。请释虑!自今日起,此身已非荆轲所有。”

“我为燕国,先谢荆轲!”

太子丹肃然下拜,荆轲回礼。两人在此一拜之中,订下了生死不分的交情,也建立了荣辱与共的关系。

然而他们还没有工夫去作任何进一步的交谈。太子丹急需要做的事,是料理田光的身后,传命东宫舍人,为田光发丧,厚恤他的家属。

于是,以一介庶人的田光,身后的哀荣,过于士大夫。他在民间本是位极受尊敬的人物,现在复由东宫主持丧事,因此,田光之死成了燕市的一件大新闻,奔走相告,或来助役,或来哭奠,田家所住的那条街上,素车白马,终日不绝。

但是田光之死,在燕市也成了一个难解的谜。何以太子丹突然亲临田家访问?何以田光奉召入东宫的第二天便饮剑自刎?何以太子丹亲自为田光料理身后,并且抚尸痛哭,哀伤逾恒?这些都是燕市的人所百思不解的。

因此,田光出殡下葬的那天,来执绋的人特别多,一半是为了向这位可敬的老人致最后的敬礼,一半却是为了好奇,想从太子丹的表情中,解答存在他们心中的疑团。

出殡的那天,刚在一夜大雨以后,清晨灰黯的天空,还飘着密密的牛毛雨,加上刺骨砭肤的西风,实在是个宜于躲在屋子里的天气。但是早就准备来送殡的人,十之八九还是一大早就来了。

灵车在泥泞的道路中,艰难地行进着。执绋的人,以太子丹为首,荆轲其次,踩着泥浆,吃力地护持灵车。凄凉的挽歌,前后递相应和。在歌声消歇时,听不到一丝人语,只有发自泥浆中的叽吱叽吱的车轮和足步声,以及嘤嘤的啜泣声——偶尔有人因抽噎难忍,不自觉地哀声长号,像把刀样刮在心头,真个可以叫人魂飞魄散。

太子丹清俊的脸完全变了样,脸色灰败,双眼通红,颊上纵横的水渍,连他自已都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但是,荆轲不同。他原来就是个喜怒哀乐不形于颜色的人,这一天,更由于过度的悲痛,使得情感麻木了,因此,他的脸上除了茫然以外,别无表情。

正午时分到了墓地,棺椁下葬,太子丹亲手将田光用来自刎的那把铜剑,放入墓中,然后铲下第一铲土。执绋的人一齐动手,很快地堆成一抔黄土——植碑封识是以后的事;等田光的家人,向吊客们一一磕头致了谢,初步的葬礼,便算是完成了。

于是东宫舍人启禀太子:“请命驾还宫。”

“噢。”太子丹定一定神,抬眼张望,找到荆轲,走近他身边说,“荆卿!与我同车,如何?”

“嗯,嗯!”荆轲从迷惘中省醒,觉得绝难就此舍田光而去,因而答道,“多谢太子。请先回宫。我还要陪伴田先生。”

“人死不可复生,何况幽明异路。”太子丹伸手抚着他的背,用低沉而充满了无限关切的声音说,“我要用你劝我的话来劝你,请你节哀,镇静自处,以成田先生的遗志。”

“是。田先生的遗志,我决不敢忘。”荆轲神情肃穆地答。

“那么,走吧!”

这实在是件难事。他无可奈何地说:“我心里乱极了。太子,请容我在田先生墓前,静静地想一想。”

太子丹决不愿做任何拂逆荆轲的意思的举动,既然他如此坚持,便不敢勉强,只问:“然则何日顾我深谈?”

“我在旅舍待命。”

“好极了!不过‘待命’二字,忒嫌言重。明天一早,我来奉访。”

“不,不!”荆轲赶紧辞谢,“太子切莫如此。太子的身份,不宜轻出,惊扰民间,非爱护黎庶之道。”

“责备得是。那么,明天上午我派车来接你。”

“是。”荆轲躬身应诺。

太子丹回宫了,送葬的人也都纷纷离去了,只剩下高渐离陪伴着荆轲。

他们在这一年多的时间中,已结下了极深的友谊。在感情上,荆轲也许对武平更来得亲厚些;但是,在理智上,他不能不认为高渐离是个更能了解他,并且可共心腹的朋友。

从田光死后,这是高渐离第一次得到一个与荆轲谈话的机会。“真想不到!”他黯然地说,“田先生就这样说走就走了!”

“唉!”荆轲报以长叹,望着高渐离嘴唇翕动,仿佛有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心中也存着大疑团的高渐离,忍不住说了一句:“外间对田先生的自刎,猜测纷纭。荆兄,你可曾听到?”

“外间的传说我不关心。”荆轲捏紧了手,用力挥一挥,“我只关心我自己。”

这话的意思,决不可照字面去解释的。高渐离深知他说话常用独特的语法来表示他的与众不同的见解,所以只投以一个期待的眼色,别无反应。

果然,荆轲又接着说了:“我只关心我自己的仔肩,过于沉重,不知何以报答一死一生?”

“一死自是指田先生,一生呢?太子?”

“是的。”荆轲凝望着不远之处田光的墓地说,“田先生为了激励我,不惜捐躯。然而——唉!”他本想说,田光之死是不必要的。但话到口边,忽又咽住。以一声长叹,寄托无限的无奈。

高渐离完全无法想象,何以田光为了激励荆轲,必须捐躯?不过他已猜到,太子丹那样礼遇荆轲,必是出于田光的全力保荐。不知多少次,他见过田光对荆轲的激赏;也不知多少次,他听过田光指陈天下大势;更不知多少次,他想象着荆轲会获得重用,大展长才。因此,荆轲终于能跟太子丹在一起,说来并不是一件意外之事。

但是,想象归想象,现实归现实,久存的希望一旦实现,无论如何不免于惊喜之感。于是,高渐离痛悼田光的哀伤,为庆幸荆轲际遇的欣喜所代替了。

“荆兄!”他兴奋地说,“你朝前看!”

荆轲真个仰起头来看,前面只有一列萧萧白杨,独有一棵苍翠欲滴的贞松擎天而起,格外挺拔。

“看什么?”他茫然地问。

“你看那棵松树,那就是你,是栋梁之材。移入庙堂,尽其大用。那些白杨少了个朋友,会觉得寂寞——但是,它们乐于忍受这份寂寞,因为出了个栋梁之材的朋友;它们也老早就准备着忍受这份寂寞,因为它们早就看出这位朋友是栋梁之材,迟早必入庙堂。”

这譬喻,在荆轲听来包含着许多意思,一时无法细细分辨,只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安。“高兄,你莫不是以为我会忘却贫贱之交?不会的!”他指着前面说,“若非白杨的护卫,替那松树挡风挡雨,怎有今日的凌云之势!”

“荆兄!”更不安的是高渐离,他紧握着荆轲的手,使劲地摇撼着,“你误会了!你误会我有怏怏之意,可真是屈了我的心。说真的,我替你高兴都来不及,怎会有丝毫异心?不过,我有句肺腑之言,富贵不忘贫贱,只可施之于私室;庙堂之上,切勿汲引私人!”

荆轲细看着他,一脸的庄严虔诚——不错,他的话确是肺腑之言。一年多的相处,几于无日不见,然而到今天才发现他有如此公忠体国、爱人以德的德性,可真叫荆轲在惊奇以外,不能不深深感叹知人之难!

于是,他也以同样庄严虔诚的态度答道:“谨受教。”

“还有句紧要的话:哀戚最足以坏大事,既当大任,要有开阔达观的心情,才能举重若轻。”

荆轲沉吟了好一会,眉眼渐渐舒展了,仰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显然的,他接受了高渐离的劝告,并且已经做到了。

“好了,回城吧!”高渐离以愉快的声音说。

两人策马回城,到了旅舍,刚坐下休息不久,太子丹遣人送了食盒来给荆轲,还有两名艳姬随侍。

店家赶紧前去通报。荆轲颇感意外,而且觉得有些难以处置。

荆轲的心情,虽已接受了高渐离的劝告而趋于平静,却终究还缺乏饮酒作乐的兴致。而且,“田先生刚刚入土,应志哀悼。太子的举动不合礼!”他问高渐离,“该怎么办?”

“把太子的馈赠退回去,一样也是失礼的。”高渐离劝他,“不如先接受下来再说。”

那些食盒都已捧了进来。两名艳姬,直入荆轲室中,盈盈下拜,齐声说道:“奉太子差遣,特来服侍荆先生。”然后,她们自己报名,年长的一个叫夏姒,较幼的一个叫季子,卫国口音。

事已如此,荆轲只得厚犒使者,遣了回去。夏姒和季子便摆设食案,准备打开食盒,铺陈酒馔。

“慢、慢!且先放着。”荆轲大声阻止。

夏姒和季子不敢再动手,静悄悄地站在屋外,却都窥伺着屋内,听候呼唤。

荆轲对着食盒发愣,不知作何处置。就这时候,武平闯了进来。他在田家帮忙办丧事,干的都是费力气的粗活,每天事完了,尘土不沾,抬腿就走,带着一身臭汗回家吃自己的饭——这天看见荆轲哀伤过甚,等田家事毕,匆匆赶来探望。看见荆轲的神色,不由得发问:“怎么了?大哥!”

“你看!这么多食物,吃又吃不下,怎么办?”

“嗯!”武平咧开大嘴,仿佛觉得他的话十分可笑似的,“有东西怕没有人吃,那不是大大的笑话!吃不了,送人。还不好办吗?”

“快人快语!”高渐离抚掌笑道,“荆兄,别发愁了,就交给武老平去办吧!”

“对!”荆轲被提醒了,“去分给那些孤苦无依的穷朋友们吃,也算是为太子造福。”

于是武平找到店家,弄了几个人,抬着食盒去周济里巷中的贫民。留下少许,由夏姒和季子侍候着荆轲和高渐离吃了。收拾食案,点上灯来,又闲谈了一会,高渐离作别而去。

“荆先生累了一天,怕是倦了,可要安置?”夏姒温柔地问。

“还好。怕是你俩要睡了?”

“我们在宫里都睡得极晚。”

“噢。”荆轲问道,“你们原是在东宫的?”

“我在东宫当差。”夏姒指着季子说,“她是公主身边的人。”

公主身边的人,何以遣来伺候?荆轲有些不解,不由得看着季子问道:“是谁的意思,遣你到此?”

“太子的意思。”季子伏地答道,“太子特意要觅卫国人来服侍荆先生,跟公主商量,派了我随夏姒一起来听候差遣。”

“难道宫中只有你俩是卫人么?”

“还有。”夏拟答说,“光是东宫就有十几个。”

“然则何以还要到公主那里去借人呢?”

夏姒看着季子笑道:“因为季子长得最美。”

季子娇羞地笑了,也有着几分得意,然后顽皮地说:“荆先生,你别听夏姒瞎说。她不好意思说自己长得最美,故意拿我作个幌子。”

语气神态,娇憨如画,荆轲忍不住破颜一笑——那是田光死后,第一次在他脸上出现的笑容。

“你们都长得极美。”他说,“我这个卫人,与有荣焉。”

“荆先生的口音,却不似卫人。”夏姒说。

“我先世是齐人,家中都是齐鲁口音,所以生长在卫国,却不会说卫国的话。”

“这跟我们正好相反,说的是卫国话,却连卫国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不是正好相反。跟荆先生的情形是相同的。”季子纠正夏姒的话说。

“怎么说是相同?”

“荆先生长在卫国,说的不是卫语;我们生长在燕国,说的也不是燕语。岂不是情形相同?”

夏姒无话可答。荆轲想了想,果然不错。喜爱季子的慧黠,不免另眼相看了。

于是他问:“你今年十几?”

“十六。”

“父母呢?都在这里?”

“没爷也没娘。也没有兄弟姐妹。”

“可怜!”荆轲为之恻然,“就没个亲人么?”

“有啊。”季子仍是一副少小不识愁滋味的娇憨神情。

“谁?”

季子欲语又止,看了夏姒一眼,终于还是摇摇头不答。

这态度诡秘得很,荆轲忍不住追问一句:“怎么不说?噢,”他突然醒悟,“莫非有了……”

“不是,不是!”季子乱摇着一双小小的白手,不让他说下去,“荆先生,你莫瞎猜。我有个亲人,说出夏姒会笑我不识羞,胡乱高攀。”

夏姒倒真的笑了:“你说你的,扯上我干什么?”

“对了!”荆轲替她们排解,“你们是好姐妹,夏姒比你长,是姐姐,不管你说什么,决不会笑你的。”

“那我就说。公主待我像亲人一样。”季子的声音充满了骄傲和愉悦。

“原来是这!”夏姒有些爽然若失似的,“谁不知道你在公主面前最得宠?”

“那好啊!”荆轲替她高兴,又说,“你原就是该得宠的。”

“为什么呢?”

“自然是因为你美、聪明。”夏姒抢着说,语气尖酸,嘴角却含着极自然的微笑。

荆轲怕再说下去,会弄得彼此红脸,下不了台,所以赶紧顾而言他说:“公主今年多大?”

“二十二。”季子答说,“生日可真大,正月初一出生。”

如果早一天生在除夕,便是二十三了。二十三岁的公主还养在深宫,不能不说是一个异闻。“怎的不嫁?”他率直地问。

“有谁能叫公主看得上眼?”

“这一说,公主必是绝世之姿?”

“请荆先生问夏姒好了。”季子答道,“要我来说,你一定当我言过其实。”

“都说公主的容貌琴艺,燕国第一。”夏姒接口答道,“琴,我们可不懂;容貌嘛,可又没有法儿形容。反正荆先生将来总见得着的,自己看吧!”

“不见得见得着!”季子脱口说了一句,自知失言,微一咋舌,急忙赔笑,“荆先生是太子的上客,公主多半肯出见的。”

荆轲作了个矜持的微笑,不置可否,心里却是一直想着公主,不知是怎么个惊才绝艳,心高气傲的人?又记起夏姒所说,公主的琴艺,也是燕国第一,心更向往。辗转反侧,折腾了半夜,突然想到田光之死,太子的爱重,以及肩上的责任,顿时如泼头浇了一桶冷水,一切绮想,尽皆息灭,只剩下深深的自惭。

第二天一早,太子丹果然派了车来。直入东宫,太子丹降阶亲迎。

引入密室,太子丹把荆轲奉为上座,用极亲切的态度,絮絮不断地询问他的饮食起居,以及对夏姒和季子是否中意?荆轲也殷殷致谢,特别表示,季子为公主所最宠信的宫女,竟蒙遣来照料他的生活,深感荣幸,也深感不安。

太子丹听他这样说法,显得极其欣慰。然而,他并没有再谈到公主——这使得荆轲微感失望,他心里存着一个疑问,季子究竟是公主自愿派遣,还是太子丹强索来的?如果属于后者,便是夺人所爱,应该把季子送回来才是。

不过,这说来实在也是件不关紧要的琐务,既然没有机会表达,便暂且丢开。看看寒暄告一段落,他整顿全神,等待着太子丹开口商谈国家大计。

“荆卿!”太子丹的神情转为严肃了,伸直身子,膝行数步,与荆轲面面相对,“田先生不知我之不肖,举荐大贤,这是天怜弱燕,不忍相弃。荆卿,愿奉教!”

一面说,一面俯首下拜,荆轲以极迅速的动作,扶住了他的手,惶恐地说:“太子,荆轲只恐才力不称,唯有尽忠竭智,勉图报答。”

“‘报答’两字,千万休提。我只有一个希望:你我之间,无分彼此。但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自然。”

“然则请教,以弱燕而敌强秦,其道如何?”

“太子,恕我率直,你这第一句话,我便不能苟同。”

“请问哪一句?”太子丹愕然——根本还没有谈到见解,哪里来的异同?

“燕并不弱,秦亦不强。所谓‘弱燕’‘强秦’之说,不过世俗之见而已。”

太子丹瞿然动容,凭空感到一阵兴奋:“请说下去!”

“就表面看,秦国带甲百余万,车数千乘,骑万余匹,灭韩亡赵,伐楚窥燕,势焰嚣张,看来极其强大,但如进一层剖析,便知不足为惧。”

“何以呢?”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秦王暴虐不仁,劳师远征,死亡枕藉,兼以役使民力,滥无止境,请看,那些宽广的驰道,那些在咸阳兴建的壮丽宫室,何处不是用秦人的血汗脂膏所筑成的?大工大役,征发民伕,动辄论百万计。太子,你久居秦国,难道就未曾发觉秦国的民怨沸腾?”

“你知道的,”太子丹愧赧地答道,“我在秦国没有自由,住的地方是被规定好了的,行动是被限制的,走一步都有人跟着——有时候也让我到各地去看看,却必有人前后监视,遇到的秦国老百姓,都称颂秦王如何如何圣明,听了叫人肉麻,所以我也懒得动。其实,也不尽是我为然,各国使臣,或者到秦国去游历观光的,都是这样的待遇。”

“这就是秦国的致命伤!”荆轲问道,“请问,秦王为何要监视得如此严密?其故可思!秦人实在是敢怒而不敢言——‘偶语者弃市’,只得暂且隐忍。”

“秦法严峻,倒是真的。”太子丹点点头说。

“严峻亦有限度。如秦国的‘七科谪’,几于人人有罪,谪戍的罪犯,相望于途。天怒人怨,秦必不久。”

“话是不错。”太子丹说,“然而我们不能坐待秦之自亡。”

“是!”荆轲深深点头,“当然不能坐视,应该有所作为。”

话说到紧要的所在来了。太子丹更靠近了些,促膝相并,上身前俯,用极轻但极清晰的声音说:“请为燕国划策!”

荆轲成竹在胸,侃侃而谈:“为燕国谋,有上、中、下三策。不知太子愿先闻上策,还是愿先闻下策?”

这话说得奇怪!太子丹直觉地感到,必有深意在内,不敢随便回答,只愈益谦恭地询问:“请明示,上策如何,下策又如何?”

“上策,荆轲愿身任其事,尽平生所学,努力以赴;若是下策嘛,”荆轲徐徐说道,“我只设谋,不与其事。”

“原来如此!”太子丹很快地答道,“荆卿,你知道的,我一心仰仗,不管哪一策,我都希望你来主持大计。”

“那么,我先奉陈上策。不瞒太子说,田先生在未蒙宠遇以前,已经为燕国做了许多事。他大散资财,派遣密谍,探访各国消息。因此,我深知方今天下人心,无不反秦,西起巴、汉,东至齐、楚,都把嬴政看成毒蛇恶兽,表面畏惧,内心唯恐去之不速。这同仇敌忾的人心,便是我们有恃无恐的由来。”

“是。”太子丹说,“我也知人心可用,然而他国之事,燕国何能为力?”

“当然可以。一百年前,已有成例。”

“请教!”

荆轲伸两指,轻说二字:“‘合纵’。”

一听这话,太子丹大失所望。提到“合纵”,他立即想起苏秦——心里像无意中吞下了什么龌龊东西似的非常不舒服。

出生在东周洛阳的苏秦,据说是鬼谷子的学生。学成以后,周游列国,却是一事无成,潦倒归来,为家人冷言热语所讥嘲,因而重新发愤读书,日夜揣摩太公的一本《阴符》,整整一年,大有心得,自以为可以说服任何一位君王了。

于是先在当地求见周显王。显王左右都知道他浮浅而轻视他,以致其言不用。西入咸阳,与秦惠王话不投机。转往赵国,赵肃侯的弟弟奉阳君做宰相,不喜欢苏秦的为人,依然不得要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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