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十四阿哥呢?太后心里在想,一样是先帝之子,不也应该通知他来奔丧吗?由此可见,四阿哥必是有所顾虑,而这顾虑也就太奇怪了!
“回皇太后的话,”胤祹又说,“皇上命儿臣面奏,内廷各宫应如何恭行丧礼,请皇太后降懿旨遵办。”
这让太后为难了!愣在那里半天作不得声。“假太后”三字刺心得很,她的感觉中到处都有人在笑,到处都有人在骂,最好什么人都不见,容她一个人把自己关起来,又何能厚着脸皮,俨然以太后的身份发号施令?
这是有口难言的痛苦,太后只能这样说:“既然你来陈设几筵,就由你通知敬事房好了。”
胤祹已看出太后的隐衷,心想,有她这句话,便等于奉了懿旨,自己尽管放手办事好了。于是退下来随即传敬事房的首领太监,传懿旨命内廷各处准备成服;一面又通知内务府,将库存的白布取出来,分送各宫,尽量供用。
其时各宫已开始更换陈饰,椅披、窗帘,皆用素色;磁器由五彩换成青花,景泰蓝之类的用具,收起不用。妃嫔宫女的首饰,金玉珠宝一律换成白银、象牙之类。不多片刻,但见里里外外,白漫漫一片,哭声此起彼落,相应不绝。
到得近午时分,嗣皇帝入宫,在隆宗门内跪接“黄舆”,一面号哭,一面扶着轿杠,安奉在乾清宫正殿。此时王公大臣,已闻讯齐集,因为尚未成服,一律青色袍褂,暖帽上的顶戴与红缨,亦皆摘去,由行辈最高的、大行皇帝嫡堂的弟弟裕亲王福全之子保泰领头,躃踊举哀,然后跪在嗣皇帝面前,请以社稷为重,节哀顺变。
皇帝哭不停声,但裁决大事,井井有条。礼部所进的大殓注,嗣皇帝一条一条细看,看完说道:“皇考教养文武大小臣工,六十多年,哪个不是受了大行皇帝的深恩。如今一旦龙驭上宾,悲痛之情,可想而知。大殓的时候,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文武大臣,都让他们进乾清门,瞻仰遗容。”
“是!”礼部尚书陈元龙说,“仪注规定,公主、王妃,照例在乾清宫丹墀齐集。”
“公主、王妃,岂可远在丹墀?当然进大内,得以亲近梓宫。”皇帝又说,“我的兄弟子侄,亦都进乾清门,在丹墀上,跟我一起行礼。”
让皇族得以瞻仰遗容,是为了澄清可能会有的谣言,说大行皇帝的死因可疑——这时已经有流言在散布,一说:“四阿哥进了碗参汤,皇上不知道怎么就驾崩了!”这一层实在冤枉之至,嗣皇帝认为让大家亲眼得见,遗容一无异状,是最有力的辟谣的办法。
可是另有一种流言,他就不知道如何才能抑制了!事实上也正就是他一直在顾虑的,整个得位经过中最大的瑕疵。朱谕天衣无缝,谁也无法否认,说不是大行皇帝的亲笔。但授受大位,出于这样的方式,不召顾命大臣当面嘱咐,而由侍疾的近臣捧出这样一道朱谕来宣示,未免太离奇了一点儿。
而使他忧烦的还不止此。首先是隆科多,找个机会悄悄密陈,在西直门大街遇见胤礼,得知四阿哥即位,形如疯癫的情形。接着胤祹密奏,太后意颇不愉,而且还似大有忧虑的神气。
这使得嗣皇帝手足都发冷了!他很清楚,从他的亲娘开始,就对他的得位起了疑心,并且反对他这样做法。这是大出他估计以外的!照他的想法,太后纵或偏爱小儿子,心有不满,但到底是母子,如此大事,不能不加以支持,而况太后还是太后,于母亲无损。哪知如今是这样的反应!自己亲娘尚且如此,何况他人?进一步看,因为亲娘如此,原来不敢反对他的人,也要反对他了!
因此,他本来预备即刻去叩见母后的,此时不能不重新考虑,万一见面以后母亲说了一两句不该说的话,立刻便有轩然大波。说不定就会在大行皇帝灵前,出现兄弟束甲相攻的人伦剧变。
好在太后面前,他亦安置了人,必有密报到来,且观望着再说。不过,目前虽不能到母后面前去请安,应该先派人去敬意才是。
于是他派一名亲信侍卫到太后所住的永和宫去面奏:“皇上怕见了皇太后,益使得圣母悲痛,目前还不能来请安。请圣母皇太后务必勉抑哀痛,主持大事。”
太后的悲痛不可抑止,心想大行皇帝一生事业,真是古往今来的大英雄,谁知就是身没之事,本可从容安排的,哪知一再起纠纷,最后出现了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大行皇帝必定死不瞑目。
因此,当嗣皇帝派来的人求见时,太后毫不迟疑地拒绝:“我哪有心思见他。”
“只怕是有要紧话说,”常全劝道,“还是接见吧!”
“不!”太后断然决然地说,“有要紧话告诉你好了!”
于是嗣皇帝的话辗转上达太后,她叹口气不作声。常全可真有些着急了,这样子是会抑郁成病的。老年人这样忧烦,大非养身之道。
“皇太后可千万想开一点儿!不为别人,为十四爷,也该保重。”
一提到十四阿哥胤祯,太后越发心如刀绞,她问:“如果是十四爷当了皇上,你想这会儿是怎么个情形?”
那还用说吗?常全心里在想,十四阿哥是大家公认的小皇帝,一旦接位,当然谁都没有话说。太后的人缘好,不然怎么叫“德”妃呢?如果这会儿皇帝不是四阿哥,是十四阿哥,只怕一座永和宫挤得插足不下,“皇太后,皇太后”,谁不是叫得极其响亮?
怪不得宜妃说太后,“真太后变成假太后”,假太后的味道真不大好受!想来假皇帝的滋味,也好不到哪里去!
正在这样越想越远时,太后开口了,“我好恨,”她说,“为什么偏偏那么巧呢?”
“怎么?”常全怯怯地问,“巧在哪里?是什么巧事啊?”
“偏偏一个行四,一个就行十四,早一点儿,晚一点儿,能把阿哥们的排行错开来,也就好了。”
“这,”常全蓦地里意会,眼睛睁得好大,“真的是巧!”
“再有,为什么名字也那么巧,声音相同不说,形相也差不多!更其一个字画多,一个笔画少,如果倒过来,也就好了。”
这一点常全就不明白了。不过她不敢乱问,只怔怔地望着太后。
“唉!莫非真是老天爷安排的!可也安排得太奥妙了一点儿!”
“皇太后,”常全终于乍着胆说,“头一个巧字儿,奴才明白;第二个可不明白了!”
于是太后将“禎”字稍添笔画,即可变为“禛”字的奥妙,说与常全。这是一点就透的事,常全恍然大悟之余,不觉替太后大为担忧。
原来常全陪侍太后十七年,对于他们母子之间,以及四阿哥——嗣皇帝及十四阿哥的家务,亦很了解。如今由于篡改遗诏的秘密一揭破,素性不笨的她,自是豁然贯通,对于四阿哥夺位的布置,及成功的关键,都有些了解了。
“照这么说,隆大人是帮着四阿哥的?”
“那还用说?”太后叹息,“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家为争皇位闹得天翻地覆,二阿哥几乎成了疯子,如今仍旧关在咸安宫。大阿哥更惨,围禁高墙,跟囚犯一样。十三阿哥呢——”
太后说不下去。她对十三阿哥一直存着一份歉疚之心,因为咒魇废太子二阿哥,主谋是心地糊涂的大阿哥,其实是四阿哥玩的把戏,不知怎么居然会有十三阿哥替他顶凶,以致跟大阿哥一样围禁高墙。康熙四十八年三月,第二次大封皇子,十三阿哥竟而向隅。
可是如今想来,却反有些恨他,如果当初不是他笃于手足之情,不多那个事,让四阿哥去受罪,哪里会有今天这种神仙都难预测的变化。
“听说十三阿哥放出来了。”常全说,“若不是四阿哥当皇上,十三阿哥不能这么便宜。”
“还说便宜,有什么便宜?”太后对十三阿哥毕竟还是感激远多于怨恨,所以替他抱屈地说,“围禁高墙十四年,你当那种日子是容易过的吗?”
碰了个钉子的常全不敢响了。可是太后一肚子的抑郁,既然让她触动了,不吐不快,所以自己接着话头,仍旧谈隆科多。
“前个几年,有人拥护八阿哥,有人觉得谁当皇上都好,就是不能不早立太子。唯有隆大人绝口不提这件事,皇上曾对我说,只有隆科多知道他的心,故而才能得宠。哪知道他比谁都阴!你想想,人心多么险恶!”
“隆大人会跟四阿哥这么好,实在看不出来。外人尚且如此,年大人是四阿哥门下,不用说,更是站在四阿哥这面!”
听得这一说,太后的脸色大变。像是突然想起,遗失了一样极为珍贵的东西那样,似乎愣住了。
见此光景,常全也有些害怕,知道太后是关心十四阿哥的安危。不过,她在想,四阿哥再阴险狠毒,总还不致要害同母的弟弟吧!
“谁?”常全发觉有人,大声喝问。
是一名宫女来报,道是十三阿哥求见。太后不但不会拒绝,而且是乐于接见的,立刻吩咐:“快请!”
一面说,一面迎了出去。十三阿哥胤祥已脚步匆遽地进入殿内,等抬头看时,已到了太后面前,望见她凄楚的脸色,万感丛生,禁抑不住,喊得一声:“娘!”随即扑倒在地,痛哭不止。
原来胤祥的生母,位份甚低,是姓张还是姓章,都不甚清楚。清宫的规制,皇后以下,皇贵妃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再下来是贵人、常在、答应等各目,并无定额。不过贵人还有封号,常在、答应则概为庶妃,章氏是常在。
康熙二十五年,章氏生子,为胤祥,行次十三。过了大约十五个月,德妃生子,即为胤祯,行次十四。这两兄弟年龄相仿,自然而然地玩在一起。德妃忠厚宽大,并不因章氏是常在便看她不起,而章氏是有心人,知道自己的儿子,因为出身不高,将来难免受人欺侮,而德妃位份既尊,人又长厚,且有四阿哥这么一个已可为皇帝分劳的大儿子,所以倾心巴结,几乎无一天不到德妃所住的永和宫,为的是将来胤祥好有个照应。
胤祥从小跟着胤祯叫德妃为“娘”。孩子无知,做母亲的知道,这是高攀,只以德妃并无嫌弃的表示,章氏亦就乐得让自己的儿子认妃为亲娘。到了康熙三十八年,章氏一病而亡,胤祥才十四岁。德妃怜念往日的情谊,将他抚养在永和宫,与胤祯做伴,这一来恩情更深了。同时,四阿哥虽已受封为贝勒,分府在外,经常省觐母妃,与胤祥常有见面的机会。由于从小便受母亲的教导,所以胤祥对胤禛格外尊敬,“四哥,四哥”叫得极其亲热。这样四阿哥胤禛对这个异母之弟的情分也不同了。
康熙四十七年咒魇废太子一案,胤禛便利用胤祥出面与大阿哥勾结,及至“人赃并获”,胤祥一肩担承,不提胤禛一个字。在他,一半亦是报答德妃的恩谊。十四年圈禁高墙,居然还有重新见面的一天,德妃想起前情,亦禁不住涕泗横流。
胤祥却是越哭越厉害,什么人都劝不住。其实,前面是哀感伤心之泪,后面是痛快的发泄之泪,想到十四年不堪忍受的日子,毕竟熬出来一位太后、一位皇帝,自己的苦不算白吃,对“娘”和“四哥”,也真的报答得过了!
因此,哭归哭,表情却大不相同。一等哭完,满脸喜气。
“娘!大喜!”
说着又磕头恭贺。但等他抬起头来时,蓦然一惊!因为太后脸上并无喜色,但也并非由其皇父驾崩而生哀戚,看上去是懊恼和忧虑。
“娘,你老人家怎么啦?”
“常全!”太后吩咐,“你看着一点儿!”
“是!”常全答应着,她懂太后的意思,有话要问十三阿哥,不准任何人接近谈话之处。
于是,太后将胤祥带到偏东作起坐之处的那间屋子,喊着他的小名说:“小祥,我有话问你,你可不许跟我说半句假话!”
“娘!”胤祥跪了下来,“儿子决不敢。”
“我问你,四十七年十一月那件事,你是受了谁的指使?”
一听这话,胤祥色变,想了好一会儿答说:“娘!不要逼儿子说假话。”
这是证实了多年的猜疑,太后的脸色益发阴郁了。
“娘!大喜的日子——”
“什么大喜的日子!”太后发怒了,“阿玛归天了,你还说大喜!”
胤祥涨得满脸通红,又惊又疑,心里七上八下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到他那惶急的神态,太后反倒有些不忍了。
“小祥,我再问你,你可知道你弟弟这会儿在哪里?”
这是指胤祯,“不是在青海吗?”他说。
“在青海干什么?”
“阿玛派他当大将军征准噶尔。”
“他封了郡王,你知道吗?”
“知道。”胤祥点点头说。
“你还知道些什么?”
“就只知道这一些。”
“你没有听说,阿玛决定把皇位传给你弟弟?”
“什么?”胤祥目瞪口呆,一张脸几乎扭曲了。
太后却很平静,“大概没有人跟你说过。”她问,“隆科多不是常派人去看你吗?”
“是!常派人去看我,从没有提过阿玛要把皇位传给弟弟的话。倒是常说,阿玛越来越看重四哥,都在说:将来必是雍亲王接位。”
这又证实了隆科多与胤禛早有勾结,太后叹口气说:“你四哥这件事,做得可真是对不起父母兄弟!”
“娘!”胤祥定定神问道,“既是传位给弟弟,可怎么又传了给四哥?四哥做了什么事?”
“一时哪里说得清楚?你在里头十四年,外头的变化太多了。”太后又说,“我先问你,你四哥打算什么时候把阿玛的消息,通知你弟弟?啊!我还不知道,”太后想了一下问,“是谁让你来的?”
“四哥!”胤祥立刻改了称呼,“皇上,让我来给——皇太后请安叩喜。”
“那你就告诉你四哥,说我说的,该让弟弟赶快回来奔丧。”
“是!”
“还有!”太后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刚才问你的话,你可一个字不能跟你四哥说,你只装作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好了。”
“是!”
见胤祥并不特别在意她这几句,太后便又说道:“小祥,你可得在心里有个数儿:我这是卫护你!”
胤祥将她的话,咀嚼了一遍,蓦然意会,不免心惊!“四哥”有猜忌之心,是他已经看出来了的。如果自己的言语稍微不慎,“四哥”可能会想到他会泄露当年顶凶的一段秘密,这后果就无法设想了。
胤祥没有答话,双泪交流地磕一个头,抬起脸来时方始说道:“娘的大恩大德,儿子来世都报答不尽!”
黄昏时分,下了三道上谕:第一道命贝勒胤禩、十三阿哥胤祥、大学士马齐、尚书隆科多总理事务,凡有谕旨必经由四大臣传出。这是大行皇帝崩逝不久,即曾面谕隆科多的,此时不过正式谕知内阁。
第二道:大将军恂郡王胤祯,与淳郡王长子弘曙,驰驿来京,军务即敕交平郡王讷尔苏管理。并派副都统阿尔讷随胤祯来京,副都统阿林保随弘曙来京。这两个人是嗣皇帝布置在军前的亲信,派随胤祯、弘曙来京的用意,是要听取他们的报告,看胤祯与弘曙接到京中的消息以后,作何表示。
第三道:贝勒胤禩封为廉亲王,十三阿哥胤祥封为怡亲王,二阿哥之子弘皙封为理郡王。很显然的,胤禩封王是笼络,胤祥封王是报答,而弘皙封王是补过。同时也有辟谣的作用,表示他跟二阿哥毫无嫌隙,而且很敬爱二阿哥,所以将弘皙封为郡王。但如问说:何以不将二阿哥释放?他也有话回答:“二阿哥是皇考所拘系,本乎三年无改之义,不敢擅违父命。”
恩命一下,便有人赶到皇八子胤禩府邸去报喜,八福晋是极厉害的人,冷笑一声说道:“有什么喜?不知道死在哪一天!”
报喜的人碰了一鼻子灰,心怀不忿,少不得要去搬弄是非,加油添酱的话,传到嗣皇帝耳朵里,越发对胤禩起了戒心。
一交戌初,西洋自鸣钟上针指七点,内廷宫眷,陆陆续续地到了乾清宫。
当然,位份越低越来得早。太后倒是想早点来的,但永和宫的首领太监邓三和,已由隆科多代皇帝传旨,将他调为慈宁宫首领太监,而且升了一级。同时吩咐,就从传旨时起,永和宫的一切都按太后的规制办理。所以当她要起身到乾清宫时,邓三和一直拦着,直到戌初二刻,也就是七点半,方用太后的软轿,抬出永和宫。
一进了乾清门,太后关照停轿,步行上殿。御前大臣马尔赛一声吆喝:“皇太后驾到!”殿内的妃嫔、公主、福晋,殿外的嗣皇帝、亲王、太妃、皇后以下的亲贵,宫门以外的文武百官,一齐跪倒,恭迎太后。里里外外,鸦雀无声,唯一的声响,是太后鞋子下面木底的声音,“笃笃”地显得更单调,也更庄严。
就在这时,忽然又从宫门外面抬来一张软榻,上面躺着的是抱病的宜妃。在此仪容庄肃的场面之下,忽然有此,非常刺目。嗣皇帝正在考虑应该如何拦住时,哪知那张四个太监所抬的软榻,已经无视太后,直往而前,越过太后,抢先进了殿门。
众目睽睽之下,宜妃这样子肆无忌惮,嗣皇帝不由得勃然色变。太后也是心如刀绞,但眼泪只有往肚子里吞,谁教自己是“假太后”呢?
她总算沉得住气,进了殿门,才放声大哭,这一哭自然引起了震天的哭声。于是执仪的大臣,与内务府的官员,依照丧礼规定,依次办事,等梓宫——棺材的盖子一合上,太后抚棺一恸,昏厥了过去。这一下子少不得又是一阵大乱。适时也不管谁是太后,谁是皇后,谁是皇帝,谁是臣子,逡巡如退,最后只剩下嗣皇帝与近臣了。
“皇上请节哀!”隆科多对坐在乾清宫廊上所铺的一块草荐上的皇帝说,“大事还多,都得皇上做主。”
“廉亲王呢?”皇帝抬起一双满布红丝的眼睛问。
“怕是回去了?”
“哼!”皇帝微微冷笑,“他在找死!”
不过另一个总理事务大臣,是嗣皇帝极力想笼络的,总算安安分分地在待命,这个人就是马齐。
马齐的态度很重要,因为他是当朝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得尊敬的一个老臣,尊敬犹在于次,主要的是,他在满洲文武百官中具有很大的号召力。
这跟他的家世有关。他姓富察氏,是满洲八大世家之一。他的父亲叫米思翰,康熙八年当户部尚书。先帝议撤藩时,大臣中赞成的很少,只有明珠和米思翰认为撤藩一举,是睿智的决定。米思翰以户部尚书的身份,对于调动大军讨伐吴三桂、耿精忠,在粮饷的筹划方面,更殚精竭虑,立了很大的功劳。可惜在康熙十四年,以四十三岁的英年便下世了。
先帝对凡是支持撤藩的大臣一概视之为可共患难的心腹。三藩之乱平服以后,酬庸甚厚。明珠势焰熏天,号称“权相”,富甲天下,先帝容他终于天年。对于米思翰诸子,则推念前劳,格外重用。
米思翰有四个儿子,长子叫马斯喀,初次随先帝亲征噶尔丹时,是大将军费扬古的副手,立过极大的汗马功劳;次子就是马齐,先做文郎,清廉谨慎,一路扶摇直上,早在康熙三十八年,便已入阁拜相,如今以武英殿大学士为首辅。其间一度被黜,则因为他拥立胤禩之故。这个风波闹得很大,王公大臣会议,本来连他的两个弟弟马武、李荣保,一起定的死罪。先帝因为米思翰的缘故,赦免了死罪,交胤禩看管,这是一种考验,看他是不是安分。马齐当然知道,决不敢跟胤禩再生什么妄念。所以在康熙四十九年复用他主持与俄罗斯通商事宜。马武、李荣保本来关在监狱中的,此时亦一起复用,仍旧成为八旗中最兴旺的一个家族。
嗣皇帝早就看到这个家族是非结纳不可的。不过,他很机警,深知结纳马齐,形迹太显。就是笼络马武,亦恐引人猜疑,所以他是从李荣保身上下手。两家内眷,常有往来,李荣保的长女,比弘历小一岁。十岁的小姑娘,已显端庄知礼,所以嗣皇帝已经透过眷属向李荣保的妻子表示过,希望将来结成儿女亲家。因此,李荣保在二哥马齐、三哥马武面前,常替如今的嗣皇帝,当时的雍亲王说好话。可是雍亲王会成为嗣皇帝,不但马齐,是连李荣保都梦想不到的。
因为如此,这天中午,李荣保特地请马齐、马武来密谈,要求他两个哥哥支持嗣皇帝。
马武没有什么意见,马齐却必须作个深切的考虑——事实上他从昨夜出大事时,便一直在自问:应该持何种态度?不过,当李荣保未提出这个要求以前,他还可以暂作观望,此时却必须在彻底了解情况,权衡得失之后,作一个重大的决定。
“事情是很清楚的,皇位应该归十四阿哥。”马齐慢吞吞地说,“先帝几次跟我说起,十四阿哥哪点像他哪点不像他。如果不是有传位之心,何必老拿十四阿哥跟他自己作比?”
“八阿哥不也说过吗?除非是十四阿哥当皇上,他才没话说。”马武也说,“不过事已如此,三阿哥领头给皇上磕过头了,大局已定——”
“不见得!”马齐摇摇头,“八阿哥不是肯省事的人,九阿哥的花样更多。”
“莫非他们还能推翻已成之局?”李荣保说,“二哥,大家对你都抱着很大的期望,希望你能把局面安定下来,你不能犹豫不决。”
“我也要有这个能耐才行。”马齐慢吞吞地说,“如今在京城里,禁军都在隆科多手里,大家敢怒不敢言。可是,十四阿哥在西边,手握重兵,而且,他手里可能还有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李荣保微显惊惶地说,“二哥,那是什么东西?”
“先帝给他的信啊!我知道先帝给十四阿哥的亲笔信,至少有三封,如果中间有提到将来如何治国平天下的话,那不就是传位的证据?”
“可是,金匮里的朱谕,不也是证据吗?”
“可惜!”马齐用不带情感的声音说,“那道朱谕只不过隆科多一个人拿出来的而已!”
李荣保不是“内廷行走”人员,马武虽也是内务府总管大臣,昨天却未在畅春园值班,所以对那道朱谕是怎么回事,还不十分清楚,此时只好望着马齐发愣。
“若说要改那道朱谕,容易得很;要证明那道朱谕是不是改过,也容易得很。”
接着,他将改朱谕何以容易的道理,约略说明,接下来再讲如何证明这道朱谕的真假。
“先帝临御六十一年,所下的朱谕,不计其数,有存在内阁的,有存在内务府的,还有存在敬事房的,只要调它几通出来,仔细查一查皇上平时写‘於’字,是不是常作‘于’还是偶尔写作‘于’。偶尔写的都不算,还要看‘于’字的笔画相符不相符。照道理说,这样重要的文件,皇上是不会拿‘於’字简写为‘于’的!”
“原来如此!那用不着说了,一定动过手脚。”马武又说,“倘或十四阿哥手里有那种信,这道朱谕就变得很可笑了!”
“怕的就是这一点!”马齐点点头说,“果然有这种情形出现,那就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了!”
“不会!”李荣保接口,声音爽脆得很。
“何以见得?”
“二哥,你莫非记不得了,年羹尧是雍府门下?”
“我怎么记不得?”马齐笑说,“不过,年羹尧对他的‘主子’,究竟忠到什么程度,难说得很。听说以前他常挨他主子的骂。”
这一点,李荣保比马齐可了解得多了,笑一笑说道:“二哥,你受欺了!这是多少有点儿做作的。”
“做作?”马齐很注意这句话,“你是说,有意要做给人看,他们主子奴才之间,并不和睦?”
“是的。”
马齐不作声了。他原来的顾虑是,十四阿哥绝非无用之辈,大位被夺,岂能甘心?倘或起兵问罪“靖难”,年羹尧未见得能制得住他。只要大兵入关,八阿哥、九阿哥自然会起而响应。朝中四阿哥的亲信极少,彼时的成败难测,所以必须慎重。
照此刻看来,显然他们“主子、奴才”早有勾结,则年羹尧自然早有布置。防到有此令人意想不到之一日,十四阿哥必不甘服,年羹尧岂能毫无箝制之方?
十四阿哥无望了!八阿哥、九阿哥该见机了!马齐这样心中自语,遂即决定他们一家的态度。
“好吧!”马齐站起身来说,“顺天应人。”
“这是天意!”马武也说,“天意如此,不可强违。反正都是先帝之子,谁当皇上都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马齐连连摇手,“不过也不必提了。进宫吧!”
对嗣皇帝来说,马齐敬顺,朝中无忧,自是一大安慰。但想到深宫,实在烦心。亦只有暂且抛开,处理急要的事务。
目前最急要的事,便是“市恩”。唯有普施恩惠,才可以团结人心,清除异己。因此,嗣皇帝垂问的,亦就无非与此有关了。
“蒙古的台吉要来奔丧吗?”
“是!”马齐答说,“不过未曾出痘的不必来。”
“这是皇考体恤他们。”嗣皇帝说,“来朝谒梓宫的,可以多发口粮。”
“是!”
“噢!”皇帝忽然想起,向隆科多说,“天气这么冷,晚上在梓宫面前守护的太监,赏皮袍子给他们。”
“是!奴才马上去传旨。”
“传旨给十六阿哥好了。他办事很妥当,让他署理内务府总管。”
片刻之间降了三道恩旨,不过作用不大。嗣皇帝心想,还得找一件能教万民欢腾的事来做。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先前京里米价上涨,皇考派我去查核各仓储粮的情形,我发现许多仓库坏了,曾奏请皇考,不妨将应该发出去的米,赶快发,免得露天堆在那里,徒然霉烂。最近米价怎么样了?”
“平了一点儿。”马齐答说。
“还要让它平下去!”嗣皇帝说,“米价贵,是来源不畅;来源不畅,因为口外米谷不准运进口内。你们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回皇上的话,”马齐答说,“口外的米谷,备作军粮,所以不准运进口内。”
“可是烧锅怎么说?造酒消耗了大批米谷,这件事说不过去。”
“是应该禁止。”
“烧锅禁止,米谷准予进口!”胸有成竹的嗣皇帝说,“米谷进口,该有地方来堆,所以仓库亦应该大修。马上拟两道上谕,先说仓库,后谈进口。”
“回奏皇上,照丧仪,十五天之内,不处理这种公事。”
“这是遵奉皇考的遗命。”
于是拟了两道上谕,第一道由嗣皇帝奉先帝之命查察仓库说起,归结到仓库必须修补,派定专人,动用专款,即日办理。最后特别声明,此本非大丧期间该办之事,只为仰体先帝遗命,故而提前降旨。
第二道是米谷准予进口,而口外的烧锅则概行禁设。也提到先帝临终“惓惓于此”。这样一方面表示他孝思不匮,另一方面对平抑米价也确有立竿见影之效。所以就民间来说,嗣皇帝的这第一炮是打响了。
可是在旗人以及跟旗人接近的汉人之中,都有许多有关宫禁的流言,一半是事实,一半是渲染,将嗣皇帝说得很不堪。最骇人听闻的是,说:“四阿哥进了一碗参汤,万岁爷不知道怎么就咽气了,可怜,当了六十一年皇上,生了二十多个阿哥,临终竟没有一个儿子送终!”
这些话当然是太监传出来的。禩、禟两府的下人更甚,在地安门外的茶馆里,肆无忌惮地大发议论。又说:“皇太后心疼小儿子,而且她的大儿子干出这种事来,害怕她在宫里没面子,所以除了上祭的时候不能不见面以外,皇上至今还没有单独见过太后。她也还是住在永和宫,不肯搬到慈宁宫去。”
再有一说,是毫无知识的人在传:“皇上拿老皇的两个年轻妃子,接到自己住的宫里去了!”这是绝不会有的事。且不说宫中规制甚严,也因为嗣皇帝如今正拿礼法在拘束他那一班不服气的弟弟,怎会自己先悖礼灭义,做出私烝父妾的逆伦之事来?再说,先帝的妃嫔,最年轻的也三十岁了。先帝并不好色,从无特意征选绝色女子充作后陈之事,所有的妃嫔,相貌自然都不坏,却没有美到能令人色授魂与、不顾一切要弄到手的程度。
许多离奇的传说之中,只有关于太后的,比较接近事实。皇帝倒是每天一早必到永和宫请安,但见到太后的时候甚少。即使见到了,太后脸无笑容,沉默寡言。而且说有大批宫女陪侍在左右,从无母子单独相处,可以容嗣皇帝一诉私衷的机会。
不过母子之间,公然发生无法掩饰的歧见,却一直要到嗣皇帝举行登极大典的时候。
照登极仪式的规定,嗣皇帝御殿正位以前,先要叩谒梓宫,然后换去缟素,谒见太后,这表示叩谢父母之恩,是非常合理的礼节,但太后不表同意——也不是反对,只不愿接见嗣皇帝。
口头奏请,没有结果,嗣皇帝既忧且急而怨!没奈何只好由礼部尚书,亲自捧着登极典礼的仪礼单,到永和宫外去启奏劝驾。太后当然不见外臣,由总管太监代为接头,答应即刻转奏太后取旨。
不一会儿,那张仪礼单发出来了,上面有几行字,笔迹纤弱,不知是太后的亲笔,还是知翰墨的宫女代书。只见写的是:“皇帝诞膺大位,理应受贺;至与我行礼,有何关系?况先帝丧服中,即衣朝服受皇帝行礼,我心实为不安,着免行礼!”
这几句话简直就视亲生之子为陌路,嗣皇帝内心的难过与怨恨,无言可喻。总理事务大臣亦复面面相觑,不知计从何出?
就这时候,新封的廉亲王皇八子胤禩到了。他经马齐相劝,已谢过恩了,但与嗣皇帝仍然貌不大合,神更远离,难得进宫办事。这一天也是听说太后不愿受贺,有不承认亲子为嗣皇帝之意,所以进宫来探探消息,恰好看到了这道懿旨。
“八哥!”怡亲王胤祥问道,“你看怎么办?”
胤禩在心中冷笑,但表面上却不便有所表示,而且对胤祥他一直觉得他老实得可怜,当时居然会替四阿哥去顶这种黑锅!如今亦仍然是同情多于一切,很想点醒他不必再做傀儡,却苦无机会。此时听得他问,心中一动,要让他跟自己接近,先得让他佩服。既然如此,不可不设法来解决这个难题,显显自己的才干。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皇太后既然提到先帝,不如就用先帝当年的成例,来劝太后。”
“啊,啊!”马齐、隆科多不约而同地出声,都被提醒了。
“我看,”胤禩说,“这得王公大臣合词固请。”
“八哥说得是!”胤祥看着马齐与隆科多,“咱们一起见皇上去吧!”
“不必,不必!”胤禩抢着说,“你一个人去说好了。”
“是的。”马齐也说,“事情大家商量着办,跟皇上回奏,还是请王爷偏劳,免得人多口杂,失了原意。”
这是马齐老练之处,一则知道,嗣皇帝对怡亲王胤祥另眼看待,没有第三者,他说心腹话方便;再则也是维护廉亲王胤禩,怕他跟嗣皇帝见了面,也许话不投机,以少进见为妙。
于是胤祥到乾清宫东厅,跟席地而坐的嗣皇帝回奏,是如此办法,当然立即获得同意。
这是上午的事,到了下午,嗣皇帝忽然想起,这样做法,有很不妥之处。俗语道的是“家丑不可外扬”,策动群臣去劝驾,不明明告诉外廷,母子之间有意见,而且意见很深吗?
这样一想,随即派人把胤祥找了来,一问,已经由马齐跟隆科多在办,估计满朝王公大臣,已有一大半知道了这件事。
事已如此,只好由他。若说忽又中止,反更会惹起闲话。当然他脸上不免有郁闷不舒之色。
胤祥不免惶恐,惴惴然地问:“这件事是不是办错了?”
“错也不算错。”嗣皇帝问道,“这主意是谁出的?”
“八阿哥!”
皇帝一听色变,怪不得!他心里在想,老八还能出什么好主意吗?由此想到,各藩邸之中,不知是何情形,很不放心地问说:“各处府里安静不安静?”
谣言满天飞,怎么会安静得了?不过胤祥实在怕兄弟之间,发生阋墙之祸,不愿透露实情。但也知道他这个“四哥”多疑而刻薄,倘或不谅解自己的苦心,反倒疑心他欺骗,这后果又很严重。
想了好一会儿,膝行而前,轻声说道:“臣不敢欺骗皇上,不过臣有腑肺之言昧死上陈,要皇上准臣之奏,臣才敢说。”
“你是我的好兄弟,自然不会欺我,自然出语必是腑肺之言。你说了,我总不让你为难就是。”
“皇帝背后骂昏君,小人的闲言闲语,总是有的,臣求皇上,不必追究。”
“不追究可以,我不能不知道啊!”
胤祥信以为真,将胤禟、胤禩、胤 府中的下人,在茶坊酒肆中胡言乱语的情形,大致说了一些。嗣皇帝听得心惊肉跳,但表面上强自镇静,表示接受了胤祥的劝告,不将这些闲言闲语,放在心上。
“总也有些人是对我忠心的吧!”
“是!”这在胤祥倒是很乐意举荐的,“十二阿哥,臣很佩服,小心谨慎,实心办事。”他说:“将来是皇上的帮手。”
嗣皇帝点点头,将胤祹记在心里,“我原知道他很妥当,所以派他署理内务府总管。”他又问,“还有呢?”
“还有十六阿哥、十七阿哥都是拥护皇上的。”
这话嗣皇帝只听进去一半,另一半却不能不存疑。
嗣皇帝是记着隆科多的话,出大事的第二天清晨,他在西直门大街遇见十七阿哥胤礼,得知四阿哥绍登大位,面无人色,形似疯狂,显见得他是大失所望,而且怀着怨恨之心,亦是必须防范的一个人。等他说完这件事以及自己对这件事的感想之后,胤祥从从容容地答说:“臣亦听说有这么一回事,特意去问十七阿哥。他说,他绝不是对皇上有什么不忠不敬之心,只以阿玛驾崩,五中崩裂,自己都不知道有这种怪样子。所谓‘苫块昏迷,语无伦次’,大概就是这样子了。”
“这是他自己说的话?”
“臣亦疑心他是言不由衷的话。哪知道几天细细察看,十七阿哥竟是居心端方,乃忠君亲上,深明大义的人。请皇上格外加恩重用,是为国家之福。”
“噢,”嗣皇帝很注意地问,“你何所见而云然?”
胤祥想了一会儿答说:“只说一件事好了。那天十六阿哥的儿子弘普到他那里去,正好小阿哥弘历也在,弘普叫他‘小四’,十七阿哥立时便教导他:‘人家现在是皇子的身份,除了皇太后、皇上、皇后谁也不能叫他小名。你虽是堂兄,身份可比他差得远,他能叫你的名字,你可不能叫他的名字。记住,从今以后要叫“小阿哥”’。”
能尊其子,自然能尊其父。实际上尊子即所以尊父,因为有皇帝才有皇子。听此一说,嗣皇帝异常满意,对胤礼立刻就另眼相看了。
“果然居心端方。”嗣皇帝说,“我想封他为贝勒。”
“这倒不必忙。”胤祥答说,“不如再看看。臣在想,照十七阿哥的为人,皇上就不封他,他亦不会变心的。”
“倘能如此,我不封他则已,封他,一定也是封王。好,我依你,看一看再说。”嗣皇帝突然以抑郁求援的声音说,“弟弟,我如今四面楚歌。加以要尽孝守制,许多地方不能去,许多事不能做,许多话不能说,真要靠你了。”
“皇上这话,臣不胜惶恐之至。”胤祥确有诚惶诚恐的神色,“臣竭忠尽知,昧死以报。”
“这,你千万不要说这话,什么死不死的!弟弟,你帮我应付过眼前,共享富贵的日子正长。”
“是!”胤祥感激地答说,“臣亦唯愿活个八九十岁,受皇上的荫庇,安享余年。只是臣这几年得了个风湿症,每到发作,痛楚万分,只怕不能长侍天颜。”
“嗐!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这话!不过,你的身子可是要紧的。看天下有何名医,尽管访了来告诉我,我替你做主,降旨命督抚送医来替你治病!”
“皇上如此厚待,臣实在报答不尽——”
“不要再说这话了!”嗣皇帝打断他的话头,“西边有什么消息?”
胤祥忽然想起一件事,考虑了一下答道:“听说有个陕西的张瞎子,在当地极其有名,替十四阿哥算过命。这张瞎子,如今在京里,倒可以问一问他。”
“是啊?该问一问他。”嗣皇帝说,“不过,事情要做得隐秘。”
“臣理会得。”
这张瞎子叫张恺,陕西临洮府人,据说排八字又快又准。半年前从陕西随一个达官进京,本来要带到南边去的,哪知达官得了暴疾,一命呜呼。张瞎子只得留在京里,人地生疏,加以有同行笑他,道是:“如果他的命算得准,就该算到所跟的官儿寿限将尽,更应该算一算自己的八字,排一排自己的流年,既犯驿马,便该趋吉避凶。如今进退失据,留落他乡,还敢大言欺人,其心可诛!”是故虽在隆福寺悬牌设砚,请教他的人极少,几乎糊口都难。
因为如此,他就格外要为自己吹嘘,说在西边替大将军算过命,谈到大将军帐下的大将,如平郡王讷尔苏等人,非常熟悉,不似诳言。胤祥有个侍卫叫苏太,跟他相熟,这天奉旨以后,胤祥便命苏太去唤他进府,要当面问他。
事先是跟他说明白了的,所以一领到胤祥面前,张瞎子便朝上磕头,口中说道:“小的张恺,请王爷的万福金安。”
“你是陕西临洮府人?”胤祥问他。
“是!”
“临洮府的知府,叫什么名字?”
“叫王景灏。”
这是试验张瞎子,胤祥听他说对了,便满意地问道:“你说你替抚远大将军算过命?”
“是的。”
“是怎么回事?你要说实话。说得实在,我重重赏你。”
说得不实在呢?张瞎子心想,一位王爷要杀个把人还不方便?
领悟到此,便即答道:“小的自然说实话。不过有些话很忌讳,小的不知道该不该说?”
“不要紧!不论什么忌讳的话,都可以说。”
于是张瞎子略略回忆了一下说:“是康熙五十八年,本府王知府派家人王二达子,从西宁来叫我,九月二十日到西宁。见了王知府,他说有个八字要我算,八字是戊辰、甲寅、癸未、辛酉——”
“慢点儿!”胤祥打断他的话说,“戊辰是哪一年?”
“康熙二十七年。”
这就是了!胤祥心想,是十四阿哥的八字,便点点头说:“讲下去。”
“当时我就算了。算好了我说:‘这个八字是假伤官格,可惜身子弱了些。’王知府说:‘这就是十四爷的八字。’我听了吓一跳。”
“为什么吓呢?”
“十四爷是大将军,我从来没有算过这么尊贵的八字。再说,大将军要算命,直接叫我就是,为什么要让王知府来让我算?当然,这也是有的:本人不愿意出面,或者旁人跟本主祸福有关,私下拿来算一算,我都经过。不过,开始就瞒,一定瞒到底;先瞒后说破,一定有花样,所以我吓一跳。”
“嗯,嗯!”胤祥接受他的解释,“以后呢?王知府怎么跟你说?”
“王知府说:‘十四爷是最喜奉承的,如果他要你算这个命,你要说:“玄武当权,贵不可言。”才合他的意思。’我答应了。”
“后来呢?后来叫你算了没有?”
“怎么没有?”张瞎子说,“九月廿七那天,王知府着他的小厮送我到大将军府上,有个刘老爷,领我进去,悄悄跟我说:‘十四爷是在旁边听,你不要把跟你说话的人当十四爷!’等进去了,先叫我算一个八字,不是十四爷的。”
“是谁的呢?”
“不知道。八字我还记得,是庚戌、戊寅、丙午、戌子。再算一个仍旧不是十四爷的,是甲子、甲戌、庚申、己卯。”
“这两个八字,是直接告诉你的呢,还是跟你说了年月日,你自己推算出来的?”
“是直接告诉我的。”
“就算了两个命吗?”
“不!”张瞎子说,“还有一个,就是王知府告诉过我的那个,戊辰年的。”
“这三个八字是叫你一个一个算呢,还是一起告诉了你,让你一总推算?”
“是一起告诉我的。”
“你们算命也有这个规矩吗?”胤祥问说。
“有!譬如一家兄弟两人,父母想起要替他们算命,当然是一起把八字开来。”
“照这样说,你在西宁算的那个命,也是弟兄三个?”
“不像。”张瞎子说,“譬如甲子年就没有生过皇子。这是拿来陪衬,故意试试算命的本事,说不定是犯人的八字。”
“嗯,嗯!”胤祥点点头又问,“这样一总推算,是不是要作个比较呢?”
“不一定,能比则比,不能比不能胡比,不然要比出祸来。不过这三个八字是能比的,不见高山,不知平地,不比显不出戊辰那个八字之好。”
“你是怎么个比法?”
“小的说:‘头一个八字不怎么好;第二个虽好些,究不比戊辰年这个八字好到极处。’旁边就有人问我:‘怎么好法?’我说:‘这个八字,玄武当权,贵不可言。’随即赏了我三两银子,打发出来了。”
“这么说,你没有遇见十四爷?”
“第二天遇见的。王知府亲自领我进府,叫我磕头叫大老爷,让我在毡子上坐下。十四爷问我:‘你昨天算的戊辰年那个命,果然好吗?’我说:‘这个命天下少有,玄武当权,贵不可言。将来有九五之尊!”
“你竟敢说这样的话?”胤祥问道,“你不怕掉脑袋?”
“是王知府叫我这么说的。”
“那么,”胤祥又问,“你是瞎子,怎么知道问你话的就是十四爷呢?”
“听得出来的。声音洪亮,威武得很。他说话的时候,鸦雀无声。不是大将军,怎会有此气派?”
“你猜得倒也不错。”胤祥问道,“你恭维十四爷会当皇上,他怎么说呢?”
“他问我:‘哪年行大运?’我回答他说:‘到三十九岁就大贵了。’”
“那是哪一年?”
“照算该是康熙六十五年。”
“莫非那时你就算到,皇上会在康熙六十五年升天?”
听得这一句,张瞎子不免一惊,开始觉得情形不对了。
定神想一想,若是问一句:“天子万岁,你说六十五岁会升天,不是大逆不道?”果真那样追究,不但自己要身受凌迟的苛刑,一家大小的性命,亦会不保。
不过张瞎子目盲心不盲,他已听出来,“十三爷”忠厚和善,不妨欺他一欺。所以心中虽惊,形色却还不甚慌张。“小的原说过,有极忌讳的话,王爷许了我可以说,才敢出口。”他慢条斯理地一面想,一面说,“照升天的老皇的命宫,今年怕逃不过;今年逃过了,六十五年万万逃不过。小的自然是想老皇今年能够逃过,所以只说康熙六十五年,哪知到底逃不过去。”
“照你这么说,你还是一片忠心!”
“不是忠心,是良心!”张瞎子很快地接口,“老皇视民如子,恩遍天下,谁不巴望圣寿千秋,长生不老?不过寿限是天生的,真正是没法子的事。”
“那么,你算定十四爷能有九五之尊?”
“不!不!是王知府叫我这么说的!”张瞎子急忙分辩,“王爷明鉴,倘或我不是那么说,脑袋早就没有了。”
“那么,他的命,到底怎么样呢?”
“起先跟王爷回过,十四爷的命是假伤官格,身子弱些。”
“这是说,寿不会长?”
“是!”
“大概能活多少岁呢?”
“三十七是一道关。”张瞎子信口胡诌,“逃得过可到四十五。”
胤祥将他的话想了一下,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你当时说十四爷到了三十九岁,就会大贵,”他问,“十四爷怎么说法?”
“十四爷说:‘这话你别在外面说!’我答一声:‘绝不敢。’十四爷就叫人取了二十两银子给我,打发我出来了。”
“那么,你跟人说过没有?”
“没有!”张瞎子斩钉截铁地又加了一句,“绝没有。”
“你说没有,可怎么大家都知道你给十四爷算过命呢?”
“我只说算过,可没有说,十四爷会当皇上。这是什么话,可以随便说得的,而况十四爷本来也不是当皇上的命。”
胤祥对他的解释表示满意,不过还不能放他,须取旨而定。当下,便向苏太说道:“你带他下去,别难为他!”
本说讲了实话,重重有赏,如今却说莫难为他,明明是要监禁的意思。张瞎子知道上当,但已悔之莫及了。
得知王景灏指使张瞎子为十四阿哥算命的经过,证实了嗣皇帝的想法不错。他一直认为诸王门下,若有无事生非的小人,必致撺掇主人妄生异图。所以决定先从这方面着手清除,一方面是剪除诸王的羽翼,一方面亦有杀鸡儆猴的作用。
此事是从九阿哥胤禟府中开始。嗣皇帝早得年羹尧密报,九阿哥手下有个亲信叫何图,后来荐与十四阿哥,保为知府,现在陕西。年羹尧已经具折参奏,只等十四阿哥一起程,便即逮捕何图,借以细审“悖逆”的情节。至于在京里,九阿哥府中有两个汉人,一个外国教士,极受宠信。嗣皇帝嘱咐胤祥,务必设法将此三人之中,弄一个下狱,便好借此发端,大事清理。
两个汉人,一个叫秦道然,江苏无锡人,翰林出身,为先帝派在胤禟那里教读,后来升为给事中,身为言官,却仍在帝子门下行走,据说身份俨如总管。
另外一个叫邵元龙,与秦道然一起奉派至胤禟府中,亦颇见宠信。但细一打听,方知不然。原来胤禟只与秦道然投缘,对邵元龙虽以礼待,却并不亲密。邵元龙气量极狭,眼见秦道然既升官又发财,住的是胤禟所送的大宅,仆从车马,应有尽有。自己却只靠戋戋薄俸,不过逢年过节,略得沾润,因而颇怀怨恨。
胤祥心想,邵元龙是个势利小人,极好收服。当下封了一千两银子,派个亲信护卫,在夜半无人时,悄悄相访。
邵元龙无妻无子,只有一妾一女,颇为困苦。往年到得年下,胤禟总有一笔节礼,足以了一年的亏空。今年情况不同,从嗣皇帝接了位,胤禟终日忧容满面,看来祸福难测。邵元龙心想,照此光景,九阿哥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年下那笔节礼,只怕也想不起了。这个年怎么过法?
谁知夜半敲门,竟是福星降临。就这一千两银子,让邵元龙将九阿哥好几年照看的恩义、朝夕相处的情分,都抛在九霄云外了。
“请上复王爷!”邵元龙对来人说,“若有事要找我,随时待命。想来必是要问九阿哥的一切,全本《西厢记》,都在我肚子里。”
这是很大的一个收获,嗣皇帝收买了邵元龙,等于掌握了一道渔网的网索,等布置妥当了,只要一提这条网索,不难将“悖逆”之徒,一网打尽。不过迫急的大事还多,一时还顾不到此,暂且搁置再说。
第一件迫急的大事是举行登极大典。
倘或是自然而然,或者早有安排,顺理成章的大位授受,登极大典不过一个简简单单的仪式,至多半个时辰,便可成礼。说起来至多是一件大事,却非迫急的大事,更不是第一件大事。
但嗣皇帝的情况不同,因为迄今为止,他还在不可测的危机四伏之中。如果发作,即在登极大典那天。换句话说,登极大典能够顺利过去,他相信以他的手段,皇位可以坐稳了。因此,他很想提早举行,只是钦天监要选择吉期,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在十二月初,嗣皇帝当然不能同意,选来选去,最快也得十一月二十,即是先帝驾崩七天以后。
可是太后不肯受礼,就会耽误了登极大典。也亏得廉亲王出了个由王公大臣合词吁请的主意,虽然深宫母子意见甚深的秘密,无形中透露在外,不过太后毕竟接受了。所下的懿旨是:“诸王大臣等,既援引先帝所行大礼,恳切求请,我亦无可如何,今晚梓宫前谢恩后再行还宫。”结果太后是在乾清宫,大行皇帝梓宫前,受了皇帝的礼。
第二天黎明,太和殿前,卤簿大驾,摆得整整齐齐。丹墀大乐,设而不作。皇帝御礼服升宝座,在钟鼓声中接受亲王以下文武百官的朝贺。前后只一刻多钟的辰光,嗣皇帝终于成了皇帝。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但肩上并不轻松,他知道麻烦还多:皇位虽已稳了,一己的名誉却还待出尽全力去挽救。
礼毕颁诏大赦,当然要撒个谎:“亲授神器,属于藐躬”。定年号为“雍正”,表示雍亲王得位其正,而恰恰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法,因而流言更盛了。
接下来,应行尊亲之典,命礼部拟上大行皇帝的尊谥及皇太后徽号。王公大臣合议,尊谥“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庙号“圣祖”,合称“圣祖仁皇帝”,是古今帝皇中,罕见的美名,而实在亦当之无愧。
给太后上的徽号是“仁寿”二字,礼部拟呈仪注,不想太后不受!
太后自先帝大殓那天受辱于宜妃以后,饮食极少,几有绝粒之势。皇帝进见,曾经劝过,而太后不承认有这样的事,以致皇帝的口被堵住,无法作进一步的恳求。母子之间成了这样的局面,皇帝除以为忧,亦深以为恨,但亦只有委曲求全,凡是典礼上应做的事,必须做到。如今太后坚拒徽号,说了一篇大道理,也是发了一大顿牢骚,事出无奈,只有再一次因袭故智,将雍正以前各朝的故事,一一列举,认为太后不宜推翻旧典。太后却还是不允。
皇帝无法,只有长跪宫门,最后才求到一纸懿旨:“诸王大臣援引旧典,恳切陈辞;皇帝屡次叩请,准所奏,知道了!”词气中仍然充满着大不以为然的味道。
不过这一来,皇帝可以施展笼络的手段,推恩后宫了。首先是将贵妃佟氏尊封为皇考皇贵妃。她是隆科多的堂妹,与先帝第三位皇后,崩于康熙二十八年的孝懿仁皇后是同母的亲姐妹。所以于理于情,尊封都是应该的。
其次是将和妃晋封为皇考贵妃,这就颇出人意外了!和妃姓瓜尔佳氏,康熙三十九年册封为和嫔,第二年生过一个女儿,排行是“皇十八女”,旋即夭折,康熙五十七年晋为和妃。既非出身尊贵,而先前位号太低,应该提高,亦不是有什么得势的亲王,须为皇帝所必当拉拢。而且论她在宫中的地位,犹不及有子之妃,何以独蒙嗣皇帝尊敬?
照上谕中说:“和妃奉事先帝,最为谨慎,应将和妃封为贵妃。”这话不但不成其为理由,甚至根本不该说!和妃奉事先帝最谨慎,其他母妃奉事先帝就不谨慎吗?而况成年皇子,隔绝深宫,和妃侍奉先帝谨慎不谨慎,他又何从得知?由于这个突兀而无可解释的举动,惹起了离奇而不知真假的传说,说是今年整四十岁的和妃,望之如二十许人。而在皇帝以乾清宫东厅为“昼必席地,夜必寝苫”的倚庐,由于妃嫔还在藩邸,夜来茕茕独处,百忧交集,凄凉异常,所以有一次趁和妃到梓宫前来哭奠时,将她留了下来,原来不是“事奉先帝最为谨慎”,而是顾视嗣皇帝,格外柔顺,故而得有此晋封贵妃的报答。
在和妃之后,十二阿哥胤祹,因承办大丧,诸事妥帖,已封为履郡王,他的母妃定嫔万琉哈氏,自然晋封为定妃;十五阿哥、十六阿哥的母妃密嫔王氏,一向与雍亲王府走得很近,亦晋封为妃。
此外“有曾生兄弟之母,未经受封者,俱应封为贵人”,而“六公主之母,应封为嫔”,则又是一种示惠兼示威的手段。
原来六公主的生母,则是宜妃郭络罗氏的胞妹,位号是贵人。六公主嫁在蒙古的钜族,为了示惠,同时亦是向宜妃示威,故而有此晋封之命。
在后宫,总算也有人说皇帝的好话;而在民间的舆论,却分为绝对不同的两种。有知道皇帝得位不正的内幕的,自然在私底下嗤之以鼻;而许许多多不知宫闱的百姓,却大为称颂圣明,因为皇帝确是做了好几件于百姓有益的事。
第一件是整理地方官的亏空。各州各县经手钱粮、管理仓库,难免有亏欠移挪的事情。及至卸任,后来的官儿照例要为前任弥补亏空。这样相沿成习,几十年下来,变成一笔糊涂账,因为一个一个往上追,追不胜追,所以一直都没有人敢下决心去清理。
新皇帝立意要做几件见魄力的大事,首先由此着手。他说:“朕深悉此弊,本应即行彻查,但念已成积习,姑从宽典,限以三年,各省督抚将所属钱粮,严行稽查,凡有亏空,无论已经参出,或未经参出者,三年之内务期如数补足,毋得苛派民间,毋得借端遮饰。如限满不完,定行从重治罪。三年补完之后若再有亏空者,决不宽贷。”
上谕虽然严厉,毕竟还有三年时间,可以节省靡费,逐渐弥补,也算是法外施仁。整饬吏治,百姓总是额手相庆的,而况特别提示,毋得苛派民间,所以对于新君的称颂之声,更是到处可闻。
当然,整饬吏治,不仅煌煌上谕,更有言出法随、毫不宽假的行动。很快地,皇帝在民间的威信已经建立了,因此,皇帝对于排除异己的同胞手足亦就觉得更有把握了。
皇帝心里一直有件惴惴不安的事,他的同父同母,连名字都同音的弟弟要到京了。见了面,会不会发生什么使得他尊严扫地的风波?
及至大将军十四阿哥胤祯接到上谕,立刻便有年羹尧及派在军前潜伏打听的皇帝的亲信,将十四阿哥的反应,密奏到京。自此而始,十四阿哥的一举一动,皇帝无不知道。
知道得越多,他越担心。第一个密奏是,十四阿哥接到先帝驾崩的哀耗,抢天呼地,哀哀痛哭,完全出自至诚。哪知再接到四阿哥接位的消息,他倒不哭了!
当然,亦绝对不会有正常的表情。只是皱着眉,沉着脸,与幕僚密议,往往一谈就是一个通宵。他们在谈些什么呢?皇帝常常在想。结果就好像他是十四阿哥在筹划如何夺回原该由自己继承的大位。皇帝将十四阿哥所能采取的每一项行动都想到了。于是,在研究一项行动是否有用以后,他也采取了防止的行动,这些任务,大部分落在年羹尧身上。
如今他所设想的,已非十四阿哥如何跟他争夺大位了!因为他已有十足的把握,巧取而得的继承权,再也不会得而复失。他所担心的是,十四阿哥会如何报复。十四阿哥的态度,他已经知道了。从西宁动身之前,他对部下说道:“我这趟进京,无非在灵前一哭而已。新君别指望我会叫他一声皇上!”由此可以断定,十四阿哥还会有许多足以损害“天威”的举动。
别的都不怕,就像设法防止他夺位那样,皇帝已想好了许多“招架”的办法,可以不至于使自己的面子难看。但是有件事无计可施。
十四阿哥一到京,不能不让他见太后,也不能不让他向太后哭诉,而最难的是,如果太后心疼小儿子,说些安慰他的话,就会将当初先帝预备传位于十四阿哥的秘密揭破。为这件事的焦忧,皇帝的头发都白了好多。
日夜苦思,终于想到一个或者不能瞒宫中,却可以瞒天下的名实皆夺之计。
于是他用“奉懿旨”的方式降旨,处理避讳一事。首先是胤祯的“胤”字要改,改用同音的“允”字。
其次要避音讳,禛、祯音同,所以十四阿哥名字的下一字要改,祯改为禵,这个字很僻,特为宣示近臣:禵字念如祈,含义与祯字完全一样。
然后最巧妙的一着来了。御名胤禛,上一字虽已改写为允,下一字仍须避讳,这有两个办法,一是改换一个写法,一是缺笔。他决定用缺笔一法,“禛”字缺一笔半,恰好是个“禎”字。
这一来,他不但夺了同母胞弟的皇位,而且夺了他的名字。张冠李戴,尺寸全符。天下后世若说皇位是“胤禎”的,不错!他就是“胤禎”。
这个法子想绝了,可是兄弟的恩义,也就此而绝了!
为了先发制人,皇帝决定从允禟身上下手。因为允禩已封为廉亲王,既然在他身上下了“本钱”,希望他也能像允祹、允禄那样,转而输诚,不便在此时就有何表示。而且爵位太高,处治亦比较困难。至为给允禟一点儿颜色看,无投鼠忌器之虑,事情就比较好办了。
这一次,皇帝看中了皇十七子允礼。因为允祥还有许多军国重务要经手,不如给允礼一个机会,他如果肯专心一意将这件事办好,不妨封他一个郡王。
由允祥转达了皇帝的意思,而且暗示有这样一个交换条件,允礼欣然从命。当下便由允祥派了四个处理这类案件的好手给他,将邵元龙请了来问话。
“邵先生!”允礼等他参见以后,双手相扶,很客气地说,“请坐!”
“十七爷面前哪有我的座位——”
“不!”允礼抢先说,“你是九阿哥门下的人,我应该敬重。”
“唉!”邵元龙叹口气,“九爷能像十七爷这样待人就好了。”
“好说!好说!你请坐吧。坐好才好细谈。”
于是邵元龙就告个罪,在矮凳上坐了下来,眼望着允礼,仿佛在思索着,有句很重要的话要说。
“邵先生!”允礼首先表明,“我是奉旨邀你来谈谈。”
听说“奉旨”,邵元龙赶紧起身答一声:“是!”然后再坐下。
“邵先生,你看秦道然这个人怎么样?”允礼问道,“听说你们不和。”
“是!我跟他势如冰炭。”邵元龙答说,“我这个人不喜欢说假话,我跟他不对,是因为他不念同事之谊,处处排挤我。他既不义,我亦只好不情了。”
“那么,九阿哥呢?待你怎么样?”
“十七爷,你看我的这双靴子。”
说着他将一双脚伸出来,靴尖前面大脚趾的部位破了一个洞,双靴皆然。
“皇子门下,混到我这个光景,十七爷请想,九爷待我如何?”
允禟待邵元龙自然不如待秦道然。不过馆谷虽薄,不至于衣食不足,只为邵元龙好嫖爱赌,前吃后空,允禟没有理会他的境况,以致惹得他怨恨不绝。
“来啊!”允礼乘机施个小惠,“取几双新靴子给邵老爷送到府上。”
“多谢十七爷!”邵元龙说,“有十七爷送的好靴子,我可以迈开腿来,高视阔步了!”
这是双关语,允礼自然懂得,点点头说:“也在人为,你能不能高视阔步,完全看你自己如何做人。”
“是!是!请十七爷教导。”
“我且请问你,秦道然跟九阿哥到底是何关系?”
这话很难回答,主要的是还不懂此一问的意思,他只好这样答说:“关系很亲密,异乎寻常。”
“如何异乎寻常?”
“只说一件,秦道然每天晚上,由角门进上房,最早也要三更天才出来,不知密商何事?”
允礼幽居已久,长日无事,只是在想人情物态。所以一见邵元龙是自以为允禟待他太薄,而竟不念宾东一场,甘愿出头来攻讦故主,便可判定他是个卑鄙小人,只要诱之以利,教他干什么就会干什么。
既然如此,无须多问,而且他所说的,究有几分真实,亦大成疑问。如果中了他的先入之言,或者反会忽略了真相。
于是他说:“邵先生,我听说你境况很窘,是不是?”
“是,言之可愧。”
“那,我送一千两银子给你。”
“这就是受之有愧了。”邵元龙喜动眉宇,两双鼠眼乱转,倒好像白花花的银子,早就备着等似的。
“来啊!告诉账房备一千两银子,给邵老爷送到府上。”
“不敢,不敢!”邵元龙趴下来磕个头,“十七爷如此厚赐,真不知何以为报?”
“请起来,请起来!”允礼虚扶一扶,“少不得有麻烦邵先生的地方。”
等邵元龙一走,允礼立刻进宫复命,他把他的想法、做法密密陈诉,皇帝颇为心许。
“等过了年再说吧!”
雍正元年元旦,停止朝贺,皇帝照常处理政务,而且比平时更来得忙碌。他知道,不孝不悌的名声,可能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但宫闱之事,日久易忘,唯有善政、德政,遗泽无穷,可以永远让人记得他是一个好皇帝,那就足以弥补一切了。
为百姓自以整饬吏治为先。民隐固宜勤求,加惠黎庶的善政,却最好让地方官去做。皇帝深深知道,爱百姓最好的办法是,给他们一个好官。所以他在雍正年号的第一天,就做这件大事,共发了十一道上谕,都是给文武官员的。
文武地方官并称督抚提镇——掌管一省或数省兵马钱粮的总督;职司一省吏治的巡抚;综理全省军务的提督;镇守一方的总兵。以下,文的是监司、道府、守令;武的是副将、参将,直到游击。再以下,便不必直奉纶音了。
这十一道上谕,教重于令,诚重于儆。首先是提示他们的职掌,你做总督该干些什么,权有多大,范围在哪里。原来清朝的官制皆沿明而来,明朝的官制由明太祖一手所订定,职掌经过历朝修改增删,已经相当清楚。但是,日子一久,大家都模模糊糊,很少人去细心讲求。反正有好处的,能争就争;有责任的,能推就推。皇帝如今重新提示一遍,也就是重新规定了一次,亦等于彼此做了一个约定,官吏奉职,以上谕所提示的为准。皇帝考查功过,亦以此上谕所提示的为限。
接着便是对京官亦照此训诫,各部院、翰詹科道各衙门,以及领侍卫内大臣、八旗都统,无不奉到切实的告诫。
从颁发这些上谕以后,内外文武官员,特别是八旗都统,都知道皇帝费这么大的工夫,细心指示,决不会说了就算,所以都战战兢兢地,奉命唯谨。一时各衙门都似乎暮气一扫,不管有事无事,该当班的时候,不敢轻易离开。光这一点,可以说是皇帝的要求已经初步达到了。
不过聚集在一起没有事干,亦会生出许多是非。恰好庄亲王博果铎去世,身后没有儿子,却留下极大一笔遗产。照民间规矩,自有宗法可资依据,总是选最亲近的侄子,嗣继为子,承家顶业。但在皇族不同,不妨指定行辈相符的宗室承继。当然大致亦照宗法,不会过于离谱。
可是,皇帝却以为这件事是一个极好的示恩立威的机会,他将十六阿哥允禄承继给庄亲王,立即袭爵,而且承受了极大的一笔家产,真是飞来的富贵。
于是,议论就多了,说是皇帝偏心,偏心就是不公。煌煌上谕,贵人以善,自己何以不想一想?
这些话少不得会传到皇帝耳朵里,他当然有些恼怒,不过亦并不太感意外,只命允祥仔细查访,到底是哪些人在散布流言,是否受允禟或者允禩的指使?
这件案子其实并不严重,皇帝到底不是圣人,就是圣人亦难免受感情的左右。情之为物,心意相感,亦有机缘在内,何能铢两相称?更何况世间亦无一架可以衡量感情的天平。皇帝不过是借此案公然表示,对王公属下的包衣奴仆,将展开整肃而已。
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恂郡王允禵终于到京了。
到京不进城,发出几道给部里的咨文,第一道是给礼部,说要叩谒梓宫,应如何准备,请知照见复;第二道给户部,请为他随带人马准备两个月的供应;第三送给内务府,说要拜见母后,请为引导;第四道又是给礼部,再一次询问见皇帝的仪注。
这四道咨文,最后都归总到总理事务四大臣那里,遭遇到从未有过的难题了!
“君臣之义不可废,”隆科多大不以为然,“十四阿哥太过分了一点儿。”
“亲子之情不可隔。”廉亲王允禩针锋相对地说,“他要叩谒梓宫,拜见太后,这都是人情之常,也是大义所在,我想没有驳他的道理。”
“驳是不能驳的。”马齐慢吞吞地说,“不过凡事要以礼来,我的意思,户部供应,是件小事;叩谒梓宫亦不妨马上就办;要见太后得先请懿旨。至于询问皇上仪注一节,根本不必奏闻。”
在皇帝看,这是荒谬绝伦的事。臣下如果为之转奏请旨,亦就跟上奏的人一样荒谬了。因此,对于这一点,除了允禩不作表示以外,怡亲王允祥与隆科多都同意他的看法。
然而虽不必上奏,却不能不复。答复中又如何措辞?
“若说大将军亦是臣下,见皇上并无特殊的仪注,似乎语气太硬了一点儿。”马齐说道,“不如就说,与其他亲郡王一样,再拿会典上的礼节,抄一份送去,比较妥当。”
“也只好如此!”允祥点点头,“另外两件事先奏闻皇上再议吧!”
“是的。”马齐征询地说,“不必一起进见吧?”
两个多月来,无形中已定下了一条办事则例,遇到尴尬事件,总是推允祥或者隆科多或者两个人一起进见,作为四大臣共同上奏。此刻是由隆科多自告奋勇愿意陪允祥一起见皇帝。
“叩谒梓宫,不能不准他,不过,不能越礼!”皇帝说。
所谓“越礼”是何意?先得研究。两个人仔细想了一下,都明白了,怕允禵在先帝灵前过于激动,说出什么有伤皇帝尊严的话来。
然而又何能禁止他不说,只有防止他说的话外泄。所以隆科多说:“臣自会严密警戒,趁此也可以听听十四阿哥说些什么。”
“好!”皇帝同意,“见皇太后,自然要请懿旨。”
“皇上,”隆科多突如其来地一喊,令人一惊。隆科多自己也发觉失态了,微现窘色地说,“臣有一个主意,自觉不坏,不免得意忘形,请皇上恕罪。”
“原来你有好主意,快说来听听。”
“臣以为皇上与十四阿哥同为皇太后所诞育,手足情分自然与众不同。不过皇上为一国之王,一秉大公,看待弟兄,毫无轩轾,故不宜特假十四阿哥以辞色。这层道理,十四阿哥恐不会明白。臣的意思,不如先请十三阿哥去慰劳十四阿哥,然后谒见皇太后,说明苦衷,求皇太后做主,方是保全十四阿哥之道。”
这番话说得非常委婉,但皇帝与允祥都了解,这是门面话。允祥所担负的任务是,以他从前与十四阿哥一起长大的情分替皇帝去求个情,事已如此,千万保全皇帝一个面子。
皇帝完全同意这个办法,但有一个先决条件,必须允祥善为设词,话说得不好,会变成自我“招供”是篡了位。这是皇帝心里的想法,甚至在这两个人面前,都是不能实说的。
允祥看出皇帝的心思,也不辞这一艰巨的任务,但措辞的确是很难,不敢自告奋勇。于是隆科多便不能不怂恿了。
“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最亲,动之以情,只讲兄弟的友爱最好!”
允祥被提醒了,掌握了入手的途径,便觉得有了三四分的把握,当即答说:“兹事体大,深恐力不从心,故而踌躇。”
皇帝觉得隆科多所说的“只讲兄弟友爱”,不及其他,用情去打动感化是个好法子,即令无效,亦必无害,当即鼓励着说:“至多劳而无功,你就辛苦一趟吧!”
“是!”允祥答应着。
“请舅舅跟十三弟再好好商量一下。”
隆科多与允祥领旨而退,密密计议已定,随即由内务府在各省贡品中选取了允禵平日喜爱的食物、玩物,另外又备了好酒肥羊,犒劳他的部下。准备停当,由内务府直接行文抚远大将军行辕,说皇帝将派怡亲王前往劳军,准次日辰正到达。
辰正是上午八点钟。其实允祥早就到了,比预定时刻早了一个钟头。
因为允祥已经估量到,允禵多半不肯跟他见面,而又无法拒绝,最简便的办法就是预先避开,等允祥一到,临时托词搪塞。是故棋先一着,早数刻钟便到了营门,给允禵来个措手不及。
果然,抚远大将军的仪仗,与他的那匹御赐紫缰的名驹,都列在东辕门之下,如果迟来一步,就会失之交臂。但就是来了,亦不能按照常礼,怕允禵仍旧可以躲起来,所以一下了马,便不顾允禵的护卫借行礼为阻拦,一直闯了进去。
允禵的生活习惯是他所熟悉的,早晨必定习射,而且已经打听到了,一进入行辕的第二天,便收拾好了一座射圃,是在西花厅的后面。所以允祥亦就在从人指引之下,一直奔向射圃。等习射刚毕的允禵发觉,兄弟已经照面了。
两人有片刻的凝视,允祥泪水涌现,突然喊一声:“弟弟!”扑过去抱住允禵。
允禵没有回抱,可是也不曾躲避或挣拒,慢慢地,他也挥了两滴眼泪在允祥的肩上。
“弟弟,”允祥是噙着泪的笑容,“到底又见着了。”
“十三哥!”允禵突然一把将他推开,神色凛然地问,“阿玛到底是怎么归天的?”
“寿给天年,梦里头弃了天下。”
“你说这话有社稷祖宗在上!”
“我没有一字假话。”允祥跪了下来,“如有一字不实,神明诛殛。”
允禵扶了他一把:“我不是疑心你说假话,你不必发誓。”他说,“我是怕受了欺!”
“此是何等大事,怎可受欺。我问过许多人,也亲自瞻仰阿玛的遗容,没有一点儿可疑的地方。”
谣言中说:“四阿哥进了一碗参汤,老皇不知怎么就驾崩了!”这一点已可澄清,允祥心想接下来必是谈到大位的继承,最好不让他提及此事。
于是他抢着说:“弟弟,我实在想你!身在高墙,犹如坐井观天,看不到什么,只是每天胡思乱想,好几次从梦中笑醒,梦见你得胜归来。如今到底见着面了。”
“可惜,不是凯旋,是奔丧!”允禵冷冷地答说,偷偷地挥泪。
如今是回来,但不是凯旋。在允禵的感觉中,甚至比兵败而回还要痛苦。这痛苦并不因失去了皇位,而是竟有这样一个同母的胞兄!
这种感觉在允祥面前,本来是最宜于倾吐的,因为二十多个弟兄中,只有他最亲密。可是允禵却不愿这么做,因为他觉得他这么做了,可以减轻他那同母之兄的心理负担,太便宜他了!
“弟弟,”允祥开始不安了,“不管怎么样,好多年不见,你总有些话可以跟我说吧?为什么一直不开口?莫非你对我存着什么意见?”
“不是有什么意见。”允禵很缓慢地说,“我只是不明白你,到底是聪明呢,还是蠢笨?”
这话意味很深,允祥必得先咀嚼一番。“聪明”易解,攀龙附凤走对了路子,得有今日亲王之封;然则“蠢笨”呢?
“你倒说明白一点儿!”他终于率直地追问。
“我想我亦不必多说。蠢笨的不止你,我何尝不然!像年羹尧,我早就看出他对我不怀好意,而居然这么自己譬解:他是雍府的人,总不至于要扯我的后腿吧!谁知道,哼!我竟糊涂得连最亲的人都看不清楚,又何况是你!”
这一说,意思就很明白了,他之所谓“蠢笨”,意指为“四阿哥”那样阴险的人,当初竟肯替他顶凶受罪,岂非愚不可及?允祥听他的话中,对自己作了恕词,自然深感安慰,但也因此而增添了好些忧虑,怕皇帝交给他的使命,不能达成。
“十三哥,你请回去吧!我也快要到景山去磕头了。”
“我陪你去。”
“不必!”允禵摇摇头,“你去不方便。”
“不是到阿玛灵前磕头吗?有什么不方便?”
允禵辞穷,想了一下说:“你要陪就陪到底,陪我再到永和宫。”
允祥答应不下了。因为永和宫见太后要请懿旨,而皇帝的意思,先要疏通好了,或者说布置好了,才能让允禵进见。如今贸然答应了他,到时候倘或见不着太后,可又怎么向他交代?
“咦!”允禵斜睨着他说,“莫非你有什么不方便?”
“没有!”允祥硬着头皮答应,“我陪你到底。”
于是允祥飞骑将十四阿哥的行程,通知了隆科多,然后陪着他一起进城。大行皇帝的梓宫,停在景山的寿皇殿,所以由崇文门进了内城,沿王府大街一直往北走,到得景山下马,拾级登山,礼部及鸿胪寺的官员早已在伺候着了。
兄弟俩都换了缟素,一进寿皇殿,十四阿哥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将个头直低到胸前,隐隐约约有抽噎的声音,却好久不抬起头来,令人担心他会不会闭住了气,昏厥过去。
突然间一声长号,惊得烛焰都闪闪乱动。十四阿哥两个多月没有挥过几滴眼泪,原来都留着要在这时候哭个痛快。这时隆科多已经赶到了,悄悄立在殿门口,看他哭得差不多了,方始上前,跪在他身边去相扶。
“十四阿哥请节哀!”
十四阿哥转脸一看,眼都红了,使劲将袖子一夺,翻手一掌将隆科多打倒在地。殿上殿下一时惊得都把一颗心提到喉咙上。
“弟弟!”
做哥哥的允祥不能不硬着头皮,放出威严的声音,借以表示呵斥。但刚喊得一声,就让隆科多拦住了。
“十四阿哥,”他大声地说,“是我自己滑倒的。”
允祥一喊,已使得十四阿哥省悟,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隆科多是舅舅,当着父亲灵前打舅舅,岂能逃不孝之名?哪知听隆科多竟为他开脱,不由得更为惭愧,下意识地上前搀扶他起身。
这一下又做错了,众目睽睽之下,他这个动作,就不等于赔罪,也表示是认错。天大的怨仇,就这么一巴掌打了他一跟斗,便算扯直了?想想真是窝囊透顶了!
“十四阿哥,不要太伤心!你应该念着皇太后,”隆科多说,“皇太后就生皇上跟十四阿哥。皇上日理万机,就晨昏定省,也不过行个礼,颐养承欢,全是十四阿哥的责任。”
十四阿哥无以为答,甚至一时也听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说:“我要见太后!”
“是的!皇太后已经颁下懿旨来了,午时正刻在永和宫见面。”隆科多说,“请十四阿哥先换了吉服。”
“换吉服?”十四阿哥大声问说。
“弟弟!”允祥答说,“你今天第一次见皇太后,不应该磕头贺喜吗?”
“是!”十四阿哥连连点头,“应该朝贺,应该朝贺。”
其实所谓吉服,只是与缟素重孝之服相对而言,实际上也只是常服而已。等更衣既罢,由神武门入大内,直到永和宫求见。
在等待传见的那片刻,十四阿哥心乱如麻。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见了母亲,应该持何态度。就他心里所想的来说,他要伏在膝下,痛痛快快哭诉一场,将多少天积在心头,时时要迸发而强自抑制着的委屈,在亲娘面前倾吐无遗。可是以后呢?母亲不可能将“四哥”召来,痛责一顿,更不可能将皇位让出来还给他。反正怎么样都是天大的委屈!
只要念头一转到此,他就想不下去了。偶尔心境比较平静时,他会这样对自己说:算了!就让他做皇帝好了!想象自己不是皇子,不就什么都看开了吗?哪知越是这样想,越会想到自己是皇子,是先皇亲授的抚远大将军,是特准使用正黄旗纛,一切仪制与御驾亲征无异的最高统帅。而这一切荣耀,如今都成极锐利的讽刺,刺得他的心都碎了。
“弟弟!”允祥又在亲热地喊了,“有句话,我一定要提醒你,一切都看在皇太后的分上。”
十四阿哥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是说看在母亲的分上,隐忍不言?由母亲想到是真正的同胞弟兄而对皇帝退让?不过,他的话却是一个启示。事到如今,只好做个孝子,才是勉强自慰之道。
于是他说:“好!我懂我该怎么做了,只要娘高兴,娘说什么,我照遵不违就是。”
听到这两句话,允祥大大地透了一口气。皇太后总不致鼓励十四阿哥跟皇帝去争去吵,无非劝他委屈,十四阿哥肯听皇太后的劝,不就没有任何风波了吗!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皇太后根本不会劝他。事实上是母子根本没有见面。皇太后所传的懿旨是:身子不爽,改日召见。
这一下才真的伤了十四阿哥的心!他谅解母亲的苦心,怕他会哭会闹,无以善处,索性不见。然而想到自己不但失去了皇位,连母亲都快失去了,世间真有如此不公平的事!
“弟弟!”允祥为他譬解,“皇太后一向疼你,知道见了你会伤心,所以这么说法。只要心境平静下来,立刻就会召见。”
“是吗?”十四阿哥愁眉苦脸的。
“一定是。”
“我不相信,不过,”十四阿哥说,“总见得着面的。到时候我得问问娘。如果——”
“怎么不说下去?”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十四阿哥望着空中说,“我不知道,我现在该上哪儿去。”
“我送你回去。”
十四阿哥不作声,脚步慢慢移动,终于还是让允祥半强迫地将他送回了行辕。
“你应该让他来见我的。”皇帝说,“反正总得见面,越早越好。”
当然是越早越好。大将军回京,迟迟未曾叩见皇帝,将会引起许多流言。皇帝对此事越来越不安,因而言语中便有些责怪允祥未能妥善安排的意思了。
“你去问问他。”皇帝说道,“他究竟安着什么心思?论君臣、论兄弟,他都失礼到了极处。只怕我能容忍,祖宗的家法不容!”
“是!”允祥急忙说道,“臣去开导他。”
于是他再一次赶到十四阿哥的行辕,一见面便表示要屏人密谈。
“弟弟,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劝?”
“你说好了。”
“不!”允祥的声音很坚决,“我的话不能轻易出口,一出口你非听不可。”
“如果我办不到,我怎么能听?”
“你一定办得到。”
“好吧!你说。”
“去见皇上!”
十四阿哥立刻将脸一沉,“怎么见法?”他问。
“自然是君臣之礼。”
十四阿哥摇摇头,但为允祥用有力的手势阻住。
“你不要说什么无父无君的话。委屈到底,别让皇太后为你着急。”
“娘为我着急?”
“当然!皇太后就怕你跟皇上冲突。只要你见了皇上,皇太后放心了,自然会见你。”允祥又说,“你不是一切都愿将顺皇太后的意思吗?”
十四阿哥想了好一会儿说:“好!我去见!”
说走就走,立刻进宫,一直来到王公朝房。御前大臣进养心殿启奏,皇帝又惊又喜,但毕竟还是惊多于喜,只有默念着“养心”二字,自我警告,务必克制!允禵可以无礼,自己决不能发脾气,倘或弄成个君臣对骂的局面,那就怎么样也不能弥补威信尊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橐橐的靴声,知道人已到了殿外,于是端然正坐以待。但见门帘启处,允祥在前,进门便跪,允禵却没有学他的样,双腿一弯,只请了个安。
“四哥,我回来了。想不到你竟当了皇上!”
皇帝很沉着,先招呼允祥:“十三阿哥,伊里!”
“伊里”是满洲话的“站起来”。允祥答应一声,旋即起身。然后皇帝冷冷地问允禵:“照你说,该谁当皇上?”
“我不知道,反正阿玛宾天了!”
言外之意是死无对证,没有人可以说你不该当皇帝,语涉讥讽,却是无可奈何的表示。皇帝心想伎俩不过如此,容易处置。
于是不动声色地问道:“西边怎么样?”
“年羹尧不是都报来了吗?”
“是的!”皇帝索性吓他一吓,“说你纵兵殃民,怨声载道。”
允禵怒不可遏,胸部起伏着,仿佛要爆炸似的。允祥见不是路,赶紧拉了他一把,同时使个眼色,示意他不必吃眼前亏。
不想效果适得其反,允禵瞪着眼说,“怎么?当了皇上就可以杀兄弟?”
一听这话,皇帝色变,但想起刚才自己告诫自己的话,把怒气压了下去,挥挥手说:“带下去吧!”
“是!”允祥刚还在答应,允禵已经转身径去。
走到殿外,他站住了等允祥一脸惶恐地赶到,气冲冲地说:“都是你要我来见他,让他骂我两句。”
“弟弟——”当着许多人,允祥觉得怎么说也不合适,只拖着他说,“走,走!咱们回去说去。”
“我不回去!我得见娘。”说完,只管自己出了养心门,往东而去。
他走得很快,允祥几乎赶不上了,直到永和宫前,方始会合,悄悄劝道:“你今天情绪不好,改一天吧!”
“不!我一定得见娘,请娘评评理。”
“评理你可也有不对的地方。”
“你别说了!”允禵挥一挥手,朝宫中直闯,谁也拦不住他。
“十四阿哥!”永和宫的一个首领太监,跪下来抱住他的腿,这下,算是让他动弹不得了。
“你要干什么?”
“请十四阿哥成全!奴才替十四阿哥去回奏,只求十四阿哥先在这里站一站,奴才一条命就算保住了。”
允禵心软了:“好吧!你去回奏,说我今天见不到皇太后,不离这永和宫。”说着,他一掌推开了那首领太监。
就这时听得一连串的咳声,那是十四阿哥听惯了的。每听到这样的咳声,总使他惶急不安,而况是在这个时候?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体制、禁忌以及他人的观感,还有可能替好些人带来的祸事,一捞衣襟,往殿中直闯。
殿庭深幽,光线不足,没有进来过的人,会茫然不知所向,但十四阿哥闭着眼都能找到地方,往右一拐,掀开门帘,咳声越响,他踉踉跄跄地直扑过去,一手扳住太后的椅把,一手抚着太后的膝头,喊一声:“娘!”
太后还在咳,涨得满脸通红,映着一头如银的白发,形容古怪而恐怖,但是她的双眼却仍流露出一片慈爱,使得十四阿哥忍不住落了眼泪。
“十四阿哥,十四阿哥!”常全着急地说,“可别再哭,千万别哭!”
十四阿哥也知道自己的眼泪会引出母亲的眼泪,所以“嗬、嗬”地答应着,连连点头,然后站起身来,帮着捶背。只听“噗”的一声,太后吐出一口痰来,咳声渐稀了。
“娘!”十四阿哥问道,“咳得又比往常厉害了一点儿?”
“犯节气!”太后说,“百病逢春发,我也只怕不长了!”
“老主子怎么啦!”常全埋怨着,“奴才把十四阿哥劝好了,老主子可又在惹人家无缘无故伤心。”
十四阿哥神智比较清楚稳定了,赔着笑说:“是啊!娘何苦无缘无故说这种话!”
“我倒想不说!唉!就不说吧。”太后说道,“让我看看你。”
“是!”十四阿哥将脸偏向亮处,还含着笑容,让太后细细端详。
“你瘦了一点儿。”
“怎么能不瘦?”常全接口,“鞍马劳顿啊!”
“是的。赶路赶得急了。”十四阿哥说,“娘的头发全白了!”
“该白了!不白才冤。”
十四阿哥黯然,左右色变。常全真怕惹祸,赶紧又打岔:“老主子想喝点儿什么不想?”
“该传膳了吧?”
“是!”
“告诉小厨房,添菜。再告诉敬事房,让他们留着门。”太后吩咐,“十四阿哥在这儿陪我吃饭。”
“是!”常全乘机说道,“十三阿哥还在等着跟老主子请安呢!不如留十三阿哥一块儿侍膳吧!”
太后想了好半天说:“好吧!也省得人家疑心咱们娘儿俩说什么私话。”
于是常全传懿旨,允祥也进殿磕了头,陪着太后一起用晚膳。
宫中的规矩很大,太后、皇帝传膳,都是在正中独据一桌,侍膳后妃、公主、皇子皆是站着进食,无复家人乐叙天伦的情趣,所以太后特为吩咐:“咱们不用那些规矩,就跟民间一样,娘儿们一桌吃饭,有什么不行?”
于是太后上坐,两个儿子左右陪侍,天家玉食,丰盛非凡,但肴馔一道接一道地端上桌,只都是打个照面便撤了下去,因为在哀戚的气氛暗地里凝结未散的情况中,谁也不会有好胃口。
母子三个都一样,最后是就着锦州酱小菜,倒吃了一碗香粳米粥,饭罢拿茶漱了口,太后首先站起来往寝殿中走,同时交代了一句:“你们俩都来!”
见此光景,常全知道应该警戒了,便使个眼色,示意宫女们都远远避开。
“听说你见了你四哥了?”太后问十四阿哥。
“是!”十四阿哥答说,“我只给他请安。”
“你们说了些什么?”
“四哥听了年羹尧的话骂我。”十四阿哥说,“我不受!他没有资格骂我。”
“小祥!”太后转脸问道,“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允祥想一想,脸现惶恐地答说:“但求能不惹太后烦心,皇上跟弟弟都应仰体慈意才是。”
太后点点头:“你这话还公平。实在说,兄不友,弟不恭,总有个错在前面的。若说要我做太后,我倒是愿意做杜太后。”
兄弟俩都有些诧异,太后怎么会想到宋朝开国的杜太后?不由得都用请求解释的眼光看着她。
“杜太后交代宋太祖的话,你们总记得?”
当然记得。杜太后曾经表示:国赖长君,匡胤万年以后,应该传位给匡义,然后再传位于侄。如今太后引用杜太后的话,意思自然是皇帝将来宾天,应将大位传于十四阿哥。这个主意实在太出人意表了,不但允祥,连允禵都不知道是否可行。
“回太后的话,”允祥问道,“这番意思,是不是要传给皇上?”
“应该让他知道。”
“是!”允祥没有再说下去,他真不知道应不应该自告奋勇。
“娘!”允禵开口了,“我看是多余的。”
“不妨试一试。”太后转脸说道,“小祥,你去说。”“是!”允祥硬着头皮答应。
“哼!”皇帝冷笑,“太后倒识得字,可没有读过《宋史》,怎么把这段典故原原本本记在肚子里?你倒说,是何道理?”
“臣亦是这样在想。”允祥答说。
“看来是第十四的花样?”
“不像!”允祥接口便答,“很不像。”
“何以见得?”
“第一,”允祥很用心地思索着,“太后说这话的时候,十四阿哥亦很有大出意料的样子;第二,十四阿哥如果有这个想法,态度不至于如此;第三,太后宫里跟十四阿哥之间,绝没有私下通信的情形。”
这三点解释,极有道理。尤其是第二点,皇帝以亲身的感受,作易地而处的假想,自己对“四哥”不管如何不满,但如想分一杯羹,有兄终弟及的企图,那就无论如何得要委曲求全,决不是现在这种宁折不弯的决裂态度。
“那么,照你看呢?是谁教了太后这么一套异想天开的话。”
“臣要劝皇上,对这一层实在不必去追究。”
“那么该追究什么?追究他们劝太后说话的用意?”
那也就跟追究什么人教唆太后一样了。允祥想好了很委婉的话说:“也许太后也知道这么做并不合适,所以根本上像没有做这件事似的,泰然得很。既然如此,皇上也不必认真。”
“认真这件事是一回事,认真对这一件事应该采取的态度,又是一回事。”皇帝问道,“照你说这件事应该作何处置?”
这一问是在允祥意料之中,也是他最感为难之处,所以答语是早就想好了的。
“其事万不可行!无奈太后的懿旨,不便公然辩驳。臣以为如果皇上能够膝下密陈,剖析关系利害,太后以天下为重,自无有不收回成命之理。”
这是往皇帝自己身上推。看来似乎太圆滑了一点儿,但细想一想,如果是自己换了允祥,怕也只有这样的想法。
于是皇帝毅然决然地答说:“就这样,我自己去求见太后。”
皇帝去见太后总是在五更时分,说起来这才符合晨昏定省的古义,其实有点儿“孔子拜阳货”的味道。太后有多年的宿疾,喉头不能受寒风吹,否则就会咳嗽大作。如果前一天发病,五更时分还在床上,自然免见;倘或已经起身,但如时令不正,或者风雨阴寒,常全等人亦会劝太后保养,只说一声:“知道了!”亦是免见。
这一来母子之间倒都觉得轻松,话不投机半句多,不见比见好。但这一天不同,皇帝固然有话要面陈太后,太后亦希望从皇帝口中听到一句从先帝殡天以来,唯一可使她略感安慰的话。
因此,这天进见,气氛不同。太后一面喝着奶茶,一面自己告诉皇帝,她的咳嗽本来很厉害,而一夜过来舒服得多了。又说夜来睡得很好,意思是表示心境宽舒。有此宽舒的心境,自然是一心以为她提出的办法,能够化解他们同母兄弟的怨恨,同时也以为皇帝可能正在找这么一个补过的机会。
皇帝只是貌作恭顺地听着,等太后说完,他才含着笑容,从容不迫地问道:“宋朝杜太后的故事,娘是听谁说的?”
那笑容中有着好笑的味道,太后便问:“怎么?这个故事没有说对?”
“说对了的。可惜只说了半截。”
“怎么只有半截?”
“只有前半截,还有后半截!”
太后可不知道这个故事还有后半截,怔怔地望着儿子,说不出话。
“娘想来还不知道后半截的故事,儿子来说全了它。”皇帝喝口茶,剥着指甲,像闲谈似的,“宋太祖是照杜太后的话做了,传位给了太宗。后来太宗要传位给太祖之子,问到‘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赵普,娘知道赵普怎么说?”
“怎么说?”
“赵普说:‘一误岂可再误!’”
太后一听这话,不由得脸色就变了,笑意尽敛,阴沉可怕,“你是说,”她问,“怕你弟弟不肯传位给你的儿子?”
“如果他那样做,倒又不错了。”
这下太后才明白,“原来你以为照我的话,就是错了!”她逼视着问,“是不是?”
“不是娘错了!是杜太后错了,也不是杜太后错了,是跟杜太后进言的人错了。那时赵匡义想这么一番冠冕堂皇的话骗杜太后,如今,我想该不是弟弟在哄娘吧?”
“他哄我?他为什么要哄我?再说,你把你弟弟比作赵匡义也不对!莫非你倒是赵匡胤?你说,谁是你的赵普?隆科多、年羹尧,还是马齐?”
这番话可说得重了点儿。皇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也不免懊悔,说得好好的,何苦提到十四阿哥?
悔亦无益,皇帝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出一句话来交代这个窘迫的场面:“其实,当皇上,左右不过是你老人家的儿孙!”
话中无异表示:不管是他做皇帝,还是十四阿哥做皇帝,或者是他们兄弟俩的儿子做皇帝,算来算去都是她嫡亲子孙,也一样会孝顺皇太后或太皇太后。既然如此,又何苦去分彼此?
太后懂得他的弦外之音,但却绝不能同意他的看法。因为在她自己“真太后变成假太后”,可以不必计较;小儿子的委屈,也还不妨置之度外;唯独先帝的遗志被歪曲,在她是件耿耿难安之事。
“你阿玛一生英雄!”她说,“在位六十一年,想做的事,几乎没有做不到的。哪知道最容易做的一件事,反倒最难。我想,他在天之灵,亦不会瞑目。”
听到这话,即令是母亲的责备,皇帝亦不能不恼怒,何况他天性凉薄,就不止于恼怒,而且是极深的怨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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