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康熙四十九年五月初一。
大驾循例离京城往北,经密云出古北口到热河,驻跸“避暑山庄”。千乘万骑,扈从如云。随行的百官以外,自然还有太子及皇子——嫡出的太子名胤礽,行二。皇后生胤礽时难产而崩,所以胤礽从落地就没有母亲。因此特蒙皇帝宠爱,在两岁时就被立为太子。
可惜太子资质虽好,不喜读书,自幼为一班佞臣所谄媚,养成娇纵狂妄的性格,而且天性凉薄,竟有弑父的企图,因而在前年九月,在皇帝自塞外的归途中被废,并命皇长子监视。
皇长子名叫胤禔,长太子两岁。清朝的家法,皇子的身份视他母亲的身份而定,胤禔为庶妃所生,所以居长而不能成为太子,只封为直郡王。他跟太子不和,皇帝只有命他监视胤礽才可以放心。
回到京城,皇帝命内务府在住处文渊阁西北的上驷院,设一座毡帐,监禁胤礽。奉派看守的,除了胤禔以外,还有皇四子多罗贝勒胤禛。因为他跟太子亦不甚和睦,而跟胤禔比较接近,所以命他与胤禔看守胤礽。
弟兄中与胤礽较好的,是大胤禛一岁的皇三子诚郡王胤祉。不久,胤祉发觉了一项阴谋——直郡王胤禔与多罗贝勒胤禛,指使一个蒙古喇嘛巴汉格隆,用妖法魇咒胤礽。一经检举,皇帝派人彻查,果有其事。但胤禛不肯承认,说服一向跟他很亲近、犹未受封的皇十三子胤祥出来顶罪。结果胤禔被监禁于家,胤祥圈禁高墙,而胤禛不但无罪,且在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复立太子的同时,晋封为雍亲王。当然,胤祉亦由郡王晋为亲王了。
盛夏已过,序入凉秋,皇帝如果这年在热河,便要举行一次大规模的狩猎,名为“打围”,文雅的说法,叫作“木兰秋狝”。
木兰是个县名,土名“围场”,在避暑山庄所在地承德以北四百里的地方,这里有座山,名为锥子山,林深菁密,水草茂盛,有各式各样的野兽,是极好的狩猎之地。二十多年前,由蒙古翁牛特这个部落的藩王,拿它献于朝廷,因而制定了“秋狝之典”。皇帝的意思,八旗劲旅,长于骑射,怕承平日久,荒废了武艺,懈怠了身手,借此作为一种习武于事的锻炼。
每到木兰打围,蒙古数十部的王公、台吉——王公之子,“台吉”是汉语“太子”的谐音,相率架鹰牵狗,策骑赴会。另外,由各部落合派精壮之士一千二百五十人,称为“虞卒”,以兵法部勒,专服行围之役。
每到行围之时,特设黄龙大纛,即为御营所在的中军;左右两翼用红白旗作标志,末端则用蓝旗,皆由管围大臣会同蒙古王公管理。先期派出人去,搜索山林,惊扰野兽,由远而近,渐渐赶入围场。
到了皇帝亲自打围的那一天,五鼓时分,就有蒙古虞卒、虎枪营的士兵,以及由八旗特别挑选出来的射手,分道远出,在三十里,甚至八十里外,向大纛所在的围场集中。
及至渐渐合围之时,虞卒皆卸下硬盔,用马鞭子使劲敲得“卜、卜”作响,同时用蒙古话高喊:“吗尔噶,吗尔噶!”
“吗尔噶”就是蒙古话的帽子。这样个个脱帽,递次相传,直到中军。知道快要合围了,于是职位最高的管围大臣,一面飞报驻跸的行营,一面拥着黄龙大纛,由中道徐徐向前行去,边行边指挥。行围的虞卒,赴会的蒙古王公,扈从的皇子亲贵、文武大臣,各自往预先指定的位置集中,静待大驾入围。
等皇帝一入围,包围圈就会以特定的一处高冈为中心,很快地收紧。这处高冈,视界特佳,名为“看城”。皇帝先在看城的黄幄中,听取报告,了解情势。及至两翼末端的蓝旗一到,便是方圆两三里的合围之势已成,皇帝出看城上马,下令逐猎。一时狼奔兔逸,马嘶犬吠,杂以阵阵欢呼啸号之声,真个岳动山摇,天地变色,哪怕是恶劳好逸、胆子极小的懦夫,都忍不住有追奔逐北、跃跃欲试之心。
围场中百兽皆具,独少麋鹿。因为鹿性易惊,与虎豹豺狼难以合群。因此行围猎鹿,另有一套制度。
这套制度名为哨鹿。大致在五更放围之前,皇帝只率少数亲卫出营,往预先勘定的鹿聚之处悄悄行去。队伍分作三队,出营十余里,先命第三队留驻;再行四五里,又命第二队留驻;更行二三里,将及目的地时,把第一队亦留下。此时的扈从,不过十几个人,方始下令哨鹿。
于是有一名侍卫,身披鹿皮,头顶一具制得极其逼真的假鹿头,呦呦作鹿鸣——须是公鹿之声。不久,听得远林低昂,渐有和鸣,母鹿都找公鹿来了!
据说鹿性最淫,一头公鹿可御数十头母鹿;而母鹿来就公鹿时,每每口衔灵芝,为公鹿的滋补之剂。
但因哨鹿而来的母鹿,或许由于事先未备,仓促应合的缘故,来不及觅仙草作进身之阶,所以谁也不曾捡到灵芝。只听枪声一响,知道皇帝已开始下手,于是后驻的第三队飞骑向前,追逐四散的群鹿,打倒一头,随即下马,用随身携带的解手刀,割开喉管,吮吸鹿血——是其效如神的壮阳剂。
围场是总名,在这植柳为界的数百里大围场中,共有四十七个小围场。这天——八月底最后一次行围,是在离承德不远的阿格鸠围场。
这个围场多鹿,由哨鹿之声一起,低昂远近,应和之声,连绵不绝。不久林间出现了鹿影,徘徊瞻顾,在找公鹿。皇帝停辔端枪,静静等着,直待母鹿逡巡四集,方始开火。清脆的枪声,划破了静寂的晓空。接着便听见一片欢呼声,一头极大的梅花鹿,已为皇帝一枪打中要害,倒在血泊中了。
后驻的各队,以枪声为信号,一齐策马飞奔,发现鹿影,紧追不舍。第一队的领队是皇四子胤禛,挑中了角有三尺的一只大鹿,全力追赶。鹿快,他的马也快,一前一后,追逐了有一顿饭的工夫,方得下手。第一枪打中鹿头,第二枪打中鹿胸,看它的脚步慢了下来,不多几步,侧身一倒。胤禛亦就勒住了马,回身看时,只有一个名叫恩普的“哈哈珠子”,正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
“爷的马快!”恩普滚鞍下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家都跟丢了。”
胤禛得意地笑着,取下系在马鞍上的皮水壶,拔开塞子喝了几口,方指着鹿问:“怎么办?”
“砍下鹿角回去登账。”恩普一面取木碗,一面说道,“奴才取鹿血来给爷喝。”
很快地,恩普汲来一碗鹿血,胤禛将温热的木碗接了过来,一口气喝了大半碗,嫌血腥气不想再喝了。
“快去砍鹿角,完事了好走。”
恩普已缓过气来了,动作十分利落,砍下鹿角,先将尖端上两小截新生的鹿茸折了下来,掖在腰里,方始扛了两架鹿角来复命。
“那多狼狈!只要一截就够了。”
恩普答应着,将两架鹿角各取一截,插在腰带上,然后服侍主人上马,缓缓向南行去。
行不多时,胤禛突然觉得冲动得厉害,心里知道,这碗鹿血的劲道发作了。此时此地,唯有澄心息虑,尽力自制。可是怎么样也压不住那一团火,而且跨在马鞍上的两股,有东西梗得难受,非即时松一口气不可。
“恩普!”
恩普策马在前,听得喊声,圈马回来,将上半身斜俯着,听候发话。
“这儿附近有人家没有?”
恩普摇摇头说:“不会有的。”
胤禛不知道怎么说了,脸涨得通红,连一双眼睛都是红的。
恩普大为诧异,凝神细想了一会儿,方始问道:“爷可是涨得难受?”
“对了!”胤禛如释重负似的答说,“涨得一刻忍不得。”
“那,那可怎么办呢?”
胤禛亦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觉得躁急难耐,不由得恨恨地骂道:“混账东西,平时白疼了你。这么一点儿小事,都不肯用心去办!”
恩普不敢回嘴,苦苦思索了一会儿,突有所悟,眉目轩扬地说:“有法子了,翻过山,就是园子,我去找个妞儿来替爷出火。”
“园子”就是避暑山庄,则“妞儿”自然是宫女。清朝的家法极严,皇子勾搭宫女,亦算秽乱宫闱,会获严谴。所以胤禛直觉地认为恩普荒谬绝伦,越发生气。
“你简直是畜生!说出这样话来,可知你心目中无父无君,就该捆到内务府,一顿板子打死!”
恩普吓得脸色都变了,自然不敢再作声。而胤禛却大有悔意:因为细想一想,此事也没有什么做不得。不过话是如此之硬,自己要想转圜,已万万不能,因而脸上现出一副沮丧的神色。
这副神色落在恩普眼中,未免困惑。他想象中所见的应该是怒容,不道是这样可怜兮兮的神情。其故安在?
细想一想恍然大悟。主人的性情,向来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为今之计,不管他说什么,只要能找来“妞儿”就绝不会错。
想停当了,便说一句:“爷请上马吧!”
一面说,一面认蹬扳鞍,跃上马背,狠狠加上一鞭,往南直上坡道。
胤禛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去找宫女,反正其势不能不跟着走。策马上岭,山庄在望,顺着坡道疾驰,很快地到了平地,只见草地尽处,是一片菜畦,然后是一片树林,宫殿还远得很呢!
再定睛细看时,恩普已越过菜畦,在林边一座小屋中停了下来,下马注目,似有所待。胤禛便用双腿一夹马腹,直到恩普面前才停住。
“爷,”恩普指着小木屋说,“请里面等等,我尽快回来。”说完,匆匆走了。
这下,胤禛心里明白了。走进小屋一看,里面有张土炕,炕上铺着一领旧草席。此外什么都没有了,不过倒还干净,便在炕沿上坐了下来。
这一坐下来,想到恩普不知道会找来怎么样一个人,顿时心猿意马,自己都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而屁股上像长了刺,再也坐不住,三脚两步走到门口去望,人影杳然,不免怏怏,转念自思,没有那么快,且耐一耐。
想是这样想,却做不到。望了四五次,仍无消息,心里发恨,这恩普麻木不仁,莫非不知道这是一刻都忍不得的事?还是这么慢吞吞地,非抽他一顿鞭子不可。
正在这样生闷气时,听得屋外有个很清脆的声音在说:“亏你怎么找得这个地方!其实要说话,哪儿都可以说,何必大老远的上这儿来。”
“这儿才好!”是恩普的声音,“这儿是福地,准遇贵人。”
“你在说什么呀!我一点儿都不懂。”
“你一进去就懂了。”
接着只见踉踉跄跄冲进一条影子来,辫梢飞得老高。想必这宫女是让恩普推了进来的。
胤禛的一个念头不曾转完,只听那宫女惊呼道:“四阿哥!”
“别嚷嚷!”是恩普在吆喝,胤禛随即眼前一黑,听得外面高声在说:“她长得不怎么体面,所以我把门关上。爷将就着用吧,倘或有人来,别出声,我自会打发人家走。”
雨散云收,胤禛身心俱泰,在黑暗里草草扎束停当,心里在想,应该有所赏赐,想起荷包里有数十粒金豆子——那是学的皇帝所宠信的文学侍从之臣高士奇的法子,凡向御前当差的太监有所打听,抓几粒金豆子作为酬谢,但手一摸到腰上,立刻有所警觉,她的女伴会问她:金豆子从何而来?这不就牵出了这一段没来由的露水姻缘。
算了,他将这个念头立即抛开,摸索着向门口走出。
“四阿哥要走了?”
“嗯!”胤禛答应着,将脚步停了下来。他在考虑,要怎么叮嘱她两句,不可将此片刻的邂逅泄露。
这宫女不知道他的心事,只以为是要她去开门,所以加快脚步,到得门口,将板门拉开一条缝,探头往外看了一下,回脸说道:“没有人。”
没有人不走何待?胤禛大步擦身而过,不经意回头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直到此刻,他才看到她的脸,长得奇丑无比。胤禛想到刚才紧紧搂住她的光景,胸中像误吞了一粒老鼠屎似的,一阵一阵地想呕。
等他脚步踉跄地往前直奔时,恩普从横刺里截了过来。他本来挂着一脸笑容,看到胤禛的脸,不由得愣住了,气色好坏,怎么回事?
“马呢?”胤禛问。
“喏,在那边,奴才去牵过来。”
上了马,胤禛一言不发,打马往北。恩普知道他的意思,仍旧翻岭回去归队,便紧跟着不舍。
胤禛在马上思量,这件事要传出去,自己就失却竞争皇位的资格了,即使能够如愿以偿,也留下一个为臣下所讪笑的话柄,岂不有伤“圣德”?
这非当机立断不可,念头转定,随即勒住了马,细细瞻望,云雾凄迷,正临峡谷,到了一处需要留神的地方了。
“恩普!”
“奴才在。”
“这儿的地名叫什么?”
“奴才不知道。”恩普答说,“走倒走过两回,路很狭,一面是峭壁,一面是悬崖,掉下去……”他猛然省悟,说话太不知忌讳了,吐一吐舌头,加了一句:“爷千万当心!”
“倒是你该当心!走,带路。”
于是恩普一拎缰绳,策马而前;胤禛紧跟着,占了靠峭壁的一面,几乎是并辔而行。
恩普紧靠悬崖,用脚碰碰马腹想赶在前面,占住路心,不道胤禛已一鞭子挥了过来。
这一鞭子不打人,只打马。打马又不打马股,只打马眼。那一下,恩普的马像发了癫症似的,横蹦乱跳了两三下就将恩普掀得往上一抛,再往下一落,七颠八倒地,好久才落入谷底。
于是胤禛头也不回,循山路一直往前。转过一座崖壁,豁然开朗,遥望坡路,有七八骑疾驰而来,从服饰上辨出,都是侍卫。胤禛心里明白,必是不见他回队,分途来寻找了。
他猜得不错。那七八个人望见人影,远远就喊:“四阿哥!四阿哥!”
胤禛勒住了马等。等到人到,看清楚为头的是一名御前侍卫赛音乌,心里又安慰又不安。安慰的是父皇特遣近侍来找,足见关爱;而不安亦正为此,一回去少不得要受几句责备。
“四阿哥!”赛音乌滚鞍下马,跑下来抱住他的腿说,“可算让奴才找着了。”
“一时不服气,非追上那头鹿不可。到底让我追上了。”胤禛突然叹口气,“唉!”
“怎么?”赛音乌站起来问。
“你们去看!”胤禛往回一指,“恩普不知怎么不小心,摔到山涧里,连个影儿都不见!我在那儿站了半天,傻子!一个鲜蹦活跳的孩子,好没缘由地就这么没了,想想!唉,真是!”他默然地摇头不绝。
“一个孩子罢了!爷不必伤心。”赛音乌说,“万岁爷不见四阿哥,挺不放心的!请快上马吧!”
胤禛点点头,上了马。赛音乌派出两名蓝翎侍卫,去查看恩普的下落。自己陪着胤禛,赶回围场。
见了皇帝,倒没有受多大责备,只说:“你也三十出头了,不能像年纪轻的时候,做事只顾自己的高兴。行围也就跟打仗一样,穷寇莫追,为了追一头鹿,把好些好机会丢掉了,不可惜吗?而况,你这又是无谓的涉险。”
胤禛自然诚惶诚恐地受教。等皇帝撤围,陪侍着回到避暑山庄,派人检点行囊,准备扈跸回銮。
恩普这件事,似乎该有个交代。推度常情,第一步自应该是确确实实弄清楚恩普的生死下落,因而派个人到赛音乌那里去查问究竟。
此人到时,恰好两名蓝翎侍卫在向赛音乌复命,道是:“脑袋都摔破了,浑身都是伤,好惨的样儿。”
“那得通知内务府的人料理啊!”
“已经通知了。”
“马呢?也摔死了吗?”
“马可是找到了!”那蓝翎侍卫走近了,低声说道,“有件事可透着有点玄,恩普的那匹马,左眼全是血,挺长的一道伤痕,仿佛是让人拿马鞭子狠狠抽了一下。”
赛音乌一愣,随即在脸上出现了戒备的神色,而且是很严重的样子。
“这话可不能瞎说!这年头,多吃饭,少说话。事不干己,最好别管。听别人说去,咱们听都不听。”
“这……这是什么讲究?”
“别问!”赛音乌沉下脸来呵斥,“告诉你们的是好话!”
两名蓝翎侍卫不敢多说,悄然退下。赛音乌将胤禛派来的人唤了进来,说是恩普的尸首已经找到,摔得很惨,已通知内务府的随扈人员料理身后。又找到一匹马,不知可是恩普所骑,不妨领了回去。
这件事,就在赛音乌的遮掩之下过去了。满洲话“哈哈”是男,“珠子”是小孩,合起来就是男孩子。一个小厮摔死了,不算回事,谁也没有理会。
第二年,康熙五十年,皇帝照例又是五月初避暑热河。大驾未到之前,总管太监就在发愁了,有件事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而要一闹开来,说不定就有好几颗人头落地。
这个总管太监叫康敬福,行年七十,从避暑山庄落成之时,就在这里当差,为人谨慎细密,曾经处理许多疑难棘手的纠纷,唯独对摆在眼前的这个难题,却是一筹莫展。
起先还存着希冀之望,等随扈的四阿哥到了,找个机会,在私底下向他探询其事。只要他承认了,天塌下来有长人顶,自己至多落个监察不严的处分。哪知扈从的名单,偏偏就没有胤禛的名字。
“怎么办呢?”
“二大叔,你老就愁死了也没用!”康敬福手下最得力的太监何林劝他,“当初你老要肯听我一句话,不早就没事了?即便是此刻,也还不晚,你老就狠狠心,下个决断吧!”
“唉!”康敬福慨然而叹,“我就是狠不下这个心!”
于是相对无言,都落入回忆之中。康敬福记得这个名叫金桂的宫女,前年就该放出去了,只为她长得太丑,连多瞧她一眼的人都没有,兼以家世孤寒,没有亲人来领回去。好在天家富贵,哪里不养一个闲人。而且料她丫角终老,决不会有“女大不中留”的麻烦,所以康敬福就让她留了下来。
谁知怎么样说也不会有的麻烦,偏偏就有了!约莫是“龙抬头”的那时候,行宫里流传着一件新闻,说是金桂的肚子大了!
有那老成些的,便加叱斥:“这是什么话?决不会有的事,也好瞎说,你长了几个脑袋?”
被叱斥的自然不敢作声,心里也着实有些疑惑。如果说金桂有孕了,怀着的自然是龙种。可是皇帝能看中金桂吗?
“说出个大天来,我也不能相信,恐怕是鼓胀病!”老成的太监这么说。
可是金桂自己不承认有鼓胀病,更不承认有孕。无奈喜酸喜作呕,有喜的小媳妇的毛病,掩饰都掩饰不了。这就不能不让老成的太监,都有些着慌了。
就这样,消息才传到康敬福耳朵里。骤闻之下,他诧为胡说,细一打听,方知听言不虚,一下子竟急得几乎昏厥。
“坏了!坏了!”他气急败坏地说,“出这么一件事,不送命也得充军!怎么办呢?”
渐渐地,连金桂自己都觉得瞒不住了,断断续续地透露出她的一段奇遇,但破皮得珠,对方是谁,她始终不肯明说。
话传到康敬福耳朵里,岂能不问?将金桂找了来,用他难得一见的疾言厉色喝问,终于逼得她说了四个字。
“是四阿哥!”
“四阿哥?”康敬福大吃一惊。皇子没有一个敢惹的,尤其是四阿哥,喜怒无常,脾气极大,这件事,就更难处置了。
“容易得很!”何林向他悄悄进言,“干脆弄包药让她服,一了百了!”
“你是说,”康敬福迟疑地,“送她回姥姥家?”
“对了!”
“那不行,一尸两命,我不能造这个孽。再说,也许真是四阿哥的种,金枝玉叶,可马虎不得。”
“你听金桂瞎说。我可劝你老人家,当机立断,免受其害,趁金桂的肚子还不怎么显眼下手还来得及!”
“看看,看看,”康敬福无可奈何地,“看看再说。”
眼看金桂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康敬福只有下令,不准她在人前走动。可是流言却是不胫而走,都道金桂怀的是四阿哥的种,而深感兴趣的是,四阿哥会不会承认这回事?
如今四阿哥不在随扈的名单之列,他会不会承认这回事,谁也无法保证。可是瓜熟蒂落,等金桂生下孩子来,又将作何处置?这个疑问,仍然能令人发生兴趣。唯一的例外是康敬福,还有何林。
“何林,”康敬福忽然想起,“你倒算算日子看。”
“什么日子?”
“金桂怀孕的日子啊!”
“噢!”何林扳着手指计算,“说是去年九月初的事。十,十一,十二,一,二……啊,八个月了。”
“那不快生了吗?”康敬福又着急了,“行宫里的宫女,不明不白养下一个孩子来,这件事教我怎么跟万岁爷回奏?何林,你无论如何得替我想个法子!不然,我会连觉都睡不着。”
何林出一个主意,倒是正办,等总管内务府大臣随驾一到,将此事和盘托出,该怎么办,悉听指示。这样就没有什么责任了。
“没有责任?”康敬福不解,“怎么会没有责任?”
“果真是四阿哥的种,谁也没有责任。你老想,行宫这么大的地方,阿哥们到哪里逛逛,咱们还能防贼似的紧掇着不放吗?当然是听阿哥们自便。这要一时来了兴致,‘端’个宫女,有谁会知道?”
“噢,啊,‘一言惊醒梦中人’!”康敬福愁怀一解,顿时面有笑容了。
这时他才发觉,自己发愁的原因是一开始就认定金桂怀的是野种。行宫重地,有野男子闯入,且有此丑闻,当然是件脑袋不免搬家的祸事,倘非如此,何必发愁?
话虽如此,要找个当家的总管内务大臣,细细告密,却苦无机会。
内务府专管皇室庶务,特简亲信充任总管大臣,少则三四,多则七八,并无定额。居首的称为“佩印钥”,意思就是“掌印”。此时佩印钥的总管内务府大臣,是皇帝面前的第一红人,除了内务府归他一把抓以外,还兼任着步军统领。这个职名,俗称“九门提督”,手下有两万精兵,负有保护京城及近畿的重任。
此人名叫隆科多。顾名便知是满人,其实却是汉人,本姓为佟。
隆科多的祖父叫佟养正,明末万历年间,官拜辽东总兵。由于他的堂弟佟养性投降了清太祖,而且做了爱新觉罗氏的女婿,因而佟养正受了挟持,终于叛明投清。后随清太祖征辽阳,为毛文龙的部将陈良策设计围捕,佟养正与他的长子佟丰年,一起被杀,次子佟盛年却是逃了出来。
佟盛年改了满洲名字,叫作佟图赖,他的女儿,就是当今康熙皇帝的生母孝康章皇后。皇帝又娶了他的表妹,也就是佟图赖的孙女儿为皇后。佟家姑侄两代为皇后,而佟图赖与他的儿子佟国维,亦两代为“国丈”,贵盛无比。佟家子孙做官的不计其数,号称“佟半朝”。
不过佟家门第虽盛,富贵有余,论到权势,却只集中于一个人,就是隆科多。
隆科多是佟图赖次子佟国维的儿子,孝懿皇后的胞弟。他的儿子舜安颜又娶了四阿哥的同母妹,在皇女中排行第九的温宪公主,因此,他跟皇帝是姑表、郎舅,而又为儿女亲家的亲无可亲的至亲。但是,这不是隆科多获蒙宠信的主要原因。
原来佟氏一门,因为太子不附外家,且受小人包围,渐失父皇眷爱,所以都拥护八阿哥胤禩。太子是佟家的外孙,连他的外祖、舅舅、表兄都不以为他可承大位。在外人看来,自然更要拥护“出身微贱”的八阿哥了。因此,废太子的风潮闹得很厉害,皇帝认为佟家这样的做法,简直是有意挑拨起皇家的骨肉之祸,所以对佟氏一门,大为恼火,包含“国丈”佟国维在内,都受到了严厉的谴责。
唯有隆科多是例外,他始终保持不偏不倚的态度,置身于风潮之外。而皇帝本来是极看顾舅家的,这样隆科多之被重用,亦就是理所必然,势所必然的事了。
其实隆科多亦非真正的不偏不倚,只是表面上不露声色,暗地里却另有所中意的人。这个人就是四阿哥。
听到康敬福的报告,隆科多大吃一惊,沉着脸说:“这事瞎说不得!你可曾细细查过?”
“细细查过!”康敬福答说,“不过,大人,像这样的事,是查不出究竟来的!”
“混账东西!”隆科多骂道,“既查不出究竟,怎么随便就赖到四阿哥身上?”
“敬福有几个脑袋敢诬赖四阿哥?是金桂自己说的。”
“你敢包她不是瞎说?”
“这,最好请大人当面问她!”
这是最彻底的办法,隆科多同意了。于是康敬福先派何林去安排,直到入夜人静,方陪着隆科多来到行宫北面菜圃边缘的一座小木屋,传询金桂。
小木屋中只有一座土炕,一张杂木桌,桌上的烛台却很精致,是临时从他处挪来的,点着粗如儿臂的一支红烛,霞光潋滟,照得小木屋中似有一团喜气。
等隆科多在土炕上落座,何林拍了两下手掌,随即听得细碎的脚步声,门外出现了两条人影,一名太监将金桂带来了。
“进来!”隆科多说。
金桂出现在木屋中了。隆科多一看,打个哆嗦,世间真有这么丑的女人!他实在不想看,然而不看不行。视线由上而下,发觉这金桂除了脸以外,实在很够女人的味道,长身玉立,肌肤丰腴,腰当然很粗,那是因为怀孕的关系,若从比例上去测度,未孕以前应该是很好的身段。
“你叫什么名字?”
“金桂。”
“姓呢?”
“姓李。”
“哪儿人啊?”
“直隶。”金桂答说,“记不得是哪一县。”
“自己的家乡都记不得吗?”隆科多看一看康敬福,意思是她的脑筋恐怕不好,说话就不见得靠得住。
“她从小就跟着她一个叔叔在外面混,叔叔死的时候她才八九岁,所以记不得家乡。”
“噢,”隆科多问,“你今年几岁?”
“二十七。”
“二十七?”隆科多又转脸问,“不早该放出去了吗?”
“娘家没有人,也找不到婆家,只好留了下来。这是大人衙门里有案的。”
“噢!”隆科多问,“她现在干什么?”
“就在这一带照看打杂,打扫、施肥、种菜,什么粗活都干。人倒是很勤快的。”
“嗯,嗯!你看看去!”隆科多用嘴向外一努。
意思是不许闲杂人等接近,康敬福便出了小木屋亲自巡查了一遍,并命何林负责戒备。然后回到隆科多面前复命:“闲人都撵走了。”
隆科多点点头问金桂:“你说,你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
“四阿哥的。”
听她答得这样子斩钉截铁,隆科多倒困惑了,原来就这片刻工夫,他的心思已有几度反复。起先是将信将疑,因为男女情欲是件无理可喻的事。四阿哥虽然平时很讲究边幅,甚至有点惺惺作态的假道学味道,但一时动情,大了色胆,亦无足为奇。
及至一看金桂“惨不忍睹”的那副仪容,断然不信四阿哥会“饥不择食”到这样的地步。而金桂居然毫不含糊地指明,岂不可怪?
想一想不能没有疑问。这得抽丝剥茧,平心静气地问:“你见过四阿哥没有?”
“没有。”
“没有?”隆科多问,“四阿哥差不多每隔一年就侍奉皇上到这里来避暑,你有没有见过?”
“回大人的话,”康敬福做了解释,“她是干粗活儿的,怎么样也到不了皇上、阿哥跟前,所以没有见过。”
“既然如此,你怎么知道是四阿哥,不是别人冒充的呢?”
“谁敢冒充四阿哥?”
这愣头愣脑的一句话,将隆科多问住了。康敬福便加以叱斥:“不许你这么说话,好没规矩!”
隆科多此时有点好奇心发,怕一发脾气,吓了金桂,会问不出真相,所以此时反倒摇摇手,示意康敬福不必计较,然后才耐着性子往下问。
“你只说,你怎么知道是四阿哥?是四阿哥自己跟你说的吗?”
“四阿哥始终没有开口。是恩普跟我说的。”
“谁是恩普?”隆科多问康敬福。
“是四阿哥贴身的哈哈珠子。”康敬福答说,“去年摔死了。”
“摔死了?”隆科多失声而言,“那不是死无对证的事吗?”
康敬福默然,而金桂却大不服气,转念想想,可不是死无对证的事?这份冤枉,至死都不能洗刷了,自己倒不妨认命,只委屈了腹中的“皇孙”。这样一想,不由得簌簌地掉下眼泪。
“不许哭!”康敬福大喝一声。
隆科多吓一跳,未免不悦,因而对金桂流泪,更觉可怜。同时也更觉得此事有蹊跷,得要详细问问。
“我问你,你不认识四阿哥,怎么倒认识四阿哥贴身的哈哈珠子?”
“他们都喜欢闹着玩,常常翻过山来掏蛐蛐什么的,就这么认识了。”
“那么,那天是恩普来找你的?”
“是。”
“他怎么说?”
“他说:‘金桂你陪我去逛逛。’我——”金桂突然顿住,以手掩口,很明显地,是自悔失言。
这到了紧要的所在,隆科多不肯放松,“你怎么样?”他的声音提高了。
“我,”金桂停了一下,将头抬了起来,是无所畏惮的神态,“我就陪着他走,这也不是第一回。常时逛一逛,他就走了,再也没有什么的。”
当然是“再也没有什么的”!隆科多一想,他是皇子跟前的哈哈珠子,八成为贴身的小跟班,无不面目清秀,聪明伶俐,多少俊俏宫女偷不到手,会看上金桂?所以,她之作此表白,全属多余。
不过,隆科多并没有笑她,只问:“那天你陪他到了什么地方?”
“喏,”金桂回身往外一指,“就这屋子外面。”
隆科多心想,照此说来,自己所坐的土炕,便是当时的阳台(古时喻指男女欢会之所。——编者注),不由得左右看了一下,怎么样也不能想象,四阿哥会在这里结下这样一头露水姻缘。
望着金桂低垂的头,知道她还在含羞之意,便即问道:“那时候,四阿哥叫你了没有?”
“没有。”
“没有,你是怎么进来的呢?”
“是恩普把我骗到这里,用手一推,随即好快地把门关上了。”
由门及窗,隆科多蓦然意会,立即问说:“窗子呢?”
“窗子自然是关紧的。”
“是你进来以后关的吗?”
“不是,原就关着的。”
这就是了!隆科多有些相信了,不过还得求证,细想了一下问道:“那时四阿哥在屋里干什么?”
“坐在炕上,就是大人坐的那个位置。”
隆科多抬头看了一下,正对着门,便又问道:“那时门是开着的?”
“不!”金桂答说,“虚掩着。”
“这样说,你在门外的时候,四阿哥看不见你?”
金桂略一回想,很坚定地说:“看不见。”
“你怎么知道?”
“我看不见四阿哥,四阿哥自然也看不见我。”
言之有理!隆科多暗暗点头,“那么你是始终没有看清四阿哥?”他问。
“不!”金桂答说,“刚进门的那一刻,外面还有光,我看清了的。”
隆科多心想,这很合情理,而且求证也容易了,“你刚才说,以前没有见过四阿哥?”他问。
“是。”
“那天是第一次见?”
“是!”
“第一次见,怎么就能认定是四阿哥呢?”
“是卷发。”金桂答说,“我早听人说道,四阿哥是卷发。”
“还有呢?”
“还有——”金桂被问住了。
还有,就是她出娘胎二十六年以来,初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体验到男女间事的奥秘。这份体验,至今仍然是那么强烈,但并不清晰,模模糊糊,是浓得化不开的一团特异的记忆。所以她羞于出口,而且就算不害臊也说不明白。
“说啊!”康敬福催促着。
“教我说什么呀?”金桂脱口答说,“到现在我都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别的弄不清不要紧!”隆科多说,“人可不能弄错。你得知道,你有一言半语不实在,可是自己找死!那时谁都救不了你。”
“没有一句话不是实在的。”
“好!我替你做主。不过,金桂,你可得自己心里有数儿,事情真假还不知道,别跟人多说什么!”
“是!”金桂委委屈屈地答应着。
于是在隆科多眼色示意之下,康敬福关照何林,仍旧将金桂送回原处,同时叮嘱要安排老成谨慎的宫女陪着她。因为他有一个印象,金桂说的话不假,她怀着的真是四阿哥的种。看这分上,应该善待。
隆科多也认为金桂的话不假,因为查究恩普坠马丧生的经过,找到了御前侍卫赛音乌。他将当时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恩普的死因十分可疑,合理的解释是,四阿哥干了这件丑事,怕恩普会当作笑话谈论,有意杀他灭口。
既然如此,能不能也杀金桂灭口呢?隆科多考虑又考虑,决定看一看再说。因为人死不能复生,万一不是四阿哥的事,一灭了口,他连洗刷的机会都没有,变成终身蒙谤,那不是爱之适足以害之?
他这种莫测高深的态度,自然是容易引起议论的。只是在康敬福严厉的告诫管束之下,只能窃窃私议。好事的,每天在为金桂计算孩子下地的日期。十月怀胎,应该几月生?上年九月初一受的孕,该在这年七月初一分娩。哪知七月初一没有动静,到乞巧那天还是音信全无。日复一日,到了八月初一,就是十一个月了!
“从没有听说怀孩子怀了十一个月的!”隆科多将大腹膨脝的金桂找了来,严厉地问,“你到底怀的是谁的种?”
“四阿哥的!”
“还提四阿哥!”隆科多大怒,“不看你大肚子,我真要拿大板子打你!”
金桂指天矢日,除却四阿哥,不会接触过任何男子。一面陈诉,一面哭,益增其丑,也益增隆科多的厌恶之心。
“我不问你别的,只问你世上有怀了十一个月孕的妇人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哼!总有一天会教你知道。来,你们把她带下去好好盘问,倘或问不出真相,我奏报皇上,一概处死!”
这是动了真气,康敬福都吓得瑟瑟发抖,用带哭的声音“求”金桂说实话。
“康大爷,我哪里有一言半语的虚假?反正说了也是死,我何必不说真话害大家。若非肚子里怀着四阿哥的这块肉,我早就一索子吊死了。如今什么话也不必说,只请隆大人问一问四阿哥,只要他说一声没有这回事,我死而无怨。不问本人,愣说我诬赖,我死不瞑目。”
说到这样的话,情见乎词,确无虚假。康敬福考虑了半天,横一横心,“孤注一掷”,把自己的一条命也“押”在金桂的这一“宝”上。
“怎么问?”当他提出请求以后,隆科多瞪着眼说,“四阿哥奉旨留京办事,谁去问他?”
“这,大人,那可是没法子了!只好等皇上降旨下来处死。”
是这样豁出去的态度,倒使得隆科多伤脑筋了。
“好吧!”他说,“且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话是这么说,隆科多仍然不断地在考虑,或者该派个人进京去见四阿哥,真个问问清楚。但又怕措辞不善,四阿哥会闹脾气,惹出意外风波来,因而迟迟未做决定。
其时这件丑闻也可说是奇闻,已经传入深宫,怕惹是非的妃嫔们只是私下闲谈,无人敢公然非议,或者特为去打听。可是传到德妃耳中,情形就不同了。
这德妃姓乌雅氏,比皇帝小六岁,今年也五十二了。她是妃嫔中子女最多的一位,共生三子三女,长子就是四阿哥胤禛。得知这样一个“笑话”,气得肝气大发。皇帝因为德妃忠厚识大体,一向颇为敬重,听说她病了,自然要亲自临视。问起得病的原因,德妃忍不住流泪了。
“怎么回事?”皇帝诧异地问,“好端端地为什么伤心?”
德妃经此一问,伏枕磕首,“奴才是替四阿哥着急!”她哀声乞情,“请皇上看奴才的薄面,别拿四阿哥治得太狠了!”
皇帝越发诧异,“我不明白你的话,”他说,“我为什么要治四阿哥?”
“请皇上问‘舅舅’就知道了。”——“舅舅”就是隆科多,妃嫔都依着皇子的称呼。皇帝处事明快,立即派侍卫召隆科多来问话。
“四阿哥做错了什么事?德妃让我问你。”
听说是德妃母不为子隐,亦就等于自首,事情就比较好办了。隆科多不慌不忙地答说:“出了个笑话,真相还不明,奴才正在查。”
接着隆科多将金桂怀孕十一个月的这桩奇闻,做了一番简单扼要的陈奏。当然,他不会节外生枝去谈哈哈珠子恩普死因可疑这件事。
“真是四阿哥干的吗?”
“难说得很。这件事关乎皇子的名声,奴才不能不谨慎。”
“那宫女怎么说?是情急乱咬呢?还是始终认定是四阿哥?”
隆科多想了一下答说:“始终认定是四阿哥。”
“那容易,你马上派人进京传旨,让四阿哥立刻就来,等我来问他。”
于是隆科多指派亲信,连夜进京去宣召四阿哥,特别叮嘱,四阿哥动身之后先派快马来报知行程。因为照规矩,皇子与王公大臣,一到大驾所在之处,穿着行装径赴宫门请安,并无私下先行接触的机会。所以隆科多需要知道四阿哥的行程,以便迎上前去,在未到热河之前,就能了解真相。
“四阿哥,你别瞒我,跟我说了实话,我替你出主意,想办法。”
“我怎么敢瞒舅舅?”胤禛是一脸的诚意,“凡事都只有舅舅照应我。”
“那么,可有那回事吗?”
“有的!”胤禛诉苦,“舅舅你想,从五月初到九月初,憋了四个月,怎么受得了?加以那天喝了鹿血,格外涨得难受。”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你瞧见金桂了没有?”
“金桂?谁是金桂?”
“唉!”隆科多不由得叹口气,“你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人家可是怀了你的孩子在肚子里!”
“原来她就叫金桂!”胤禛答说,“我可没法儿去打听她的名字,也没有人告诉我。”
“谁敢告诉你?”隆科多再一次问,“你瞧清了金桂的样儿没有?”
“嗐!”胤禛皱着眉说,“别提了,窝囊透顶!”
见此光景,隆科多不忍再笑他饥不择食,只说皇帝很生气,德妃为他急得旧疾复发,问他该怎么办。
“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胤禛忧心忡忡地说,“必是很有些人在等着看笑话。三阿哥,还有老十。”
三阿哥叫胤祉,十阿哥叫胤 ,平时都跟胤禛不睦,当然乐见他闹笑话。隆科多心想,看样子他打算赖掉不认账,这却是很不妥的一件事。
“他们要笑,就让他们笑去。你可得按规矩办,跟皇上认错。一时之窘,挺一挺就过去了。倘或不认,事情不了,往下追下去,扯出恩普送命的那一节,可就不妙了!”
胤禛一惊,心知隆科多已经了解真相,识趣为妙。
“是!我听舅舅的话。可是,可是,何以善其后呢?”
“善后”事宜就是如何处置金桂母子。生男生女还不知道,此时无从谈起。隆科多想了一下说:“这要看皇上的意思。反正金桂会赐给四阿哥,是一定的。”
“唉!”胤禛又叹口气,“我实在不愿意要那个丑婆娘。”
“这还不好办吗?给她搁在一边就是。”
说完,隆科多起身告辞。胤禛送到门口,突然想起一件事,大惑不解,不由得站住脚,将隆科多一把拉住。
“舅舅,算日子不对啊!”
“是的!”隆科多用手指敲着太阳穴说,“大家都在奇怪。”
“那,”胤禛神色严重了,“如果另有隐情,舅舅,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
“当然,不过,”隆科多用很负责的神态答说,“决无隐情!”
所谓“隐情”,意思是指另有种玉之人。既然隆科多这样说法,胤禛便正面提出疑问了。
“怀孕十一个月而没有生产的,未之前闻。舅舅,这又怎么说?”
隆科多有点光火,因为四阿哥的语气,倒像是必须他提出解释似的,这也太不明事理了!
因此,他淡淡地答说:“这得请教大夫,我哪知道。”
胤禛心知自己措辞不妥,已引起误会,急忙歉意地说:“舅舅,我是担心,十一个月不生,生下来倘是个怪胎,怎么得了?”
此言一出,隆科多大吃一惊,心想,这话不错啊!说不定就是个怪胎。行宫中出此妖异,传出去必生种种荒诞不经的流言,而皇帝亦必定厌恶异常。这可不能不早为之计。
“不会的!”隆科多先要把胤禛安抚下来,“四阿哥,打你这儿为始,先就不能说这话,不然,是非可就大了。”
“我知道。不过,舅舅,倘或不幸而言中,又怎么办?”
隆科多想了一会儿说:“我有办法,我得马上赶回去布置。”
金桂怀孕早过了月份,说不定就在此刻已有阵痛。真个生了怪胎,宫中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一想到此,隆科多忧心如焚,策马狂奔。到了山庄,由西北的一道宫门入宫,立即找了康敬福来商议。
“有人说,金桂怀的是个怪胎,所以十一个月不生,这话很有点道理。”
“怪胎?”康敬福惊惶失措,“是谁说的?”
“你不管是谁说的!这个猜测,也在情理之中。莫非就没有人说过?”
“没有!”康敬福嘴唇翕动着,欲语又止,眼中亦微有恐惧之色。
“怎么回事?有话不痛痛快快说?”
“回大人的话,有个说法,正好相反。”康敬福将声音压得极低,“老古话说,大舜爷爷在娘胎里怀了十四个月,如今金桂所怀的,说不定也是个龙种!”
说还未毕,隆科多大喝一声:“闭嘴!”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将康敬福的脸都吓白了,用抖颤的声音说:“这可不是我瞎编的话!”
“这是什么话,可以瞎说?必是不要命了!”隆科多提出极严厉的警告,“我可告诉你,如果我再听说有人这样子在胡言乱语,我可不管是谁说的,只奏报皇上,先割你的脑袋。”
这一下,康敬福越发面如死灰。隆科多心想,可不能把他吓得心智昏瞀,不能办事,因而神色便缓和了。
“你把何林找来!我跟他说。”
等何林一来,隆科多平心静气地晓以利害。废太子的轩然大波,不过暂时平息,纠纷仍在。大阿哥被幽禁,八阿哥削爵囚于畅春园,十三阿哥圈禁高墙,骨肉之祸,都起于想夺嫡而登大位。如今若说金桂怀的是龙种,不就表示四阿哥会当皇帝?这话传入皇帝耳中,必定会穷究此说的来源。那时牵连在内的,没有一个可以活命。
“我再跟你们说一句,你们可听仔细了,如果再有太监、宫女说这话,不问情由,活活打死。凡事有我负责。”
“是!”康敬福与何林同声答应,神色凛然。
“如今再说金桂。她如果好好养下孩子来,该怎么处置,到时候再说。咱们要防她的怪胎!只有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是隆科多在路上想好的。找个偏僻无人到之处,让金桂去待产。要派人戒备,将她隔离开来。倘或生下怪胎,连金桂一起弄死,在深山中埋掉,报个“病毙”备案就是。
“这件事不难办。最要紧的是,必得派谨慎的人,不能泄露一言半语的真情。办完了,我重重有赏;倘或嘴不紧,我想,”隆科多微露狞笑,“他那张嘴,从此就不必吃饭了!”
安排好了最坏情况的应付之道,隆科多才有心思去对付皇帝。他很了解,像这样的事,其实算不了什么,大家子弟偷个把丫头或者年轻老妈子,无非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姨太太、少奶奶添些闲谈的材料而已!何况皇子?
所严重的,就在四阿哥是个极讲究边幅、开不起玩笑的人。好比纳妾,上自读书人,一旦两榜及第,“题个号、娶个小”,视为理所当然;下至庄稼汉“多收五斗米,便欲易妻”,亦是习俗所许的情有可原之事。但如平时标榜理学,不但“不二色”,甚至要练到“不动心”,美色当前,视若无睹,而居然娶了姨太太,这所引起的反应,就决非开玩笑,而是有形的贬斥,无形的菲薄。四阿哥的个性,仿佛如此。
因此,隆科多认为要卫护四阿哥,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如何保全他的面子。最好让皇帝不生气,不生气就不会责备。如果要责备,最好私底下数落,不要当着皇子,尤其是在太子面前责骂。
想是想到了,要做却很难。因为皇帝料事极明,察理极透,决非用个障眼法之类的花样所能马虎过去的。
唯一的办法,是讲情理。主意打定了,便在皇帝晚膳过后,闲行消食之际,闲闲提了起来。
“四阿哥明天到。请皇上的旨,在哪儿传见,奴才好预备。”
“预备?”皇帝问道,“预备什么?”
“奴才在想,四阿哥心里一定很难过,得预备一个让他能够给皇上悔罪的地方。”
话好像不通,但皇帝听得懂他的意思。如果是在大庭广众之间加以责备,他当然不敢顶嘴,但为着面子,也不会肯认错,只是默然而受。这样,除了自己发一顿脾气以外,一无益处。
“这本不算大错,不过,我觉得他太下流了!”
隆科多不明白皇帝的意思,直觉地认为“下流”二字,如果加诸任何一个男子身上,便注定了不会获得重视,这跟四阿哥的前程有关,不能不为他争一争。
于是,他的神态转为严肃了。“奴才有个想法,”他说,“不知道能不能上奏?”
“你说嘛!”皇帝随口答说,“你倒想,我几时因为你说错了话,处罚过你?”
“是,奴才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全仗皇上包涵。”隆科多略停一下说,“皇子扈从,没有一个自己的府第,好些不便。奴才在想,行宫空地很多,木材现成,是不是可以盖几座园子,赐给阿哥?”
就这时候,御前侍卫来报,四阿哥已驰抵宫门请安,听候召见。皇帝吩咐即时宣召,就在这“万壑松风”见面。
“万壑松风”是避暑山庄三十六景之一,一片茂密松林之中,有一座极大的石亭,皇帝就坐在亭子里,一面等候,一面在想。
他所想的,就是特地由京中召来,马上就可以看到的四阿哥胤禛。对于这个儿子,皇帝颇感困惑,从小就喜怒无常,到长大成人,性情依旧难以捉摸,平时不苟言笑,讲究边幅,仿佛是个很刚正的人。哪知克制的功夫甚浅,看起来近乎伪君子了。
因此,皇帝反感大起,隆科多旁敲侧击地为胤禛所下的解释功夫,完全白费!
“给阿玛请安!”踉跄而至的胤禛,一进亭子便扑倒在地,低着头说。
满洲人称父亲为“阿玛”,自皇子至庶民,都是如此。但父唤子为“阿哥”,却只限于皇子。
“四阿哥,”皇帝问道,“你知道不知道,我把你从京里叫来,是有话要问你?”
“是。”
“有个宫女怀孕,说是你干的好事?”
“儿子,”胤禛吃力地说,“知罪了!”
“你知道你犯下什么罪?”
问到这话,情势就严重了,胤禛不敢回答,唯有磕头。
“平时看你很讲究小节,你的弟弟们走错一步路,说话声音大一点儿,都要受你的呵斥,哪知你自己是这样下流!”
胤禛低头不语。隆科多要为他解围,便跪下来劝道:“天气热,请皇上别动气。”
“我不生气,我只不过不懂,”皇帝看着他说,“不懂四阿哥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四阿哥已认错了,请皇上饶了四阿哥吧!”
“当然,这么大的儿子了,我还能拿他怎么样?不过,真相不能不查,是非不能不明。”皇帝又问胤禛,“那个宫女,你是怎么处置呢?”
“后宫的宫女,儿子何能擅作处置?”
“这也罢了!你把那宫女带回去吧!”
这是赏赐,胤禛心颇不愿,但还不能不磕头谢恩。一场风波总算过去了,如今要担心的是,金桂会不会生下怪胎?
阵痛从黎明时分就开始了。如果是名正言顺的王府“格格”,诞育皇孙,当然由内务府传来有经验的“妇差”,预备下一切坐褥所需的用品,静候瓜熟蒂落。但金桂的情形大不相同。
自避暑山庄落成,八年以来,从未有妃嫔在这里“坐月子”——倘或妃嫔梦熊有兆,自然是静居深宫,不会随扈出关,免得动了胎气。所以行宫中有各色各样的人当差,就是没有会接生的。
因此,康敬福早在金桂怀孕将足月时,便不得不到民间去觅稳婆。本以为哪家不生男育女,稳婆决无须觅之理,谁知十个倒有九个一口拒绝,为的是胆怯不敢进宫。余下的一个意思是活动了,但听说一传进行宫,行动种种不自由,譬如日落之前,宫门即须下钥,晚一步便回不得家,亦就改口推辞了。
因此,直到金桂阵痛时,稳婆还不知在哪里。康敬福急得不可开交。幸好有个叫月凤的宫女,本来在庶妃高氏那里当差,犯了过错,发到热河行宫来安置。高庶妃生皇十九女与皇二十子胤祎时,她都亲眼得见,所以虽是处子,亦略知生育的奥秘。此时为了同情金桂,自告奋勇,愿代产婆之职。
“月凤,”康敬福悄悄跟她说道,“我有句话,可得先关照你,金桂肚子里,或许是个怪胎。”
一听这话,月凤吓得脸色大变,扭身就跑。康敬福也顾不得鲁莽了,追出来一把将她拉住。
“康大叔,你饶了我,我的胆子小。倘或是个怪胎,我会吓死过去,那时候产妇没有人照应,弄成个血崩,就是两条人命。”
康敬福颇为懊悔,不该言之在先,便骗她说:“月凤,我是试试你的胆子,跟你开玩笑的!怎么会是怪胎?四阿哥的种,怎么怪得起来?”
“不!不!康大叔,你另外找人吧!”
“我哪里去找?能找得着人,何至于要麻烦你?月凤,没有别的说的,你如果不帮我这个忙,我可要下跪了!”说着,真的作势弯膝。
“得,得!康大叔,我,我就勉强试一试。不过,有句话,我得说在头里,倘是个怪胎,我会吓得扭头就跑,那时候你可不能像此刻这么拦我。”
“行,行,不会是怪胎。你进去吧!”
产房是个马棚,为了遮蔽,四周拿些草席挂上,所以光线不足。月凤刚进去时,伸手不见五指,合上眼静等了一会儿,再睁眼想看时,才影绰绰地发现有人倚墙而坐,在低声呻吟。
“金桂!”她喊。
“噢,”金桂有气无力地问,“是哪一位?”
“我是月凤,来替你‘抱腰’的!”月凤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问道,“痛得怎么样?”
“从没有这么痛过!”金桂吸着气说,“我说不上来。”
月凤在草堆上坐了下来,伸手去摸了摸金桂的肚子。“好像还早!不过,”她复又起身,“该用的东西,要早点预备。”
于是月凤掀开草席,走到外面,康敬福正在等消息,一见她便迎上来问:“怎么样?”
“还早,”月凤皱着眉说,“什么东西都没有,可教我怎么下手啊?”
“是!是!姑娘,你别抱怨,请你吩咐,要什么东西,我立刻派人去办。”
“哟!”月凤笑道,“康大叔,你干吗这么客气?吩咐可不敢当。只请康大叔关照他们,别跟我稀里糊涂地敷衍了事,我就承情不尽了!”
这原是宫里的积习,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如是要什么东西,得看什么人要。有头有脸的,要什么有什么。否则,当面答应得好好的,到手的东西,可就不一样了。康敬福理会得她话中的意思,怕她发脾气打退堂鼓,所以拍着胸说:“姑娘你尽管放心!你要什么东西,我一定替你办妥。要大的,不能给小的;要新的,不能给旧的!”
“好!我要一把新剪刀,剪脐带用。”
一半是耍派头,一半是同情金桂,要这样、要那样地,报了一大篇,康敬福都有些记不得了。
交代完了,月凤仍旧回马棚,等到了金桂身边,只听微有啜泣之声,不由得一惊。
“你怎么啦?”
“我,月凤姐姐,”金桂哽咽着说,“我心里难过。”
“是怎么难过?你告诉我,我替你想法子。”
“我说不上来,我只觉得有姐姐你这么待我好,非淌一淌眼泪,心里才好过些!”
“你!”月凤笑了,“真傻!”
于是月凤问起金桂的身世,以及去年与四阿哥相会的经过,恍然大悟,哈哈珠子恩普之死,必是四阿哥下的毒手,为的是灭口。
不过,这话她不敢说出口,因为行将临盆的孕妇,不宜受刺激。如果自己说了心里的想法,金桂必定大感惊恐,而想到四阿哥如此阴险无情,所受刺激之深,更非言可喻,也许因此就会血崩难产,岂不是平白害了她的性命。
转念到此,想起有句话不能不问,问出来却又怕她惊惧。正在踌躇不定时,金桂开口了。
“月凤姐姐,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有句话要问你。”
“尽管问嘛!”金桂抢着说,“月凤姐姐,如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什么话都告诉你了。”
“倒不是我想打听什么,我要知道你的意思。金桂!”月凤先作宽慰之语,“我不过备而不防。并不是真的会有那样的情形。”
“什么情形?”
“也许生的时候不顺利,万一难产,是保你自己,还是保孩子?”
“自然是保孩子!”金桂毫不思虑地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再想想。”
“不必想了!我想过多少遍了!”金桂伤感而又高兴地说,“我的孩子是金枝玉叶,将来要享福的。至于我,我想我这么丑,四阿哥亦决不会再要我,还是死掉了干净。”
听到这样的话,月凤陡起兔死狐悲之感,两行热泪滚滚而出,流到了金桂的手上。
“月凤姐姐,你干什么?”金桂的声音中,充满了惊骇。
“没有什么。”月凤的感伤来得快,去得也快,怕她再提,索性先做警告,“你别再问了,多问我会心烦。”
“是!”金桂怯怯地说,“我不敢!”
就这时候,外面有人在喊:“大姑!大姑!”
月凤起身走了出去,只见三个小太监,捧着她所要的东西,站在门外。她认得为头的那个叫栓子,便即问道:“栓子,你在叫谁啊?”
“叫你啊!”
“哟!”月凤笑道,“怎么把你自己算矮了一辈?”
“康大爷关照的!不能叫你姐姐,得叫你大姑。”栓子顽皮地笑道,“大姑!姑夫呢?”
“姑夫?”月凤沉下脸来呵责,“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栓子脸上依旧挂着撒赖的笑容,“敢情没有姑夫啊!”他退后两步,做好避免挨揍的准备,“怎么大姑对这档子事儿,倒是挺内行的呢?”
这一下将月凤惹恼了,大步撵了上去,栓子吃亏在手里捧着东西逃不脱,让她抓住了膀子,伸手狠狠地在他头上打了两巴掌。
里面的金桂听得很清楚,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对月凤自不免亦有歉疚之感,因而等她进来点亮了蜡烛以后,赔着笑说:“那班小猴子真淘气!月凤姐姐,你可别介意!”
“我介意什么?”月凤问道,“这会儿怎么样?”
“一阵一阵地疼。”
“受得了,受不了?”
实在已疼得不能忍受了,而金桂还是咬紧了牙说:“受得了。”
“那好!你也干点活儿。没有小衣服,只能拿布包一包。”月凤说道,“怪我不好,只说全要新的,实在毛孩子的衣服,要旧的才软乎儿。这块上了浆的新布,会把孩子的皮肤都擦破,你把它揉一揉!”
“好,我揉。”
金桂将一方五尺来长的新布接到手里,很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揉,腹疼手酸而乐此不疲。她一面揉,一面想象着这条揉软了的新布,裹在婴儿身上是怎么个样子。
月凤的手也不闲,一样一样地检点用品。到底不是熟手,一面检点,一面得回想,这样就越发慢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又听栓子在外面叫:“大姑!”
“干什么?”
“替你送饭来。”
“好吧,你送进来。”
草席掀处,月凤才发现暮色满天,快要入夜了。不由得有些发愁,如果金桂是在半夜里分娩,那时大家都在梦乡,万一是个难产,求援不易。
“大姑,饭可是摆在这儿了!”栓子交代,“一共两份,连产妇的都有了。”
“好了,多谢你。”月凤突然想起,“栓子,你跟康大爷去说,还得派两个人给我。”
“男的还是女的?”
“自然是女的,你这不是多问?”
“不是我多嘴,我是好意。”栓子说道,“女的可要现找。若说男的,要多少有多少,就不必麻烦康大爷了。”
“这是怎么说?”
栓子看一看金桂,欲语不语地终于只报以莫名其妙的一笑。月凤有些猜到了,也不便多说,只挥一挥手,让栓子退了出去。
草席掀处,月凤又望了一下,她的眼力很好,发现远处聚着好些人,心知猜对了!不知有多少人在等消息,要看金桂生下来的是怎么样的一个怪胎?
尽管隆科多下令戒备,康敬福全力管束,无奈地区辽阔,若要将这座马棚包围得严密,至少也得三五百人,康敬福只调了十来个人来,如何看守得住!尤其是入夜之后,三三两两,悄声从叶底林间溜过来,方便得很。
八月十二日的天气,照说应该月华如水,这夜却怪,天色阴异,难得有云破月来的时间。到得夜深露重,看看还没有消息,有的人意兴阑珊地走了,而留下来的仍还不少。
三更过后,马棚外面的炉火忽然旺了,显然是在烧热水,产妇分娩的时候近了。
于是,看热闹的人的倦眼大张,看是看不见什么,只有侧着耳朵听消息。听更锣一遍一遍地敲过。交进午夜子时,隐隐听得马棚中有洪亮的啼声。这天刮的是西风,大家都涌向东面,啼声越听越清楚。但见栓子奔来报信:“一个大白胖小子!一个大白胖小子!”
不是怪胎,看热闹的人未免失望,但多想一想,又感兴趣了。因为有个有趣的疑问:金桂的“大白胖小子”到底算不算四阿哥的儿子?如果算,又如何处置这个皇孙?不算可又怎么办?总不能扔在水里淹死吧?
“四阿哥,你可要说实话,到底是不是你的骨血?”德妃提醒他说,“这可不是能随便的事,假的不能当真,真的也不能作假。”
“教儿子怎么说呢?有是有那么回事,可挡不住别人也跟她有来往啊!”
德妃沉吟了好一会儿说:“只要有那回事,就是真的了。她那模样儿未见得有人要她,她自己也绝不敢胡说!”
胤禛低着头不作声,心里只在想,自己该不该要这个儿子?如果不要又怎么办?
“这是喜事!”德妃说道,“你到现在只有一个儿子,多一个不挺好的?而况听说是个大白胖小子,哭声真不像刚下地的毛孩子。说不定将来倒有点福分。”
“娘!”胤禛终于说了他的心事,“孩子我不是不想要,就怕说出去难听,再说,那个金桂——”
德妃懂他的意思,不想要那个金桂,但这是没法子的事,金桂只能养在他府里。所要顾虑的是子不离母,胤禛如果厌恶金桂,连带疏远了他们父子之情,却非所宜。
“好了,我有个主意。不过先得奏闻皇上,才能作数。你下去听信儿吧!”
原来德妃所想到的是移花接木的办法。说起来一半也是疼孙子。清朝的家法,皇子皇孙特重母亲的出身,金桂身份不高,所生之子将来在封爵时就会吃亏。如果将那个“大白胖小子”另外找个身份高的母亲岂不甚妙?
等胤禛一走,德妃随即找她的心腹宫女来商量。这个宫女名叫福子,忠心耿耿,足智多谋,而且烧得一手好菜。原来宫中的规矩,位至妃嫔,便可自设小厨房,由内务府按月按日致送食料,名为分例。如果有太后在,自皇后至各宫妃嫔,经常要孝敬自制的佳肴。妃嫔之间亦常互为宾主,今天你邀,明天她邀,轮流做主人。若得一个好手艺的宫女掌厨,不仅易为“主子”增光荣,而且也为“主子”争得了友谊。
德妃在宫中颇得人缘,皇帝亦常眷顾,一半归因于她为人厚道,一半亦正由于福子的那一手好菜。
“今晚上我要请个客,这跟平时不同。”德妃很郑重地说,“要让她们吃好了,她们才会替我说好话。”
“倒是让哪几位主儿,说些什么好话呀?”
“唉!”德妃很伤脑筋似的,“还不是为了四阿哥!”
“那可真得让人家吃好了才行。”福子问道,“打算邀哪几位?”
“不多,贵妃之外,就是惠、宜、荣三位。”
原来皇帝前后三后,皆已崩逝,如今统摄六宫的是孝懿仁皇后的胞妹,也是隆科多的胞妹,康熙三十九年十二月才册为贵妃。“惠、宜、荣”指的是三位妃子,康熙二十年十二月,与德妃同时由嫔晋妃。以年龄来说,应该是荣妃居首。
荣妃是汉军出身,姓马,照例加个佳氏,称为马佳氏,她比皇帝还大两岁。在十六岁那年,她为皇帝生下一个儿子,名叫承瑞,其时皇帝只有十四岁,在皇长子胤禔出生以前,皇帝已经有过四个儿子,只是生来即夭,未曾以字辈排行而已。她生过五个儿子,但养大了的只有一个,即皇三子胤祉。
其次便是皇长子胤禔的生母惠妃,姓那拉氏。再次是宜妃郭络罗氏。她有两个儿子,老大皇五子胤祺,老二皇九子胤禟。这宜妃是个很厉害的角色,跟别的妃嫔都不甚合得来,唯独对德妃是例外。
宫中位分最高的,就是这五个妃子。德妃的想法是,只要取得贵妃与惠、宜、荣三妃的支持,皇帝即不能不格外宽容。福子了解这一顿饭,关系重大,自然放出手段来,整治得既精且洁,客人无不大快朵颐。
“吃是吃了!”宜妃笑着对福子说,“只怕你主子的这顿饭是鸿门宴!”
“宜主子说笑了,奴才主子从不摆鸿门宴的,果真是鸿门宴,各位主子看哪位肯赏光?”
“强将手下无弱兵!”宜妃对贵妃说,“这福子好会说话。”
“那!”佟贵妃也是忠厚人,对德妃说道,“我也猜想,你有话就说吧!”
“还不是为了四阿哥闹的那个笑话。”德妃皱着眉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有请示贵妃,也要请各位姐姐帮着包涵。”
“包涵可是太严重了。”宜妃接口,“倒是得想个法子,请皇上包涵。”
这正是说中了德妃的本意,连连点着头说:“只求皇上不生气就好办了。”
“我想皇上不会怎么生气。孙子越多越好,而况听说小孙子长得挺体面的。”荣妃说道,“请贵妃求一求,包管没事。”
“只怕我一个求不下来。我倒有个主意,不过,”佟贵妃笑道,“我得借福子用一用。”
借福子自然是借她的易牙手段,德妃即答说,“贵妃差遣福子,是她的造化。说什么借不借的。”当时便喊一声,“福子!”
等将福子唤来,佟贵妃说:“明儿晚上,皇上在如意洲赏月,我想找你办一顿消夜请皇上。你可得好好放点儿手段出来。”
听这一说,福子既兴奋又惶恐,“不知道该预备些什么?”她说,“奴才怕一个人照顾不了。”
“我派人帮着你,只要你出主意掌握就是。皇上向来饮食都少,而况是消夜,只要精致,不必太多。”
“是!”福子觉得有点把握了,“奴才的手艺,瞒不过贵妃,可得求包涵。”
“你别客气了,”佟贵妃环视着说,“明儿等皇上兴致好了,我提个头儿,大家帮着替四阿哥求个情,不就结了!”
三妃皆诺,德妃称谢,她恭谨地说:“我得寸进尺,还有求情,不知道贵妃能不能格外成全?”
“你说,只要办得到,我无有不依的。”
“我还想抬举抬举那个孩子!”
“怎么抬举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