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麻烦了。两个人怎么吃?天气热,菜又不能摆到明天。”何俊想了想说,“只有想法子找人来吃了。”
于是将听差唤了回来,改弦易辙,开好一张“知单”去邀客。首先应邀而至的是跟何俊一起办事的一个候补知县,姓朱,他带来一个姓区的朋友,跟何俊亦是熟人,以捐班同知在漕运总督衙门充任文案。区同知是广东人,最近省亲回来,路过清江浦,朱知县顺便把他邀了来,是为了可以听他谈谈广东的新闻。
广东自钦差大臣林则徐于一月下旬抵达后,两广总督邓廷桢,广东巡抚怡良,粤海关监督豫堃,一致表示,禁烟一事,请林则徐主持,但有所命,无不协力,因此林则徐得以畅行其志,采取了一连串的严峻措施。
在广东的洋商贸易,一向透过“十三行”办理,所以林则徐首先就传到“行商”,亦就是十三行的东家,面颁谕帖一件,责令专人呈缴鸦片,并出具永不夹带的甘结,如果夹带鸦片,人即正法,货尽充公。
在广东的夷商,一共四千余人,而以英国为主,英国商人则无不从货物中夹带鸦片,其中的首脑:一个叫查典,已被驱逐;一个叫因义士,因走私被捕,正待出境;一个叫颠地,虽被通缉,但因有人包庇,所以仍在暗中活动。
包庇的人有商人,有官府,商人便是有名的“十三行”——夷商贸易,皆须通过“十三行”办理,取得此项特权的条件是每年认缴若干饷银。不过“十三行”初起时虽有十三家,以后逐渐吞并,剩下不到十家,中以潘、卢、伍、叶四家为巨擘,饮食起居,豪侈过于王侯,而原籍福建的伍家更为其首,招牌名为“怡和”,东主伍绍荣便是包庇颠地的有力分子。
官府便是广州知府,姓余,及至林则徐下了谕帖,伍绍荣夜谒余知府,请示办法。余知府说:“林制军既是钦差,总有回京复命之日,不如暂且敷衍,让他能够交差,自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然则敷衍的办法呢?余知府表示,只要英国领事义律,劝英商交出少数,应应名目,便可过关。伍绍荣将他的话告诉了颠地,嘱咐他转达在澳门的义律。义律欣然同意,命英商呈缴鸦片一千零三十七箱,但林则徐不受,说这个数目与实际相差太远,同时复又下令,严缉走私英商,一共十六个人,自然是颠地领头。
这一下,义律不能不亲自到广州来交涉。凡是夷人来了,不论是官是商,都住设在沙面的“夷馆”。林则徐是早有准备的,看义律并不就范,而三日限期已到,便做了两项严峻的措施:第一项是派兵将泊在黄浦的外国货轮“封舱”,不准卸货,亦不准移动;第二项是封锁夷馆,不准出入,同时命令受雇于夷馆的买办工役撤退。夷商水火皆断,饮食将绝,只好连名具禀,保证以后永不夹带鸦片入中国,但是应该呈缴的鸦片,仍无着落。
于是余知府以地方官的身份,面见林则徐表示,断绝夷人饮食,万一出了意外,他负不起责任,愿意亲到夷馆,劝使义律,遵奉命令。林则徐同意了。
余知府颇擅辞令,劝义律小不忍则乱大谋,牺牲一次,让林则徐得以圆满复命,保证以后一切照常,绝无麻烦。
余知府何以敢做出保证呢?原来他已得到京中的信息,由于林则徐陛见时,一连召见十九次,得君甚专,奉命节制沿海所有水师,更为从来未有的授权,因而京中大老及旗下贵族,相顾侧目,尤其是直隶总督琦善既妒且恨,正准备着找机会打击林则徐。
琦善字静庵,蒙古正黄旗人,姓博尔济吉特氏,此族为太宗孝端、孝庄两后母家,世为国戚。琦善之父成德是世袭的一等侯爵,官至热河都统。琦善荫生出身,道光五年任两江总督,林则徐便是他的臬司,曾蒙保荐,但今昔异势,看林则徐的地位要超过他了,固不免嫉妒,而当林则徐初放两江总督,尚未到任,先奏陈江南水利时,幕友下笔不慎,兼尾直隶屯田水利,说是“更为培本源中之本源”,琦善气量极狭,认为林则徐后生小子,越俎代谋,心里很不舒服。因此当林则徐受命出京赴广东时,道经保定,琦善在筵间一再以“毋轻开边衅”为言,表面是忠告,实在是不愿见他建功。照余知府的推测,林则徐回京复命以后,禁烟一事,必有变化。将来不管是邓廷桢仍旧总督,或另派他人来接替粤督,都不会坚持林则徐的作为。
义律为余知府说动了,以正式文书致林则徐,愿意负责交出英商所有的鸦片两万零二百八十三箱,但实收一万九千多箱,以及散装的两千多麻袋,实际上反而溢收了。
林则徐处理这件事,完全公开,首先是邀请广东绅士,议定章程七条,然后根据章程,设立“绅士公局”负责收缴鸦片,二月底偕粤督邓廷桢亲自到虎门验收封存,准备照上谕指示,将这批鸦片解京复验。
这道上谕中,便隐藏着一个阴谋,是有人打算着中途调包。林则徐心知其故,不便明言,只有选派可靠的差官,在途中加紧防护。但正当要起程时,颁来一道上谕,有个福建上杭籍的浙江道监察御史,以鸦片解京,程途辽远,恐稽查难周,易启偷漏抽换之弊,且长途转运,耗人工钱财甚多,不如即在广东销毁。奉旨准照所请施行。
至于销毁鸦片之法,当林则徐在京会同军机大臣议定《查禁鸦片烟章程》时,便曾列明。此一章程计三十九条,凡关于“开烟馆”“栽种制造贩卖”“吸食”“杜绝来源”“巡缉”等等,如何查禁,皆有详细规定,销毁鸦片的方法,列于“巡缉”之下:“州县等官拿获烟土解省之日,该督抚亲自查验真伪,加贴‘印封’存贮司库,定期销毁。届期仍由该督抚逐细复验,沃以桐油,并搀和食盐、白矾,眼同销毁,务令悉成灰烬,投之河海,不准委同他员,致滋弊混。”
由于奏奉钦定的章程,规定得相当细密,所以上谕一到,林则徐立即邀请总督邓廷桢、巡抚怡良到行辕会商。事先,他已与幕友细心研究好了一个办法,一提出来,邓廷桢、怡良皆无异议。
销毁的地点,选定在东莞县所属的虎头门,此地当珠江入口之处,简称虎门,是个海防要塞,沿岸筑有炮台十座。因为章程中规定鸦片销毁前,督抚须亲自“逐细复验”“眼同销毁,务令悉成灰烬”,所以林则徐会同邓廷桢、怡良亲赴虎门踏勘,选定海滩上一处高地,派出军队,会同东莞县所派的民夫,掘出四个大坑,然后将收缴的鸦片及没收的烟具,都倾入坑中,加上石灰、盐卤,等潮水涨上海滩,流入坑中,即时冒出白烟,坑中沸腾,等潮退以后将大坑掘出一个缺口,再一次涨潮时,将鸦片灰烬冲入大海。始终在海滩监视的林则徐,至此方回行辕。
龚定庵深恶鸦片,听得这段广东的新闻,不由得连浮数大白。何俊便即问起:“上年京里有人来谈起,说你很想从林少穆南游,何以未成事实?”
“说来话长。”龚定庵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林少穆恐怕亦不敢用我。”
“为什么?”
这段经过,颇有曲折,一时无法细谈,而且有陌生人在,亦不便细谈。龚定庵想了一下,口占一绝:
“故人横海拜将军,侧立南天未蒇勋。
我有阴符三百字,蜡丸难寄惜雄文。”
何俊很留心地听完,复又念了两遍说道:“原来你是劝他用兵!你说他不敢用你,莫非以为林少穆是不敢用兵?”
“然也。”龚定庵答说,“岂不闻琦制军劝他,勿开边衅?”
“我看不然。林少穆是有定见的人,你说他‘侧立南天’,亦与实情不符,他是钦差,不必‘侧立’听命,而况邓制军、怡中丞都很尊重他的。”
龚定庵原是一时搪塞,想不到何俊很认真地辩驳,只好笑而不答了。
到得席散,龚定庵酒兴未已,因而又洗盏更酌,何俊到这时候才有机会跟他深谈。
“定庵,你这回究竟因何出京,以后又有什么打算?”
龚定庵依旧以诗为答,朗声吟道:
“白面儒冠已问津,生涯只羡五侯宾。
萧萧黄叶空村畔,可有摊书闭户人?”
“‘白面儒冠’,”何俊面有惊异之色,“定庵,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谦虚了?”
儒冠是用杜甫诗意:“儒冠多误身”。白面典出《南史·沈庆之传》,为国譬如当家“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伐人之国“而与白面书生谋之,事何由济?”龚定庵这“白面儒冠”四字,表示入仕以后,误身亦误国,这与他平时好发狂言、目无余子的性情大不相同,故而何俊有此一问。
其实龚定庵只是为第二句“生涯只羡五侯宾”这一句作陪衬。五十之年,一官匏系,既谈不到事业,亦谈不到利禄,倒不如做诸侯的食客,至少还落得个悠闲自在。这话他虽不说,何俊多想一想,也就了解了。
当然,“五侯”只是借用成语,他的本意是到江淮来打秋风。“如今也大不如前了!”何俊说道,“我拿一样东西给你看。”
取出来的是一副两指宽、寸许长的纸牌,牌上各有花样,何俊拣给龚定庵看的那一张,上绘桃树一株,树旁有一壮汉,双手各持一斧,交替着砍伐桃树。
这幅“双斧伐桃”图,龚定庵一看就明白,桃树是新近去世的两江总督陶澍的谐音。他在道光十年开始改革盐制,整顿盐务,在淮南以强有力的手段,裁撤陋规,取消特权;在淮北则更为彻底,索性废除明朝中叶以来便已创行的“盐引”制度,为凭票售盐,任何人皆可请票,凭票至盐场置盐,掣给三联票的一联,指定运销地点、规定限期,票盐不准相离。成本既轻,品质亦佳,贩私盐既干禁令,且亦无利可图,因此,私盐贩子相率改售票盐,盐税大增,对升斗小民更是一项德政,而唯一受害的,只是坐享暴利的大盐商。
但是,龚定庵没有想到,两淮之人,竟公然表示“双斧伐桃”,欲置之于死地,不由得叹息:“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也难怪!”何俊说道,“你只要到‘河下’去看一看,就知道怨毒其来有自。”
“河下”是个地名,一条数百丈长的直街,铺的是极整齐的青石板,石板上凿出莲花,以便雨水宣泄。此地为淮北号商所萃,宅第连云,临街的围墙用巨石做基脚,仿照明太祖建南京城的办法,拿糯米煮成浆汁,黏合巨石,可保千年不坏,为子孙百世之计,如今依然完好,但围墙内的花木凋零,笙歌消歇,那种日进斗金的好日子,为陶澍所断然葬送了。
“定庵,你说‘生涯只羡五侯宾’,可知今非昔比了。不过,清江浦是‘盐、漕、河’荟萃之地,盐商虽垮,漕运、河道两衙门,依旧很阔。好在你只是想在萧萧黄叶空村之中,做个拥书闭户之人,所望不奢,我跟心农两个人,可以替你想办法。”何俊略停一下问道,“你打算弄多少?”
“京寓非有千金,不能脱身,另外总还得筹个几百两银子,才好在羽琌山馆闭户著书。”
“好!”何俊说道,“你想脱困,而且又不愿为人所轻,少不得要借一借太老师的声光。”
“噢,”龚定庵问,“如何借法?”
原来麟庆明年五十岁,他有两个儿子,一叫崇实,一叫崇厚,都是书读得很好的孝子贤孙,早就在筹划为父亲办五十正寿。麟庆因为身处脂润之地,不愿铺张,以免遭忌,但却有意刻印《鸿雪因缘图记》第一集,自筹亦以自娱,分送至亲好友,更是一件大可纪念之事。崇实、崇厚两兄弟,仰体观心,已在加紧筹备。
“像这些自我标榜的玩意儿,一定要有人捧,才有意思。没有人捧,自我陶醉,已觉无趣,如果再有人故意煞风景,迎头浇一盆冷水,求荣反辱,更加懊恼。所以他家难兄难弟,对这件事非常慎重,非要好好求几篇序,才能压得住。这道理,定庵你总明白。”
龚定庵不但明白,而且他自己就常干这些“故意煞风景,迎头浇一盆冷水”,以逞一快的事,因而点点头问说:“他约了哪些人作序?”
“第一个是‘郎螃蟹’——”
“何以首及此公?”龚定庵插嘴问说。
“其中自有深意。”
何俊所说的“郎螃蟹”,是个御史,本名郎葆辰,浙江湖州人,以诗画知名,画得最好的是“螃蟹”,所以外号叫“郎螃蟹”。诗则远不如画,好以谐语入诗,如散馆授职编修:“未知何日升中允,且喜今年作老编。”编修升詹事府中允,名为“开坊”,至此才可望一直在翰苑回翔,升到二品的内阁学士,便将大用。“老编”即编修,为了对仗,凑上一个老字。此外如接眷进京,“有屋三间开宅子,无车两脚走京官”;御史奉派入闱巡视围墙,“虽无红伞巡场阔,也有青衣喝道长。毛竹板高新簇簇,铁丝灯大亮煌煌”之类,语浅意俗,了无意味。龚定庵素轻此人,所以觉得诧异。
“他是麟帅的门生,借重他者,因为‘郎螃蟹’禀性耿直,在御史台弹章不断,连同僚都忌他三分,有他一序在,别的言官不至于再说闲话。”
“原来有此妙用,倒也想得周到。”龚定庵问,“除此以外,少不得还有大老的序?”
“正是。”何俊答说,“当今大老,论科名当然是太老师为尊,可惜已经退归林下了,所以第一篇序约的是‘状元宰相’,第二篇才是太老师。”
“状元宰相”指现任首辅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太老师那篇序,”龚定庵问,“何人代笔?”
“正就要谈这件事。麟帅托我去求太老师,我就想到了你。”何俊说道,“你今天就把这篇序拟好了,明天我们一起到扬州去看太老师,当面拿稿子请他过目。只要他在稿上署了名,回来我跟麟帅说,是太老师指定你代笔的。下面不必我开口,麟帅就会问我,该送多少润笔,那时有太老师的面子在,我就可以狮子大开口了。”
“承情之至!”龚定庵站起身来,连连拱手,“老兄为我谋,至矣尽矣。”
“闲话少说,你趁酒兴,把序文拟出来,不必长,也不必深,你只在‘鸿雪因缘’四字着眼,写一篇小品就行了。”
说着,何俊叫人伺候笔墨。龚定庵略略构思,推开酒杯,即席草稿:
凡事莫不有因缘,而久之亦成鸿雪。虽然,不可以概论也。造缘者致其巧举以与人,人受之漫不经意,皆以鸿雪视之,不著语言文字而定之,直自空耳。不知人世之缘,先在父母,继则君恩,此后则官民、姻亲、交友、山川、晴雨、动植,皆有语言文字在也。
写完第一段,拿给何俊看,他很满意。“平空起笔,而‘鸿雪因缘’作何图,作何说,大致已可窥见。”他说,“探骊得珠,语浅而意深,正宜如此。你写第二段吧,应该点出主人翁了。”
“当然。”龚定庵又写:
见亭河帅《鸿雪因缘图说》首卷,属予序之。予知作者纪因缘耳;作者虑高视达观者,或嫌其琐也、滞也,而以鸿雪论之,似乎不涉于琐,不泥于迹矣。嗟乎,人生百年耳,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则王右军何必序兰亭之会乎?
“好!以兰亭为例,譬解甚妙。不过,总要正面颂扬一番才好。”
“正面颂扬要摆在最后,仍旧要从侧面谈起。”龚定庵略想一想,下笔如飞,一气写完:
序年之书,则有年谱,计在今日,求昔人之谱,莫如宋《苏文忠公年谱》。《苏谱》以道光仁和王见大《苏注集成总案》为最详核,几乎一事、一言、一笺、一字,皆搜考无遗。吾辈无苏公之望与文,谁其谱之?无能望之于后人,或可求之于在己。今拈一事而以四言括之,或有诗文,或而景物,缀而记之,或如《水经》之注,或如唐人小记,斐然成一家之言,为近来著作家开此门径,计莫善于此矣。昔年河决于北、湖决于南,近年淮河全奏安澜,岂云鸿雪,应更有记,余当拭老目以先睹为快。
将《鸿雪因缘图说》作了新的诠释,看成自订的年谱,便定高了这本图说的境界。由于“鸿雪因缘”取义于苏东坡的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因而顺笔带出“苏文忠公年谱”,他的“一事、一言、一笺、一字”,皆有人搜罗考据,见得麟庆此举,师承有自。“吾辈无苏公之望与文,谁其谱之?”话说得很率直,但却正是为阮元占前辈身份之处,而受者亦不应以为嫌。最后提到麟庆治河的功绩,“岂云鸿雪,应更有记”,当拭目而俟,是不恭维的恭维。何俊对这篇文章,相当满意,同时他也相信,麟庆与他会有同感。
龚定庵每到扬州,必投宿盐商魏家。主人名叫魏仲英,人颇不俗,二十年前与龚定庵一见投缘,结成至契,龚定庵的狂态以及不近人情之处,即令知交,有时亦会闹得不愉快,唯有魏仲英能够容忍,不但他从无忤色,而且下人亦由于魏仲英的严厉告诫,不敢有丝毫不耐烦之色。
魏家有一处特设的客房,是个小院落,名为“秋实轩”,专为龚定庵预留,床帐衾褥,日用什物,无不常备,龚定庵走了,秋实轩亦即关闭。因为如此,虽然他的同年甘泉县令卢元良留他跟何俊在花厅下榻,十分殷勤,龚定庵仍旧坚持,要住在秋实轩。
“你怎么不声不响就来了?也该先给我一个信。”
“我辞官了。”龚定庵答非所问地说。
“一官归去来,亦是好事。”魏仲英问,“宝眷呢?”
“还在京里。”
“为什么不一起南下?”
龚定庵笑一笑答道:“我念一首诗你听。”接着朗吟:
“黄金脱手赠椎埋,屠狗无方百计乖。
侥幸故人仍满眼,猖狂乞食过江淮。”
“乞食犹复猖狂,你这个人真是无药可治。”魏仲英笑着说了这一句,脸色转为沉重,“我亦侥幸在故人之列。不过,恐怕不能多尽绵薄,这几年——”
“我知道、我知道。”龚定庵打断他的话说,“你亦是想‘双斧伐桃’的。这一回,请你不必费心,一个何亦民,一个卢心农,我靠他们两个人就够了。”
“真的够了?”
“我打算弄两千两银子,一半已有着落,卢心农现任的甘泉令,应该亦能给我凑一半。”
“不见得!”魏仲英沉吟了一会儿说,“再说吧!不够再想办法。你应该到扬州来过节,不过还好,赶上了‘龙船市’的尾巴。”
原来扬州的画舫最盛,尤其是北郊虹桥一带,“扬州忆,第一是虹桥,杨柳绿齐三尺雨,樱桃红破一声箫,处处驻兰桡”,确是写实。
自正月至深秋,虹桥的画舫有各种胜会,又名之为市,按花开时序,有梅花、桃花、牡丹、芍药、荷花、桂花、芙蓉等入市;又按节令行事,有财神会市、清明市、龙船市、观音香市、盂兰市、重阳市等等,其中又以龙船市为最盛。
龙船市十八天,自五月初一开始。四月最后那天,龙船下水,五月十八牵龙船上岸,谓之“送圣”。龙船长十余丈,以颜色不同,区分龙首、龙腹、龙尾三段,四角用枋木做柱,高悬各色彩旗,操舟的除了十六支桨以外,指挥的有两个人:一是在船头手执长钩的篙师,名为“站头”;一个是船尾的舵手,名为“拿尾”。龙船除了金鼓齐鸣,竞相争先以外,还有打扮成《封神榜》上“红孩儿”模样的五六岁小儿水嬉,名为“掉梢”。水嬉的花样,有“独占鳌头”“拜观音”“指日高升”“杨妃春睡”等等名目,但最好看的,却是“抢标”。标的物甚多,一种是一身黄毛的乳鸭,有小船在画舫间兜卖,其价十倍,游客买了乳鸭掷入水中,抢到的可向卖乳鸭的分钱;一种是用各种容器,装了制钱或果物,入水以后,谁抢到即归谁所有;最逗人的标的物是猪泡,由于太滑之故,抢到的捏不住,得而复失,为他人所得,常会引起爆笑。
来看龙舟竞渡的画舫,有官客、堂客之分,女眷称为堂客,上了船,四面湘帘低垂,由里望外,相当清楚;由外望里,则影影绰绰,全不分明。舱中另设密室,作盥洗之用;船顶是个平台,却非供眺望之用,而是停放所谓“鱼轩”的女轿;船首的地位亦很宽广,为的是容纳男仆,成排鹄立,越多越够气派。
官客就不同了,六支朱柱,撑起一个飞帘舱顶,柱旁翼栏,可倚可坐,形如亭榭。达官巨贾邀客出游,一请都是好几船,首尾相衔,出了水关至虹桥,水面开阔,舟可相并,往往三船并行,宾客隔舟笑语,远望如神仙中人。
由于画舫不设炉灶,所以如作竟日之游,官客船之后,必有酒船,这种船,名之为“沙飞”,阔人家往往自备,上船执役的,自然是家庖,但外庖的亦很多。
外庖自称为“厨子”,称同行便叫“厨行”。如果有人请客,先租好一只沙飞,指定了时间、地点,到时候厨子带着下手来了,一切食料、餐具,厨行必备的器具,装入两个箩筐,由一名粗工挑了来,称为“厨担”,但厨刀、勺子,则由厨子用一方白布包好,随身携带,名为“刀包”。开宴时,或者且饮且行,或者觅一胜处,泊舟聚餐,大致以后者居多,朱竹垞的虹桥诗“行到虹桥深曲处,绿杨如荠酒船来”即是描写在柳荫下飞觞醉月的情景。
酒船以外复有歌船。这种船的构造又自不同,高棚平台,在画舫前面,逆向而行——其实仍是同一方向,譬如都往北行,画舫面北,而歌船面南,与画舫相对,以便观赏。
名为歌船,自然不一定非歌不可,滩簧、评话、戏法、十番鼓等等,皆可娱客,但以清唱的等级最高,或南曲,或北曲,用笛子、三弦、鼓板三样乐器伴奏,有时亦可加上笙。角色则概分为两类:引吭高歌的外净、老生,名为“大喉咙”;相对地,用假嗓的小生与旦角,便叫作“小喉咙”。
不过,歌船且行且唱,是乾隆南巡时沿袭下来的一种规矩,为的是不误行程。扬州本地人不必如此,大多是挑最宽的水面,停舟赛曲,以哪一条歌船左右,停篙的画舫多少,来区分胜负。
但龚定庵每至扬州,应邀游虹桥,不喜笙歌嘈杂之处,所以居停约观龙舟竞渡,另作安排,雇的是“小秦淮”妓家的画舫。
扬州有新旧二城,新城在东,旧城在西,所以旧城的东门,恰居扬州之东。旧城南北西三面各一门,南曰“安江”,北曰“镇淮”,西曰“通泗”,但东门有二,偏南的一座较小,就叫小东门,因而通称偏北的“海宁”为“大东门”。这一带自小东门至东水关,即是骚人墨客所最向往的“小秦淮”。
小秦淮为妓家汇聚之区,最有名的一家在合欣园,原是亢家花园旧址。扬州的盐商原籍大多为皖南,但康熙年间以“北安西亢”居首。安是安岐,字仪周,号麓村,别号松泉老人。他是朝鲜人,不知以何因缘,投身康熙朝权相明珠门下,领了明珠家的本钱,经营盐业而致巨富,生平精于鉴赏,收藏极富,扬州盐商好附庸风雅的风气就是他带起来的。不过安岐讳言他的出身,只说是天津人,所以称之为“北安”。
“西亢”之西为山西。山西亢家,富甲天下,据说是无意中获得了李自成由北京西窜,委弃于太行山深谷之中的辎重所致。“西亢”在扬州经商时,在小东门构筑花园,沿城河造屋一百间,以容宾客,仿佛秦淮河房,土著称之为“百间房”。亢家后来经营失败,收业回山西,那座花园以贱价出售,但因这座花园太大,“买得起,养不起”,而豪于资“养得起”的大盐商,倒又不如自己称心养意,新起园林,不屑捡此便宜,所以久久无人问津。
后来有个败落盐商家的林寡妇,眼光超人一等,看准了经营茶肆大有可为。原来扬州寄生于盐商、盐官的“食客”,不知凡几,每天纵有“公事”,不过“盐公堂”等处到一到,应个名而已,日常多暇,消遣的地方有二,一是茶肆,二是澡塘,即所谓“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既然是一上午勾留之处,当然要找个舒服的处所,饮馔精美、侍候周到,且有泉石花木,可供观赏,独处既佳,会客更宜,多花几文,不足萦怀。在这样一种了解之下,林寡妇买下了亢家花园,改名合欣园,还有块“活招牌”,就是林寡妇的女儿林大姑。
林家母女经营的手法,高人一等,首先是将大门扩大,足容双车并行,门内辟广场,以容车马。尽头处,一道朱栏回廊,通到一座敞厅,题名“秋荫书屋”,这里的茶客,乃片时歇足,旋来旋去;另有好几间雅座,则供整日盘桓的茶客所需,或者避嚣,或者会客,“卯饮申饭”,供应无缺。扬州人讲究吃面,冬天用满汤,名为“大连”;夏天用半汤,浇头外加,名为“过桥”。面的本身,亦有各种花样,最好吃的一种是,以青鱼煮熟,拆骨和粉制面,叫作“没骨鱼面”,一碗大连没骨鱼面,加上珍贵的浇头,足供中人之家一日的用途。
合欣园从林寡妇去世后,林大姑忽然失踪,行藏一直成谜,因而闭歇,改为客寓。房客中有个苏州人叫邬抡元,吹得极好的笛子,精于度曲,而且秉性随和,乐于助人,所以妓家都请他教曲,称之为“邬先生”,狎客则名之为“乌师”,久而久之,成了一个特殊的称呼,江南的通都大邑,妓女当筵一曲,不管是昆腔的笛子,“乱弹”的胡琴,伴奏之人都叫“乌师”。
因为如此,合欣园中,渐渐出现了余淡心《板桥杂记》中所描写的情形,成了名副其实的小秦淮。其中有两家拥有自己的画舫,一叫“藏春”,一叫“流云”,便是魏仲英这天所用的一艘。
“来,来!”魏仲英向一个年只十七八的女郎招手,“这是杭州的龚大少爷。”
此姝大眼、小口、细腰、丰臀,腻发如云,梳一个“到枕松”的发髻,上身穿一件其薄如纱的西洋白布衫,映出贴身所着的银红肚兜,下面是一条杏黄的纱裙,无论容貌、装束,都使得龚定庵被吸住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握着她的手问。
“我叫小云。”她转脸问魏仲英,“魏二少,你说龚大少是杭州人?”
“是啊。”
“龚大少,”小云回过脸来问,“你杭州人为什么说苏州话?”
“莫非杭州人就不准说苏州话?”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不明白,杭州人说苏州话说得这么好。”
“龚大少不但苏州话说得好,”魏仲英接口,“扬州话也呱呱叫!”
“真的?”小云的双眼更大而且圆,眼中是惊喜的神色。
于是龚定庵便改了用扬州话跟小云交谈。她很伉爽,有问必答,毫无风尘中忸怩作态的习气,龚定庵颇为心许。
这时候魏仲英约来陪龚定庵的客人,陆续都到了,一共四个人,恰好旧雨新知各一半。主人关照在沙飞上的鸨儿开席,席面由五名侑酒的女子照料,自破瓜年纪到花信年华,少长不一,但在龚定庵眼中,仍算小云为个中翘楚。
主宾六人,侑酒的却只得五名,但向隅的不是主人,而是衣着朴素的一位三十来岁的陪客:此人姓鲍名文箕,经营盐业,已历四世——鲍文箕的伯曾祖鲍志道,字诚一,由安徽歙县棠樾村,迁居扬州,行盐而致巨富,但他的行事,别树一帜,与其他盐商,大不相同。
扬州的盐商,除了鲍家以外,无不喜欢摆阔,尤其醉心于癖好的极致。有人好马,蓄养数百匹,纯白、枣骊、黄骠、乌骓、青花,五色皆备,早晨自厩中牵出城外去遛马,下午自城外牵回厩中,连绵街市,五花灿烂,行人无不注目,此日费刍料上千两银子的盐商,感到无比满足。有好兰的,自大门至卧室,养兰数千本。有好恶作剧的,物色巧匠,用檀香木雕成裸体妇,安上机关,栩栩如生,置诸书斋、客室,有不知情的宾客来,往往仓皇失措,急急走避,主人大乐。
这种癖好,愈出愈奇,难以思议,有人给门客出个题目,如何能挥手万金,而顷刻间名传遐迩,门客教他买一万两银子的金箔,运到镇江金山塔上,向风扬散,一时万点金光,满天飞舞,扬州很快地便知道了有此异闻豪举。
又有人另出一个题目,如何能令河道阻塞,连官船都要停下来,而又不致触犯法律,或惹人恼怒。答案亦很圆满,花三千两银子到苏州定制数千不倒翁,倾入河中,但见无数“南极仙翁”,载沉载浮,逐流而下,蔚为奇观,河道自然被塞住了,但即令心急赶路的人,见此光景,亦只觉得有趣,不会因为耽误了他的行程而不快。
此外还有许多不近人情的故事,有人爱美,自司阍至灶下婢,皆非俊男美女不中选,这还是人之常情,但反其道而行之,尽用奇丑之人,而且居然有人在投身之前,照镜子自觉还不够丑,竟自毁其容,并以酱涂面,在大太阳下晒干,造就一副鬼魅形容,那就不可理喻了。
只有鲍志道到了扬州,以俭相诫,响应的是另一位笃好程朱的盐商郑鉴元,互相倡率,多少改变了侈靡的风气。鲍志道的妻子,亲主中馈,子妇女儿都会操作家务,子弟没有丝毫纨绔习气。但盐商不能没有门客,鲍志道俭以责己并不责人,每用一客,从宽估计他全家一年的用度,预先致送。门客贤而能,方委以重任,否则终年闭居,做一名食客。
鲍志道的胞弟叫鲍方陶,性情与他长兄相似,好宾客,亦好读书。早年家贫,苦于《论语》《孟子》没有善本,曾劝同里富人找个好本子来刻,被劝的人,不是报以白眼,便笑他迂腐,等到鲍方陶佐兄创业,发了大财,实现了他早年的愿望,所以扬州《论语》《孟子》的刻本,莫善于鲍氏家塾本。
鲍文箕便是鲍方陶的曾孙,守着家训,从不狎妓,而且亦极少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只以他喜欢作诗,最佩服龚定庵,故而魏仲英为主宾择陪客,特地也约了他。
不过,龚定庵这天觉得谈得最投机的,却是初次识面的一个秀才,名叫朱凤台,字灵箫。此人年纪不到三十,但精于史学,深通禅理,而且人品很高,不热衷于功名,却有志于著述。龚定庵觉得能交这样一个朋友,是此行一大快事。
龚定庵只顾得与朱凤台倾谈,不免冷落了其他陪客,尤其是鲍文箕,是特为来跟龚定庵相晤的,魏仲英觉得应该让他们有接近的机会,因而找个空隙,高声说道:“今日不可无诗。请文箕兄主持,出题限韵。”
“不敢,不敢!定公在前,哪里有我出题限韵的余地。”
“这倒不然——”龚定庵的话说了半句,突然顿住。因为他原来想说:“这倒不然,主司不见得一定比举子高明。”但这便是当面骂人了,所以笑一笑不再说下去。
“你就不必客气了。”魏仲英看宾客中有一个于此道不甚在行,便又说道,“题目、体裁都宽一点好了。”
其余的人亦都附和着催促,鲍文箕便即说道:“恭敬不如从命,就是‘即兴三绝句’吧。”
“三绝句”便是作三首七绝,“即兴”的范围很宽,魏仲英连连说好,又问:“韵呢?”
“韵不能我限,不然便不公平了。”
原来各人都有自己所熟悉的韵,尽有大诗人对某一韵目很生疏,或者庚青相混,或者盐咸难辨而出韵的,为了怕后生小子持作话柄,宁愿叠韵,不敢押自己没有把握的字眼。鲍文箕的“不公平”之说,便是指此而言。
要公平就得由不会作诗的人来限,鲍文箕一眼看到小云,便即说道:“你报一个数目字,由一到十五,随便报。”小云眼风扫过,随口说道:“鲍二少、魏二少,就是‘二’好了。”
“上还是下?”鲍文箕比着手势又问。
“小云自然在鲍二少下面。”朱凤台开玩笑地说。
“嚼舌头!”小云白了他一眼。
“那么,偏偏是要在上面?”
“我不跟你说。”
“那么跟鲍二少说,愿意在他上面,还是下面?”
“你看,他!”小云扯着龚定庵的衣袖,身子扭了两下,还嘟着嘴,像个小女孩诉委屈似的。
“你不要理他,只说一个字好了,上还是下?”
“下。”
鲍文箕便即接口:“下平就是二萧。”
“偏偏是个萧。”魏仲英笑道,“不过此萧非那箫。”
“对!”小云是恨恨的声音,“鬼箫,贼箫,死箫!”
那稚态可掬的神态,连被骂的朱凤台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韵有了。”鲍文箕等大家笑停了说,“似乎也要限时吧?”
“三首七绝如果不限时,就没有意思了。”说着,魏仲英要来一支香,斜插在香炉中,其下寸许之处系一条丝线,线上又系一枚制钱,香炉下承铜盘。然后,取出预先备好的文具,水笔、墨盒、花笺,每人一份。
布置妥帖,鲍文箕用纸媒点燃了藏香,同时宣布:“不依限者,罚则公议。请构思吧!”
于是或拈笔在手,或悄然倚阑,或举杯徐饮,都静悄悄地在肚子里做功夫。只有龚定庵,握着小云的手问道:“你在合欣园是自己‘铺房间’,还是‘讨人身体’?”
“自己‘铺房间’。”
妓家的规矩,自己“铺房间”,一切自主,除了分担开销以外,不受任何拘束;“讨人身体”则是由老鸨先借一笔款子与姑娘,缠头所入,除了拆账还要归还旧欠,接何等样的客人,亦须听老鸨的意思。两者之间的处境,大不相同。小云是自由之身,龚定庵便有些动心了。“回头到你那里去坐坐,好不好?”
“怎么不好?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居然能运用这句成语,在风尘中就是吐属不凡了。龚定庵问道:“你读过书没有?”
“书有各种各样的书,《三字经》《百家姓》是书,四书五经也是书,你问的是哪一种?”
龚定庵被她驳倒了,笑一笑说道:“你这张嘴很厉害。”
“厉害的地方,你还没有见到呢!”
“什么地方?”龚定庵那双手在桌子下面不规矩了。
“不要乱摸、乱摸!”小云很放诞,毫无顾忌地说。
大家都停下来看着他们,龚定庵不免有些窘,也有些恼。魏仲英便提醒他说:“有的交卷了,有的在写了,你还一个字没有呢!”
“我口占。”龚定庵便即念道:
“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
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集今朝。”
“朝”字刚刚出口,只听得“当”的一声,藏香烧断了丝线,制钱落入铜盘,时限到了。
“罚,罚!”小云拍掌笑道,“报应。”
“什么报应?”朱凤台故意相问。
“你问他自己。”小云指着龚定庵说。
“议罚吧!”鲍文箕为受窘的龚定庵解围。
“大才槃槃的定公,竟不能依时交卷,此罚不轻。”有客人说道,“请定公自己说吧。”
“吾从众。”龚定庵笑着回答。
“定公的意思,公议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他无异词。”朱凤台说,“依我看该罚的不止一个人。”
“还有谁?”鲍文箕问。
“喏,”朱凤台笑指着小云,“若非她絮絮不休,不会害定公受罚。”
“不通,不通!”小云抗议,“我是局外人,与我何干?”
大家都认为驳得有理,不道朱凤台另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一着。“受罚不过罚酒,不是说要加重吗?”他说,“罚酒以外,再罚定公一个将功折罪的差使:说动小云,唱个曲子。”
这是间接罚小云,大家都觉得这一罚很别致,而且也想看看小云是否肯听龚定庵的话,所以纷纷附议。
小云自然不服,要想抗辩时,让龚定庵一按她的手,拦住了。“仲英兄,”他说,“你看怎么办?你知道的,我没有破过例。”
原来龚定庵与朋友相聚最喜纵饮剧谈,选色自为所乐,而征歌则为所憎,他不久前还作过一首诗:“梨园串本募谁修?亦是风花一代愁;我替尊前深惋惜,文人珠玉女儿喉。”诗下自注:“元人百种,临川四种,悉遭伶师窜改昆曲,鄙俚极矣!酒座中有征歌者,予辄挠阻。”这是过分之言,实际上是龚定庵不能忍耐昆曲的“水磨腔”。
魏仲英懂得他所说的“没有破过例”,即指此而言,但身为主人,不能使众客不愉,因而笑道:“刚才请你自罚,你说从众,如今众意众同,你似乎又不想从了,岂非出尔反尔?”
“说得是,我只好破例了。”龚定庵说,“小云,你就唱个曲子吧!”
小云驯顺地点点头,然后又说:“你爱听什么?”
“你别问龚大少,他什么都不爱听。啊,”魏仲英突然想起,“小云,你说一段‘毛把总到任’。”
这是“乱弹”中的一出小丑戏,杂糅京腔、梆子、弋阳腔、罗罗腔等等各地的腔调而演唱,谓之“乱弹”,又称“花部”,以别于昆腔之称为“雅部”。扬州花部的角色,以小旦、小丑为重,小旦必以小丑为配,名曰“搭伙”。但小丑亦有好些独当一面的戏,而且纯用京腔,可登大雅之堂,“毛把总到任”,就是其中最受欢迎的一出。
这出戏可以演,亦可以说,情节大意是有个在河工上当差的毛把总,由于抢堵决口的功劳,由一个只管数十兵丁的把总,超擢为次于总兵的副将,戏由见经略大臣开始,做出各种势利丑态,见经略则畏缩,临兵丁则倨傲,见他人升官则羡妒愧耻,各种表情杂作。及至开府为副将,谢恩时感激涕零,晤同僚踌躇满志,述前事劳苦自嗟,以及兵丁不受教的大发雷霆,假斯文揖让之间的失仪,突闻经略驾到的张皇失措,等等,七情六欲,曲曲如绘,是出很难演的戏。
难为小云,居然能用京腔将这段“毛把总到任”说得丑态百出,不时哄堂。说完了,自然博得满座赞美,龚定庵亦觉得“与有荣焉”。
到得夕阳衔山,宾主都觉得兴犹未阑,但湖上画舫皆已返棹,魏仲英有意撮合龚定庵与小云的露水姻缘,因而提议,再到小云那里作长夜之饮。
“长夜之饮”不过说说而已,陪客都知道主人的用意,饭罢纷纷告辞。最后只剩下魏仲英,他向小云说道:“龚大少爷今天酒喝得多了,要个人照应,在你这里‘借干铺’吧。”
小云与龚定庵相视一笑,都不作声。
“你安心住在这里。”魏仲英又对龚定庵说,“明天有人来看你,我会替你应付。”
“费心、费心。明天中午碰头。”
龚定庵的话刚完,小云立即替他改了会面的时间:“晚上。请魏二少明天晚上来喝酒。”
“俨然主持中馈了。”魏仲英笑笑说道,“好吧,明天晚上。我或许带几个朋友来。”
“不错。”小云看着龚定庵说,“你在这里想会哪些朋友?索性请魏二少都约好了,明天晚上一起请过来。”
“这倒也使得。”龚定庵说,“不过我不知道哪些人在扬州。”
“魏默深来了。”
“他来了!”龚定庵不胜欣喜,“我只知道他回湖南去扫墓,不想也到了扬州,明天一定把他约到。”
“好,还有呢?”
龚定庵便又提了几个名字,魏仲英或知或不知,凡是他知道而龚定庵想见的,决定都约了来。
这便到了一解衣冠束缚、放浪形骸的时候了。这天六月初三,炎夏初临,征尘未浣,龚定庵一向不修边幅,更显得邋遢,小云为他卸除衣衫时,不时掩鼻,惹得龚定庵大为不快。
“我的大少爷,你多少天没有洗澡了?”
龚定庵虽没有“水包皮”的习惯,但也不过五六天没有上澡塘子,只是对她这一问,颇生反感,便故意冷冷地答一句:“大概总有一年了吧。”小云不作声,叫人取来大小两个木盆,大的是浴盆,小的是脸盆,都注满了水,先为龚定庵解开辫子洗头发,然后关上房门,叫龚定庵坐在浴盆中,自己也卸去外衣,只剩下身一条亵裤,上身一方肚兜,蹲下来为他擦背抹身。
这在龚定庵是破题儿第一遭的享受。心里在想,古来艳体诗中,以美人出浴为题的不少,却不知有咏美人侍浴的没有?于是从晚唐的韩冬郎,想到明末的王次回,细细搜索他们的诗,竟想不出有此一题。
“你在做什么?嘴里念念有词的!”
“我是在想,我返老还童了。”龚定庵说,“时光好像倒退了四十多年。”
“那么,你把我比作什么人呢?丫头、奶妈?”小云一面使劲为他擦背,一面又喘又笑地问,“总不会把我比作你家老太太吧?”
“都不是。”
“那么比作谁呢?”
龚定庵原是随口敷衍的一句话,根本未作此想,只好支支吾吾地故作不肯实说的模样了。
“我知道了,大概是你大姐。”
“你真是匪夷所思!”龚定庵笑道,“你怎么想出来的?”
“总要有个人啥?”小云停住手说,“你站起来,我拿清水给你冲一冲。”
用清水冲过,又替他抹干了身子,小云从五斗柜里取出一套半新旧的白纺绸小褂裤,搁在床前的朱漆方凳上,示意他穿着。
“这是谁的小褂裤?”
“我的。”
“你怎么会有男子的衣服?”
“我就不作兴女扮男装?”
龚定庵不免将信将疑,转念又想,管它是谁的,实在问得多余。
“你先将就穿一穿。”小云又说,“我叫人给你买衣服去了。一时三刻,没法现做,当然是到估衣铺买。”
“如果现做,我还不穿呢。”龚定庵说,“衣服就像朋友一样,要旧的才穿得舒服。”
“这倒是真话。‘总商’黄家的老太太,专用一个人替她穿衣服,新衣服要穿得软熟了,她才上身。”
说着,小云服侍他穿好衣服,叫丫头进来,另外换了浴汤,该她自己洗澡了。
“叫你在这里坐。”小云端了张凳子摆在窗口,又拿把细蒲扇给他,然后指着城头说,“那上头常有人偷看,不能不关窗,关了窗,可又太热,今天我可要开了窗子,舒舒服服地洗个澡了。”
“如果有人偷看怎么办?”
“你不会吆喝两句,把他撵走?”
“那么,”龚定庵笑道,“我如果要偷看呢?”
“你敢!”小云嫣然一笑,“背过身子去,替我看住城头上。”
其时暮霭初合,屋中又未点灯,即令城头上有人驻足凝视,也看不出什么来。直到小云浴罢,方始点起灯来,收拾澡盆。饭后坐在窗前纳凉,灭去灯烛,但凭一钩新月,影影绰绰地照见小云的轻盈体态,在一张可坐可卧的藤榻上,她依偎着龚定庵,一面挥扇,一面轻轻哼着小曲,显现了温婉柔顺的一面,比起歌筵之前的爽朗明媚,倒像是另一个人了。
忽然,一阵风起,只听护城河中,“扑通”一声,仿佛有人落水,接着“嘎、嘎”数声,有如鸭叫,令人毛骨悚然。
小云即时紧抱着龚定庵,他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她的心跳加剧,于是他拍拍她的背说:“别怕,有我。”
她不作声,只是侧耳静听着,却再无异状,一颗心方始渐渐平复下来。
“怎么?”龚定庵指着城河问,“外面有鬼?”
“不但外面有鬼,这座合欣园里也闹过鬼。就是上个月的事。”
“噢,”龚定庵好奇地问,“你倒讲给我听听。”
“先把灯点起来。”
于是扶携着一起走过去,将正中大圆桌上的烛台点燃,小云从柜子里取出来一瓶玫瑰花瓣浸泡的洋河高粱,另外装了一碟松仁、一碟虾米下酒。
“这里有个教曲子的方老师,名叫方张仙,没有一个班子的姑娘跟他不熟。上上个月他生日,大家凑份子请他喝酒,他说:‘我在这里三十年,先前听声音辨人,现在只要一望影子就知道是谁。你们信不信?’大家不信,他说不妨面试。怎么试法呢?
“试法是让方张仙坐在新糊的白纸窗外,屋子里点灯,姑娘们一个一个经过窗前,影子映在白纸窗上,方张仙一看便叫出名字,有两三个人第一次叫错了,但只要说一声‘不对’,他立即另举一个名字,那就再也不错。
“这样试了有二三十个人,怪事来了,只听方老师大叫一声,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上。赶出去一看,只见他满头是汗,脸色大变,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他看见鬼了。
“据方张仙说,他在窗纸上所看到的影子,一共有三个,第一个是班子里的姑娘;第二个紧跟在她身后,是个男的,脖子长、腿长、辫子长,伸出双臂,仿佛想拉住前面那人似的;第三个长约丈许,赤身光腿,脸上凹凸不平,侧影狰狞,握着双拳,不断殴击长腿男子,似乎要逼迫他对最前面的女子下手。
“‘那么,’有人问道,‘那姑娘是谁呢?’
“‘解银儿。’
“名叫解银儿的那姑娘,嗷然一声,哭了出来,显见得其中有一段隐情。有那相熟的女伴,知道她曾有过一个恩客,此人姓李,都叫他李二公子,风度翩翩,文采过人,但却是个败家子,挟资数十万,遍阅烟花,由苏州而江宁,由江宁而淮南,最后住在小秦淮,与解银儿打得火热。
“其时他有个五服之内的叔父,位居显要,有人跟他说:‘令侄一表人才,如此浪荡自弃,未免可惜,而且沉湎酒色,旁人指目,亦败坏府上的家风,足下实在不能不管一管了。’这位显要深以为然,便派人到扬州,在小秦淮找到李二公子,勒逼他即时回乡,关闭在一座花园中,责令下帷苦读。几个月以后,传来消息,说李二公子一病不治,竟尔下世。
“这个故事的后半段,只有解银儿自己知道,此时且哭且诉,才知道李二公子跟她有啮臂之盟,已经付了鸨母五千两银子,买解银儿为妾。当李家派人寻到扬州时,解银儿已有两个月的身孕,李二公子便跟她说:‘你等我三年,只要我中了举,家里一定会准我娶你。如果三年过了,我不能娶你,随你自便,五千两银子就算我送你的妆奁。不过,你肚子里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你一定要生下来,即使我不能娶你,会有人来接孩子回去。李家的骨血,不能流落在外。这件事,你如果不能照我的话办,我做了鬼都不饶你。’
“他说一句,解银儿应一句,而且百般安慰,勉以上进,李二公子自觉真是遇见了出淤泥而不染的风尘奇葩,居然能排遣生离的悲痛,心安理得地随着家人回乡。
“哪知解银儿的假母,除却白花花的银子,再不认识别样东西,当时心里在想,解银儿待产要好几个月,生了孩子以后,可想而知的,她不会再肯接客,一株摇钱树白白地荒废三年,还要供养她们母子的嚼裹。而况三年以后,李二公子会不会来重修前盟还是个未知之数。总之,解银儿腹中的那块肉,绝不能再留,而且要趁早动手,到得四五个月,身子一重,要想打胎都不能够了。
“主意一定,找了个积世老虔婆来,配了一帖药,要解银儿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解银儿自然不肯,哭着哀求,又说,李家当朝显宦,他家的骨血不肯流落在外面,将来接孩子时,一定会有一笔重酬。何妨让她生产以后再说。
“‘你别昏头!哪家班子里有这个规矩,姑娘挺着个大肚子摇来晃去?客人传出去,都当笑话讲,我在小秦淮还混不混?我跟你说了吧,李二公子这一去是绝不回来了,至于说来接孩子,更是不会有的事。李二公子从苏州到扬州,不知结过多少相好,也不知有多少相好,怀过他的孩子,都像你这样,他李家倒要开育婴堂了。’
“少不得也有人劝她,道是即令如愿,能够生下来,以后的日子也很难过。如果是个男孩,李家也许还会来接,倘是女婴,可以断言,李家一定弃之不顾:从无世家大族从妓家接一个女孩回家。到那时这个女孩就是个‘讨债鬼’,解银儿定会悔不当初了。
“通前彻后想下来,解银儿终于如了鸨儿之愿。当然,打下来的那个未成形的胎儿,是男是女,谁也不知道。不过解银儿一想到了,总认为那是个‘讨债鬼’,因为只有这样去想,她心里才会好过。
“不久,接到李二公子的噩耗,解银儿想起往日的恩情,暗地里倒赔了许多眼泪,同时,也不免担心,算日子已经足月临盆,如果李家来接孩子,怎么交代。这样担了半年的心事,毫无影响,证明鸨儿的判断不错,即令李二公子遗言,有嫡亲的骨血在扬州,他家亦不愿来惹麻烦,而况李二公子是否有此遗言,亦成疑问。
“到得方张仙‘见鬼’,解银儿道破了这段隐情,便有人私下解释方张仙所见的情况是,李二公子既然曾有‘做鬼也饶不了你’的话,是出自衷心的誓言,不可违背。看样子,李二公子在冥冥中还念着旧情,对解银儿不忍下手,无奈后有厉鬼逼迫,非要他履行誓言不可。大家都觉得此人的话很有道理,唯一的例外,是那鸨儿,大骂此人造谣生事,甚至还迁怒到方张仙,说他‘活见鬼’,挑拨是非,从此不准他进入她的班子。”
“可是,有鬼没有呢?真的有鬼!”小云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先是解银儿的‘妈’,有一天无缘无故发狂,跑到城河边,‘扑通’一声投了水。水面上冒了几个泡,人已经沉了下去,尸首到第三天才浮出来。接下来是解银儿,天天吐血,一吐半脸盆,好不怕人。这样不到半个月,呜呼哀哉!你说可怕不可怕?”
“负心的报应如此,也未免太残酷了一点。”
“你是说,解银儿不过打掉一个还没有成形的胎,算不了一回事,哪知李二公子要了她们两条命,报应太过分了不是?”
“你不觉得?”
“你要仔细去想过,就不觉得过分。”小云说道,“李二公子人在家乡,心在扬州,他既然那样子郑重其事交代,一定暗底下派人在打听,解银儿一举一动,他都知道。且不说解银儿满口答应过他,愿意守他三年,不过等他一走,马上变心,说不定李二公子为此伤透了心,以至于一病而亡,因为做人没有意思了。甚至于李二公子只想早死。”
“为什么?”
“为的是早死早做鬼,好来活捉解银儿。”
“你的想法很怪,”龚定庵笑道,“也很新。”他又加了一句,“新总是好的。”
“看起来,龚大少,你是喜新厌旧的性情?”
龚定庵一向词锋犀利,不道遇到小云,顺口一刺,便有无力招架之感,只好苦笑着说:“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
“今天我好得意。”小云笑道,“你都说不过我,大概就再没有人说得过我了。”
这两句话,在龚定庵心头有种异样的感触,他半生风流,不知阅历过多少风尘女子,大致哀怨明媚,各居其半,像小云这样超脱得近乎放诞的,还是头一遭遇见。他在想,人入中年,功名念绝,今后不过闭门著书,生涯萧瑟,倘有这样一个见解常有新意的人做伴,就不会觉得日子过得无聊。
转念到此,心思又活动了。但旋即想到,接眷尚且要靠朋友周济,何能又作藏娇之想?自不量力如此,说出这个念头来,就不免为人所轻。
“唉!”他叹口气,在心中默语,“算了!且贪图眼前的夜凉如水。”
夜凉如水,情热如火,这一宵的缱绻,使得龚定庵自陷于更深的矛盾与苦闷之中。
一连五天,龚定庵除了由魏仲英代约,在小云妆阁中与他想见的人把杯叙旧之外,一片心思都在新欢身上。每天都是睡到中午起身,享受了精致的午餐,然后由小云亲自动手,将他打扮得体体面面,双双出游,到日落昏黄,回来沐浴纳凉。一杯在手,无所不谈,当然谈禅理、谈史学,对小云来说,都嫌太深了些,但也还不至于到对牛弹琴的地步,就这样,龚定庵已觉得难能可贵了。
这天——六月初九,魏仲英一早就来了,将龚定庵从床上唤了起来,他首先表示歉意。“一大早扰了好梦,实在于心不安。不过,”他的表情显得很认真,“何太守、卢大令都在找你。”
一听这话,龚定庵不免自惭荒唐。此行有好些正事要办,何俊要陪他去看阮元。卢元良至今尚未见面。有求于人,而漫不经意如此,岂不教愿意帮他忙的朋友寒心?
“我再给你看一封信。”
这封信是个抄件,受信者与发信者的姓名都隐去了。信上说:“某祠部辩若悬河,可抵之隙甚多,勿为所慑。其人新倦仕宦,牢落归里,恐非复有罗网文献,搜辑人才之盛心也。所至通都大邑,杂宾满户,则依然渠二十年前承平公子之故态。其客导之出游,不为花月冶游,即访僧耳。不访某辈,某亦断断不愿见。”
礼部祠祭司的官司,别称“祠部”。这封信中所谈的当然是龚定庵,不满之情,溢于言表。由“不愿见”三字,可知是见过一面的人,因而他问:“这是谁写的?”
“你就不必问了。”魏仲英说道,“‘其客导之出游’云云。连我亦骂在里头了。快走吧!”
走亦不是件容易的事,龚定庵想了一下,将魏仲英拉到一边,悄悄解下一个金表、一块玉佩,塞在他手里,低声说道:“看,能不能换一百两银子?”
“要开销这么多吗?”
“在这里住了六天,小云还替我从里到外,置了衣服,只送个整数,在我觉得已很菲薄了。”
魏仲英将金玉二饰塞还给他。“我带了一个元宝来的。”他说,“如今只好再叫人回去拿钱。”
说着,他转身招呼他的小厮,回家向账房再支五十两银子,立即送来。
“你可以收拾东西了。”
“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龚定庵喊道,“小云,小云!我要走了。”
正在梳妆的小云,手握长发,走到客座。“魏二少,”她含笑致歉,“头还没有梳,没有出来招呼你,请坐!吃了饭再走。”
“对!”龚定庵说,“吃了饭一起走。”
魏仲英点点头,转脸对龚定庵说:“你写两首诗赠别吧?”
“怎么?”小云接口问说,“走了,不回来了?”
“对!”魏仲英抢着代答,“他家老太爷派了专人来接他了。”这是硬生生将龚定庵的留恋之意割断。良友的苦心,龚定庵当然谅解,但小云却有“棒打鸳鸯两离分”之感,因为有好些衷曲,犹待细诉,因而问说:“哪一天再来?”
“今晚只怕就要上船了。”仍是魏仲英代为回答。
“我是说回杭州以后,什么时候再来?”
“那就不知道了。”龚定庵吩咐,“你拿笔砚来。”
等将笔砚取来,魏仲英说:“你念我写。”说着执笔在手,望着龚定庵。
“坐索诗债。”小云笑道,“当名士也是苦事。”
龚定庵与魏仲英相视一笑,然后念道:
“能令公愠公复喜,扬州女儿名小云。
初弦相见上弦别,不曾题满杏黄裙。”
“慢点,慢点!”
小云突然一喊,魏仲英便搁笔问道:“干什么?”
“你归你写。”
说完,她转身入内,出来时,手里提着她的那条新浣的杏黄裙。
“你自己说的!”小云向龚定庵说,“题吧!”接着,她将裙子铺在桌上。
“真的要题杏黄裙,倒也是一件韵事。”魏仲英又说,“拿熨斗来烫一烫平才好。”
“说得是!”小云又出去了,自然是去预备熨斗。
“妙人妙事。”魏仲英笑道,“一首不足以尽意吧?”
“当然。不过也不宜多。”龚定庵开口又念了一句,“坐我三熏三沐之——”
“此话怎讲?”
“你看我!”龚定庵看着自己身上说,“大概你从来没有见我穿着这么整齐过吧?”
“‘乃三沐而三熏兮,暨什袭以珍藏。’”魏仲英念着《荆山璞赋》说,“小云打算把你留下来?”
“不!”龚定庵又念,“悬崖撒手别卿时。”
“好!”魏仲英说,“这才是提得起,放得下。”
龚定庵正待回答,小云已经出现了,后面跟着手持熨斗的女佣,于是桌上铺起毡条,摊开裙子,很快地熨平了。
“还是合作吧!”龚定庵向魏仲英说,“你那笔赵字,妩媚之至,正好派上用场。”
“那更好了!”小云高兴地说,“双璧!”
就因为她说了一句“双璧”,鼓起了魏仲英的兴致,提笔在手,说一声:“小云磨墨。”
“好,我来磨。”小云又说,“要题满哦!”
那条杏黄裙一共六幅,系腰时,两幅折在里面,前后左右,还有四幅要题,魏仲英便向龚定庵说:“你先把第二首弄完。”接着为他提一个头:“坐我三熏三沐之。”
龚定庵接口念道:“悬崖撒手别卿时。”
念到这一句,小云抬眼注视,因为第一句她不懂,第二句却听了出来,说到她身上了。
“真的悬崖撒手?”魏仲英看一看小云问,“还是另作后约?”
“镜中白发,囊底青蚨,还留什么后约?”龚定庵略停一下又念,“不留后约将人误,笑指河阳镜里丝。”
“魏二少,”小云问道,“这两句什么意思?”
魏仲英看着龚定庵笑道:“你自己跟她说吧。”
“你说也一样。而且,你说还比较婉转一点儿。”
魏仲英想了一下,为小云解释:“龚大少说,年纪大了,不想把你娶回去了。”
“哼!”小云撇一撇嘴,“嫌我就嫌我,说什么年纪大了!我看一点也不大。”
“噢,”魏仲英抓住她这句话,紧紧迫问,“你是从哪里知道他年纪不大?”
“不告诉你。”
“是不是说他跟年纪轻的人一样?”
“不晓得。”小云仰着脸笑说,“我又没有见到他年纪轻的时候。”
“现在还不是一样,宝刀不老,是不是?”
“什么宝刀不老?嚼舌头!写字,写字!墨磨好了。”
“还不够,还要磨。”说着,魏仲英伸笔濡墨,用一笔柔媚的赵体行书,先将那两首七绝写了下来。
“好漂亮!”小云非常满意,“好漂亮的裙子。”
“也要你这样漂亮的人,才配着这样漂亮的裙子。”
小云笑得越发甜了。“龚大少,”她说,“还要作两首诗。”
“填两首词吧!”魏仲英另作建议,“不过,只能用小令,五十字以上的中调、长调写不下。”
“没有词谱。”
“慢慢想,总记得起来的。”
“对!慢慢儿想。”小云说道,“我有一瓶上好的洞庭碧螺春,泡了来请两位品尝。”
等小云一走,魏仲英笑道:“怪不得你像刘备招亲,乐不思蜀。我看不如量珠聘去。”
“聘乏明珠,贮无金屋,不作此想。”
“只要你有意,还怕朋友不助成你的好事?”
龚定庵不作声,意思似乎有点动了。魏仲英便劝他定居扬州,但话是从问他今后的行止谈起。
“先回杭州,看了家父再说。”
“你的意思是,如果老太爷不愿你远游,你就在杭州待下来了?”
“如果家父有此意思,我当然要顺从。不过,家父一直以为‘男儿志在四方’,不会留我老死牖下的。”
“这样说,你还要出山,还想做一番事业?”魏仲英问,“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辞官?”
“那个官做下去,会有什么名堂?”龚定庵说,“我对林少穆还不死心,此外像杨诚斋,跟我亦有约,海疆边陲,或许还能有一番作为。”
他所说的两个人,便是林则徐与杨芳。龚定庵认为林则徐在广东禁烟,迟早会跟英国人以兵戎相见,他的满怀韬略,可借林则徐的魄力与毅力来发挥。至于平九省教匪的名将杨芳,虽已封列一等侯,但屡跌屡起,龚定庵很为他委屈,如果能佐杨芳的戎幕,他自信不但可以为他取眼前更上层楼的功名,亦能助他成后世之名。
然而在魏仲英看,龚定庵无非纸上谈兵。“这又是你的‘剑气’在作祟了。”他说,“我劝你不必再存什么立边功的空想。不过我不以为你‘剑气箫心一例消’,你最近作的那首诗,倒不妨好好筹划一下。”
“哪一首?”
“就是:‘白面儒冠已问津,生涯只羡五侯宾。萧萧黄叶空村畔,可有推书闭户人?’这是办得到的。”魏仲英紧接着说,“扬州虽无五侯,盐商亦大不如前,但供养你这位才子的力量,还绰绰有余。你住到扬州来,我包你名成利就,你不是说过:‘著书都为稻粱谋’?我来替你设谋。”
“谢谢,谢谢。”龚定庵连连拱手,但没有表示态度,因为被小云打断了。
“哟,”魏仲英很高兴地说,“小云请我们喝工夫茶,难得,难得。”
“工夫茶”是从闽粤之间的潮汕一带兴起来的,扬州亦正在盛行,有人嗜之如性命,也有人觉得并无多大道理,龚定庵便不大欣赏,主要的原因是,杯小于螺,缓啜细品,与他豪迈的性格不合。“你们慢慢磨工夫,我自己来题杏黄裙。”龚定庵提笔在手,信口念道,“烹茗、烹茗——”复又搁笔构思。
“这是《调笑令》的起句。”魏仲英问道,“平仄记得起来吗?”
“你念来我听听。”
“平仄,平仄,平仄平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平平仄平;平仄、平仄,仄仄平平仄仄。”
“想起来了。”龚定庵说,“还是你来写吧。”
“好!”魏仲英将杯中茶一口饮尽,提笔等待。
“烹茗,烹茗,闲数东南流品。美人俊辩风生,皮里阳秋太明。皮里,皮里,流品如侬第几?”
“自然是第一。”魏仲英又问,“小云,你懂不懂什么叫‘皮里阳秋’?”
“不就是胸中自有褒贬吗?”
“不错。龚大少说你‘皮里阳秋太明’,褒贬太明,就不是皮里阳秋了。这是好话,你要听劝。”
“我听。”小云驯顺地点点头,脉脉含情地斜睇着龚定庵。
“好!”魏仲英站起身来,走远两步,望着已题了字的杏黄裙,满意地说,“还有一幅就功德圆满了。”
“这一幅是压轴戏,格外要好。”
龚定庵自己也有这样的想法,凝视着裙子说:“这首《调笑令》太短,留得有余幅,可以写一首中调。”
“是的。”魏仲英另取一张纸,“我先写下来,看字数再作安排,免得题坏了。”
“你看以多少字为恰当?”
“字不宜少。”魏仲英仔细估计了一下说,“六十字左右。”
“五十九字到九十字为中调,刚刚够。等我想想,六十字左右的有哪些调子?”
“《蝶恋花》就正好六十字。此外,《临江仙》《河传》《苏幕遮》《一剪梅》《鹧鸪天》都可以。”
龚定庵不作声,吟哦了一会儿说道:“来一首《定风波》吧!”接下来便念:
“除是无愁与莫愁,一身孤注掷温柔。”
“妙!”魏仲英笑道,“在姜白石、辛稼轩之间,确是定庵之词。”龚定庵等他录完,接着又念:
“倘若有城还有国,愁绝,不能雄武不风流。”
“怪不得要用《定风波》!‘愁绝’二字,力足扛鼎。”
“魏二少,”小云指点着说,“你讲我听听,‘愁绝’两个字,为什么好?”
“这几句词,实在是只可意会。”魏仲英用笔管搔搔头发,“只好这么说吧,龚大少是自己怨自己。”
“这话,说得太玄妙了。”小云问道,“你先讲,‘无愁与莫愁’是指啥?”
“这是双关语,就字面讲,无愁是没有愁,莫愁就是有愁不愁。双关着的是两个人名。”
“莫愁我晓得,南京不有个莫愁湖,就是由她来的。无愁呢?”
“无愁是‘无愁天子’,北齐的一个皇帝,自己弹琵琶、唱曲子,曲子的名字就叫《无愁曲》。”
“噢!”小云端详了半天说,“我还是不懂。”
“是这样的,”魏仲英很吃力地说,“这半首词,要从第二句讲起,‘一身孤注掷温柔’,是说一个人什么都不顾,只想在温柔乡里过一生,可是,这是办不到的事,因为除非他本人是无愁天子,跟他做伴的,也同他一样,从不晓得什么叫愁,才可以全心全意,在温柔乡中,自得其乐。这样说起来,‘一身孤注掷温柔’是想错了,也是做错了。你懂了吧?”
小云敛眉低首,体味了好一会儿说:“我有点懂了。有一回我娘跟我们说:‘我苦死了,累死了,但愿有一天,什么事不管,潇潇洒洒去逛一天。’我们大家商量,这也不是难的事情,于是乎,特为安排一天,没有客,也没有债主。大家出份子,凑了纹银十两,我们说:‘娘,今天根本没有事要你操心的,你尽管去逛,十两银子够你花的了。’娘高高兴兴地带了服侍她的人,去看姨母,一起逛瘦西湖,晚上住在姨母家,要我们去接她。哪晓得,中午刚过,她就回来了,问她为什么。她说,她想起一条白鲞挂在廊沿上不妥当,间壁那家的花猫最馋不过,会偷嘴,她不放心。这意思是不是差不多?”
魏仲英与龚定庵都笑了,不约而同地连连点头:“差不多,差不多。”
“你能体会得这样深,下面几句就一定容易懂了。”魏仲英继续解释,“‘倘若有城还有国’,自然是用倾国倾城的典故,然而何以谓之‘愁绝’呢?这就要看下面这一句了,‘不能雄武不风流!’不能雄武就不会打仗,不跟别国打仗,哪里会无缘无故把一座城池、一个国家都断送掉?不过就算雄武、不怕打仗,可是打仗也总得有个缘故,不风流是不会为女人随便跟别国开衅。龚大少的意思是,你给他一座城池、一个国家,他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送掉,此所以发愁。你懂这些意思吗?”
“怎么不懂?就好比叫花子拾黄金一样,愁得睡不着,是不是?”
“你是说怕叫人偷走了,愁得睡不着?”
“不是,是因为不知道怎么样用才发愁。”小云说道,“有两个叫花子吃饱了,没事说空话,一个问:‘你发了财,打算怎么办?’那个说:‘我吃了睡,睡了吃。你呢?’这个说:‘我哪里还有工夫睡,就是吃!’龚大少的‘不能雄武不风流’,大概也就是这样子了。”小云又笑着道歉:“龚大少,我是说笑话,你别生气。”
“譬得好!”龚定庵忽发感慨,“百无一用是书生,连闯祸都不会。”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魏仲英笑道,“别扯远了,这首《定风波》,还有半阕。”
“我在想。”龚定庵负着手踱了开去。
这一想,想了好久。小云说一句:“我去看看饭好了没有。”说着,起身离去。
“就这样吧!”龚定庵终于开口了,“下半阕与上半阕不大相称,不管它了。”接着便一口气念了下来:
“多谢兰言千百句,难据,羽琌词笔自今收。晚岁披猖终未肯,割忍,他生缥缈此生休。”
魏仲英录完了再念一遍,抬眼说道:“这是你答复我的话。”
“然也。”
“‘晚岁披猖终未肯’,我只有佩服,不能再劝你了。不过,‘他生’虽然‘缥缈’,不见得就‘此生休’。”魏仲英说,“小云实在可爱。你回去跟嫂夫人商量商量,如为阃令所许,金屋之谋,我来效劳。”
龚定庵不作声,只投以感激的一瞥。
“作好了?”小云又来了,直趋魏仲英身边,眼望纸上,口中问说,“‘多谢兰言千百句’?是哪千百句?我说过那么多话吗?”
“不是指你。”魏仲英说,“我要题裙了。”
于是,小云按住裙幅,等魏仲英一挥而就,开口说道:“要题个款。”
“当然。”魏仲英想了一下,看着龚定庵说,“你看这样题行不行:‘定庵制词,魏仲英题赠小云女史。时在己亥小暑后一日。’”
“很好。”
题完了,三个人并立观玩,都很得意。“小云,”魏仲英问,“这条裙子,你要不要穿出去?”
“穿出去当然大出风头,不过,我还是不敢穿。”
“为什么?”
“我怕穿坏了,太可惜。”
“怎么会穿坏?不会的。”
“怎么不会?譬如下雨了,雨点打在裙子上,不就一塌糊涂了。”小云又说,“索性我把它裱一裱,挂起来。”
“这倒是别具一格的陈设。”
魏仲英一语未终,龚定庵突然说道:“仲英,还有一首。”
“噢!”魏仲英复又坐下,持笔在手,“你念!”
“还是一首《定风波》。”龚定庵一句一句念:
“拟聘云英药杵回,思量一日万徘徊。毕竟尘中容不得,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