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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秋到一半,是燕地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重重苍翠松林环绕的荆馆,挹西山的爽气,来东海的波涛,独有一个喧哗的秋。

因此,荆轲的心更烦了!夜夜枕上,心潮与松涛俱起,总要到破晓时分,才能蒙眬睡去。等醒了,第一个念头,总是想到夷姞——唯有与夷姞在一起,他那无形中所感到的沉重不胜的负担,才能稍稍减轻些。

但这也只是八月后半月的心情。一进了九月,他每天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想到盖聂。如果盖聂没有消息,他希望夷姞也不要来,因为她对盖聂的关心,比他还深。盖聂不到,他无以慰夷姞,她的焦急无奈,而又强作宽慰,使他心痛如绞。

秋高气爽的荆馆,在夜里是凄凉,在白天是萧瑟。一池残败的荷叶,四围萧疏的杨柳,加上那座因为天凉而不宜再居,门窗紧闭的水榭,在荆轲看来,世间无此更无情、更无奈的境遇。

九月初十,荆轲有生以来最长最苦的一天。这是等候盖聂的最后一天。荆轲一直不相信盖聂会说了话不算,但是,考验盖聂却只剩下了这最后一天了。

一早,夷姞就来了,打扮得容光焕发,喜气洋洋,仿佛与平日不同。一见,荆轲就不安了!这是准备着来迎接喜讯的神情。盖聂如果再无消息,他不知道她将会作何感想?

事实上他错了。夷姞不但不是准备迎接喜讯,相反地,她并未打算着盖聂能在这一天赶到。关塞萧条,行路艰难,征路迢迢的旅客,不能如期践约,是件很普通的事。不过,她深知他对这一天的重视,而且也想到了盖聂不到,他会如何的失望;所以已想好了一个为他忘却烦忧的办法,她提议去打猎,希望他在追逐雉兔的兴奋中,忘却这一天是个什么日子。

“不,今天不行!”荆轲对她的提议,率直地拒绝。

“为什么?”夷姞明知故问,借以表示她并不关切盖聂的行踪。

“我要等。”荆轲再一次强调,“我非等不可,一直等到盖聂来。”

“如果不见踪迹呢?”

荆轲默然。对于她所提出来的疑问,他能答也不肯答,因为这一点早有成议,无须再答。

夷姞却不肯放松,紧迫着问道:“你怎不说话?”

“我不想说。我只盼望着盖聂,他,他一定会来的。”

“但是——”

荆轲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半天又说了句:“我到现在还不能死心!”

“好,咱们从从容容等着吧!”夷姞又说,“迟几天也不在乎。我相信盖聂决非那种言而无信的人,而且他决不会跟武平轻诺寡信。”

“是啊!如果是别人,我早就放弃希望了,只武平带来的消息,决不虚假!你刚才那些话说得好,盖聂决非轻诺寡信的人。也许是一种你我所不能预知的困难,阻延了他的行踪。我想——”

“想说什么?说与我听!”

“我跟太子约定,到今天为止,如不见盖聂,便决定用秦舞阳,月中挑个长行的吉日,往咸阳而去。现在,我想再等个三五天,因为我实在不能相信秦舞阳能担负如此艰难重要的使命。”

等个三五天,自然不妨。真正的难题是,三五天以后,盖聂仍是杳然,又待如何?既然要叫他忘记今天这个日子而忘不掉,谈到了为难的地方,何不索性就谈个结果出来。

于是,她说:“轲,你知道的,我很为难……”

话刚开了个头,就叫荆轲打断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岂能让你为难?就算此刻便挑日子走,也在三五天以后,所以虽等盖聂,其实并不算取消我自己的话。”

话中竟有些在表面上斤斤计较的意味了,夷姞大为不安,而且也略略感到不快。“轲!”她垂着眼说,“我的为难,可能是多余的!”

荆轲骇然,“妹妹!你怎说这话?”他问,“莫非我有话说得不当?”

“是的。”夷姞率直地答道,“你不该不体谅我的心。你知道我为难的是什么?我只是心里觉得左右不是。依我的愿望,巴不得你晚些走,但也明知你迟早必有一走。这一走,要叫人放心!盖聂能来,最好;不能来,只好用秦舞阳——那时候,你们是生死在一起的伙伴,而你,好像从未想到过这一层,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你?我的为难在此!”

这下,荆轲完全明白了。她的话听来很透彻,其实还有未曾说出来的,她的为难,就在于一面是丈夫,一面是胞兄,她不忍催促他早早起程,但又不能不对太子丹负责——他知道她曾向兄嫂作过保证,决不会由于她的柔情,消磨了他的壮志。而此刻,可能照太子丹看来,她的保证在动摇了。

谅解了她的心情,荆轲反倒觉得易于措手了,“到底还是你细心看得清楚。”他平静地说,“我此刻就派人去邀请秦舞阳,我要跟他好好谈一谈,让我多了解他些。”

“好!我去。”

夷姞没有说明何以需要她去的原因。其实她是急于要到东宫去报告消息,荆轲已准备接受秦舞阳,对太子丹来说,是个好消息。在报告了这个消息之后,她还要提出一个建议:既然已有了最后的安排,便不妨从容些,让荆轲稍迟数日动身,有何不可?

“是的,这有何不可?”太子丹欣然同意,随即派人把秦舞阳去找了来,一起来到荆馆。

秦舞阳的内心异常兴奋。他一直盼望着能成为荆轲的副使——但是他并不知道此行的作用,只能猜想到是一个需要借助他的勇气膂力的任务,那不免危险,而他不怕,他只想象着能够在荆轲面前证明他是个生死不惧的堂堂男儿,便是一种无比的荣耀。

由于他对荆轲的尊敬,以及一份不可捉摸、无法形容的畏怯,所以见了荆轲的面,执礼极其恭敬,诚惶诚恐得近乎紧张了。

“太子!”叙过客套,荆轲谈入正题,“不知舞阳可知道入秦的计划?”

“我没有跟他谈过。想等你来告诉他。”

“噢!”荆轲想了一下,转脸问秦舞阳说,“你可曾见过大朝仪?”

“回荆先生的话……”

“不必如此客气。”荆轲挥一挥手,“此后可能有一段时间,朝夕相处,大家随便些的好!”

“是。”秦舞阳仍然正襟危坐,微微低着头说,“我曾随太子朝贺大王,见过大朝仪。”

“几次?”

“两次。一次是去年大王寿辰,一次是今年元旦。”

“当时感觉如何?”

秦舞阳回想了一下,答道:“当时觉得应该小心些,不要失仪。此外,就没有什么了。”

“嗯!”荆轲点点头,看上去是表示满意的神情。秦舞阳比较宽松了。

“我还想问你句话,”荆轲随随便便地问道,“你对生死的看法怎么样?”

这一问可又叫秦舞阳感到严重了!但话却不难回答,因为凡为太子丹供养在后宫的勇士,平时都是以死节报知遇来互相勉励的,所以他慷慨激昂地答道:“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如果太子有所差遣,不论如何危险,决不敢辞,尤其是追随荆先生,更觉甘心。”

这番话为旁坐静听的太子丹所激赏,心想荆轲必有几句嘉许的话。谁知他不但默无一言,而且微微皱着眉,颇有厌烦之意。这使得太子丹为秦舞阳不平,而秦舞阳则是百思不解了。

于是他俩都紧张地注视着荆轲,但怎么样也看不出他心里的意思,他沉吟着,目光极自然、极平静地移动着,仿佛根本无视于眼前有人。

太子丹是知道荆轲的,此时他正在作一个极重要的决定。秦舞阳却不了解,紧张得受不住了。

“荆先生!”他的声音有些发抖,脸色亦不正常,“请赐训诲!”

“训诲不敢当。却是有句话盼你谨记:遇事处之泰然!”

“是。”秦舞阳这样答应着,然而他不知道如何才可泰然?

“舞阳,你知道太子遣你随我去咸阳,是何使命?”

“此是国家机要,我不知道,也不敢打听。”

“那么今天——”荆轲把话顿住,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太子丹。

太子丹心知这不过是一种谦让的礼貌,所以摆一摆手,表示授权给他来宣布这件机要。

“今天告诉你吧,舞阳!”荆轲放低了声音说,“你我是去刺杀秦王嬴政。”

他的声音虽低,在秦舞阳耳际,却如听见了轰然巨响的暴雷,心头一震,身子不由得摇动了。不过,他随即想起荆轲的告诫,勉强维持着无动于衷的姿态,而脸色大变,却是他自己所无法察觉的。

荆轲看一看太子丹,接着又说:“如果另有变化,你不能去,那时候,我希望你不必失望。”

“荆先生,荆先生!”秦舞阳急急问道,“可是你觉得我不能胜任其事?”

“不是的。”了然荆轲心意的太子丹赶紧插口,代为解释,“原意要等一位有名的剑客,你是候补。如果这几天那位正选到了,当然你就不必去了!这不是荆先生此刻有了什么改变。”

这一说,秦舞阳心里才好过些,脸色比较正常了。

“刺杀嬴政,就用那天你试过的那把淬毒的匕首。舞阳,你记住,只要破皮见血,嬴政必死无疑,所以你用那把匕首,不必出以狮子搏兔之力。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我明白。”

“好!来一试。”

荆轲向太子丹告个罪,退入别室,把那个地图盒拿了出来,请太子丹暂充嬴政,演习如何在秦宫行刺。

秦舞阳不知地图的作用是什么,只依照指示,两手捧住图轴;另一面,荆轲慢慢把图展开,同时口中指点图中形势——就像真的为嬴政讲解督亢的好处那样,说得极详细、极慢。

突然间,荆轲转脸对秦舞阳低声喝道:“你别动!”

秦舞阳一愣,定一定神才想起自己听得出神,不知不觉身子也在往后退了,于是惭愧地应一声:“我知道了。地图的开展,要由你那里控制。”

“对了!”荆轲又说,“你明白了我的要求,但怕你还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解释给你听:第一,我要叫嬴政全神贯注在我这面,你那里一动,便分散了他的注意力。第二,你往后退,离嬴政的距离便远了——你要切记,你所站的位置,应该以武器出手,能及于嬴政胸前为度。距离拉得远了,出手不便。第三,也是最要紧的,地图开展的幅度,要由我来控制。我控制的是下手的时机——你没有别的事要做,要做的就这一件,听我的招呼,出手刺杀嬴政。”

“然则我如何知道荆先生是在招呼我呢?”

“你莫忙!咱们继续演习。”

于是荆轲拾起中断的话头,继续讲解地图。太子丹虽在演习之中,却听得几乎出了神,那不但因为荆轲的辞令,娓娓言来,引人入胜,最使他惊奇的是,荆轲对于督亢的知识,是如此丰富!这一区膏腴之地的沿革渊源,每年的产量,耕作的要诀,条分缕析,头头是道;身为燕国的太子,实在还没有这位客卿了解得多。当说到“大王请看,这条渠就是督亢的命脉”时,荆轲的声音和指点着地图的手指,都停了下来,抬头看着秦舞阳说:“看你手中的图!”

秦舞阳低头一看,捧在手中的地图,还剩下很大一卷,但仔细再看,是卷轴粗大,未展开的图却不多了。

“图快穷了,是不是?”荆轲接着嘱咐,“你那里把它展开!”

于是图穷而匕首见,秦舞阳只往后一转,就发现卷轴中别有机关——镂空了槽,嵌着那把徐夫人的匕首。

“原来如此!”秦舞阳惊喜地喊道,“荆先生,我懂了。”

“你别逞能!”太子丹赶紧向他告诫,“好好听荆先生教导。”

“是!”秦舞阳收敛笑容,惶恐地答道,“我不敢!”

“你说!”荆轲接口相问,“你怎么懂了?”

“不知我猜得对不对?荆先生说到那‘大王请看,这条渠就是督亢的命脉’,实际上就是给我一个下手的暗号?”

“如何?”太子丹看着荆轲问。

“不错!是懂了。”荆轲又说,“话虽如此,也要看嬴政的态度,等他心无旁骛,或者看着我,或者看着地图,那时你方可动手。总之,匕首极利,环境极佳,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决无不能成功之理,尽管从容应付,切忌慌张!”

秦舞阳深深点头,他真的把荆轲的话,只字不遗地紧记在心头。同时也了解到,他的任务就是那一刺,实在简单容易得很。可是越是简单容易,越容易出错,他无法想象会出什么样的错,只是老放不下心,因而要求:“荆先生,咱们再试一遍。”

“当然,当然。也不止试一遍,要试到你能够得心应手,有了确实把握为止。”

于是,把图卷好,重新展开,这一次,荆轲的讲解就比较简略了,看看要到动手的时候,秦舞阳一阵阵兴奋紧张,终于失手把卷轴跌在地上,连带将那把匕首也摔了出来。

太子陡然色变,秦舞阳更是顿足敲头,自责不休。而荆轲却未动怒,只紧闭着嘴,神色不怡而已!

越是这样,越使秦舞阳觉得无地自容,脸上那份痛苦的表情,看了叫人难过。太子丹虽也失望,却不忍去责备他,只以训诲的声音说道:“徒悔无益!记住荆先生的话,好好再学。”

“是!”秦舞阳垂着头,凄凄惨惨地答应着。

这时,荆轲才伸出食中两指,慢条斯理地开口:“你犯了两个错。既然失手落地,匕首出现,你便当不顾一切,拾匕首直取嬴政,依然可致他的死命。像你这样子,别人犹在茫然不知所措,你倒已经自承失败,束手待缚,这不是一错再错吗?”

这番话不但秦舞阳有如梦方醒之感,连太子丹亦觉惭愧,因为论失手当时的感觉,他与秦舞阳是一样的,心里喊得一声:“完了!”便让懊丧遮没了理智,一无作为。实际上,这一来才是真正的失败。

“荆卿!”太子丹敛手低眉,心诚悦服,“你之冷静,真非常人可及!”

荆轲微闭着眼,摇摇头,表示不愿接受他的嘉许,然后对着秦舞阳徐徐说道:“不必再演习了!但是,你得去想,想通了,你就不会张皇失措了。”

这又成了难题,秦舞阳有的是力气与志气,欠缺的是智慧与经验,叫他从何想起?于是太子丹又不能不说话了。

“荆卿,你的话,陈义太高。还是细细开导他吧!”

“太子说得是。且息一息,等舞阳心情闲逸的时候,我一说他就明白了。”

太子丹深以为然,便首先伸伸腰,动动腿,以熟不拘礼的懒散姿态,解消了那个紧张局面。这时才发觉桂花盛开,秋色满院,便一手拉着秦舞阳,信步走向庭前,一面在丹桂丛中徘徊,一面说些不相干的闲话。

荆轲在屋里亲手收拾好了地图和匕首,同时叫人备了酒浆果饵,把太子丹和秦舞阳重又延入室内,殷勤款待。这亲切闲静的气氛,终于把一颗心老像悬在半空中的秦舞阳,安抚下来了。

“荆先生!”秦舞阳找到个谈话的空隙,闲闲说道,“我在想,合咱们两人之力,应该不至于对付不了嬴政。”

“对了!等你动手的时候,我自然不会坐视。”

“也许你还不知道秦宫的禁令,”太子丹接着也说,“朝会群臣,寸铁不准持入殿中,殿下执戟卫士,非奉诏令不得上殿。这都是有利于刺客的。”

“啊,原来是这样子的。”秦舞阳不自觉地又兴奋了,“照此说来,真是如入无人之境,可以为所欲为!”

“所以我要你去想。”荆轲点点头说,“只要一入殿中,接近嬴政,便多得是机会。至不济混战一场,也能刺死嬴政。就怕自乱步骤,慌了手脚,该做的不做,那就无药可救了。”

“不会,决不会!”秦舞阳的信心,陡然高昂,“也用不着混战,应该可以轻轻易易,一刺便死!”

“可也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太子丹这样告诫了一句。

“请放心!”秦舞阳平静地回答,“我想通了。不过——”

“还有疑问?”

“没有疑问。我问的是以后——刺死嬴政以后!”

这还用问吗!太子丹和荆轲都觉得十分诧异——尤其是太子丹,表情更为复杂,兼有忧虑和受窘的神色。

秦舞阳对事物的了解,总是迟了一步,一看太子丹和荆轲是这样的神色,才意识到自己必是把话说错了,然后再细想一想,顿时悔恨莫及!本心无他,措辞不善,难怪叫人误会,而这个误会是太严重了!

由于他恨不得把心剖开来给太子丹和荆轲看,因此,刚刚归于平静的态度,又变得浮躁而近于慌乱了。

“太子,荆先生!”他口不择言地分辩,“你们都想到哪里去了?以为我秦舞阳贪生怕死吗?我不是这意思,决不是这意思——一去咸阳,自然以死报国,决无丝毫侥幸之心。我不会说话,但是,我的心,太子总该知道的——”

就在他喘一口气的空隙,太子丹截断了他的声音:“舞阳,有话慢慢说!”同时很有力地摆一摆手,示意不要抢他的话。

但是,太子丹却未再说下去,他需要静一静,同时希望大家也都静一静,把刚才因误解而挑动的情绪平复下来。

于是在片刻的沉默以后,荆轲发言了:“舞阳,我懂了你的意思。”他说,“嬴政一死,秦宫大乱,你利器在手,可是想多杀几个人?”

“不就是这意思吗?”秦舞阳有着一种冤屈被昭雪的轻快之感,“荆先生真是说到我心里来了!”

“既如此,我告诉你:以霸道的手段行王道,只诛他元凶,不及其他。”荆轲转脸又向太子丹问了一句,“太子,可是如此?”

“不错。”

“我知道了。”秦舞阳神情肃穆地说,“使命一毕,我当即自裁,决不受秦法之辱!”

太子丹没有作声,但把头垂了下去,不胜黯然似的。除此以外,他不能再有任何表示。

荆轲却不能不说话:“舞阳,你我生死在一起!”

“多谢荆先生不弃。秦舞阳死得其所了!”说着,他深深拜了下去。

荆轲虽还了礼,却有话要说,想一想,实在不忍在这时便叫秦舞阳灰心失望,所以终于忍住了,只向太子丹投了一个眼色。

“舞阳!你还是第一次到荆馆来,园林池沼,颇有可以玩赏之处,要不要去看看?”

秦舞阳没有理由拒绝太子丹的好意,欣然答道:“要、要!多说公主造的水榭,是人间仙境,今天可要让我开开眼界了!”

“好!”荆轲接口说道,“水榭现正关闭,我叫人开了给你看。”

于是荆馆的总管,奉了主人的命令,陪着秦舞阳去游园——这是太子丹和荆轲取得默契后的一种措施,撇开秦舞阳,他们有不便公开的话要谈。

“你看如何?”太子丹首先动问。

“但凭太子的意思。”荆轲早已想定了自己的态度,所以毫不思考地回答。

“我也觉得秦舞阳不甚沉稳。无奈——”太子丹沉吟了好久好久,希望荆轲能把他想说的话说出来。

荆轲知道他的意思,无奈盖聂失约,除却秦舞阳,更无人可用。但是,他不肯说这话,他对盖聂的信心,反因为秦舞阳此一刻的表现而更增强了,如果太子丹决定用秦舞阳,他愿意接受,可是要想从他口中说出一句放弃盖聂的话,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的。

“那么,”太子丹不得不这样说了,“再看看吧。盖聂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似让步,其实不免怏怏。荆轲心里十分难过,想了好半天,很吃力地说了一句:“这件大事,要是我一个人办得了就好了。”

太子丹默然。经年累月的筹划,死了个田光,又死了个樊於期,而事到如今,尚无确切的把握,却又不能不硬一硬心肠,想办法迫使荆轲去冒险,他心里也真是难过得很。

不过,觉得最难过的还不是荆轲和太子丹,而是另外两个人。

第一个是秦舞阳。从荆馆回去以后,一直在等出发的消息,结果什么事也没有。显而易见的,他这个候补者,未能获得信任,荆轲仍在等盖聂。使他难过的,不仅是自尊心受了屈辱,更因为空受太子的器重,不能有所报答。

第二个是武平。一过八月,盖聂未到,他就沉不住气了,每天在南来的大路上守候,每晚在燕市的旅舍中搜索。见了荆轲,脸便涨得通红,结结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喝了酒便不同了,总是痛骂盖聂不够朋友,害得他对不起荆轲和太子丹,而且耽误了大事。这使酒骂人的脾气,越来越厉害,特别是在荆馆更闹得凶,把荆轲烦得愁眉不展,无计可施。

这下苦了夷姞。没有夷姞的安慰和支持,荆轲无法保持表面的镇静,更不用说还能存着万一之望,希冀盖聂会奇迹似的出现。

但是,夷姞很明白,盖聂到期不来,一定不会来了。多少次她想说一句:“你死了心吧!”却始终不忍出口。

转眼间又是十天过去。荆轲在枕上听得西风呼啸,黄叶旋舞飘落的声响,倏然心惊,对自己说道:“不能再耽搁了。”

只此一念,多少天来的忧疑踌躇,一扫而空。脱然无累地酣睡到第二天午间才醒。

夷姞早就来了。觉得他这一睡,事不寻常,所以相见的时候,格外加了几分注意,发现荆轲脸上,已不复再有前一阵子每每茫然凝视、心事重重的神情了。

于是,她问:“昨天必是彻夜不曾合眼,以致睡得这么晚才起身?”

“不!”荆轲笑道,“好几个彻夜不曾合眼所缺的睡眠,都在这一觉中补足了。”

“好了!”夷姞心头一松,“你必是想通了。”

“也可以这么说。我决定不等盖聂了!”荆轲接着又说,“前一晌,咱们都不愿提及此人,其实是你瞒我、我瞒你。现在不要紧了,咱们来研究一下,盖聂究竟因何不至?”

“此辈一诺,生死不移,除非有不可抗的原因,我想——唉!我不愿意胡乱猜测!”

“你的想法是,盖聂寻仇,反殒其身,无法践约了?”

“是的。此外没有不来的原因。”

“不然。否则,我也不会一等再等。我不以为盖聂已不在人世。他的剑术我信得过,足以自保,决不至于寻仇反为仇家所杀。”

“呃?”夷姞不由得有些好奇,急急问道,“你可是认为盖聂故意爽约?为了何故?”

“也许是因为成封的缘故。”荆轲接着解释,“他信不过太子,更信不过我,怕来到燕市,会不利于他。”

“话倒是可以有此一说。不过,他该信得过武平!”

“武平鲁莽,不知世途险巇,易于受愚。这,盖聂岂有不知之理?”

“既如此,你何以又一等再等呢?”

“我希望盖聂越想越恨,越想越气恼,或许会找上门来跟我算账——那一来,不就见了面吗?”

“啊!”夷姞大为担忧,“你既想到了,倒不可不防!”

“不要紧!只要盖聂一露面,我几句话就可以把他说服,自愿助我一臂。”

“就怕他暗夜偷袭,不容你有开口的机会。”

“盖聂决不是那种人。”

夷姞无话可说,但总有些放心不下。正在思索着,想劝一劝荆轲不可大意,有人来报:太子丹的车驾,已经到馆。

太子丹是经过好几天的翻覆考虑,怀着极大的决心来的。边境谍报:王翦的部队最近大肆移动,秋高马肥,正是用兵的时候,如果荆轲再这样子拖着,战祸一生,大局便难以收拾了。

为了要表示他的心情沉重,以及制造一种紧张气氛,迫使荆轲即时作个明确的决斯,所以他有意做得步履匆遽,神情惶急,匆匆相见以后,便看看夷姞说道:“妹妹,你回避一下,我和荆卿有句话说。”

这叫夷姞又担一重心事,回避是回避了,却躲在屏后静听。

“荆卿!”太子丹的话说得很快,“盖聂不知何时可到?也许还得等些日子。秦国那方面,早经通知,秋间奉使,似乎不便失信。如今我有个两全之计,想先遣秦舞阳动身,你看如何?”

荆轲勃然大怒!胸膈间气血翻腾,几乎按捺不住。秦舞阳一个好勇斗狠的少年,足迹不出燕市,未曾见过世面,何能遣去独当一面办这等大事?这明明是怀疑他迟迟其行,有畏怯之意,因而拿秦舞阳作个借口来逼他动身。枉托知己,原来全然不信,这叫荆轲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但转念一想,实在也怪不得他!要谅解他报仇心切;要谅解他见识不够;要谅解他偏爱秦舞阳。正当荆轲这样闭目不语,心里不断在为太子丹找理由来平自己的怒气时,隐在屏后的夷姞却是急坏了!

她初一听她哥哥的话,心便往下一沉,此时看见荆轲这等神气,深怕他说出一句翻脸的话来,搞得无法收场,所以赶紧闪身出现,紧皱双眉,重重叹息:“唉!哥哥,你就少说一句好不好呢?人家刚跟我说过,决定不等盖聂了,偏偏你这时候来说一句先遣秦舞阳。何苦!”

一听这话,太子丹深感意外,同时失悔不止。但这时却不便自己承认失言,好在措辞总算婉转,还有分辩的余地。

“妹妹,你错怪我了!我原是来跟荆卿商量的。副使先行,正使后继,也是列国交聘常有的事。”说着又转脸向荆轲投以略带歉意的微笑,“荆卿,你不会介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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