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第二章

这是再一次逃跑。荆轲心里很难过。不知道自己何以总是走得如此欠光明磊落?

但是,到了天亮,他心里不再那样抑郁了,朝曦影里,放马疾驰,有着一种急于开拓前途的兴奋。

这一带他从未到过,可是他无心浏览沿途的景色。晓行夜宿,到第三天看见一条大河,向路人动问:“这条河何名?”

“这是南易水,又名两色河。”

“啊,易水!”他又惊又喜,“到了燕国京城了!”

“还早。”路人告诉他,“要过了中易水,才到燕国京城。”

“这样说,还有北易水?”

“是的。北易水又名安国河,出穷独山,又名濡水。三易只有南流自成一派。”

接着,热心的路人,为他指点古迹:有“将台”,是燕昭王练兵的地方;“仙台”,燕昭主求仙之处;“候台”,周武王在此筑台以占天象,其后燕昭王就其故址改筑聚乐台。

一切的古迹,都少不了有燕昭王在内;一代雄主,死后的声名犹在。荆轲心想,燕太子丹会不会成为燕昭王第二呢?如果是,谁是他的乐毅?

他又想到,这疑问其实可由他来解答。燕昭王的伟绩,是来自魏国的乐毅、齐国的邹衍、赵国的剧辛,帮助他创造的。要问燕太子丹,能不能成为第二个燕昭王,先要问他是不是第二个邹衍、剧辛,或者乐毅?

意会到这一层,荆轲的雄心,陡然高涨,而且内心中充满了一种无可形容的庄严感觉。当他渡越南易水,舍舟登岸时,他仿佛踏上自己所治理的土地一样,有着无限的亲切之感,但也有无限的沉重之感——他已把一份臻燕国于富强之境的责任,隐隐然担负在双肩上面了。

于是,他开始感到他的身份十分尊贵。原来准备一到燕国,便去拜访太子丹的计划,迅速地被推翻。如果太子丹真有礼贤下士的诚意,一定会派人在注意奇才异能之士,也一定会发现他的踪迹,登门求教。否则,他宁可埋没,不必自荐。

然而有件事却不易处理,徐夫人的那方竹简怎么办?这是一块进身之阶,但也是受人之托,必须得尽的义务;不想用它为进身之阶,是自己的事,受人之托,总得有个交代,却是做人起码的道理。

不费什么手脚的一回事,此时却成了极大的难题,他取出徐夫人的那块竹简,又细细看了一会儿。那是一张药方——他不太懂药性,只知道其中有几味药,具有剧毒。这就更令人奇怪了!他在想,一张开列着毒药的药方,托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转交另一个也是他素昧平生的人。徐夫人的行动,也实在诡秘得很。

由于这一份好奇的心理,他决定到了燕国京城,先弄清这张药方的作用再说。

策马疾驰,近午时分到了中易水。在渡口的小店中打了尖,渡河而过。不久,便到了燕国京城。

城不大,但墙垣高大坚固,形势相当雄壮。荆轲自南门进城,缓缓策骑,闲闲浏览,一直往闹市而去。

忽然,街上的人奔走相告,神色失常,似乎出了什么事。荆轲不由得勒住了马,俯身向正在翘首观望的一个路人问道:“可是生了什么变故?”

那人看了看他,问道:“你是外乡人?”

“是的。初临贵国,不谙礼俗,请多指教。”

“那你快请躲开吧!”

“呃,”荆轲要问个清楚,“为什么呢?”

“唉!”那人面有惭色,“敝处民风强悍,子弟失教,不说也罢。”

既有难言之痛,荆轲便不肯多问,放开了马缰,刚走得两步,那人抢上前来,抓住了嚼环。

“请听我一句话,不必再往前走!”

荆轲刚要答话,只见前面一阵大乱:人群四散,视界显豁,他看到一个生得异样雄壮的少年,挥舞着一把钢刀,正在追逐一个中年汉子。

怪不得说“子弟失教”。但是,一个强悍的少年,如此横行,竟无人制服得了他,也太不可思议了。心念动处,侠气大发,他毫不考虑地跳下马来,把缰绳往劝他躲避的那人一丢,迎面向那中年汉子走去。

终于晚了一步。一声凄厉的嘶喊,中年汉子已被少年一刀砍翻在地,腿肚上血流如注。而那少年还不肯饶他,跳起来又是一刀。

正作势欲下时,荆轲已赶到他面前,用极冷峻的声音说:“住手!”

少年的视线向下注视着中年汉子,听见声音,才抬起头来看。荆轲屹立不动,脸上毫无表情——便这声色不动,反倒像蕴蓄着一种强大莫测的力量,把那少年震慑住了。

于是,荆轲投以抚慰的眼光,谴责中含着友爱,并有一种代为担当的意味。这使得杀人少年不安,但也使得他平静——那只举着钢刀的手,慢慢地,软弱地垂了下来。

荆轲微微点一点头,仿佛示意他等待。然后,他俯下身去看视那被杀伤的中年人的小腿,一刀见骨,创口的皮肉翻了过来;再看他的脸,色如金纸,额上冒着黄豆大的汗珠,咧着嘴,只会吸气,连呻吟的声音都没有了。

这样流血不止,不久就会送命。荆轲抬眼看了看,想找人来帮忙救伤。

那些路人原来畏惧少年的凶悍,怕受误伤,四散奔逃,这时已都站住了脚在观望。有些人在替荆轲担心,因为他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之下,那少年只从他背后一刀,便可劈开脑袋;但是,他们怕那少年,不敢对荆轲提出警告。

另外更多的人,对荆轲是有信心的,他们认为杀人少年的凶焰已被有效地抑制了,他们懂得荆轲的眼光,并且有那热心而胆大的人,走了上来。

“得赶快找医士。”荆轲很快地说,声音仍是十分清晰沉着。

“是的,是的。”有人说,“多亏你救了他。”

同时,有几个壮汉合力抬起受伤的中年汉子——他,尽力转过脸,投荆轲以感激的一瞥。

围观的路人一分为二,有的跟着伤者去了,有的在当地围着荆轲和杀人少年。看荆轲是用钦佩的眼光;而看杀人少年的眼光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恶和想得之而后快的感觉。

于是杀人少年宽广的胸脯起伏着,嘴唇闭得更紧,同时把头慢慢抬了起来。

这又要出事了!荆轲赶快把一只手搭在那少年肩上,轻轻一按,问道:“你姓什么?”

少年尚未答话,旁边有人替他报名:“他叫秦舞阳。”

“好名字!”荆轲赞了这一句,又问,“你知道你错了吗?”

“我没有错。”秦舞阳大声回答。

“无故杀人……。”

“怎说是无故杀人?”秦舞阳抢着分辩,“那该死的家伙,欺侮我的姐姐。”

“哼!”人丛中有人冷笑,“他姐姐!”

秦舞阳的脸色发白,由白转青,叫人害怕。荆轲做了个很有力的手势,示意大家禁声,才转脸向秦舞阳说:“我是路人,管了这桩闲事,但是,我也救了你。没有杀人,罪不至死,听我的话,去受国法判决!”

秦舞阳一愣,接着发怒地问道:“你凭什么叫我这么做?”

“凭天下的正道。”

“还有呢?”秦舞阳冷冷地又问,同时偷眼四觑,似乎在盘算,能不能杀出重围?

荆轲知道他的心意,想飞起一脚,踢掉他手中的刀再说。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合适,就这踌躇的片刻,看到围观的人纷纷让路,同时有人叫道:“好了,好了,田先生来了!”

人丛中闪开了一条路,一位白发皤然的老者,正蹒跚地策杖而来。“又是谁闹事?”他问,声音苍劲得很。

“是秦舞阳。把白七的脚砍坏了。”

“你为什么不说白七调戏良家妇女?”秦舞阳厉声抗议。

“调戏了谁?”老者又问。

“我姐姐。”

“噢。白七呢?”

“送去医治了。”回答的那人又指着荆轲说,“多亏得他制住了秦舞阳,否则,一定要出人命。”

“噢!”田先生很注意地看着荆轲。

为了尊贤敬老,荆轲躬身自陈:“在下姓荆。”

“老夫姓田。”田先生深深地点一点头,作为答礼。

交换了这简短的寒暄,他们彼此都在观察对方。荆轲看他,须眉皓然,但是说话的声音,和那双蕴含着极深的智慧和世故的眼睛,以及想到大众对他的尊敬,可知是个有道之士。此来燕国,若想有所作为,这是一位必须结交的长者。

而同样地,田先生对他,一面初识,也极欣赏。他平生不知见过多少豪杰,但从未见过荆轲这样子的气质——神闲气定,却隐隐然有着睥睨一切的傲态,看他手无寸铁,却能制服得了燕市有名的恶少年秦舞阳,这份潜在无形的力量,令人难以测度。

于是他说:“荆兄请稍待。待我料理了眼前,再来请教。”

“是。”荆轲向秦舞阳平静地看了一眼,挤出人丛。

“舞阳!”田先生用一种老祖父告诫顽劣的孙儿的姿态说,“你可知罪?一个人立身处世,为何要叫人人侧目,避之唯恐不速、不远?”

秦舞阳不答。

“说呀!”

“别人自己要躲,管我什么事?”

“诡辩!”田先生大喝一声,“若非你动辄拿刀杀人,别人会躲开你么?把刀给我!”

秦舞阳迟疑了一下,终于将那把钢刀递了出来。有人接了过去,代田先生拿着。

“我也不打你,我也不骂你。若是平常殴斗,我还有个担待;如今你伤了人,不服国法,那还成什么世界?除非太子赦了你,我可无能为力了。”

这话在荆轲一听就懂了,田先生表面讲国法,实际上会替秦舞阳打点,让太子丹法外施仁,赦免了他。荆轲深怕他不懂暗示,辜负了田先生的至意,把局面弄拧了,不容易扭得过来。

幸好,秦舞阳倒也硬气:“他娘的什么国法!我不怕。”悻悻然骂了这一句,大步向外走去——自然,那是去投案。拿着刀的那人,跟在他身后。

围观的路人散去了一大半。田先生看着秦舞阳的背影,显得很满意似的。然后,他回过头来,向荆轲招呼:“荆兄,请到舍下一叙,如何?”

“辱蒙宠召,敢不如命!”荆轲答了这一句,回头去张望。

“足下的马在那里系着。”替他保管马匹的那人,抢出来招呼,也招呼了田先生,才向荆轲自我介绍:“我叫高渐离。”

“啊,幸会、幸会!”荆轲高兴地笑着——那在他是极少有的表情,“久闻燕市高渐离之筑,天下第一。高兄,你少不得好好让我饱一饱耳福。”

“那自然。”田先生代为接口说了这一句,又问,“听口气,荆兄是初临敝地?”

“正是慕名来游上国。”

“上国,是的,上国!”田先生闭上了眼,微微颔首,脸上流露出奇怪的忆往的神情,想来是在回忆燕昭王的时代——那是五十年前的陈迹了。

“天快黑了,田先生,请吧!”

“好,好!渐离,你也来!”

于是,高渐离替荆轲牵着马,追随着策杖徐行的田先生,一行三人,都到了田家。升阶登堂,重新见礼,荆轲这才知道田先生名叫田光。更从高渐离的口中知道,上自公卿,下至庶人,都称田光为先生,虽无官职,却享大名。

刚刚坐定,田光又派了高渐离一桩差使:“渐离,烦你到鞠太傅那里走一趟。救一救秦舞阳。”

“是。”高渐离问道,“如何措辞?”

“秦舞阳尚未成年,兼且父母双亡,自幼失教,情有可原。而且,”田光加重了语气说,“此人有血性、有勇力,导之以正,不失为国家可用之才。我的话,你可理会得?”

“我理会得。是请鞠太傅转求太子,赦免了秦舞阳。”

“正是此意。但你不必说破。太子方在用人之际,而鞠武又是太子的师傅,他自然会作安排。”

“是。”高渐离起身,又说,“见鞠太傅不容易,只怕要等,若是太晚了,我明日上午再来复命。只是——”他拿眼看着荆轲。

“好,好!你去吧。这里的贵客,我自会遣人送入旅舍安置。你不必操心了。”

“既如此,荆兄,你我明日再叙。”

“请便,请便。”荆轲笑道,“明日我在旅舍恭候,请别忘了,携筑俱来。”

“不会忘。”说着,高渐离作别自去。

田光挪一挪身子,居于下方,将他身边的席子拂了拂,说:“荆兄,请在此坐。”

于是,在客位的荆轲,移到田光的身边,促膝而坐。起先,他还有些矜持,但田光的神情十分亲切自然,使得荆轲在感觉上非常舒服,于是谈锋也更豪健了。

他谈一路的见闻,谈列国对于强秦的恐惧和痛恨,也谈他自己的见解,田光那么大的年纪,一直兀坐倾听,毫无倦容。这使得荆轲有着极深的感动。

只有一样不好。他从晌午打尖以后,水米不曾沾牙,这时又饥又渴,而田光既不设饮,又不具食,把个荆轲饿得饥肠辘辘,只不便开口索食。

而田光仿佛根本不曾想到,依然殷殷垂问,纵谈世事,几乎已到了午夜。荆轲饿得头昏眼花,额上直冒虚汗,同时却又不能不极力应付谈话,越发苦不堪言。

想一想,他捉住交谈中的空隙,开口告辞:“夜深了,只怕田先生该安置了……”

“不,不!”他的话没有完,田光便抢着打断,一手捉住了他的臂,“足下清言妙思,足以驱倦,让我再好好请教。”

这一谈,又谈了许久。荆轲再一次告辞,仍旧为田光极力留住。到了第三次再留,荆轲可有些忍不住了,但转念一想,既已到了这地步,索性拼着挨一夜的饿,作个通宵长谈,倒要看看谁耗得过谁?

一起了这赌气而又略带恶作剧的心思,说也奇怪,腹中反不觉得怎么饿了。整顿精神,重拾话题,越发显得神采飞扬。

就这时,出来一个僮仆模样的人,凑在田光耳边,才说了两三句,他瞿然抬眼,歉仄万分地失声喊道:“啊,啊!我可真是老昏悖了,竟忘了贵客尚未进食。快,快,快设杯勺!”

荆轲有些啼笑皆非。他平生从未遇见过这等情景,所以不知怎么说才好,唯有微笑不语而已。

“老夫以不晚食为养生之道,以致忘了为客具餐。荆兄,你不以为我是有意慢待吧?”

“哪里的话。得接长者的芝颜,食德已多。”

田光哈哈大笑,不知是自嘲,还是真个觉得好笑?荆轲听他笑得爽朗有趣,也陪着笑了一阵。

食案就在田光苍老如霜天鹤唳的笑声中,抬了上来,有酒有肉,可算盛馔。田光以一盂热汤相陪,很殷勤地劝荆轲努力加餐。

哪知他饿过了头,反丧失了食欲。但这一来,也更显得他的从容优雅。一面吃,一面谈。到了夜深,田光派个人持着火炬,把他送到旅舍,敲开了门,交给店家安置。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一觉醒来,红日满窗,荆轲在床上就动了游兴,但随即想到高渐离要来,特别是想到高渐离的筑,更有一种莫名的喜悦——乐和酒,是他生平最大的嗜好,美酒易求,那令人三月不思肉味的清音妙律,难得一闻,万万不可错失。

因此,起床漱洗,进了朝食,他只在窗前闲坐,静等高渐离携筑来访。

这样枯坐等待,少不得也盘算盘算心事。他把昨天下午,自到燕市邂逅高渐离开始,一路往下回忆,想到秦舞阳慑服在他的镇静功夫之下,以及路人所投予他的钦敬的眼光,不自觉地浮起怡然自得的微笑。

他在想,他的行径,一定已为燕人在热烈地谈论了。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一个非常好的表现机会——慢慢会传到太子丹耳朵里,高车驷马迎入东宫。而况还有田光——

一念及于田光,他随即联想到饿得发昏的那份窘况;但此时回忆,却是充满了得意,他觉得自己养气的功夫,确有进境了。任何人遇到那种境地,都会无法忍耐;而他忍下去了,并且忍得很漂亮,行若无事,不躁急,不矫饰。他想,田光该会欣赏他的风度。

然而,他又不免怀疑。田光虽老,耳聪目明,怎会昏聩得忘掉为特地邀来的宾客具餐?而且,当时腹如雷鸣,他也不至于会听不见。然则是听而不闻么?若是如此,又为了什么?

不管怎么样,这是一段笑谈。他打算等高渐离来了,要说给他听,相与拊掌一笑。

一等等到黄昏,始终未见高渐离的踪影;而且,田光也没有派人来招呼。这是不合情理的。他虽不免困惑,但也很快地丢开了。他猜度着,其中一定有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原因在内。譬如,他们忽然都有了突发的事故,需要料理,一时照顾不到他,也是有的。

于是,他拿了钱叫店家沽酒割肉,在灯下看着吕不韦门客所著的《吕氏春秋》,陶然一醉,便入梦乡。

再下一天,他估量着高渐离一定会来,仍在旅舍等候。结果,依然如昨。这一下,荆轲心里有气了——但是,每一生出忿念,他立刻便有警觉;同时,极力把胸中那股不平之气压了下去,直至消失。

气是消失了,疑惑却还要求个水落石出。高渐离不来,何以田光也置之不理?既然他把自己安排在这旅舍中,便算是他的宾客,好歹该有个交代。这样子为德不卒,决不似年高德劭的长者行为。

一想到此,荆轲感到事情不妙,觉得自己该有个打算,打算一个退步。第一着是先把情况打听个明白。

于是,他闲踱到前廊,进门那间屋子中的旅舍主人,老远便站了起来,向他拱手招呼。

“客人请坐。”旅舍主人向同屋中在闲谈的汉子介绍,“这位就是日前制服了秦舞阳,救了白七性命的侠客。”

“哦——”屋中顿时出现了一片嗡嗡之声,同时都表现出敬仰优礼的姿态,让出上位,招待荆轲。

他以谦逊的微笑,向所有人以目示意,然后,又推让了一会,才入上坐。

他看到那些人,略显拘谨,心里微有不安,便即说道:“各位请照常谈话。荆某观光上国,正好从各位的高论中,领略此间的风土人情。”话是这么说,但原来的气氛,实在已被他这位不速之客扫除了。大家都拿他作个对象,殷殷致其寒暄之意。这在荆轲,自然应付裕如;可是他想从别人口中打听田光和太子丹的目的,却是落空了。

暮色渐起,人群散去。最后只剩下荆轲、店主人和另一个浓眉大眼、看上去傻兮兮的大汉。荆轲请教过他的姓名,名叫武平,说得一口极浓重的齐鲁口音。

“嘿!姓荆的,”武平一直不曾开口,开出口来粗鲁万分,“俺请你喝个酒。喝不喝?”

“怎么不喝?”荆轲欣然答应。

“好,你等着!”武平在他肩上使劲一拍,借势站了起来,扬长而去。

店主人原以为武平不谙礼数,过于鲁莽,怕荆轲心中不快。见他这个样子,方始释然,而且也佩服他的涵养,但仍旧为武平作了解释:“这姓武的朋友,不会说话,心是好的。”

“质直淳朴之士,近年是难得的了。”荆轲这样回答。

“像足下这样和易近人,也是很难得的。”

荆阿笑笑不作声,心想,我的长处就只是“和易近人”么?不过有这项长处也不坏。到处可以结交朋友——朋友是越多越好,特别是在榆次与盖聂论剑以后,他越发感到意气之争,有百害而无一利,非浪迹天涯,待价而沽的策士应为。

这样想着,他决意要交武平这个朋友。因而他问店主人:“那位武兄,以何为业?”

店主人作个诡秘的微笑:“回头你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武平来了,左手提一葫芦酒,右胁下挟一条极肥的黑狗。他放下酒葫芦,把那条狗提得高高的,得意地说:“看,看!”

六畜中除了“太牢”,就数狗肉好吃。店主人咽了口唾沫,极口赞道:“好,好,好肥!又是黑的。今天我可叨贵客的福了。”

“只是没有好酱。”

“我有,我有。”店主人说着便撸撸衣袖,走向设在廊前的土灶,“我来烧水。”

荆轲不便坐视,准备脱了长衣,也去帮忙。武平一见便大声说道:“你别动!替俺好好坐着。你不是干这个的,别来瞎起劲。”

荆轲知道,说任何客气话,在武平都不会欣赏的,倒不如听他的话,老老实实地袖手旁观。

这时,他才发觉,武平原来以屠狗为生。那么一条雄壮的狗,在他手下,只是听任宰割。一刀割破了喉管,放净了血,朝汤锅中一丢,煺了毛,再拎起来,狗身上还有极细的毫毛,这也有办法,就地烧起一把麦秸,把那条狗滚转着烧光了细毛,然后剖肚开脏。

武平伸手进去一掏,掏出一块红紫斑斓,夹杂着创口新肉样的那种粉红色的东西,难看得令人恶心。荆轲一见,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玩意不能要。”武平说,“怎么说‘狗心狗肺’?便是这样子。”

说完,武平丢掉肺和肠子,其余的内脏连同狗肉,一起洗刷干净,一半下锅煮,一半就在火上烧。霎时间,搅得满院子异香扑鼻,招惹了好些客人出来探视。

也有那想一快朵颐的,拿出钱来要分割一块。武平却是慷慨得很,割一大块塞到别人手里,说什么也不肯收钱,这一来倒让那些客人不便再留在那里了,逡巡之间,散了个干净。

等锅里的肉焖得差不多了,武平用两个瓦缶盛了起来。

店主人取了上好的酱和酢,还有蒜泥、韭叶、红椒,一一安排停当,肃客上坐。

“实在受之有愧。”荆轲举酒相敬,“一见如故,我也不作客套。来,干了!”

店主人不善饮,浅尝即止。武平把一碗烈酒,喝得啯啯有声,涓滴不留,然后埋头大嚼,直待啃完了一只狗腿,才抬头看着荆轲。

这样一点都不知含蓄地看人,就是善于养气的荆轲,也不免有些发窘,他用酒碗遮一遮眼问道:“武兄,可是有话说?

“俺问你,你到此地来干什么?”

这问得太率直了。荆轲愿意交武平这个朋友,曾想到据实答复;但他的真意不愿让店主人知道,所以话到口边又做更改:“我早说过,只为观光。”

“要住多久?”

“那不一定。都说燕市多悲歌慷慨之士,若遇着有血性的朋友,少不得多盘桓盘桓。”

“这一说,你带的钱不少?”

这话在荆轲听来刺心,他闪避着问道:“武兄何出此言?似乎费解。”

“这还不容易明白?有钱,就有有血性的朋友。”说完,哈哈大笑。

揶揄得好!荆轲在心里说,但是,他也不能不驳他:“武兄,只从你自己来看,你的话就错了!”

“噢。”武平止住了笑,“俺倒不懂了!”

“这还不容易明白?”他学着武平的话说,“想来武兄不过以屠狗为业,说得率直些,是引车卖浆一流人物,然而,”他伸双指指着自己的眼睛说,“凭我荆某这双傲视王侯的眼,敢说你就是一条血性汉子。武兄,我交你这个朋友!”

一句话把武平说得瞪了眼,然后黄豆大的泪珠,从他那铜铃大的双目中滚滚而下,鼻子里也吸溜、吸溜有声音了。

“怎的,怎的?”店主人大惊。同时觉得如此一个梢长大汉,哭得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也不免有滑稽的感觉,所以,原来想问的“好端端哭什么”这句话,也含含糊糊地说不清楚了。

“俺心里难过。”泪流满面的武平,断断续续地诉说,“俺在临淄跟人打架,不是俺的错。他娘的狗官要抓我,一逃逃到这里,流落他乡七八年。都把俺看成俺所宰的狗一样。谁知道我有血性?谁愿意拿我当真正的朋友?只有,只有……”他伸着莱菔似的一只食指,指着荆轲,语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原来如此!”店主人也有些感动,“嗨!”他抗议着说,“这你又不对了,难道我没有拿你当朋友?”

“你也是。不过,不过——”武平的意思是,衣冠中人,折节下交如荆轲的,却是第一个,无奈他心里有话,嘴里说不出来,气得自己狠狠打着头骂,“这个死笨脑袋!”

“武兄!”荆轲伸手拉住他的手,“你不用说。我跟这位贤居停,都明白你的意思。你我交的是这个——”他指着自己的胸说。

“对!交的就是一片心!”武平翻然仆倒在地,“荆大哥,只要你要,俺把心剜给你。”

于是,荆轲也垂泪了,心中激荡,恨不得抱着武平痛哭一场才能满足。

荆轲喜交游,朋友极多,上自公卿,下至贩夫,细细数去,像武平这样一见如故,且又推心置腹的还是第一个。虽然他对武平并不像武平对他那样具有一份知己之感,但也足以令人温暖了。

可是,另一面,却似乎“冷”得太离谱了。

田光何以前恭而后倨?高渐离更令人费解,难道凭“荆卿”的名声,竟不值他一顾?他想来想去,不得其解。

这些都还可以暂时不问,但眼前一个现实的难题,不能不叫人着急——他的盘缠已用得差不多了。在这里宿泊的费用,到底如何?田光曾有句话交代否?若是没有,该有个打算;光是付这几天的费用,力量还够;拖延日久,可就难以脱身了。

这样想着,他忽又生了烦恼。凭自己可以致一国于富强的才具,竟连最起码的生活都在发愁,实在太委屈了自己。

正当他这样抑郁难宣时,窗外闪过一条人影,接着出现了叩门的声音。开开门来,是店主人。

“大好的天,怎的不出去走走?”

“我在等个朋友。”荆轲随口回答。

“噢。”店主人问,“令友是怎么一位人物?告诉了我,我好交代门口注意,免得错失。”

于是荆轲只好说了高渐离的名字:“也是新交。还不知这位高兄的为人如何。”他解释所以等待这一面之交的朋友的原因:“我久慕他的筑,天下无双,渴思一聆;只是,怕成虚愿了。”

“怎么?”

“初到之日,邂逅一面。他约了第二天携筑见顾,至今不见踪影。”

“这好办。”店主人说,“高渐离也是燕市的名人,不难寻访,我派人替你去找一找。”

“不必,不必。”说实在的,荆轲此时没有顾曲的雅兴,他关心的是田光的态度。

主人点点头,深深看他一眼。这一眼,提醒了荆轲。他发觉自己的态度在别人眼中是不可解的,又不要去找高渐离,又知高渐离不一定会来,然则这样枯坐守候,算是什么意思呢?

发觉了错误,他立刻改正,站起身来说:“真个是好天,我该出去走走。若是那位高兄来访,请他留下地址,我去回拜。”

“好,好。我叫人替你备马。”

店主人起身而去。荆轲静下来想一想,决定去拜访田光——照规矩,田光应先到旅舍回拜,至少也得遣人致意,而竟毫无表示,这就失礼了。对失礼的人,却又去登门求教,是件有失身份的事;无奈有求于人,说不得只好将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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