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我想给他另外找个娘。”

“噢!”宜妃脱口说道,“是这么回事!那一来不就成了四阿哥的嫡子了吗?”

原来宜妃以为德妃想将金桂所生之子,作为胤禛嫡妃乌拉那拉氏所出。胤禛原有四子,长子弘晖,即为乌拉那拉氏所出,八岁而殇。次子弘盼,三子弘昀,四子弘时,皆为侧妃所生。弘盼、弘昀,皆未养大,如今只剩下一个弘时。倘或金桂之子作为嫡出,则后来居上,委屈了弘时,自然是很不妥的一件事。

这一层,德妃早就顾虑到了,“当然不能那么办!”她说,“我想让钮祜禄氏去养。”

这钮祜禄氏在胤禛府中的位号称为格格。她的出身很好,是开国元勋弘毅公额亦都的曾孙女,今年二十岁,很得德妃的宠爱。如果金桂之子作为她之所出,在身份上就比弘时还高些了。

“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佟贵妃笑道,“不过我不明白,你这是疼孙子,还是疼钮祜禄格格?”

“两样都有,”宜妃看着德妃问道,“我猜对了没有?”

德妃报以微笑。佟贵妃却又有话要问:“疼钮祜禄格格,还有可说,那孩子我见了也疼。可是,你那个孙子,连什么模样儿都还没有见过,何以这么疼他?”

“这是因为——”宜妃话到口边,突然咽住。她原本想说佟贵妃没有儿女,不知道父母之心,更不了解祖母对孙儿女的感情,但这话会引起佟贵妃不快,所以机警地缩了回去。

“说实话,”德妃很快地接口,“我老觉得那孩子可怜,他娘也是一样!唉!”她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中秋赏月,就皇帝来说,是对文学侍从之臣慰抚亲近的一个好机会。也是文学侍从之臣唯一在日没以后犹能“亲侍天颜”的一天。因为珍惜此日难得,皇帝在“烟波致爽”这一处近水得月的楼台,召宴文学侍从之臣,直到三更过后,方始传谕散去。

而月到中天,正是一年月亮最好的时候,因此听得近侍奏报“贵妃在如意洲等着万岁爷赏月”时,皇帝欣然应诺,由“烟波致爽”迤逦而来。

在皇帝,这是很新鲜的事情。七八年来,年年在避暑山庄度中秋,年年亦都是以召宴文学侍从之臣,作为度中秋的唯一点缀,实在也有些倦了。如今听说以佟贵妃为首,召集各宫妃嫔,奉请皇帝开筵赏月,自是欣然嘉许。

就在这时候,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祐,带着成年的弟弟、妹妹,来陪侍皇帝赏月。一等太监传报,许多年轻的妃嫔慌忙走避。清朝的家法,妃嫔需年过五十,始得与成年的皇子相见,所以只有德、宜、惠、荣四妃仍然留在如意洲。但佟贵妃虽只四十四岁,因暂摄六宫,身份同于母后,是唯一例外,跟年过五十的妃嫔一样,不须回避。

这所谓陪伴赏月,其实只是尽一种礼节。妃嫔与皇子难得见面,彼此拘束;皇帝要摆出做父亲的款派,亦觉很不自在。因此,一番周旋之后,诚亲王胤祉领头,跪安退出。这一下,反倒造成了佟贵妃与四妃便于进言的机会。

“皇子皇孙不厌多,圣祚绵绵,万世无疆。今天花好月圆,更有添孙之喜,奴才略略备了皇上喜爱的膳食,请皇上开怀畅饮。”

佟贵妃说完,随即有太监抬上食桌来。这是私下小酌,不比正式的御膳,所以样数不多。但也有十六品,分摆了两桌。明黄五彩龙凤的细瓷碗,一律加上银盖子,在清辉流映的皓月之下,显得格外华丽。

“打盖子吧!”

佟贵妃一声吩咐,套着白布袖头在侍膳的太监,立即以极迅速的手法,将银盖子揭了开来。皇帝闻到一阵香味,不由得便有了食欲。

这味有意摆得最近的佳肴,原料是穷家小户用以佐膳的豆腐,但配料极其讲究。全用香蕈、口蘑、松子、瓜子、鸡肉、火腿,细切成丁,和入极嫩的豆腐片中,用浓鸡汤制成,起锅上桌,名为“八宝豆腐”。

提起“八宝豆腐”,大有来历。皇帝第一次南巡时,驻跸苏州织造衙门。织造是内务府出身,名叫曹寅,极意办差,以重金觅得苏州最好的名厨,名叫张东官,供应御膳。上方玉食,自然珍贵非凡,但驼峰、熊掌之类的八珍,亦仅是肥厚而已,若论精致,输于民间富家。

皇帝极其赏识张东官的手艺,一味“八宝豆腐”,更是食之不厌,每饭不忘,还京之时,甚至将张东官带回京中,赏他五品顶戴,在御膳房供职。每有大臣告老回乡,皇帝常以“八宝豆腐”的制法相赐,但到御膳房取这张法子时,已定出例规,须赏银一千两。

自张东官病殁,他人照方所制的“八宝豆腐”,始终不合皇帝的口味,或者过老,或者太腻,或者香味不足。慢慢地皇帝就不大点这样菜了。不想十年未尝的美味,忽又出现在面前,闻香味便觉是那回事,再用汤匙舀起来一尝,与张东官所制不相伯仲,如何不喜?

“难得之至!”皇帝问道,“这是谁做的?”

“德妃宫里的福子。”

“朕有赏赐。”

“有皇上夸奖的话,比什么赏赐都贵重。”

“话虽如此,到底也让她得点儿实惠。”皇帝向随侍在侧的总管太监说,“赏德妃宫里的福子,多一份月例银子。你传话给她,不必来谢恩,好好当差。”

“是!”总管太监答应着,自去传旨。

“奴才替福子谢恩!”德妃蹲身下来,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安。

“你们也都来尝尝,不必拘礼。”

于是太监另行安置食桌矮凳,众星拱月似的围绕着皇帝坐下,然后由佟贵妃开始,以次捧酒布菜,各致敬礼。

“你刚才说,我添了个孙子,我没有答你的话。”皇帝向佟贵妃说,“想来你指的是四阿哥得的那个男孩?”

听得这话,德妃立刻紧张了,抬眼看时,月色正映在皇帝脸上,平静如常,她才略略放心,侧身听佟贵妃如何回答。

“是!”佟贵妃答说,“四阿哥只有一个男孩,如今再添一个实在是喜事,听说是个大白胖小子,皇上更该高兴。”

“如果是他身边的人生的,我当然高兴。可惜偷偷摸摸,不成事体。”皇帝感叹道,“平时四阿哥很讲边幅,哪知道,唉!”皇帝摇摇头:“他也三十多岁的人了,教我说什么好?”

语声甫落,只见德妃站起身来,随即又往下直落,双膝已经着地。“请皇上千万不必生气!”她说,“宽免了四阿哥这一回。”

“跟你不相干,起来,起来。”

“是!”德妃答应着,却未起身。

皇帝知道德妃另有要求,便即说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起来说。”

“是,”德妃这才起身,“奴才叩求天恩,准新生的皇孙,交给四阿哥府里钮祜禄格格抚养。”

“呃,这是什么道理呢?”

“钮祜禄格格,八旗世家出身,知书识礼,奴才心想,孩子交给她带,将来才会有出息。”

这个理由很正大。皇帝向来最讲情理,立刻点头答应:“这话有理!就这么办。”

德妃大喜,随又谢恩,接着又传胤禛来向父皇磕头。

“我倒要问你,”皇帝提出一个令胤禛想不到的疑问,“你那个孩子,在娘胎中怀了十一个月才生,你可知道,这有先例没有?”

胤禛被问住了,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关于老子的传说:“儿子读《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的考证中说,老子李耳,其母怀胎八十一载,逍遥李树下,割左腋而生。这是荒诞不经之谈。此外,儿子浅陋,想不起还有什么先例。”

“先例甚多,不过未经记载而已。十月怀胎是指其成数而言,或者提前,或者落后,皆是常事。提前便是先天不足,反之便是先天就有过人之处,你这个儿子,倒不可等闲视之。”

“是,”胤禛很兴奋地答道,“仰赖皇上的荫庇,天语褒许,儿子将来一定要切切实实教导孙儿,做一个不负皇祖期许的有用之人。”

“对了!哪怕是生来就有爵禄的皇族,也别忘了做个有用之人。像三阿哥招纳贤才,纂修古书,这是于世道人心大有益处的事业,你们都该学他才好。”

听说夸奖诚亲王胤祉,是雍亲王胤禛心里最不舒服的事。但父皇教诲,唯有用极诚恳的态度,表示接受。

“那个宫女叫什么名字来着?”

“叫李金桂。”胤禛低着头回答。

“你可得好好儿待她。”

“是!”

“胤”字辈之下是“弘”字辈,第二个字用“日”字偏旁。胤禛现存的一子名为弘时。金桂所生之子,由宗人府起名弘历(“历”的繁体字写作“曆”或“歷”——编者注)。玉牒上的记载是:“雍亲王胤禛第四子弘历,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子时诞于王府,母格格钮祜禄氏。”

不说生于热河行宫,而说诞于雍亲王府,是不得不然。因为钮祜禄氏并未随扈,如说生在热河,谎就要拆穿了。

不过,从第二年起,雍亲王妃乌拉那拉氏,以及钮祜禄氏,便年年能够随着胤禛避暑热河。因为皇帝接纳了隆科多的建议,为年长而封了王的几个皇子,都造了住所。胤禛的“赐园”,御笔题名“狮子园”,因为就在狮子山北,碧水回环,苍松夹护,中有“芳兰砌”“乐山书屋”“水情月意”“待月亭”“松柏室”“忘言馆”“秋水涧”“妙高堂”诸胜景。

在这些胜景中,夹杂着一处绝不相移的原有建筑,并无专名,只称“草房”,这里就是弘历降生之地。

这座“狮子园”,仅仅稍逊于诚亲王胤祉的赐园。至于大阿哥胤禔,二阿哥胤礽,根本就不曾被赐——胤礽连太子都不是了。

原来太子胤礽,废而复立,立而又废,其事就发生在弘历出生两个月的时候。起初是查得一件贪污案,有个户部的书办,勾结本部的一名司官,完揽税收,额外需索,这本是常有的事,哪知往深处追究,才知道牵连到好些旗下大员,而这些旗下大员,一大半是太子的私人。

这一来皇帝大为怀疑,严旨彻查,查出来的内幕骇人听闻。据说,太子因为弟弟们都能随扈皇帝巡幸,游山玩水,自由自在,唯有他被留在京城,而且皇帝特派亲信监视他的行动,因而内心不快,常有怨言。

仅止于怨言,不算太大的罪过,还有极其荒谬的举动:沉湎酒色,营私舞弊,派私人到各省去物色美女,搜求珍宝,小小不如意,便以“监国”的身份,加以责罚,以至各省督抚敢怒而不敢言。

最不可恕的一件事是,一次喝醉了酒擅自闯入大内,调戏同父异母的胞妹。

这件案子从康熙五十年查到第二年五月才结案。皇帝听说太子如此不成器,心凉透了。到了十月初一,应该颁发下一年皇历的那一天,朱笔废立。这是件大事,却未诏告天下。皇帝的朱谕中说:“前次废置,情实愤懑,此次毫不介意,谈笑处之而已!”这是想通了,只当根本没有生过这么一个儿子。

然而二阿哥胤礽虽被禁锢在咸安宫,还是有人替他说话,奏请复立为太子。皇帝说道:“建储大事,未可轻言。胤礽为太子时服御俱用黄色,仪注上几于朕,实开骄纵之门。宋仁宗三十年未立太子,我太祖太宗亦未豫立。太子幼冲,尚保无事,若太子年长,左右群小,结党营私,鲜有能无过者。”

朱谕中又说:“太子为国本,朕岂不知?立非其人,关系不轻。胤礽仪表、学问、才技,俱有可观,而行事乖谬,不仁不孝,非狂易而何?凡人幼时,犹可教训,及长而诱于党类,便各有所为,不复能拘制矣!立皇太子事未可轻定。”

从此,皇帝绝口不提立太子的事。但是世无不死之人,贵为天子,亦不例外,而大位到头来必有归属。皇帝究竟看中了谁呢?

这是无大不大的一个疑问,也是多少人——包括皇子以及许多想攀龙附凤以求富贵的满汉大臣,不断在反复觊觎观察思考的一个疑问。

有个看法是很合理的,皇帝心目中尚无中意的人,他只是在默默物色之中。这就是说,每一个皇子,都有继承大位的可能,只看自己的条件如何。或者说,自己的表现,如何才能为皇帝欣赏。

不管自己的表现如何,有件事是很清楚的,决不可露出觊觎帝位之心。倘或如此,不但会被排除在皇帝考虑继承人选的名单之外,甚至会像大阿哥胤禔、十三阿哥胤祥那样拘系高墙,或者如二阿哥胤礽禁锢咸安宫,或者类似八阿哥胤禩软禁于畅春园侧。

因此,尽管自问有资格逐鹿的皇子,如三阿哥诚亲王胤祉、四阿哥雍亲王胤禛、九阿哥贝子胤禟等等,以招纳贤才为名,暗蓄奇才异能之士,但表面上均谦恭自持,表示将来只愿为贤王,不敢妄希大位。这一来,皇帝倒真减了好些烦恼。

到得康熙五十七年十月,皇帝颁了一道上谕,令人大出意外。十四阿哥胤祯(“祯”繁体写作“禎”——编者注),本封贝子,晋封为郡王,并授为“抚远大将军”,受命出征青海。

十四阿哥是雍亲王胤禛的同母弟,比他一母所生的哥哥整整小十岁,这年正好三十。胤祯向来得皇帝的钟爱,是宫中人人皆知之事。当第一次废太子以后,八阿哥胤禩活动得很厉害,皇帝勃然震怒,降旨将胤禩锁交议政处审理,九阿哥胤禟跟胤禩最好,但自知并不见重于皇帝,唯有怂恿胤祯去讨情,事虽不成,但胤祯在皇帝面前能说得上话,是得到一个明证了。

可是,钟爱是一回事,赋以重任又是一回事。胤祯能获此新命,自然是皇帝的一种暗示。

暗示便在“大将军”这个职位上。清朝以武功得天下,当初宗室从龙,以战功定爵位高下,所以“大将军”这个职衔,不轻易授人。除非像皇帝的胞兄裕亲王福全那样,爵位至高,才蒙特授。如今拿十四阿哥胤祯看得跟裕亲王的身份一样重,而且越过八、九、十一、十二、十三诸兄而封郡王,显而易见的,天心默运,大位已有所归了。

于是,宫中闲谈,都在议论此事。甚至有人公然向德妃贺喜,说她子以母贵,将来必成太后。德妃是极谨厚的人,一听这话,不是掩耳疾走,便是恳切劝告,万不要这么说,倘或传入皇帝耳中,会起绝大的风波。

有一次宜妃也半开玩笑地说:“德姊,你将来可得多照应照应我。九阿哥跟十四阿哥感情是不错的,不过九阿哥性子直,到了君臣之分已定的时候,还只当弟兄和好,自以为他是哥哥,那可得请德姊跟十四阿哥说一说,千万要宽恕他!”

“宜姊,”德妃将她拉到一边,悄悄说道,“别人面前我不敢胡说,你是最识大体,知道利害轻重的,我不妨跟你实说了吧!不过,你可——”

“德姊,”宜妃不等她说完,便把话抢了过来,“你这是多叮嘱的,我岂能不知道轻重?你要不要我跟你罚咒?”

“不,不!”德妃抚着她的背说,“你别多心。我要拿你当外人,我也不跟你说这些话了!”

“是啊!德姊,你知道的,我也没有拿你当外人。”

德妃点点头,站起身来,四面看清楚了没有人,才挨着宜妃坐下,轻声说道:“皇上对我说,今年六十五了,大概总还有十年的寿数,那时几个年老的阿哥,都过了五十。国赖长君,固然不错,五十岁的人,总是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治理天下这副担子,恐怕挑不起来。因此,想来想去,决定选十四阿哥!”

“原来如此!皇上的打算一点儿不错,那时候十四阿哥四十岁,正是壮年。”

“就四十岁也嫌年纪大了,不过,”德妃忽然缩住了口,“唉,不说吧!”

宜妃知道她的意思,必是皇帝跟她说过,年纪轻于十四阿哥的,才具不足,难当大任。她不肯随便批评其他皇子,正是她忠厚之处,使得宜妃更为佩服。

“德姊,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

“怕什么?你尽管说。”

“从十四阿哥这件事揭开了以后,照我想,心里最难过的,只怕是四阿哥。”

“不,”德妃答说,“我先也跟你这么想。暗地里留神,他竟一点儿都不生芥蒂。反倒常说,皇帝的打算,大公无私,真是顾到了天下治世。”

“这敢情好!”宜妃亦觉欣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和和睦睦过日子多好!唉!”她忽然叹口气,没有再往下说。显然的,她是感叹这十年来废立的纠纷。

宜妃的眼光很锐利,只有她一个人看出来,十四阿哥胤祯膺此新命,心里最不舒服的,便是雍亲王胤禛。

“我就不懂,我哪一点不如第十四的?”他这样对年侧妃说,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王爷,”年侧妃悄悄地劝他,“何必这么说!万一传到皇上耳朵里,又是件不得了的事!”

“我也只是对你说。只要你不说出去,有谁会知道我说过这话?”

“我当然不会,就怕隔墙有耳。”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胤禛有些不耐烦,“你明天回家去一趟,问你父亲,亮工怎么好久不给我来信?”

“亮工”是年侧妃的二哥年羹尧的字——年这个姓是独一无二的。他家祖先本姓严,明朝出了个进士叫严富,发榜时不知怎么错“严”为“年”,因而严富将错就错,改名为年富。

这年富后来做到辽东的巡按御史,在关外落了籍。子孙是明朝的武官,万历崇祯年间,明军一再败于清兵,到崇祯末年,一败涂地,大都投降了清兵,被改编入旗,称为汉军,年家属于汉军镶黄旗。虽然年羹尧的父亲遐龄,已经官居湖广巡抚,但对亲藩来说,仍是下人。年遐龄父子在胤禛分府时,为皇帝拨过去服役。所以称为“雍亲王门下”,因而胤禛才用那样的口气对年侧妃说话。

“是!”年侧妃恭顺地答说,“明天我就告诉我爹。”

于是年遐龄立刻写信给他次子,转告胤禛的意思。年羹尧接到父亲的信,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年羹尧是康熙三十九年的翰林,放过四川、广东的主考,不过六七年的工夫,便已升到二品的内阁学士,其时年羹尧刚过三十,真可说是少年得志!

当然,一半是他的才具为皇帝所赏识,一半也由于胤禛的援引。到了康熙四十八年,亦由于胤禛的进言,年羹尧才放了四川巡抚。这几年川藏边境,变乱迭起,年羹尧亲自领兵征剿,很出了些力,益得皇帝的信任。

及至康熙五十七年策妄阿拉布坦作乱,年羹尧可就无能为力了,因为蒙古西藏的绥服,是皇帝在康熙三十五年亲征的结果,如今西藏复起变乱,当然亦须奏请皇帝亲裁。

这策妄阿拉布坦,是元顺帝之后。明太祖灭元,只能将蒙古人逐至大漠以北。哪知元顺帝有个好子孙,在漠北中兴,蒙古人称统治者为“汗”,此人的称号,叫作达延车臣汗。由于这个部落跟明朝的关系很微妙,忽友忽敌,变动不居,大致驯顺则朝贡,不驯则劫掠,而明朝自英宗“土木之变”后,对此部落以安抚为主,因而达延车臣汗的十个儿子中,有四个侵入漠南,繁衍到清朝开国,这四个子孙占内蒙四十九旗的大半。

留守漠北的是达延车臣汗的第八子名叫格勒森札,部下有精兵一万多人,分为七旗,由他七个儿子分掌,其中老大、老四、老五最能干,所部最强。他们的称号是札萨克图汗、土谢图汗、车臣汗,统称“漠北三汗”,亦可以叫作“喀尔喀三汗”。喀尔喀是达延车臣汗为他的部落所定的名称。

“喀尔喀”在瀚海以北,它的西邻,叫作厄鲁特蒙古,明朝称为瓦剌,共分四部,其中有个部落叫准噶尔,地在西藏伊犁。康熙二十几年,准噶尔有个酋长噶尔丹,自立为准噶尔汗,一意扩张,先向西攻入青海,再向南摧毁回部诸国,而其时正好漠北三汗发生内讧,给了噶尔丹一个很好的趁火打劫的机会。

喀尔喀的内讧是,土谢图汗攻札萨克图汗,杀汗夺妻,纠纷闹得很大。皇帝特为遣派使者,陪着西藏黄教的达赖喇嘛到喀尔喀去调解,就在这时候噶尔丹亦派人到了喀尔喀。

此人是受命来制造纠纷的,手段很绝,抱着牺牲的决心,激怒了土谢图汗,结果被杀。噶尔丹便以问罪为名,大举入侵。

当漠北三汗内讧时,噶尔丹已悄悄地借游牧为名,将人马自伊犁向东移动,在宁夏北部的居延海与阿尔泰山间屯扎,所以一听得土谢图汗杀了他的使者,立即挥师北上,直攻库伦。这一次出其不意的奇袭,打了一个胜仗。这是康熙二十七年夏天的事。

其时朝廷正命内大臣索额图、佟国纲与俄国划定国界,经过外蒙。土谢图汗便一面扬言,说中国已派专使领兵来援;一面向索额图、佟国纲求救。噶尔丹得知消息,赶紧亦遣使者来解释。索、佟二人不肯多事,做了乡愿,只两面劝和,不问是非。噶尔丹窥破底细,知道中国无意干涉,胆便大了,大举进兵,纵横东西,漠北三汗都被击溃,得要找条生路。

这要取决于喀尔喀各地所共同尊奉的一个大喇嘛,他是土谢图汗的弟弟,名号叫作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是活佛的弟子。喀尔喀七旗将领,都主张就近投奔俄国,但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执意不可。

“罗刹不奉佛。”他说,罗刹就是俄国,“语言、眼色,都跟我们大不相同。不如全部内迁,可邀万年之福。”

于是遣使朝廷,皇帝大为嘉许。当漠北三汗所率领的喀尔喀七旗举族内迁,特命将存储在归化城、独石口、张家口三地,备边防的军粮尽量供给,并赐大量的茶布牲畜,更将水草丰肥的科尔沁草原,拨作牧地。土谢图汗的孙子还做了额驸,所尚的是比雍亲王小一岁的皇六女恪靖公主。

这时的喀尔丹,拥有喀尔喀、回部、青海各地,虽然遗使朝贡,但既骄且狂,居然要求朝廷,将土谢图汗及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交给他处置,理由是土谢图汗杀了他的使者。

朝廷当然拒绝,不过仍持劝和的态度。而噶尔丹对此二人,志在必得,托达赖喇嘛代为交涉。皇帝依然不允。于是噶尔丹在康熙二十九年五月以追敌为名,选派精锐,向东侵入中国的疆土。

皇帝久有对噶尔丹用武之意了,所以毫不迟疑地下诏亲征,特命一兄一弟为大将军,分道出兵。

皇帝行三,长兄早夭,所以只有一个哥哥,就是行二的福全,只比皇帝大一岁。当世祖因为出天花不治而驾崩时,只得二十四岁。皇二子福全与皇三子玄烨一个九岁,一个八岁,资质品貌,差相仿佛,照道理说,福全居长,理当嗣位,但皇帝祖母——传说曾下嫁多尔衮的孝庄太后断然做主,以玄烨继承大统。

这是一个外国人的“一言兴邦”。此人是个天主教士,叫汤若望,是德国人。早在前明万历末年,即已来华传教。清兵入关,孝庄太后不知以何因缘,信了天主教,她的“教父”就是汤若望。孝庄太后对他言听计从,他对孝庄太后亦是忠心耿耿,知无不言,此时提醒孝庄太后说:“三阿哥出过天花,二阿哥还没有出过。”

出过天花,不会再出,像大行皇帝那样的悲剧,不致重演,所以孝庄太后毫不考虑地选中了皇三子玄烨。皇二子福全,则在康熙六年后被封为裕亲王。皇帝天性笃厚,对这位胞兄是很敬爱的。

一弟是行五的恭亲王常宁,被授为安北大将军。又以皇长子胤禔为抚远大将军裕亲王的副手,简亲王雅布、信郡王鄂扎为安北大将军恭亲王的副手。这番声势,已足以远震塞外了。

其时噶尔丹已侵入察哈尔东南与热河接壤的乌珠穆沁部,下一目标自然是科尔沁各旗,所以皇帝命左翼裕亲王出古北口,右翼恭亲王出喜峰口,另调盛京、吉林驻军及科尔沁的蒙古兵助战。出师之日,皇帝御太和殿亲赐裕亲王抚远大将军敕印,送至东直门,仪节异常隆重。

谁知出师不利,前锋遇挫。噶尔丹领兵渡过辽河支流的西拉木伦河,直逼热河赤峰县境内的乌兰布通地方,距京师不过七百里而已。

福全此时驻军乌兰布通三十里外,两军隔河对阵。噶尔丹的布阵,空前绝后,他用上万的骆驼,缚住四足,卧在地上,驼峰上加木箱,蒙上浇湿了的毡毯,名为“驼城”。他的士兵就在木箱之间的空隙中,向隔河的清军开火。

无奈噶尔丹的火铳,不及清军的大炮。从中午轰起,声震天地,日月无光,直到黄昏,噶尔丹的驼城断成两截。于是福全下令渡河攻击,骑兵步兵,踊跃争先。噶尔丹大败,幸得时已入夜,八月初一没有月亮,才能遁走。

到得第二天,噶尔丹一面请一个西藏喇嘛到军前请和;一面拔营向北,到得西拉木伦河,无船可渡,砍下大树,浮于水面,载浮载沉地到得北岸,连夜狂奔,所过之处尽皆“烧荒”。连天黄草,化为灰烬,一场火烧了几百里!

这时,出塞的皇帝,已因病回銮,军前大计,决于福全。他因为他的副手,也是他的胞侄胤禔,在军中作威作福,胡做主张,处处掣肘。

这个仗打下去是很危险的,所以接纳了噶尔丹求和的请求,命由归绥出兵,负有阻断噶尔丹归路重任的康亲王杰书,不必拦截,以致噶尔丹竟得逃回科布多,但数万精兵已剩下十分之一了。

其时福全已飞奏到京,解释他未能追击噶尔丹的原因,说盛京及科尔沁的援兵来到,噶尔丹则据险以守,所以利用喇嘛济隆羁縻噶尔丹,等诸军会师,合力再击。

于是皇帝在乾清门召集王公大臣会议,这有个专名叫作“御门听政”,凡有大政事必定举行。御前会议中,皇帝将福全的奏折发交公议。众口一词地说,裕亲王明知济隆是为噶尔丹来施缓兵之计,居然会听他的,是坐失军机。因此,皇帝降严旨责备。不过,他也知道皇长子胤禔犯了许多过失,留在军前,以防偾事,所以同时将胤禔召回。

福全当然要找济隆说话。结果特遣侍卫,由济隆带着去问罪。噶尔丹在佛前设誓悔罪,另外备了奏章与誓书到军前正式乞降。

奏报到京,皇帝准如所请。不过,降旨告诫:噶尔丹狡诈百出,我一撤兵,他一定会背盟,所以仍应戒备。而福全却以军粮将尽,意料噶尔丹已经出边远遁为由,要求撤兵回京。

这一下又大失皇帝的本意,虽准他撤兵,却以“擅率大军内徙”的罪名,等他回京之后,还要议罪。及至福全到京,皇帝不准他进城,留在朝阳门外听勘。上谕申引以前的故事,有好些近交亲贵,曾因“不遵旨行事,皆取口供,今应用其例”。

这时的皇帝实在很为难。自三藩之乱平服,十年来,当初出力的功臣,如今都已爬到极高的位置,只要有一个心里不服,发几句牢骚,都会引起很大的影响。福全虽为皇兄,而此番所犯的过失,却必须在军言军,以军法从事。倘或置而不问,无以服众,就会严重地打击士气。

更有一件为难之事是,如果追究福全的责任,必然要拖出胤禔来。事实上福全所以不敢深入穷追,就为的有胤禔在,怕他乱发命令,擅作威福,万一极塞穷追之地,激出兵变,那就是死不足赎的大罪。所以论起来,胤禔要负的责任,重于福全。而况他的人缘不好,如果听取将领的证言,对胤禔必然不利。然则到了那时候,怎么处置皇长子?

皇帝自然有舐犊之情,但保全儿子,还得令人心服。想来想去,想得一条苦肉计,在御门时,疾言厉色地告诫胤禔:“裕亲王是你的伯父,如果你的口供跟裕亲王有异同,我一定先拿你正法!”

这话的意思谁都听得出来,是不准胤禔在口供中攻击裕亲王福全,抑子尊兄,情意挚厚。福全本想将胤禔在军中的种种过失,尽量抖露,听得皇帝这么说法,感动得痛哭流涕。

“皇上这么卫护我,我还有什么话说?”福全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不提胤禔一个字。

于是王公大臣会议,奏请削裕亲王的爵,皇帝以击败噶尔丹立功,降旨从轻处分。罢议后,罚俸三年,撤减护卫。

噶尔丹在乌兰布通一役中,倒霉可是倒霉,损兵折将以外,还落得个妻离子散的结果。

当然,这是他自取之咎。噶尔丹之能成为准噶尔汗,是兄终弟及,继承了胞兄僧格的大位。僧格有两个儿子,一个叫策妄阿拉布坦,一个叫索诺木拉布坦。策妄阿拉布坦所聘的妻子,与噶尔丹的妻子阿努是姐妹,这就是说,侄媳是小姨,而叔侄做了连襟。噶尔丹就像当年多尔衮纳肃亲王豪格的福晋那样,竟夺侄媳为妾,而且还杀了另一个胞侄索诺木拉布坦。

于是,策妄阿拉布坦领兵两千,趁夜逃走。既有夺妻杀弟之恨,自然要得之而甘心,及见噶尔丹来侵,抓住绝好的机会,当他兵止乌兰布通,在布设“驼城”时,策妄阿拉布坦攻入库伦,掳掠了噶尔丹的子女玉帛牛羊,回到他原来所定居的吐鲁番,于是以婶母而兼大姐的阿努,成了策妄阿拉布坦的新宠。

叔侄的仇怨愈结愈深,恰好给了皇帝一个机会。皇帝英明过人,料定噶尔丹绝不会就此洗心革面,安居在喀尔喀这片广大但寒苦的地区,所以在康熙三十年一面亲自出塞,调解土谢图汗与札萨克图汗的纠纷,并安抚内蒙四十九旗;一面派侍读学士达虎出嘉峪关到吐鲁番,颁赏策妄阿拉布坦。收服了他,即可以侦察到喀尔喀那面的情况,又可以牵制噶尔丹,给他留下一个后顾之忧,使他不敢蠢动。

但噶尔丹急于想打破困境,而手段不高。在康熙三十一年,竟在哈密杀了朝廷第二次派往吐鲁番的专使马迪。同时一再上书,要求将喀尔喀的七旗,遣回故土。皇帝当然不会准许,只是敷衍着。

噶尔丹忍不住了,勾结了第五世达赖喇嘛的一个行政官桑结,在内蒙四十九旗中,策动叛变。皇帝得到内蒙的密报,将计就计,命四十九旗伪意允许噶尔丹,当他内犯时做内应。噶尔丹信以为真,到了康熙三十四年,居然又兴兵了。

于是第二年正月,皇帝第二次下诏亲征。这次没有派大将军,亲率八旗劲旅出独石口,居中路;以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率东三省兵出东路,阻他的攻势;以归化城将军费扬古、甘肃提督张思克率陕甘两省兵由宁夏出西路,截他的归途。

这时朝廷的武力又非昔比,因为乌兰布通一役,证明大炮确为制胜的利器,所以在四年前便专立一个火器营,拥有好几尊大炮。噶尔丹最畏忌的便是这个营。得到亲征的警报,唯有向罗刹乞援,而俄国刚与中国订立《尼布楚条约》,定界保和,自然不便援助中国要讨伐的叛逆。这一来噶尔丹便只有硬拼了。

三月间出了独石口,由于沙碛松软,无法用大车拉炮,只好留在后方,用马与骆驼载着小型的子母炮随行。四月间,快逼近敌境了。可是东路军未到,西路军由于噶尔丹当地烧荒的彻底,水草不长,大军迂道而行,偏又连朝遇雨,人困马乏,未曾交锋,便已成了强弩之末。

勉强走到土拉河边,距离库伦还有五六百里的途程,费扬古迫不得已,上奏请求暂缓进军。东师未至,西师疲惫,而中路孤军深入,却如自投罗网,因此随扈的老臣、文华殿大学士伊桑河进大帐力谏,请皇帝回銮。

皇帝疾言厉色地拒绝,他说:“我祭告天地宗庙出征,不见敌而回师,何颜以对天下?而且大军一退,噶尔丹就可以尽全力对付西路,西路军怎么挡得住?”

不但口头拒绝,而且有果敢的行军。皇帝下令直指克鲁伦河。这条河自东徂西,极其宽阔,是蒙古境内第一条大河。噶尔丹就扎营在北岸,所以御驾一到,便是正面相敌决生死的时候了。

在视察过前线之后,皇帝召集御前会议,商量进取方略。文臣武将,各抒所见,归纳起来共有三个办法:一个是等西路师到,并力进攻;一个是出其不意,派精锐突袭;一个是遣使告诉噶尔丹,御驾亲征,敌人为先声所夺,必致惊疑动摇,然后挥大军进击,则事半而功倍。

皇帝深知噶尔丹一听说亲征,便有畏惧之心。如果让他亲眼看到御驾,必然更为恐慌。而且出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亦更威风,所以决定接纳最后一策。

于是遣派使者,由一名俘虏带着渡过克鲁伦河去通知。噶尔丹不信,亲自登上一座高山,遥望南岸,但见黄龙大纛,迎风飘拂,御营之外战车环列;再外面又有一道防飞篁的网城。旌旗耀目,刀甲鲜明,军容极壮!噶尔丹大惊失色,下得山来,时已入暮,下令连夜拔营,悄悄遁走。

第二天一早,斥候来报,北岸空空,半个营帐都找不到了。这倒使得皇帝深感意外,本以为他会拒河而守,谁知望风披靡,是这等无用。

因此,皇帝留一部分兵军搜索断河,自己亲率前锋渡河追击大军,千乘万骑,自然不及噶尔丹的轻骑来得快。追了三天,看看追不上了,皇帝方始回军。其时为五月十二日。

第二天,费扬古的西路军,到了库伦以东的昭木多。原来西路士兵听说皇帝已冒险进军,大为感奋,重贾余勇,行道疾进,得以及时赶到昭木多。

其地又名东库伦,昭木多是蒙古话,意思是多树林的所在。有树林就有水草,自是一片乐土。但有水草,不一定有粮食,这是西路军最大的危机。

早在刚过翁金河时,西路军便有粮食不足的情况。从来“人马未动,粮草先行”,尤其是出塞远征,屯粮更为首要之图。这一次亲征,准备了有两三年,皇帝早派大员,陆续出塞,办理粮台。无奈西路情况特殊,自噶尔丹烧荒以后,往往数百里不见寸草,有粮亦无从屯起,只能随军携带。现在遇到这样的窘况,唯有采取减粮兼程之计,吃得少,走得多,体力加倍消耗。所以虽到了昭木多这一片乐土,士气依旧昂扬,但战力则已大大地低落,如果遇到强敌,心有余而力不足,仍旧会落得全军尽没的悲惨结果。

“怎么办?”费扬古不断地自问。

当然是求援。费扬古从到了昭木多,便分途派出得力人马,想与中路的皇帝取得联络。而沙漠无际,渺无人烟,虽不是大海捞针,但行踪只要一错过,就无从补救,所以派出去联络的人马,固然着急,而守在昭木多的费扬古,更是忧心忡忡,度日如年。

幸好皇帝已经想到,西路必然缺粮,断然降旨,尽量缩减口粮,并只留最低的存粮,其余全数供给西路。

因此,费扬古在侦察联络人员全无消息报来之际,而突然发现大批骆驼载粮而来,真有喜从天降之感。士兵们自是欢声雷动,平白地长了几倍的精神。

其时噶尔丹在昭木多西北二十里的特勒克济地方。他为皇帝的威风所慑,率部下自克鲁伦河北岸拔营而逃,马不停蹄五昼夜之久,到了东库伦以北的拖诺山,本想重新布署迎战,无奈部下在流离亡命之中,命令不能贯彻。一路上遗弃老弱辎重,哭声前后相接,几百里不止,到了特勒克济,只剩下一万人左右。但这一万人能经过重重严酷的考验,当然是一个人可以当几个人用的精锐。

于是费扬古与奉旨运粮前来的、皇帝面前第一号宠臣明珠商议,认为官兵久饥,体力未充,而且战马损失了一半,士兵大多徒步,在行动上不能快速,就无法展开突袭。因此,决定采用反客为主、以逸待劳的方略。

于是选中昭木多以南三十里的地方扎营。这里有座小山,三面皆河,土拉河过库伦向东,折而往北,分歧为二,一在东,一在西,中间就是西路军扎营之处。

照兵法看,这是个绝地,因为出路只有北面一处。如果对方以重兵扼守封锁北面,官军就会被活活困死。但费扬古另有打算,他知道噶尔丹的处境,必须速战速决,所以本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故意自踏险地,诱引噶尔丹进入这个像袋子形的阵地,以便一举而收歼灭的全功。

及至部署停当,派出四百名前锋去诱敌,且战且退,将噶尔丹的部队引入袋形阵地。在东面设阵的八旗兵都已下马等待,而孙思克则率领绿营兵,直上小山,居高临下,用火枪劲弩往下轰击。噶尔丹的部队,拼死要争这一处高地,不断地一波又一波,往上冲锋,硝烟弥漫之中,只见红妆白马,往来驰骋。原来噶尔丹的妻子已经逃回丈夫身边,此时亦在阵中。

那孙思克是前明王化贞部下叛将孙得功的儿子,骁勇善战,亲冒矢石督阵,绿营只要一前进,后面立刻布设拒马,表示有进无退,有死无生。而就在这鏖战的当儿,费扬古有了发现。

他发现敌后的人马不动,前锋打得如此激烈,仰攻何等吃力,而后援不至,当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想而知的,妇孺牲畜是在那人马静止不动之处。因而指挥西面沿土拉河布阵的伏军,疾趋往北,一半截噶尔丹的后路,一半去夺他的辎重。

据高向北的绿营兵,一看伏兵发动,阻截敌人的退路,知道收功在即,更为奋发,欢呼猛冲,前后夹击,噶尔丹部下的百战精锐,终于无法支持了,狼奔豕突般夺围而逃。官军连夜乘胜追击,追出三十多里地去。

天明收兵,清查战场,斩首三千,生擒数百人,投降的亦有两千多。俘获的骆驼、马、牛、羊、帐篷、军械,不计其数。还获得了一具艳尸:披铜甲、佩弓矢、长得白皙的阿努阵亡了。

于是皇帝命费扬古清理战场,亲自撰文记载这一次战役,立碑铭功,然后回驾至归化城,慰劳西路凯旋之师,杀羊宰牛,加上关内运来的大批美酒,大飨士兵。俘虏中有个噶尔丹帐下的老乐工,能通汉语,当筵奏技,吹笳献歌,唱的是:“雪花如血扑战袍,夺取黄河为马槽,灭我各王兮虏我使歌,我欲走兮无骆驼。呜呼!黄河以北奈若何?呜呼!北斗以南奈若何?”

大驾在六月间奏凯还京,九月间复又出塞。其时青海回部纷纷输诚,表示愿意与策妄阿拉布坦合力擒获噶尔丹献于朝廷。而噶尔丹走投无路,亦只好派遣使者二度出塞向驻跸归化城的皇帝投降。

这个使者名叫格垒沽英,皇帝告诉他说:“你回去告诉噶尔丹,叫他亲身来投降。否则,我一定要亲自去问他的罪!我在这里行围等你,限你七十天内来回报,过此限期,我就要进兵了。”

格垒沽英自然奉命唯谨。不道有个内务府管御用米粮的包衣,名叫达都虎,贸贸然面奏:“御用米粮快将吃完。”意思是不如早日回驾为宜。

皇帝大怒,因为格垒沽英尚未遣回,听得这话,回报噶尔丹,就可能不把七十天的限期当回事。所以当众宣谕:达都虎摇惑军心,依法处斩。同时表示:“如果粮米将尽,随处可取,何虑之有?真个缺粮,哪怕嚼雪,也要穷追,断断不会回师!”接着又命修筑一条通往迈达的跸路,因为那里有座很灵异的庙,皇帝要亲自去拈香。

事实上,达都虎的话也没有错,缺粮的情况,确已相当严重。时已十一月,天寒地冻,从关内赶运接济,亦很困难。所以全军将士,对皇帝的意向,都有莫测高深之感。

其实皇帝这番做作,完全是表现给格垒沽英看的。等将他遣走之后,复命人跟踪,等确定格垒沽英不会再潜回窥探动静时,随即下令班师。

尽管这样费尽心机,而噶尔丹倔强到底,始终并无投降的诚意。七十天限期一过,皇帝在康熙三十六年二月,复又下诏亲征。

这一次不出独石口,而是渡黄河到宁夏,循河西向北走。这时噶尔丹的部下,已派了他的儿子,献于行帐。从俘虏口中得知,噶尔丹处于掘草为食的困境,想西归伊犁,为胞侄所不容。唯一的出路是,南窜西藏,投奔达赖喇嘛,可是官军扼守甚严,这也成了妄想。

皇帝已经胜算在握,而噶尔丹宁死不降。四月间到了绥远五原县西北的狼居胥山,费扬古奏报:“准噶尔族人来告,闰三月十九,噶尔丹在阿密阿穆塔台地方,饮毒药自尽。他的尸首、他的女儿钟齐海,尚有三百户人口,已经运到。”

于是漠北三汗复回故土,而准噶尔则归策妄阿拉布坦掌握。皇帝也知道他野心未驯,这几年重用他父亲的旧臣七人,招纳流亡,开疆辟土,志不在小。如今乘胜进兵,解散他的部下,改设郡县,并非难事,只是伊犁一带,数千里地广人稀,为收一个小部落,要动用多少人马运粮运械,太不上算。所以划定阿尔泰山以西至伊犁这片土地,为策妄阿拉布坦的游牧之地。

二十年的工夫,策妄阿拉布坦走了他叔噶尔丹的老路,休养生息,日渐强盛,于是先则骚扰近地,终于犯境,有公然反对朝廷的鲜明迹象了。

策妄阿拉布坦垂涎西藏已久,尤其是拉萨。西藏共分四部:康、前藏、后藏、阿里。康早就改土归流,称为西藏。前藏在西藏的东部,后藏居中央,西面就是阿里。拉萨不但是前藏的首邑,也是整个西藏最好的一处地方。

拉萨号称“极乐世界”。没有到过世界最高的这块土地上的人,谁也不能相信,有这样一处不亚江南的胜地:四山环措,一水中流,藏风骤气,温暖宜人。放眼望去,满目青葱,一片良田。到得春夏之交,桃靥吐蕊,柳眼舒青,令人恍然有悟,何以称为极乐世界?

拉萨是达赖喇嘛坐床之地。但此时握统治前藏实权的,本是准噶尔的一个酋长,称号叫拉藏汗,住在拉萨城西北约两里许的布达拉。平地突起的一座山,山上建寺,以山为基,砌石成楼,共有十三层之多,名为布达拉宫,有金殿、金塔,夕阳斜照时,整个布达拉宫看去便似黄金铸成。

在这座金碧辉煌、富丽非凡的布达拉宫里,住着两万喇嘛,但都隐隐听命于拉藏汗。他在年轻时是个英雄,无奈岁月不饶人,如今老了,雄心壮志都消磨在酒杯中,已去死不远,因而才启发了策妄阿拉布坦的觊觎之心。

他手下有个得力的族人名为大策凌敦多布,在康熙五十五年受命领精兵六千,徒步经天山之南,绕过大戈壁,经出美玉的和阗,迤逦往东,昼伏夜行地走了一年多的工夫,才到达西藏边界。

接着翻过昆仑山,往东南方向走,以腾格里海为目标。西藏群山错综,湖泊星罗棋布,不可胜数,最大最有名的,便是腾格里海。

这座大湖长达百里有余,宽只有四十里,水色清黑,与苍穹相似,因而名为腾格里,亦名纳木错。前者是蒙古话,后者方是地道的藏语,但意思一样,都是指天,腾格里海用汉语译意,便是“天池”。

这天池为西藏人视作灵异之地。地在拉萨西北不远,朝拜过布达拉宫以后,往往顺道来到天池,望水膜拜,祈求冥福。

大策凌敦多布,与他的部下,即是由天池突入拉萨,杀掉拉藏汗,俘虏他的家族,搜刮各大寺庙的镇山之宝,送到伊犁。达赖与班禅亦都被拘禁了。

警报到京,召集廷议。群臣多主张明年进兵。但谈到进兵的方略,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以致久久不能定议。

其时皇帝已成竹在胸,要让皇十四子胤祯成此一场他三番亲征、未尽全功的大勋业,所以召集文武大臣做了一番宣谕。

他说:“我亲自综理军务多年,经历甚多,而且也亲领大军出塞定边。如今大家说,明年应当进兵,但又怕路远,粮米难运,这个见解不能算错。但大兵进剿,策妄阿拉布坦势不能挡,必定逃避。那时驻兵围剿,势必牵延日久。粮秣供应,不能不预为筹划。所以明年不必进兵。”

然则明年做什么呢?皇帝指示,尽明年这一年加意耕种,储备粮食。同时准备器械马匹,务求整齐。等一切停当后,后年再行进兵。至于调盛京、宁古塔的兵丁,不妨照旧调发,只是在京城里的劲旅,不妨到后年出动。

不过西藏乞援,不能不理,大规模的讨伐虽尚有待,必要的支援仍旧照行。皇帝命湖广总督额伦特署理西安将军,再调四川、陕西的一部分部队,由额伦特带领相机进援。但额伦特只是驻兵青海的西宁,防敌南下,因而策妄阿拉布坦仍旧得以骚扰西藏,日甚一日。

于是康熙五十七年二月,皇帝决定出兵,但并非出尽了全力,只派出两路人马,一路由吏部尚书富宁安率领,一路由领侍卫内大臣傅尔丹率领,同时命额伦特自西宁出青海支援西藏。

这三路兵自蒙古、甘肃、青海分道西征,到得金沙江上游的木鲁乌苏河,已经接近敌人了。渡河之后,且战且进,对方却且战且退,而实为诱兵之计,策妄阿拉布坦已裹挟了好几万的人,分一半埋伏在哈拉乌苏河。官兵的粮道断绝,相持月余,终于全军堵塞,额伦特阵亡。

消息传到京师,所有大臣无不吃惊,召集廷议时,一反以前的论调,不主进兵。皇帝却大不以为然。

他说:“西藏是青海、云南、四川的屏障,准噶尔部雄视西北,世世成为边患,如果再据有西藏,如虎添翼,不但西面永无宁日,且必有内犯而大动干戈之时!”

于是皇十四子胤祯被封为抚远大将军,视师青海,克日出兵。四川巡抚年羹尧升格为四川总督,仍兼管巡抚事务,作为大将军的主要助手。

发兵之前,皇帝又宣谕:“往年用兵三藩,用兵外蒙,都有不主进兵的亲贵大臣,说得有道理,我无不嘉纳。这一次,我认定非出兵不可,喀尔喀及青海,都已归服。如今策妄阿拉布坦霸占西藏,毁他们的寺庙,欺侮番僧,青海为宗喀巴降生之地,理应奋起讨伐,哪知竟无实心效力的人,实在可叹!我想,人家能够绕过沙漠,受尽千辛万苦,步行一年,到了西藏,难道我们的兵就不能到?如今满汉大臣都说不必进兵,贼无忌惮,煽动沿边部落作乱。那时作何处置?安藏大兵,必宜前进。”

于是分三起发兵,胤祯是第三起,驻扎青海西宁,传谕各部的“台吉”,会议进兵西藏,并送第六世喇嘛入藏,皆无异议。

第六世喇嘛有真伪两位。原来第五世达赖时,大权旁落,以致圆寂之后,朝廷竟不知道,由奸人假达赖名号执掌政权。十五年之后,朝廷诘问,才随便找了个人充数。

这个伪达赖在康熙四十五年,由拉藏汗献送京师,死在途中。于是拉藏汗又立了一个名叫阿旺伊什嘉穆错的人为达赖,仍称第六世,这假中之假的达赖,在大策凌敦多布奇袭拉萨时,被幽禁于札克布里庙。

其时在西康里塘地方,有个人叫索诺木达尔札,生个儿子叫罗卜藏噶勒藏嘉穆错,灵慧非凡,康藏青海各部落都相信他是真的达赖转世,敬礼不绝。拉藏汗自然容不下这个“神童”,决定杀掉他。亏得有人报信,索诺木达尔札背负襁褓中的儿子,星夜逃走。于是青海各部落,上奏朝廷,争论其事。拉藏汗则拉出在后藏的班禅为他作证,说他所立的是真达赖,而且清朝廷颁给全册金印。皇帝为了安抚起见,准如所请。

青海各部落,当然不服,纷纷攻击拉藏汗。皇帝已知真相,特命将此“神童”移居西宁宗喀巴出世的黄教祖寺,由他的父亲养护,如今顺应民意,送罗卜藏噶勒藏嘉穆错回西藏,正式“坐床”成为真正的第六世达赖,青海蒙古各部落,当然要派兵护送。

经过整年的部署,皇帝在康熙五十九年正月,下令分三路进兵西藏。

第一路是由都统延信率领。此人是肃亲王豪格的孙子,算起来是抚远大将军胤祯的堂兄。皇帝并特授予平逆将军的称号,他所带的是青海、蒙古各部落所派来的兵,主要任务是护送第六世达赖到拉萨。

第二路是四川兵,由已授予定西将军、年羹尧所保荐的护军统领噶尔弼率领,从康定出发。

第三路由振武将军傅尔丹率领,自蒙古西行出镇西,至阿尔泰山之南,牵制策妄阿拉布坦的北路。

至于抚远大将军胤祯,则奉旨率领前锋统领皇七子淳亲王的长子弘曙,由西宁移驻穆鲁斯乌苏,坐镇后方,管理进藏的军务粮饷,如当年皇帝亲征,大致只主持大计一样。

出兵时已在夏天,不过高原气候,比较凉爽,只是道路艰难,行军极苦,尤其是四川队伍,自西康往西,万山丛中,羊肠鸟道,崎岖艰险,得未曾有。但前驱的队伍,始终保持着昂扬的士气,这得归功于噶尔弼部下的一员大将岳钟琪。

岳钟琪字东美,原籍甘肃临洮,入籍四川成都。按说他是岳飞的后裔,父名升龙,以平三藩之乱的功劳,当到四川提督。岳钟琪本是捐班的同知,自请改为武职官,一直在四川效力,如今是永宁协的副将。噶尔弼受命援藏,特派岳钟琪为先锋,领兵四千,打前站。

西康中部有个要隘叫作昌都,土名察木多。岳钟琪领兵到此,暂且驻扎。因为由理化到此,全是大路。再往后走,一条是大路先往南,再往西,路程甚遥;一条是小路,也是捷径,即由昌都一直往西,路要省出来一半。不过大路虽远,沿途补给方便;小路则所经之处,绝少人烟,必须自带粮食。岳钟琪早就决定取捷径,预料六十天内可到西藏,所以在昌都备办两个月的军粮。

就在这时候,抓到一名准噶尔派来的间谍。仔细一盘问,才知道大策凌敦多布已分兵迎战,并且煽动康藏边境的番酋,守住一道三巴桥,阻遏清军前进。

岳钟琪大吃一惊。因为这道三巴桥又名嘉裕桥,架在怒江之上。如果断桥而守,无法渡怒江而西,那就只有沿大路入藏,不但费时,而且整个作战计划都要推翻重定了。

经过一番苦思,岳钟琪决定来一次奇袭。选派了三十名敢死之士,都是壮健机警,并通番语的好汉。换上番服,悄然渡江,打听到准噶尔派来煽动番酋的密谍,一共十一个人,住在怒江西岸名为洛隆宗的地方。于是黑夜偷袭,十一个准噶尔人,六个被杀,五个活捉,一网打尽。

到得天明,为首的露出本来面目,用番语宣示:天朝大兵经此入藏,顺者生,逆者亡。番酋大为惊惧,亦无不慑服。岳钟琪很顺利地带着全军进驻洛隆宗,等候噶尔弼到来,再作计较。

噶尔弼已接得军报,星夜行军,赶到洛隆宗会合岳钟琪,向西推进,到康藏边境的嘉黎,又名拉里的这个地方,必须等待了。

要等的是蒙古兵,照敕令应该会师以后,再入藏境。可是岳钟琪另有意见。

“从昌都到此,走了四十几天,所带的粮食只够十几天了。万一蒙古兵不到,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噶尔弼反问一句。

“我想该用以番攻番之计。”

“何谓以番攻番?”

原来拉藏汗的旧臣多人,自拉萨为大策凌敦多布所破,纷纷逃散,潜隐在康藏边界。岳钟琪的以番攻番之计,即是招抚拉藏汗的旧臣,里应外合,攻入西藏。

噶尔弼大以为然,派遣能言善道的使者,秘密跟拉藏汗旧臣中为首的康济鼐与颇罗鼐取得联络。康、颇二人看朝廷为他们复旧主之仇,如何不喜?当即取得协议,召集两千番众,悄然报到,相助进攻。

这时已接到谍报,据守拉萨的大策凌敦多布,已亲领精锐,迎击自青海入藏的延信一路;另遣部下的大头目春丕,领兵两千六百,守住了拉萨北面、拉里正西的各个山口。因为由西康入藏的大路,在拉里南面,而以太昭为康藏明显的分界。由此往西,经金达、鹿马岭入西藏的仁进里、墨竹工卡,便到了拉萨江边,沿江下行经郎渡、东德庆,对岸便是拉萨。春丕心想清军若由大路进攻,一到拉萨江,就过不去,天然设险,无须多防;要防的是北面各个山口。自黑河以南,顺着数下来是:卡尔庆山口、上顺山口、拉庆山口、拉吉山口。山口虽多,但一夫当关,万人莫敌,两千六百人绰绰有余了。

这遇到了很棘手的情况。噶尔弼跟岳钟琪商量,还是要等援军到了方能进攻。

“不!”岳钟琪说,“由此到拉萨,不过十天的路程,一鼓作气,乘胜而下,最好!否则师老无功,便成坐困之局。”

“不,不!从长计议。”

所谓从长计议,就是搁置不议了。岳钟琪大为着急,因为这样蹉跎,即成自误,粮食不足,士气受伤害,不必敌人来攻,自己就垮了。

因此,他在营中公然表示:“事在必行,我以一腔热血,上报朝廷,非出兵不可!”

噶尔弼听得这话,将岳钟琪找了去,责备他说:“你怎么自做主张?你要知道,你这一去,是送死!”

岳钟琪微笑问道:“倘或不死而生,并且大胜,可又怎么说?”

“你说个能生、能胜的道理我听!说得不错,我放你走。”

结果不但放岳钟琪走,噶尔弼自己都领兵跟着他一起走了。不过,还留下若干比较老弱的队伍,驻守拉里,旌旗依然,笳鼓如常,设的是疑兵;大批精锐则自拉里往西南,在从无人迹的万山丛中辟路推进。

走到第八天上午,翻上一座高峰,往下望去,只见拉萨河就在脚下,黄流滚滚,隐约可闻水流湍急之声。再放眼眺望,远处云山缭绕之中,透出一片金光,正是拉萨的布达拉宫。

其时已近黄昏,岳钟琪下令扎营。三更天起身集合,饱餐干粮,吩咐所有的营帐锅碗,尽皆抛弃,随身只带武器,还有一项最重要的装备:羊皮筏子。

于是只凭微茫星月,冒险下山。岳钟琪亲自当先,辨路而行。山径陡仄,怪石嶙峋,倾跌撞伤的不计其数,但没有一个人敢作呻吟。有些失足坠落山涧的,不但没有人管,甚至丧命的是谁都不知道。

于是越走越顺利了。因为近山脚的坡度较缓,而且曙色已露,辨路亦较容易。但越顺利越危险,因为行藏已现,敌人如果有备,紧急集合,拒河而守,便非受困不可!

因此,岳钟琪越益奋勇,由上往下直冲,如飞而下,几乎收不住脚。他亲自选练的五百亲兵,至少有一半紧跟他身边,所以等他到了平地,那两三百亦就接踵而至。

喘息未定,士兵已在岳钟琪的指挥下,往两边拉开,背水面山,望着同伴。岳钟琪便从衣襟中扯出一面绿旗,连连挥了几下。这是一个约定的信号,山路上背负羊皮筏子的士兵,便站住脚,看准方向,将羊皮筏子往下一抛。霎时间,满空飞舞着灰白臃肿的怪物。当然有为树枝杈丫以及崖石夹住,或者已破漏气不能用的,不过抛到平地,完整堪用的,仍有数百具之多。

羊皮筏子是统称,其实有大有小,有牛皮,有羊皮。最大的牛皮船,需用四头牛,断头,截蹄,破腹,挖肉,然后用麻线密密缝好,在烈日下晒干,仍是庞然大物,不过重量是轻得太多太多了。

到临时要用时,就在江边取两根碗口粗的木头,分缚两边,连缀而成长形,再横铺木板,扎缚牢固,就是一条可以乘坐十来人的筏子。推入水中,不用舵,不用桨,但凭一根竹篙,顺流而下,随意所适。当然整体的干牛皮用得越多,越能载重,不过通常四牛的皮船已很够用了。

羊皮船的制法,与牛皮船相同。所不同的是羊身小,羊皮薄,载重轻,所以该用四牛的,至少需用六羊。

另外一种比较简便的制法,名为皮葫芦。最小的用羊皮鼓气,缚在背上,横流而过。但急流之中,羊皮太轻,难以控制,要用比较厚重的牛皮,名为“大葫芦”。甚至以两枚大葫芦联在一起,方足以在湍急的乱流中资以济渡。

清军所携带的,大多数是羊皮葫芦。因为墨竹工卡的江面不算太阔,水流亦不太急,取其轻便,所以使用羊皮葫芦。岳钟琪等噶尔弼一到,随即点了数百人,每人一个羊皮葫芦,你替我缚,我替你缚,很快地准备妥当,可以渡江了。

“将军!我带人过江去了!一定可以得手。只看布达拉宫南北两面有火光,便是大事已定,请将军带兵渡江。”

“好!但愿你马到成功。”噶尔弼在岳钟琪的羊皮葫芦上,拍得砰砰作响,“秋深了,水怕很冷。一得了手,赶紧换衣服,免得受寒致病!”

生死俄顷之际,絮絮做此叮嘱,仿佛多余。但岳钟琪却是暖在心头,感于至深的信任爱护,更激发了无比的勇气与信心。

“多谢将军,钟琪自知当心,请静候好音。”

说完,往河边疾行,头也不回地跳下水去。霎时间只听“扑通、扑通”乱响,数百健儿一齐跳入拉萨河中,在昂扬的士气之下,没有人想到河水温凉。只是时序入秋,风从雨至,这顶头的逆风,使得渡河不甚顺利。

岳钟琪心里有些着急,因为奇袭成败的关键,就在抢得快,出其不意,乘其不备,方能手到擒来。倘或渡河的时间一长,对方得以集兵,等在河边,岸都上不去,还说什么夺取布达拉宫?

这非改变方法不可,心里正在这样想,发现有些识水性的兵,顺着河水,往下游淌得极快,但顺势而划,渐渐地靠近西岸。这一下恍然大悟,原来不能横渡,要斜着游过去,就力半而功倍了。

于是,他在水中旋过身子来,高举右手挥了几下,然后又转身顺流而下,乘势往西,很快地河岸已近。探头望去,岸上拖曳着黄色长袍的喇嘛,四散奔跑,不由得心头一喜,因为这乱糟糟的情形,充分显示,对方并无防备,可以兵不血刃而定。

想到这里,勇气大增,游到岸边,攀缘而上,反身拉起在后的士兵。这样彼此支援,很迅速地集中了全队,拉开一条阵线,各人亮出白刃,待命厮杀。

预先选定的一名懂得藏语的亲兵,此时以洪亮的嗓子,使劲喊道:“大小第巴听着,朝廷特遣大军来援西藏!西藏是西藏人的西藏,一齐起来,打倒准噶尔的人!”

此言一出,拉藏汗的旧臣,特别是经康济鼐、颇罗鼐预先秘密通知的人,在辨明了岳钟琪与他部下的身份以后,群起响应。一片鼓噪之声:“打倒准噶尔,打倒准噶尔!”

接着,便见喇嘛们四处寻觅,但也有人张皇奔走。显然,是准噶尔人逃命要紧。岳钟琪更不怠慢,命那亲兵又喊:“顺朝廷的人,赶快上来接话,立下功劳,重重有赏!”

“我不要赏,只要大策凌敦多布的命!”有个身材魁梧的喇嘛,一面说,一面跑,乱舞着双手,直到岳钟琪面前站定。

通过亲兵的翻译,岳钟琪问道:“布达拉宫,可有敌人在内?”

“有!不多。”

岳钟琪心想,布达拉宫内的准噶尔人虽不多,但所据之地,坚固过于寻常的城堡,倘或负隅固守,哪怕有上万人进攻,亦未见得能打进去。为今之计,唯有智取,不能力敌。因为一吃了败仗,此番如从天而降的慑人气势,就会一扫无余。本地的喇嘛及土著,信心一失,大事就不可为了。

于是,他说:“你看这布达拉宫,金碧辉煌,如果攻成断垣残壁,岂不可惜?”

其时他们的位置,是在布达拉宫之东,身后山上,朝阳甫升,照得布达拉宫一片金光,耀眼生花。那喇嘛回头看了一下,不由得便脱口而答:“是的,太可惜!”

“大皇帝有命,三路入藏的王师,无论哪一路,先到拉萨,务必以保全布达拉宫为必不可违的军令。你再看!”岳钟琪回身向山上一指。

山上只有东升之日,那喇嘛只觉阳光刺限,茫然莫辨景物,便即问道:“看什么?”

“山上有一尊红衣大炮,对准了布达拉宫,只待我的通知,便即发射,炮子居高临下,威力特强,不难将布达拉宫轰坍!宫内的喇嘛们,都是善良之人。只为有少数准噶尔人在,以致玉石俱焚,更为不忍。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将军的意思是要我们设法自己擒获准噶尔人来归顺,就不必再开炮了?”

“一点儿不错!”

“这容易,我去跟他们商量。”

岳钟琪看他的脸色淳朴憨厚,是可以信任的人,便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罗丹布吉。”

岳钟琪转脸对亲兵说:“罗丹布吉,你把这个名字记住!”

那亲兵很机警,随即对罗丹布吉说道:“将军命我把你的名字紧紧记住。将来要叙你功劳,奏请皇上重重赏赐。”

“我不要别的赏赐,只求将军在擒获的准噶尔人之中,让我挑一挑,其中有四人,卖给我,随我处置。”

“这是为什么?”

“是我的杀父仇人。”

“好!”岳钟琪很郑重地允许,“我一定让你如愿。”

罗丹布吉即时浮现了憨笑,“请将军等一等。”他说,“我去找一个人来跟将军见面。”

其时,喇嘛们都在远处观望,一看罗丹布吉走了回去,纷纷迎上来探询究竟。罗丹布吉匆匆说了经过,喇嘛们便都抬头探望,显然,都是在看山上的红衣大炮。

岳钟琪心里有些嘀咕,因为这是适逢日出所使用的一个障眼法,如果迷目的朝阳再往上升,看清楚山顶上的情形,大话一挑穿,形势又会起变化。不过此时不宜有何行动,也不能做任何行动,唯有盼望罗丹布吉赶快回来复命。

幸好,罗丹布吉很顺利地找来一个高年的喇嘛,岳钟琪看他经行之处,喇嘛们让路躬身,神态恭敬,知道这是个有地位的大喇嘛,心便放下了一半。

果然,那高年喇嘛的职称名为“仓储巴”,是管刑名钱粮的行政官,名叫札隆布,对布达拉宫内的喇嘛颇有号召力。

“请问将军,”扎隆布一开口就问,“宏法觉众第六世达赖喇嘛何在?”

“宏法觉众”是皇帝对新达赖的封号,岳钟琪听他这样称呼,便知他忠于朝廷及新达赖,当即答说:“正由平逆将军延信,率领青海、蒙古各公吉,护送入藏,已经在路上了。”

“抚远大将军呢?”

“驻扎在穆鲁乌苏河口。”

穆鲁乌苏河仍在青海境内,不过已在西宁以西,昆仑山与巴颜喀拉山之南,为长江的上游。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胤祯是奉旨移驻,以便居中指挥,但札隆布却有怀疑。

“何以不是大将军亲自护送入藏?”

这仿佛有着怀疑胤祯轻视新达赖之意,岳钟琪便即解释:“朝廷为顺应民意,特遣三路大军入藏。粮秣供输,兵略指挥,皆非大将军总其成不可,因而奉旨移驻水陆要冲,能兼顾北、中、南三路的穆鲁乌苏河口。”

“噢,”札隆布又问,“北路是哪位将军率领?”

“是两位将军,一位额驸。”

北路的两位将军,一个是振武将军傅尔丹,一个是靖逆将军富宁安。额驸叫策棱,是元太祖的嫡系子孙,姓博尔济吉特氏,世居蒙古喀尔喀。

喀尔喀本只有三个部落,即是“漠北三汗”。但策棱的曾祖图蒙肯,由于遵奉西藏黄教为达赖所欣赏,因而扶植他另成一个部落,号为赛音诺颜。在札萨克图汗之东,土谢图汗之西——图蒙肯本是土谢图汗诺诺和的第四子。

及至噶尔丹进犯喀尔喀,策棱与他的弟弟恭格喇布坦都还是不满十八岁的少年幼童,由他们的祖母携带着,吃尽辛苦,辗转逃到归化城,觐见皇帝。

蒙古的博尔济吉特氏,是清朝的国戚,太宗、世祖两朝的后妃,出自这一族的很多。虽然那都是科尔沁部的女子,但总是出于博尔济吉特氏。为此皇帝对这两个劫后孤儿,另眼相看,派人送到京师,在后宫教养。康熙四十五年,并且赐婚皇十女和硕纯悫公主与策棱。

尚主的策棱,照例援为和硕额驸,并赐贝子品级——比公爵更高一等了。

皇帝对这个爱婿的期许远大,所以在康熙五十四年,就派他回蒙古,出北路防御策妄阿拉布坦。他到底是土著,对蒙古的山川险易,了解极深;又善于练兵,亲自训练了一千健壮,作为亲兵,每次出猎,亦以兵法部勒,所以从军虽不久,威名已经大震。由蒙古到青海,无不知赛音诺颜部,出了这样一位少年英雄。

札隆布听说策棱亦在北路,更为欣慰。原来,他早有光复布达拉宫之志,平时密密布置,安排下好些人,分布重要所在,只待他一声号令,随时可以起事。可是他有顾虑。

他的顾虑是,朝廷的力量不够,不能一举肃清准噶尔,则不论策妄阿拉布坦,或者策零敦多布卷土重来,那么所受的荼毒,将不知过于往昔几倍多。

再一个顾虑是怕朝廷为德不卒,名为安藏,只是将达赖送到,便即撒手不管。或者皇帝的本意可感,而奉命安藏的大员,畏难怕事,敷衍塞责,亦不能不想到发现这样的情形以后,所产生的严重的后果。

如今听得朝廷三路大兵的部署,以及岳钟琪那种坚毅诚恳的态度,所有的顾虑,自都消失。当即换了一副脸色,殷殷致谢之外,很认真地说:“将军,你能领兵渡过拉萨河,就算已经成功了。不过成功以前,亦可能马上遭遇失败。”

“这是怎么说?”岳钟琪很率直地笑道,“此刻时机紧迫,工夫不容丝毫浪费,请你实言相告。”

“是!说得是!”札隆布说,“将军,布达拉宫归我,拦截策零敦多布的人,归你。”

这话简洁清楚,责任分明。岳钟琪颇为欣赏,但更重视。因为就在与札隆布这短短的片刻接触之中,他已了解了整个情势,札隆布并不是不能收复拉萨与布达拉宫,只是有难以为继之苦。倘无后顾之忧,必收先驱之效,此刻所问的一句话,如果有满意的答复,那就真的如他所言,一渡过拉萨河,就算是成功了。

岳钟琪知道,策零敦多布派为留守拉萨的首脑,名叫春丕,但有多少实力,驻扎何处,并不清楚,何能贸然应诺?

同时又想,看罗丹布吉与札隆布都不是奸诈之人,可以相信他们决非借故拖延,为春丕行使缓兵之计。但这两个人不一定通晓戎机,不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以为春丕不在本地,不妨从容谈论。殊不知用兵之要,即在争时。也许就在这谈话之间,春丕已经得到消息,发兵来攻。总而言之,事情必须立刻有所决定。当然,最好是札隆布即时就能把布达拉宫控制住。只要拿下布达拉宫,他自信已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话虽如此,他也不能不明情况,就一口应诺。然而也不能开口探问春丕的情况,怕札隆布心里会想:原来你对敌人的情形,根本不明,何能克敌致果。那一来信心减低,更会踌躇。

略想一想,他这样答说:“好!一言为定。不过,春丕的情况,我知道的一定不如你多,你看,我应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你应该怎么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春丕没有想到你会从这条不能行军的小路来,他只守住了北面的各个出口。”

一听这话,岳钟琪又惊又喜。到这时候,不必有顾忌了,坦率问道:“他有多少人?”

“二千多,三千不到。”

“扫数都派出去守山口了?”

“还剩下些。”

“有多少?”岳钟琪问,“剩下来做什么?”

“剩下来大概两百人,都不是好兵,让他们留守而已。”

“原来如此!”岳钟琪有了把握,又一反自己的想法,认为不必过于仓促,还是了解情势最要紧,所以又问,“他倒不怕你们在这里会起事,敢只留下两百老弱残兵守拉萨?”

“这——”札隆布看着他喊一声,“将军!”

看他脸色有异,岳钟琪答说:“有话尽请直言。”

“我不知道你问这话的意思。我觉得此刻不是细谈春丕的时候。”

“噢,”岳钟琪歉然笑道,“是我的不是!不过两三千人,足足应付得了,你请放心。我了解得越多,越有把握。”

“这话也是!”札隆布的态度显得更合作了,“准噶尔人最奸诈,也怪我们自己不争气,有人甘心通敌。春丕就利用这些奸细,做他的耳目,以为拉萨一发生变乱,通个信给他,回师镇压还来得及。”

情况都很清楚了。岳钟琪认为无须再问,唯一要做的事,便是即速部署向北进击的行动。他要求札隆布派一名向导,而且希望就由罗丹布吉担任。

“我不但派他做向导,而且派他做我们之间的联络者。”札隆布说,“将军,我们各遵约定。请你带队往北去对付春丕,拦住了他,这里你就不用管了。等你打败了春丕,回到拉萨,我在布达拉宫为你庆功。”

这是表示,不让岳钟琪在这里插手,只要他作前驱去拦截春丕。倘或凯旋,札隆布踞布达拉宫相拒不纳,进而相攻,岂不是先受他的利用,后中他的计。

这是很难决定的一刻,但看到罗丹布吉脸上憨厚的笑容,再回想与札隆布的对话,怎么样也找不出他有奸诈的片言支语,因而毅然决然地说:“我一定会到布达拉宫来赴你的庆功宴。不过,要请你替我准备干粮,越多越快越好!”

“当然,理当供应。”

于是,札隆布指定布达拉宫东北的色拉寺,为大军驻扎之地。岳钟琪依照约定,燃火通知噶尔弼率众渡河,在色拉寺整顿队伍,筹集粮秣,罗丹布吉非常卖力。这样到得第三天,拔队向北,在一个名叫羊八井的地方布了防线,反客为主地扼守要隘以逸待劳,准备拦截春丕的部队。

他的想法是,春丕的阵线拉得很长,而散布在山区之中,补给不便;在得到大军已到拉萨的消息以后,必定回师猛扑,至少要打开一条出路,才不致因粮尽被困。所以守住羊八井,截断春丕的粮道,便足以致他的死命。

中路,延信护送新达赖入藏的行程,异常艰苦。

由西宁往西,便是青海。所谓青海是一个方圆两万里的咸水湖,亦就是一个绝大无伦的盐池。一行由青海北面,绕湖而西,到得青海尽头,有一条大河,名为布喀河,接到谍报,策零敦多布已在河西布下阵势了。

“来得好!”延信大笑,“就怕他不来!”

原来这一路往西是烟瘴恶水,从古少行旅的绝域。尤其气候之坏,无以复加,像这样的初秋,中午穿薄棉,早晚必着老羊皮袄,七月见霜,大如鸡蛋的冰雹,说来就来,从西宁到此,已遇到过两次,打伤了好多人马。至于风沙不断,烟瘴弥漫,更不在话下。

延信早就在盘算,天时、地利,如此恶劣,几千里跋涉已不知如何艰辛,还要不断防备准噶尔侵袭,这样天天提心吊胆,用不到多少日子,士气就要崩溃。所以最好的策略,是找到敌人,将他们引来,速战速决,一举聚歼,安心上路,才能集中全力,应付道路的艰难。

是这样的想法,当然欢迎策零敦多布来挑战。当即派人召请随同护送新达赖入藏的青海、蒙古各部酋长,集会商量破敌之计。

延信的部下,是以青海的部众为主力——青海与蒙古、准噶尔一样,各部落的酋长,都是元朝皇室的后裔,一向分左右两翼。

清朝开国,青海两翼最为恭顺。因此两翼的“汗”都被封为亲王,所辖各小部落的“台吉”,封为贝勒、贝子。这一次最忠于朝廷的达什巴图尔亲王,遵从皇十四子抚远大将军的约定,亲自率领部下五台吉,集兵三万五千,听从延信的指挥。此外蒙古及绿营共一万五千。延信有五万人可用,自然不把策零敦多布放在眼里。不过,他亦不敢轻敌,集议之时,先虚心向达什巴图尔请教。

“不必客气!延将军,”达什巴图尔答说,“行军作战,号令必须齐一。我听延将军的调遣就是。”

“既承亲王谦辞,我就僭越了。”延信随即将他希望速战速决的想法,很透彻地做了一番讲解。

这当然是一个能够获得一致支持的策划。不过,作战不能有后顾之忧,如今达赖在军中,必得分兵保护,行动亦受拘束,达什巴图尔认为这一局必须筹妥善之策。

“亲王的见解高明之至。”延信衷心同意,“请大家出主意,只要妥当,我无不听从。”

“将军!”默尔根台吉问道,“卑禾羌海偏西有个海心山,你可知道?”

“卑禾羌海”就是青海,蒙古人则称之为科科诺兰。延信点点头答说:“我知道青海之中好几个小岛,以海心山为最大。”

“不但最大,也最好。是蛮瘴中的乐土,树木青苍,风景绝佳。海心山上有好几个庙寺,不如送达赖暂且在那里安床。等打退了策零敦多布,再去奉迎。”

“这个主意好!”延信问道,“各位以为如何?”

“确是个好主意。”达什巴图尔说。

延信心想,新达赖的安全固不能不重视,达什巴图尔也是个紧要人物,万一有何差池,责任甚重,因而顺理成章地说:“我想就烦亲王陪达赖到海心山暂住,静候捷报,请勿推辞。”

达什巴图尔看一看他的脸色笑道:“莫非将军以为我老了,上不得战场?”

“哪里,哪里!亲王老当益壮,我是最佩服的。不过,尊敬达赖,我想该由亲王相陪。”

听他言词恳挚,解释的理由也很站得住,达什巴图尔领受了好意,深为感动,当即表示接受。

“那么,我就将达赖郑重托付给亲王了!”说罢,延信起座长揖。

这一下,更是面子十足。达什巴图尔还礼以后,对五台吉有番话说。

“罗卜藏,你们听好了!”

达什巴图尔的长子叫罗卜藏丹津,他这样指名称“你们”,自然是包括青海五台吉在内,所以都跟着罗卜藏站了起来听训。

“天朝大皇帝,恩泽如天之高,如地之厚,如今派延将军护送达赖安藏,顺应青海蒙古子民的意愿,我们当然要效前驱。延将军亦是金枝玉叶,肃亲王的孙子,当今皇帝的胞侄。你们都看到的,体恤我上了年纪,不让我亲当前敌。这样殷厚的情意,我实在感动。为人当知恩图报,你们应该感激延将军,格外奋勇!这亦是替我、替青海争气。”

“不敢,不敢!”延信逊谢,“亲王言重了!”

“你们还不向延将军道谢!”达什巴图尔叱斥着。

于是由罗卜藏领头,向延信行礼。但延信却忽然觉得不乐,因为他在无意中发现罗卜藏眼神闪烁,带着点悻悻然的表情,心里在想,这个人,可得好好防他。

将达赖与达什巴图尔送到海心山以后,延信决定立即动手。但由东往西,一直到柴达木盆地所设的“军台”,不断派人来报,策零敦多布在构筑防御工事,似乎有挡路坚守的模样。倒使得延信有些着急了。

细细研究下来,共有三策破敌,一是硬攻,二是奇袭,三是诱敌。他无法确定哪一策最好,便又召集部将共议军情。

“自然是硬攻!”罗卜藏说,“天朝大军,兵精将猛,怕什么?”语气与神态,都带着讥刺的意味。

延信声色不动地在心里盘算,这人虽意存轻视,但也不能说他的话错,声势夺人,亦是用兵的一法。

尽管也有人赞成诱敌之计,而延信毕竟作了硬攻的决定。这等于是接受了罗卜藏的挑战。有些看出了其中曲折的,都默默地在注意,要看延信是如何硬攻。

很快地看出来了,延信是以军威慑敌之胆,先派出先锋两队为斥候,相距三五十里,大军接续前行。首先是平逆将军的大印与王命旗牌,由亲军校捧着,在两行执旗的马队护送之下,作为前驱。接着是大纛旗高举,护纛的精锐,刀出鞘,弓上弦,目不斜视。跟在后面的是将军的属官,文武皆有。间隔一大队人马以后,是将军的辎重,有马有骆驼。然后是骑步相间的各种作战队伍。延信亲自督队,左右亲军夹护。但见遍野刀光旗影,绵亘数里,军容真个如火如荼,壮观之极。

果然,军台报来,策零敦多布的阵地,乱纷纷地已露怯意。延信由于先声夺人,更增信心。下一天便命罗卜藏率队出击。

“台吉,”延信在颁令之前,先有一番话说,“我久闻你智勇双全,这破敌的第一功让给你。不过,凡事不可强求,胜败亦兵家常事。倘或出师不利,你须记着,我领大军为你全力后援。你不要做出了让我对不起亲王的事来!”

意思是罗卜藏如果兵败不退,以致阵亡,便是他对不起达什巴图尔。

这些话看似体恤,其实却在激将。罗卜藏心里很不舒服,立意要争一口气,所以冷冷地答说:“请将军放心,我还不至于败给策零敦多布!”

“切切不可轻敌!”延信仍然诚恳地叮嘱,“胜了不可穷追!孤军深入,兵家大忌。”

这一次不言败而言胜,罗卜藏心里比较好过些了,答一声:“理会得!请将军看我明天一早破敌。”

第二天黎明时分,罗卜藏带着他所属的三千人,扫数出动。排面拉得极宽,所以在后面的大军,只在漫天烟尘中,听得万蹄奔腾,如夏日荷塘急雨,那喧哗之声,令人兴奋不已。

等尘沙稍定,延信随即下令,派黑龙江马队埋伏接应,如果罗卜藏败回,先不必拦截敌人,等全队皆过,断他们的归路,逆向进击。

黑龙江的马队都属于满洲索伦族,世居黑龙江两岸,以渔猎为生,还是半开化的野人,但强弓善射,勇猛绝伦,而且说一不二,最忠实不过。领队也是索伦人,官拜副都统,名叫虎尔木,领了将令,随即出动,照计行事。

接着延信又下令警戒,调集所有的火枪营,置于前列,压住阵脚。部署已定,传令召骁骑校椎椎进见。这椎椎是蒙古人,名字念作“吹吹”。其名甚怪,其人更异,身不满五尺,长了一对碧绿的眼睛,与一身又长又黑的汗毛,像一头猩猩。此人被延信视如至宝,因为他有三项人所难及的长处,对于行军作战,帮助极大。

第一项长处是目力特佳,登高望远,三十里外像羊这么大的东西,就能辨识无误。不过,这项长处在西洋的望远镜传入中土以后,比较不太重要了。

第二项长处是记性过人,不论什么人,不论什么地方,只要见过到过,就再也不会忘记。哪怕是变了形,也逃不过他那一双碧绿的眼睛。因此每逢抓到谍探奸细,都要请他来看一看,他一眼就能断定,此人在何处见过,当时是何神态,着何服饰,甚至能指出此人是否经过化妆。这虽难能可贵,但用处不大。在塞外行军或者风沙骤起,凭空添了许多沙堆,或者大雪纷飞,弥望皆白,没有山川树木,更无人家楼阁,可借以辨识方向,非迷路失道不可。但有椎椎在就不必担心了。

第三项长处,在紧急时,可保一军之命。原来椎椎不但目明,而且耳聪。沙漠中皆是伏泉,遇到缺水,全军皆渴,几乎要疯狂时,只要椎椎骑着马在周围找一找——以耳贴地,细听片刻,总能找出泉水来。

如今延信要借重他的是第一项长处,登上高处,看一看罗卜藏的动静。椎椎欣然领命,并且作了约定,身藏三面旗子,胜为红旗,败为白旗,不见踪影则为黑旗。等他策马出阵,延信又派出骑哨,两人一队,一里一站,一共派出去六十个人,回来了十个,知道椎椎已在二十五里以外了。

到得日中时分,只见两匹黄马绝尘而驰——是最后一队骑哨传信来了。

延信得报,出帐立等。骑哨一到,滚鞍下马,气急败坏地大叫:“白旗!白旗!”

罗卜藏出师不利,却不知他是力拼还是败回,这只要看椎椎是不是马上回来,便可以知道。

当然,延信是要做罗卜藏败回的准备的,因为这一下等于实现了诱敌之计,反败为胜的大好良机,岂容错过?

当即下令,前队仍以火枪保护大营,压住阵脚;中队、后队迅即向两翼疏散,等索伦人绝了敌人的归路,估计罗卜藏会回师反扑时,两翼即向中间收束,完成包围,聚而歼之。

不过,右翼的兵力较为单薄,延信准备敌人可由此突围。围城必留缺口,是稍知兵法的人都了解的,否则就逼得对方拼命到底,固守不下;相反有个缺口留在那里,恰好助长了他的贪生之念,便无恋战之心,更易得手。

延信对诱敌之计,考虑过很久了,认为围城如此,围人亦复如此,所以调兵遣将时特意在右翼示弱。

但在示弱的同时,亦打了个如意算盘。想法是从《三国演义》上来的:从延信的曾祖父——太宗皇太极在位的年代起始,便拿这部小说视作兵法,特别译成满文,分发到八旗去研读。延信亦曾熟读满文《三国演义》,想到赤壁鏖兵,诸葛孔明遣关云长华容挡曹的故事,认为不妨师其意而略加变通,事半而功倍,很值得一试。

他的想法是,敌人被诱入伏,在四面合围之下,必定向阻力较少的右翼突围。官军自东往西进击,右翼是在北面,敌人由这方面夺路而走,回老巢也近些,所以论势论理,乃至于论情,都以冲破右翼为上策。既然如此,何不在他们必经之路上设伏?

打定了主意,延信找向导来细问了山川、道路的艰险难易,决定派亲兵等候在一处必经的山口,待敌人夺围成功、喘息未定之际,迎头痛击。

部署甫定,椎椎疾驰而来,身后跟着二十多人马,所有的骑哨都自动撤回来了。

“怎么样?”延信直迎到马头前,“敌人有多少?”

“一万有余。”椎椎气喘得很厉害,所以答语简单,无法多说。

“罗卜藏呢?损失重不重?”

“不重。几乎是全师而退。”

“噢!”延信不解,“既然没有什么伤亡,何以撤退?”

“我不知道。”

延信心想,这话问得确似多余,便问敌人的距离。

“很近了。”

“有二十里路没有?”

“那差不多。”椎椎喘息已定,接着往下说,“青海台吉打得很好,忽然就往后退了。看来罗卜藏是有意取败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椎椎忽然凝视着延信,仿佛有难言之隐似的。

“说嘛!尽管实说。”

“我不敢说。”椎椎使劲摇着头,“那是绝不会有的事!”

“什么事绝不会有?”

“将军,”椎椎翻着他那双碧绿的眼睛,“你请试想,罗卜藏还能引着敌人来冲阵吗?”

一听这话,延信大惊,不过脸色却还平静,“好吧!”他说,“你又立了一功。请先回帐休息。”

“是!”椎椎行了礼告退。

延信却认为椎椎的忠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凝神细想一会儿,认为罗卜藏有趁火打劫的企图。

原来罗卜藏本就对延信不满,及至领兵出发,在马上思量,败既不愿,胜了不能穷追,就无法大获全胜,也没有什么意思。这个仗打得窝囊,越想越气,便起了个不顾大局的开搅捣乱的心思。

他的做法是,与敌甫一接战,便全师而退,引敌来冲阵,如果廷信抵挡不住,是咎由自取。反正他是奉了将令的,情形不妙,不妨撤回,并无战败之罪。如果到时候看情势于己有利,更不妨挥师回攻,由败而胜,也是一场功劳。

但是大策凌敦多布,亦很机警,怕中了埋伏,追了一阵,下令收兵。罗卜藏便又转回去攻击,杀声震天,夹杂着各种刻薄的辱骂。等对方回身一挡,他却又赶紧撤退。如是三次,撩拨得大策凌敦多布怒不可遏,便将计就计,选派精锐,绕道到罗卜藏的后方,去截他的归路。这一着很厉害,却不知延信军中有个异人在。

延信接得椎椎的报告,本以为罗卜藏很快地就会赶回来。谁知左等右等等不到,心知情势有异,罗卜藏不是已经反扑,便是被围,因而又命椎椎照老法子去侦察。

这一次椎椎是特派第一队的骑哨,直接来向延信报告,只有八个字:屡进屡退,实力无损。延信细细研究,大致了解了罗卜藏的用意,越发加强戒备,以便等罗卜藏引得敌到时,可以聚歼。

转眼间,太阳已经偏西;但见夕阳里一骑飞驰,起先只是一个小黑点,眨眨眼之间,已能辨形,矮小如猴,必是椎椎。他亲自来报军情,可知情势严重,延信便亲自策骑迎了上去。

两马相遇,各自勒住,椎椎跳下马来,廷信亦即下马,走到一处,椎椎说道:“敌人另外派了一支兵,绕道而来,怕是来截罗卜藏台吉的归路!”

“噢!”延信问道,“有多少人?”

“约莫一千五百。”

“在哪个方向?”

“右面。”椎椎指着右前方说,“离罗卜藏台吉侧面,只有里把路。”

“你看到黑龙江的马队没有?”

“看到了。”

“他们在哪里?”

椎椎将身子转过来,往北面一指:“十里之外。”

“如果他们往南来遮挡,能拦住那一千五百人吗?”

椎椎想了一下说:“要快。”

“当然要快!”延信接口说道,“你的判断不错,他们是来截罗卜藏的归路,幸亏让你发现了,还来得及对付。”他又问说:“你的马快不快?”

“快虽快,不及将军的马快。”

“你骑我的马去。请你通知虎尔木,立即南下迎敌,我另外派人增援。”延信又说,“这本不该是你的差使,不过派别人去,一怕找不到虎尔木,二怕说不清楚,只好请你辛苦一趟。”

“这也无所谓!”椎椎从延信的护兵手中接过缰绳,不由得笑逐颜开。因为延信的坐骑是一匹异种名驹,雪白的毛片上,散布着好些制钱大小的红点子,大概是所谓“纯驷”的白马与胭脂马交配而生的名种。延信有个幕友,替它起的名字跟它一样漂亮,叫作“桃花浪”。

桃花浪不但漂亮,而且跑得快,不但跑得快,而且通灵性。有主人在,它如何肯让人骑。尽管椎椎通骑术,也制服不住它,乱踢乱咬,像匹野马。

“乖!”延信走上去拍拍马股,“别撒野了!快送了椎椎去,也记你的大功,给你酒喝。”

原来桃花浪也会喝酒。每逢它奔驰格外出力,回到槽上,必得在水中加少许白干,气力才恢复得快。

说也奇怪,经延信这样拍马屁抚慰之后,桃花浪帖然就范。不过仍然淘气,等椎椎一跃上马背,立即一冲而前,亮开四蹄,如飞而去。亏得椎椎机警,一把死抓住它的鬃毛,才没有被掀了下来。

马快路熟,骑术又精,真是眨眨眼的工夫,便发现了黑龙江马队派出来的警哨。椎椎生具异相,全军皆知,所以不须盘诘,很快地找到了虎尔木。

听得椎椎所传达的延信的命令,虎尔木大感兴奋,立即下令集合。

但沙漠辽阔,随处都是大路,要怎么样才不致错失,恰好截住,是个绝大难题。这就又要靠椎椎的奇能了。

行军原有伏地听声的法子,不过在沙漠中,只有像椎椎这样的异人,才能用这个法子。

他将身子伏了下去,右耳贴地,听了好一会儿,一跃而起,向虎尔木问道:“可有罗盘借来一用。”

“有,有!”虎尔木将随身携带的一个精巧小罗盘,递了过去。

椎椎面北而立,身子左右移动,看罗盘指针笔直下垂,指着正南方向,确定了自己面向正北的位置,方招招手将虎尔木唤过来,指点敌人的方位。

“你看,对方由西往东,是在西北西的位置,距离大概十五里。”

“只有十五里,那不很快就到了吗?”虎尔木说,“待我领着弟兄迎上前去,给他来个迎头痛击。”

“那是你的事!”椎椎笑道,“不过,对方要拦的不是你!”

虎尔木被提醒了,“你是说,对方发现我们,不会接战,会——”他问,“会转而向北,去拦截罗卜藏?”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虎尔木想了一下说:“你的顾虑不错!我大可以逸待劳。”

左前方大概三里以外,有个沙堆,虎尔木领着他的部下,就埋伏在沙堆后面。

椎椎认为他的部署很妥当,便跨上桃花浪,很快又回到了延信身边。

天色快黑了,大策凌敦多布颇为困惑。照道理说,对方的归路已断,不是四下溃散,便是回师反扑。谁知追了几十里下来,遥遥望去,对方仍是保持着完整的队伍,怎么样也看不出有受惊的迹象。莫非没有拦住?

倘或未曾拦住,自己一味穷追,变成孤军深入,犯了兵家的大忌,也许伏兵已绕道到了敌后,腹背夹击的机会,随时可以到来。如果自己撤兵而回,则派出去截敌的一支人马,即成对方夹击的目标。这一出一入,关系太大了。

大策凌敦多布始终踌躇不决,但马蹄甚疾,这样蹉跎着,不知不觉又追下十几里路去。转过一个沙堆,在身后都兰山巅余晖照映之下,隐隐发现五色旗影。蓦地醒悟,不由得大惊失色——怕已入伏了!

于是他立即勒住了马,从随从手里夺过一具笳角,面向着都兰山的残日,呜呜地吹了起来。这是后队改为前队、迅速撤退的号音。

五千人马,乱成一片,原地打了几个转,终于一起往西,在归途上疾驰而去。走出五六里外,只见南北两面,旌旗飘拂,万马奔腾,往后回顾,似乎罗卜藏又赶上来了。三面受敌,唯有全力而冲,希望在对方南北两面伏兵未会合以前,逃出“袋口”。否则就等于被封在口袋中,将有全军覆灭之厄。

就这时,只见迎面又有一路人马。滚滚而来,大策凌敦多布倒是一喜,只当去拦截罗卜藏归途的那一千多人回师相救,心里这样想着,不由得勒一勒缰绳,为的是让马蹄稍缓一缓,好看个仔细。

急切间哪看得清楚?金红色的残晖,正面射来,耀眼生花,望出去是人是马,无非一片黑影。而就在这眨眨眼的工夫,情势已经大变。不但清兵的左右两翼,已将会师,而且发觉迎面冲来的竟是敌人——虎尔木的马队,退敌功成,收军回营,恰好填补了正面的缺口。

大策凌敦多布心知已经入伏,对光作战,视线不佳;入敌阵地,虚实不明;三面被围,寡不敌众,天时、地利、人和,都处劣势,看来只有突围逃命了。

念头在转,身子也转了。大策凌敦多布心想,清军都调遣在外,后路空虚;刚才诱敌的那支兵,追追打打逃逃,也是疲惫之师,不足为惧,倒不妨假夺围以冲阵,说不定活捉延信,或者俘获了新达赖,挟为人质,则反败为胜,指顾间事。

起了这个侥幸的念头,顿觉精神一振,一叩马腹,往前直冲,口中大喊:“杀啊,杀啊!”

这股重来的余勇,一开头倒也气势惊人。无奈延信胜算在握,十分沉着——看敌人冲了过来,第一道命令,稳守阵脚,不准妄动;第二道命令,前列的弓箭手,单腿跪地,扣弦待命;第三道命令,火枪营与硬弩间隔排列;第四道命令,头通鼓开枪,二通鼓射弩,三通鼓放箭。

部署已定,将椎椎找到身边问道:“你知道不知道,火枪、硬弩、弓箭能打多远?”

“当然知道。”

“好极!请你司鼓发令!”

椎椎欣然应命。他那一双明察秋毫的碧眼,见光不畏,向前看得非常清楚。预先估计好三条界线,等大策凌敦多布冲到第一条界线,立即将高举着鼓槌的手往下一落,二十来面大鼓一齐惊天动地似的响了起来,洋枪开火乒乒乓乓地,只见对方人仰马翻,队伍大乱。

大策凌敦多布却不顾一切,依旧冒死前冲,到得第二条界线,硬弩又在椎椎的鼓声指挥之下,一排一排地射了出去。

这时三面合围的清军已经赶到,正好截住往回逃命的敌人而回阵休息的罗卜藏,见此光景,岂肯不凑这个热闹,自失立功的机会?斜刺里领兵冲来,前后夹击,使得最后预备着的弓箭手,竟无用武之地了。

杀到天色已暗,告一段落,延信吩咐收兵,清点战果,敌人死伤两千有余,投降的亦有三千,自己这面的伤亡,只一百多人,可说大获全胜。美中不足的是,策零敦多布趁黑逃掉了。

论功行赏,连罗卜藏也有份。在他自是却之不可,但未必觉得受之有愧。

部署稍定,并派向导随同先遣部队探明了路程,延信奉迎达赖六世,继续向西藏进发。一路行去,一路不断有谍报到来:策妄阿拉布坦在各路兵败的困境之下,犹不服输,调集所有的精锐,连同老母妻子,守住一个名叫卜里多的要隘,成为延信大军入藏,不易排除的一个障碍。

因此,行程就缓了。延信召集部下会议,都认为敌逸我劳,硬攻不是好办法。好在拉萨已经平定,尽归官军的掌握。如果岳钟琪能遣轻骑北上,抚敌之背,则策妄阿拉布坦怕受夹攻之危,必然自动让路。彼时再看情形,在他遁向老巢的归路上,设伏截击,岂非事半功倍。

舍此以外,别无善策。延信只得依从,选派剽悍机警、熟悉路程的劲卒,带着书信,赶往拉萨去联络。可是路途遥远,难期速效。转眼秋深,道路艰难,又怕粮食不足,士气不振,那时敌人卷土重来,只怕难以抵挡。延信为此郁郁不乐。

“将军,”椎椎献计,“我听说策妄最听他老娘的话,如果能将这位老太太说通了,让策妄来投降,那有多好!”

“好是好,无奈,”延信苦笑,“怎么能将策妄的老娘说通?”

“现在当然想不起有什么好办法,不过只要用心去研究,总能找出办法来。”椎椎自告奋勇,“我想去探一探阵。”

“你是说,想探策妄的阵地?”

“是的。”椎椎答说,“看他的老娘住在哪里,有没有法子可以接近?”

“不好,不好!”延信大为摇头,“你是军中一宝,万一失陷在那里,关系很大。”

“请将军放心,我的眼睛比别人看得远,我的两只脚比别人走得快,敌人抓我不到。不,”椎椎立刻又自动更正,“是根本不让敌人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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