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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在第四十五天,太子丹巡视了燕国的长城,回到都城。正如他去时那样,轻车简从,行迹隐秘,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而第一个知道的是荆轲,因为太子丹未回东宫,先访荆馆之故。

远别重逢,彼此都有一种纯粹出于友谊的喜悦。荆轲说太子丹满脸风尘,憔悴得多了,而太子丹却觉得荆轲神采飞扬,步履轻松,别有一份以前未曾见过,并且难以形容的焕发的神情,他心中虽不免困惑,但更多的却是安慰。

太子丹谈了一路的见闻,主要是国境以外秦军的动态。赵国新灭,需要一段时间来接收整理,同时秦国内部又在大闹饥荒,军粮不继,无法支持一支大部队的作战,因此王翦的大军,一时还不可能进攻燕国。至于屯兵云中、太原的李信,在秦国的将领中,属于后起,他的任务只是接应王翦,王翦未曾进军,他便不会有所动作,更无足为虑。

“荆卿!”分析了当前的局势,太子丹又兴奋地说,“此乃天助燕成功!老实说,我一直在担心的,就是在我们尚未准备完成以前,王翦领兵进逼,那时,你的出使咸阳,身份就不妙了!修好之计变成城下之盟,这出入太大。照现在看来,时机对我们非常有利,一定可以得到十分圆满的结果。”

荆轲虽不敢像他那样乐观,不过太子丹所顾虑的情形,他也早已想到了,能够有一段平静无事的时间,让他从容准备,无论如何是件可喜的事,所以他立即俯伏在地,向太子丹称贺。

“不敢当,不敢当!”太子丹赶紧伏身还礼,“一切还要仰仗大力。没有荆卿,没有燕国,该我致谢,岂敢受贺!”

彼此谦谢了一番,坐定了又谈正事,荆轲报告:“徐夫人已经自榆次动身,因为生病刚好,不耐劳累,路上走得慢些,算来还有十天可到。”

“噢。”太子丹又问,“宋意和武平可有消息?”

“有的。武平已到临淄。宋意先到寿春,又转往姑苏去了——看样子,或许已有盖聂的消息,特意追踪了去。”

“好,但盼他能在姑苏访着了盖聂。”太子丹定神想了一下,突然记起,“噢,我要替你引见一个人。”

“什么人?在哪里?”

“此人是守长城的一个裨将,名叫成封。我把他带来了。”说着吩咐从人,“请成将军来!”

“请稍待!”荆轲插口阻止,看一看身上说,“等我换了公服,再请来相见。”

“不必了,你是上卿,见一裨将,不妨随便些。”

“不!初次相见,礼不可失。恕我失陪!”说着站起身来,到里面去换上了公服。

等他重新回出来时,已远远地望见了成封,“不是要找个善射的人吗?”太子丹指着外面说,“那成封就是。

“比太子如何?”

“你是问他的弓箭?”太子丹得意地说,“胜我十倍。”

话刚说完,东宫侍从已引着成封上阶升堂——此人身高七尺,背阔臂长,一双星眼,炯炯有神,相貌极其英武,荆轲对他有着很好的印象。

成封先拜见了太子,然后,太子丹为他引见荆轲,成封以下属参谒上官的礼节,报名拜见。

略略寒暄了几句,荆轲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要求:“成将军,听说你具百步穿杨的神技,能让我开开眼界么?”

太子丹一听这话,深怕他又要拿他自己作为箭靶,赶紧接口说:“成将军自然不吝指教。让我来出个题目。”

“是!”成封答道,“容我取了弓箭来。”

他的弓箭,早已有人取来伺候着,这时递了上来,弦粗胎阔,格外长大,好一张硬弓!荆轲不由得赞一声:“好!”

太子丹却已站了起来,在廊上一面走,一面看,去找试射的目标。这时的燕地,正是春冰初解、桃李芬芳的好时节,荆馆园林,满眼芳菲,叫人目不暇给,但是,要找一个能够显示成封妙射的目标,却不容易。终于还是随后跟了出来的荆轲,找到了题目。“成将军请看!”他指着檐间说,“有个蜘蛛在结网。”

成封和太子丹都看到了,结网刚刚开始,长长的一根丝垂了下来,末端一只蜘蛛微微飘荡着。

“射蜘蛛?”太子丹问。

“不!”荆轲说,“六十步外射断蜘蛛丝。”

蛛丝极细,六十步外,目力难察;但似难而实易,因为蛛丝虽细,有垂着的蜘蛛可倚为目标,只要左右不偏,上下并无限制,无论前端的箭镞,末尾的箭羽,擦及柔细的蛛丝,便可拉断,这比以蜘蛛为的,容易得多。

太子丹和成封都明白,这是荆轲深谙人情的地方,怕的是题目出得太难,万一做不到时,宾主双方都会觉得尴尬。

成封虽是一介武夫,仪态却优雅得很,微一躬身致礼,然后挟着弓箭,在廊上跨了六十大步,转身看了看目标和脚下所站的部位,自箭壶中抽出一支箭来,搭在弓弦上。太子丹和荆轲都站在他身后看。

成封忽然出现了令人费解的态度,垂手拿着弓箭,一无动作,只凝神向前望着。太子丹等得不耐烦了,大声催促着问:“成将军!怎不射?”

“我在等——”

一句话未完,见他手起弓响,射出一箭。手法快如石火电光,没有人能看清楚他的动作,也不知那支箭落在何处。

“太子、上卿!”成封转身陈述,“我在等杏林中飞出来的燕子,请验视!”

检验的结果,不但蛛丝断了,杏林中还跌落一只受创未死的燕子,燕子身上带着成封的箭。

于是荆轲置酒相贺,贺成封的神射,也贺太子丹又罗致了一位杰出的勇士,兼有为他洗尘的意思在内。太子丹欣然领情,饮到天黑,才带着成封回城。

人走了,记忆犹新,荆轲回想成封的一切,觉得他气静神闲,仪表雍容,颇有大将之风,心中忽然一动:如果盖聂找不到,用成封做副手,看起来比秦舞阳要好得多。

这是个有趣的新发现。荆轲觉得很兴奋,他决定要在成封身上好好下一番功夫,把他的长处和缺点都发掘出来,看看他能否担当这个重任。

为了表示尊重,第二天他特意进城去拜访成封。走到半路上,遇见一辆极其华丽的车子,是夷姞到荆馆来了——这一个多月之中,她几乎每隔一天,便来一趟。

荆轲下了马,拦住车子,隔帷相语,说明了进城的目的。

“你去吧!”夷姞答道,“我去看看水阁的工程。”随后又补了一句:“你可早些回来!”

“最早也得午间。”荆轲又说,“反正我尽快赶回来就是了。”

于是乍遇又别,各奔东西。荆轲进城以后,径赴接待宾客和过路官员的候馆去打听,成封果然住在那里。这是礼貌的拜会,主要的只是表示看重的意思,却并无什么太多的话可谈,寒暄一番,看看词穷,便即道别。

既进了城,少不得也要去看太子丹。他到东宫,一向不须通报,车子直到后宫才停,宫女把他引入书房等候,不久太子丹出来相见。

几乎是第一眼,荆轲便看出来太子丹在笑容后面隐藏着浓重的烦恼。他想动问原因,转念一想,也许纯粹属于私事,譬如跟太子夫人有什么意见不协因而口角等等。这在外人是不宜与闻的,所以话到口边,他又忍住了。

“我去看了成封。”他只这样说,“是特意来看他的。”

“噢!”太子丹略显诧异地说,“你有事想差遣他?”

“眼前没有,太子,我觉得此人才堪大用。”

太予丹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不过不行!”

“怎么?”

“他跟樊将军一样。”

“是秦国的叛将?”

“也是不满嬴政的暴政才逃出来的。”

荆轲爽然若失。成封既是秦国的叛将,自然不能再回咸阳,他满心想用他做副手的理想,完全落空了。

“不过,”思想敏锐的荆轲,想到了另一面,考虑又考虑,觉得必须要说出来,“太子,李斯是何等样人,谅必深知?”

“如说嬴政贪残如狼,李斯便是狡黠如狐!”

“设譬得贴切之至。”荆轲又以极审慎的语气说,“有句话,但愿我是过虑,但愿我不是对成将军不敬。李斯善于用间——太子,你该明白了吧?”

“我明白!”太子丹徐徐答道,“我想,成封不会是李斯派来的反间。”

“太子!恕我直言。”既然已经说破,荆轲便能侃侃而谈了,“从秦国逃出来的,没有一个不是我们所欢迎的。但李斯的阴谋不能不防。不可让一两个混进来的反间,叫我们怀疑所有的义民,屈辱了他们一片苦心壮志。所以似成封这等情形,必得有个踏踏实实的结果,与世人共见。”

“那么,你说应该怎么办呢?”

“真是真,假是假。假的不用说,真的是不满暴政而逃出来的,则以成封的才具,应当大用,才符合太子求贤若渴,用人唯才的本旨。”

“不错,不错!”太子丹深以为然,“我照你的意思办。不久,就会查出一个确实结果。”

这一件事算是谈好了。太子丹留他小饮,荆轲因为挂念着夷姞,设词辞谢,主人也没有再坚留。

等荆轲一走,太子丹立即回到内室,见了太子夫人,第一句话便问:“去的人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太子夫人毫无表情地回答。

“怎么说?”

太子夫人不响。

“又到荆馆去了?”

“嗯。”

太子丹脸上的懊恼,更浓更重了!“你!”他指着太子夫人责备,“你也不劝劝她!”

“你也别老是怪我!”太子夫人有些动气了,“当初为荆先生奏琴时,你如果拦一拦,打消了那件事,就不会有今天这种情形了。”

“我实在想不到会有今天!”

“我从未去过荆馆,更不会知道。先听说是她对荆馆的布置不满意,亲自画了图样,要在那里盖水榭,只当她借此排遣寂寞,后来听说她去一整天,我觉得有些不对,悄悄把昭妫找了来问,才知道她真的情有独钟。”

“那,你就一点不想办法?不说说她?”

“怎么说?”太子夫人反问,“这儿女私情,做父母的往往都管不了,而况我这做嫂子的?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那位公主,脾气娇、嘴又来得,万一话说重了些,惹她抢白一顿,反而坏了我们姑嫂的感情。我只好常常找她来玩,绊住了她。无奈拴得住她的身子,拴不住她的心。请问,换了你又将如何?”

太子丹也真的无可如何。论人,一个是一向钟爱的幼妹,一个是万分敬重的上宾;论事,感于知音,心意相投,自然而然地孳生情愫,非桑间濮上的丑行可比。他不但不能说什么,而且照一般情形而论,还应该促成他们的姻缘。

障碍是在荆轲有咸阳之行,一去不返,夷姞将成寡鹄,更难的是,这一层障碍不便说破。他认为夷姞既已与闻大计,当然知道荆轲不是一个可以付托终身的人,那就该自己有所检点节制,谁知不但不曾节制,而且竟是如此放纵,将来会弄得难舍难分,不可收拾,为亲人招来无限烦恼,真是太不体谅人了!

一想到此,太子丹怒不可遏,蓦然起身,向外走去。

一出了屋子,才想到夷姞在荆馆——他原意是要去找她深谈的,此刻只好先忍口气再说。

到了下午,夷姞回来了,特意到东宫来看她哥哥。说了些闲话,太子丹向太子夫人做了个眼色,示意她避开。

太子夫人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站起来,对夷姞说道:“妹妹你坐一会儿,在这里吃了饭走。我先跟你哥说句话。”

夷姞有些觉察到了,心里微微发慌,不过她已从荆轲那里学会了沉着,所以点点头:“你们请吧,别管我。”

于是,太子夫人走到外面,把所有的宫女都遣了开去,等太子丹出来,她悄悄叮嘱:“说话千万要婉转,她是最要面子的人,千万别伤了她的自尊!”

太子丹接受了她的劝告,踌躇了一会说:“要不,你一起来谈吧!我怕我忍不住会责备她。”

“不,这些话,只能两个人谈。你记着,你们是兄妹,只要恳切,她会听你的。”

太子丹悄悄地站了一会儿,把心静下来,平弱去躁,准备破釜沉舟地说服夷姞,从此不再跟荆轲见面。

但是,重新回到屋子里,看到夷姞肃然等待的神情,他自己倒先紧张了,好半天,才说了第一句话:“听说你最近常到荆馆去?”

“是的。”夷姞平静地答道,“我在那里有许多事要做。”

“我知道,你在那里又添了好些工程。但是,这用不着你自己去监工。”

“反正我在宫里也没事。”

随随便便一句话,把太子丹堵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只好咳嗽一声,装出做兄长的威严,来掩饰他自己的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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