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第六章

由于还是家人聚会的形式,所以都有座位。正中是太后的宝座,两旁是皇帝与皇后,椅子当然要矮一点儿。皇帝下方是“十四爷”恂郡王,坐东面西,椅子又矮一点儿。傅恒夫妇则坐南朝北,面对太后,坐的是小板凳。

“奴才遵奉太后、皇上、皇后的谕旨,务必要办成差使。不过,太妃的情绪很难捉摸,遇到机会,立刻要抓住,一错过了,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戎机瞬息万变,所以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奴才的差使情形亦差不多,如果请旨行事,时机上实在无从把握,因而斗胆擅专。此刻要跟太后、皇上、皇后请罪。”傅夫人说罢,站起身来,盈盈下拜。

这是指未得准许,便向太妃揭破真相一事而言,当初指示请旨而行,原是为了慎重。既然傅夫人有把握,不会偾事,那自是有功无过。所以太后急忙说道:“起来,起来!辛苦你了,哪里用得着请罪。你快起来,把太妃知道了真相,是怎么个表示,说给我听听。”

傅夫人自然只是拣好的说,太妃如何高兴,如何谅解,如何让退,如何处处为大局着想,如何念念不忘皇帝做个“好皇上”。

最后,傅夫人又说:“太妃多年隐居,最怕繁文缛节,是故一再关照奴才奏上太后,让太妃仍旧平平静静过日子。”

“好!好!”太后连连点头,转脸向恂郡王说,“十四爷,能有这么一个结果,不是很好吗?”

“是!此真国家之福。”恂郡王说,“不过皇帝对生母的孝心,太后亦当体谅。”

“我哪有不体谅的!”太后很快地答说,“皇帝一下地,就是我带,只欠在我肚子里过一过。”

这是表示她跟太妃并无分别,言外之意,是要皇帝确认她的养育之恩。因此,皇帝就起身下跪,口中说道:“儿子报不尽的亲恩,虽有太妃,儿子仍旧觉得自己是太后亲生之子。”

“好!好!”太后非常安慰,“这也不枉了我二十多年的辛苦。你起来吧,商量商量哪天启銮,去看太妃。”

于是等皇帝归座以后,傅恒起身,站着回奏修理跸道桥梁,以及行宫整理的情形。结论是十天之内就可以起驾。

“那么让钦天监就在十天内外拣个好日子吧!”太后作了决定。

从正午谈到申初,皇帝的眼泪时断时续,脸上始终没有干过。

“实在谢谢你,福如!”皇帝激动地说,“我为我娘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可是只有你看见,连皇后都没有见过,因为我不愿意把我心里的感触泄露出来。你想,儿子贵为天子,至今连个封号都没有,而且无形中等于幽禁。教我这个做儿子的,怎么能有一刻安心?”

说到这里,皇帝泪水如泉涌,傅夫人看在眼里,难过极了。她了解皇帝的心境。因为只有她深知太妃的境况。

“就说我,贵为天子,想看一看亲娘都不可得,倒不如民间百姓,乐叙天伦,融融泄泄。‘不幸生在帝王家’,一点儿都不假。”

“皇上也别难过。”傅夫人只好这样安慰他,“太妃跟皇上的境遇,到底比纪太后母子好得多。”

“只能说我的境遇比明孝宗好,太妃又比不上纪太后。”皇帝摇摇头,容颜惨淡地说,“纪太后一生苦节,到底有她应得的尊号,青史中亦永远有这位贤母的地位。我亲娘呢?不但没有应得的尊号,只怕她一生苦节,将来亦会湮没不彰。”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因为国史中倘有这段记载,亦就是彰先帝之失。先帝的失德太多了,绝不能再加上这一段。

“可是,太妃到底活着,亲眼看到儿子当皇上,而且太妃很健旺,膝下承欢,受皇上供养的日子正长。这是纪太后所万万不及的!”

“你说得是!”皇帝悲怀稍抑,“我只有想尽法子,补报亲恩。”

皇帝毕竟是开朗的性格,所以听得傅夫人的话,大受鼓舞,“福如,你说得不错!事情已经发生了,徒然痛悔怅恨,都没有用处!”他说,“不必往后看,要朝前看。我承欢膝下,起码总还有二三十年,在这二三十年之中,多想办法让我娘好好享几天福,才是正办。”

“是,这才是正办。”傅夫人很高兴地附和着。

“可是,福如,你得帮我。”

“凡有所命,莫不乐从。”傅夫人说,“奴才只是想不出,怎么才能帮得上忙。”

“眼前就有忙可帮。”皇帝说道,“你把奴才二字去掉行不行?”

“这——”傅夫人又无以为答了。

“譬如说,在我娘那里,你是我娘的干女儿,大家一起乐叙天伦,脱略形迹,才真有乐趣可言。正当亲情发抒的时候,你一声‘奴才’,显得不伦不类,会大煞风景。”

想想这话也有理,傅夫人便问:“然则请旨,自己应该称什么?”

“你对你娘,怎么自称?”

“有时称女儿,有时称我。”

“对你哥哥呢?”

“自然是直截了当地称我!”

“好!”皇帝说道,“你何不也直截了当,在我娘面前自称女儿,在我面前就自称为我。”

“这,怕与体制——”

“唉!”皇帝打断她的话说,“你又来讲体制了。福如,你莫非连恭敬不如从命这句话都记不得?”

“既然如此,奴才——噢,不!”傅夫人掩口而笑,笑得极甜,“改口真难!”

“起头难,以后就不难了。”

“叫惯了也不好!”傅夫人说,“只在太妃面前,我才敢这么妄自尊大。大庭广众之间,体制不可不顾,还是该称奴才。”

“这话一点儿不错。”皇帝又说,“我娘喜欢你,你也许了我娘,常去陪她。你只要心口如一,就是帮了我的大忙。”

“皇上莫非当我心口不能如一?”傅夫人指着胸口说,“我的心在正当中!”

“错了!没有一个人的心在正当中,都是偏的。”

他将她的手移向旁边,动作鲁莽了一点儿,以致触及软软的一块肌肉。傅夫人顿觉全身发麻,满脸红晕。

在皇帝更有一种特异的感受。从成年到现在,他一直是非礼勿视,非礼勿闻。因为当皇子分府以后,宫中的妃嫔便看不到了。如今当了皇帝,先帝的年纪较轻的妃嫔,亦是隔绝的,“不见可欲,其心不乱”,而他能够见到的宫眷,绝大部分是可以让他随心所欲的。因此,从未尝过“偷”的滋味,此刻尝到了。

虽然只是浅浅一尝,但滋味无穷。先前一直有着“偷”傅夫人的念头,而此刻是不自觉地开始在“偷”了。既然如此,就得把她偷到手。

“我不信。”傅夫人退后一步,“莫非皇上的心也不正?”

这话是双关语。皇帝笑了,“不错,”他说,“我的心也不正。”

“那么是偏在哪一边?”

“你的心偏在哪一边,我也偏在哪一边。”

这是很露骨的表示,他的心在她身上。傅夫人不由得心跳加快。抬头偷觑,恰好皇帝也是似笑非笑地瞅着她。视线相接,她赶紧避了开去,觉得手足有些发冷。

“真的!”皇帝的声音变得正经了,“凡是偏心人,都在左面。西洋教士画过很详细的图画给我看,那是剖了多少尸首证明了的。”

“好怕人!”

“我不觉得怕。看了那种会长知识,知道一个人的心肝脾胃在哪个部分,肠子又有多长。”

“肠子有多长?”傅夫人问道,“俗语说的九曲回肠,真是那样吗?”

“我看不止九曲。”皇帝用手在自己腹部盘旋着画。

“男女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皇帝笑道,“傅恒不比你多一点儿什么吗?”

傅夫人羞得满脸通红,心里感到窘迫,自觉颇难脱身,但仍旧要做最后的努力。她想:越是如此,皇帝越不肯放手,索性大大方方地跟他说话,反倒可以把他“花”的心收拢来。

“我不是说那一点儿。我是说肚子里,心肝脾胃,是不是男女一样?”

“肚子里也不一样。若是一样,医家何必分内、外、妇、儿。”

傅夫人笑了,觉得皇帝说话很风趣。他如果不是那样虎视眈眈地,仿佛要择人而噬,那么陪着他聊聊闲天,也是一种乐趣。

“福如,”皇帝问道,“你有几个孩子?”

“两个。两个儿子。”

“你已生过两个孩子了!”皇帝颇为诧异,“实在不像。”

“不像!如何不像?”

“我看你好像刚做新娘子不久。”

“真的吗?”傅夫人心里自然高兴,但疑心皇帝是故意恭维。

“信不信由你。”皇帝问道,“你那两个儿子,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福灵安,一个叫福隆安。”傅夫人又说,“一个五岁,一个四岁。”

“好!这一次到热河,你把他们带了去。一则,让太妃看看她的干孙子,再则也是为你方便。”

“皇上把话说反了。带这么两个孩子在身边,只有给我添麻烦。”

“不有嬷嬷、丫头吗?”皇帝又说,“即使添点麻烦,总比想儿子,一时又不能回京,要好得多。”

这一点是傅夫人忽略了的。想想有时候想抱一抱儿子而不可得时,心里那种凄凉悬念的滋味,确是不大好受。照此看来,皇帝倒真是善体人情。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对皇帝又添了几分亲切之感,点点头说:“多谢皇上替我想得周到。”

“事实上也是帮我的忙。”皇帝说道,“你带着孩子在身边,陪着太妃就不觉得无聊了。”

“奉陪太妃,本来就不觉得无聊。太妃的慈爱,在我真是如沐春风。”

“真的吗?”皇帝很认真地问,“有些人说我娘很怪僻。”

“不,一点儿都不怪僻。不过隐居得久了,怕吵闹倒是真的。所以我那两个孩子去陪太妃,似乎也不大合适。”

“不,不,上了年纪的人,都喜爱小孩。不会!而况爱屋及乌,喜欢你,就必定连你的孩子也喜欢了。”

傅夫人点点头,心里在想,应当告辞了。不道正在转着念头,突然一只手伸到她肩头,一惊之下,不由得退缩,这一来更坏,皇帝索性将她的左臂握住了。

“福如,”皇帝问道,“你为什么见了我总是躲呢?”

“没有啊!”

“你真的没有躲我?”皇帝的神态很认真,“这不用说假话,也不是要敷衍的事,我希望你说心里的话。想一想再说。”

说完,皇帝踱了开去,为的是不愿让她感到任何压力,可以平心静气地考虑。

他抽了一本诗集看,恰好是杜诗,一翻翻到杜甫那篇有名的古风《北征》,从头到尾念了一遍,起码也有一盏茶的工夫,认为她的考虑应该很充分很周详了,方始丢下书本,回到原处。

“福如,你想过了没有?”

“想过了。”

“怎么样?”

“我不会躲皇上。”她说,“想躲也躲不掉的,尤其是将来在太妃那里。”

皇帝得意地笑了,心里在想,这可能是个暗示,幽会之处,以太妃的住处为宜。的确,如果在那里轻怜蜜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除非是皇后。

皇后的行动易于控制。皇帝心里在想,一旦到了热河,如果自己去省视太妃,便让皇后去省视太后,看起来这样才是两面都照顾到了,实在是个好办法!

“对!”他说,“你是太妃的干女儿,我去了你也没有好避忌的,兄妹嘛!”

又搞出这重兄妹的关系来了。傅夫人想起了太后要封她公主的话,便庄容说道:“听说太后对我有恩出格外的荣宠,不知皇上听说了没有?”

“是的,太后跟我提过,我说这件事本朝似乎尚无先例,要从长计议。”

“也无须计议了!万万不可。皇上请想,若现赏我固伦公主的封号,我就成了太后的女儿,太妃心里会很难过。我怎么能伤她的心?”

“啊,啊!说得有理。”皇帝将手伸了出来,同时说道,“福如,我真感激你,你替我娘设想得太周到了。”

他的手仍旧伸在那里,傅夫人只好把自己的手交了给他。他牵着她坐在一张紫檀榻上,含笑凝视着。

“时候不早了!”傅夫人说,“我该告辞了吧!”

皇帝想了一下,点点头,又问:“咱们几时再见面?”

“我不知道。”傅夫人低声说道,“人言可畏!”

“是的。”皇帝放下了手,“我们到热河再见面。”

等傅夫人一辞去,皇帝立刻又在镜殿约见恂郡王,将太妃的意思率直地告诉了他,征询他的意见。自然也有皇帝自己的解释。

“我娘不是跟太后存着什么意见,不愿相见,为的是见了面徒增伤感。再者礼节语言上,也有许多难期允当之处。这些苦衷,我不便跟太后回奏,请教十四叔该怎么办?”

恂郡王心中雪亮,所谓“徒增伤感”,至多也不过刚见面的那两三次,日子一长,伤感自然冲淡了。主要的原因是礼节,太妃见太后自然不能平礼,但太妃是真太后,见了假太后反而要行大礼,情所不甘,但并不过分。他觉得应该谅解。

想了一会儿,恂郡王说:“太妃的意思,我可以转达。我想不必提什么理由,只说太妃有此要求,太后当然也会明白。”

“是!这就重托十四叔了!”皇帝向恂郡王作了个揖。

做叔父的,坦受不辞,不过心里觉得应该多为皇帝做点事,便又问道:“皇帝还有什么交代?”

“为我娘的事,我有许多话,实在不便跟太后说,甚至皇后去回奏也不适当。今后我只有请十四叔替我做主担待。”

“担待,只要我力之所及,义不容辞;做你的主,可不行!没有那个规矩。”

“实在也就是担待。十四叔若以为不合适,说个办法,我总照办就是。”

“那还是建议,不是做主。”恂郡王说,“你对太妃是母子之情,大家都能体会得到。只在礼节上,倘或有越分之处,可就什么人都无法担待的。”

“绝不会。不过,在礼节上自然太后为尊,在私底下,要请太后赐谅。”

“嗯,嗯!”恂郡王问说,“你倒举个例看。”

“譬如,”皇帝想了一下说,“跟我娘如果同在一处,我想到我娘那里去的时候要多些。”

“那当然。太妃长住热河,你每年只去几个月,不比终年侍奉太后,多陪陪太妃是应该的。”

“十四叔这么说,我可以放心了。不过,有一点,我也得声明在先,到了热河,我让皇后替我去侍奉太后。可不能以为我只重太妃,不重太后!”

恂郡王觉得这话似乎多余,但也不必驳他,点点头说:“我会替你给太后回奏。”

“谢谢十四叔,”皇帝又说,“还有,倘遇巡幸之事,我得请我娘也去逛逛。”

“那么太后呢?”

“自然奉侍同行。”

“那还罢了!”恂郡王说,“不过一路要彼此避面,却须好好安排。”

“是的。”皇帝答应着,那语气则好像是他接受了恂郡王的建议。

到达热河行宫已经两天了。皇帝却反不急于去见太妃。不急只是表面上的,心里却极其渴望,但有种说不出的畏怯,拖住了他的脚步。

凡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包括恂郡王与御前大臣马尔赛等人在内,无不对皇帝的态度感到困惑,唯一的例外是傅夫人。

“别说皇上,连我想起来都有点心里发毛。”她向丈夫说,“有句唐诗你总读过,‘近乡情更怯’,何况是多少年不见的亲娘?”

“你这话说得很好!”傅恒获得启示,“近乡情怯,是为什么呢?为的是多年魂牵梦萦在做还乡梦。梦中当然一切都是好的,怕真的一见,不过如此,梦中的好印象,打得粉碎。怕这一份失望无情出现,所以心存怯意,是不是这样?”

“是啊!”傅夫人笑着向丈夫打趣,“你真是大大长进了。”

“照此说来,皇上一定对太妃如何慈祥,如何体恤,如何贤德,都有个虚幻的影子在那里,见了面跟影子不符,自然痛苦。”

“是!”傅夫人很严肃,“正就是为此。”

“那,”傅恒失悔似的说,“可惜早想不到,早想到了,可以先下几个伏笔。”

“怎么下?能说太妃不好吗?其实太妃慈祥、体恤、贤德,就算皇上想得甚高,大致也不会让他失望。只有一件事,恐怕会伤皇帝的心。”

“哪一件?”

“我倒请问,你见太妃的时候,心里是何感想?”

“太丑了!”傅恒不假思索地答了这一句,方始警觉失言,赶紧四面看了一下,低声说道,“我当时心里在想,怪不得说太妃丑,果不其然。大概只要稍微整齐一点,雍正爷亦不致一直把她打在冷宫。”

“就是这话啰。你是心里有底子的,尚且如此,何况皇上从不知道太妃是这么丑的人!”

“你这话不对!”

“怎么?”

“皇上十几年前,不是见过太妃吗?”

“对!不过我问过皇上,他说记不得是什么样子了。而况,”傅夫人又说,“那时候太妃到底年纪要轻些,如今是既老且丑,简直——”

简直像“妖怪”吗?傅恒不以为然。“‘子不嫌母丑’,绝无其事!”

“绝无其事”四字将傅夫人的看法全盘推翻,她自然不服气,因而重开辩论。她认为“子不嫌母丑”诚然不错,但那是子女从小由母亲哺育看惯了的缘故。像皇帝对太妃,等于初见,自不能与一般的家庭相提并论。

这番道理驳不倒,傅恒承认失败。“可是你的话虽不错,并未解决难题。”他问,“莫非因为有此顾虑,就让皇帝一直拖在那里?这样,太妃也会焦急。”

“那倒还好,她始终还不知道皇上已驾到热河。”

“瞒不久的!”傅恒答说,“如今也顾不得了,明天我面奏皇上,他们母子团聚,也了掉我们一桩心事。”

其实不必傅恒催促,皇帝自己也已作了决定,择定三月底那天去见太妃。因为四月初一,初夏时享,便好默默向祖宗陈告自己的苦衷。

密谕一下,上下都紧张了,连傅夫人也有点不安,因为皇帝特别指示,他给太妃行大礼时,只准她一个人在场。

三月二十九那天,傅夫人就到了太妃那里,晚膳既罢,夕阳犹自衔山,傅夫人便催着太妃说:“你老人家早些休息吧!”

“你看你,太阳还在墙头上,就催我去睡!”

“早睡早起啊!”傅夫人笑道,“干妈,明天你得早点儿起身。”

“为什么?”

“明儿是干妈大喜的日子。”

“什么?”太妃很认真地问,“是不是闹什么封典?我说过,我不喜欢那样子。”

“封典算什么!”傅夫人故意这么说,“这桩喜事是太后都比不上的,只有太妃独享的喜事。”

太妃愣了好一会儿,突然间出现惊喜交集的神色,“姑娘,”她问,“我盼了多少年,终于盼到了是不是?”

“是!”

听得这话,太妃两眼发直,双拳紧握,浑身发抖,这一下可把傅夫人吓坏了!

“干妈,太妃,我的亲娘,你老可别吓人!”她颤声喊道,“秀秀、秀秀!你快来。”

太妃是一时兴奋过度,等秀秀赶到她已恢复正常,“不要紧,不要紧!”她歉然说道,“你们别惊慌,可是得替我出出主意,今天这一晚上,我怕睡不着了!”

“早知如此,我不该先说的。”傅夫人又有些着急,“你老人家一夜不睡,明天一点儿精神都没有,让皇上瞧见了会不安。”

“不要紧!”秀秀出了个主意,“让干妈喝点儿酒,喝到五六分,上床就好睡了。”

“对,对!你的主意好。今天就喝酒。”

于是又弄了些下酒的菜,把一坛太妃自己酿的果子酒搬了出来。这坛酒有七八年了,既香且醇,酒力强劲,傅夫人和秀秀不敢让她多喝。但禁不住太妃心里高兴,不断要添,看看快要醉了,傅夫人把酒坛藏了起来,太妃也就醉眼迷离地归寝了。

一觉睡到四更天,傅夫人与秀秀皆已起床,秉烛相待。两件新制的旗袍搭在椅背上,一红一紫,颜色在沉郁中透着喜气,令人不由得要多看一眼。

“干妈大喜!”傅夫人笑道,“多少年熬出头了!”

“多亏得你们俩!”太妃怯怯地说,“我有点儿心不定。”

“那是一定的,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干妈你把心定下来。”傅夫人向秀秀说,“咱们先替干妈选衣服。照道理说,应该穿红的这一件。”

“不!”太妃倒有自知之明,鲜艳的大红不宜她穿,倒是紫色还跟她的脸色相配,“这件好了!”

于是两人动手为太妃妆饰,事先商量好的,尽量打扮得朴实,只显本色,反倒能遮几分丑。

“回头皇上要跟我行礼吧?”太妃问说。

“当然!”秀秀答道,“皇上要给你老人家磕头。”

“他当皇上,我怎么当得起?”

“可也是你老人家生的。”傅夫人说,“干妈只记着母子,忘掉是皇上就对了。”

“那么,我对他应该是怎么个态度呢?”

“自然是做娘的态度。”

“我从来都没有做过娘。”

这倒是实话。傅夫人想了一下说:“干妈倒想一想小的时候,太婆是怎么看待干妈来的?”

“我不知道,我从小没娘。”

“那可难了!”傅夫人苦笑,“你老人家把我们都弄糊涂了。”

“好!这个不说。”太妃问道,“我该管他叫什么?”

“自然是叫皇帝。”傅夫人又说,“千万不能叫皇上。”

太妃点点头。“皇帝”是官称,“皇上”是尊称,母以呼子,无用尊称之理,这一点她知道。可是,这一来她另有疑问。

“你不是要我只记着母子,忘掉皇帝吗?口口声声在叫,怎么忘得掉呢?”

“干妈,你老人家真是把我问住了。”傅夫人只好这样说,“船到桥头自会直,别想得太多,到时候自有办法。”

太妃何能不想,只是不好意思再问,怕义女受窘。不过,能够让人家回答的,她还是要问。

“有什么人陪皇帝来!”太妃问道,“我女婿来不来?”

“女婿?”傅夫人愣住了。

“不就是傅恒吗?他不是我的女婿吗?”

傅夫人颇为感动,“干妈,”她说,“你真的当我亲生女儿看了。”

“一点儿不错!”太妃答说,“我要告诉皇帝,管你叫妹妹,还有秀秀。”

“不,不!”秀秀惊惶失措地说,“千万不能,我的身份太不配了。”

“是嘛!”傅夫人也说,“千万不要这么说。”

太妃不作声,好久好久叹口气说:“唉!我要跟皇帝说的话太多了。”

皇帝从寝殿起驾时,便有通报来了,一拨一拨,接连不断,不过傅夫人却未告知太妃,免得她紧张。

直到看得见皇帝的软轿了,她才跟太妃说:“干妈,皇上快到了。”

“在哪里?”太妃的双眼睁得好大。

“还有一会儿。干妈,你把心定下来。”

怎么定得下来?远方游子归来,倚闾的老母,尚且心神不定,度日如年,而况是二十多岁的亲生之子,初次见母,更何况亲生之子是当今天子。

在肃静无哗的气氛中,听得沙沙的声音,自远而近,太妃的一颗心,越提越高了。

“不行!”太妃带着哭音说,“姑娘,我怕支持不住。”

“一切有我,干妈!”傅夫人只好极力壮她的胆,“皇上最佩服我的,有我保你老人家的驾,别慌。”

“噢,噢!那好,姑娘你可得处处保着我,有些话,你就替我回答好了。”

“我知道!”

说着,听得遥遥击掌,很慢,很慢,但听得很清楚。傅夫人知道,皇帝已经下轿了,便关照秀秀:“你陪着太妃,我去接驾,等我陪着快进门时,你望见影子,就快闪出去!”

“那,我怎么办?”太妃手足无措地问。

“你老人家或是坐,或是站,怎么样都可以,就是不能哭。”

“这,”太妃已双眉紧蹙了,“怕办不到。”

“真的要哭,眼泪是咽不到肚子里去的。”傅夫人很认真地叮嘱,“可是千万不能哭出声来。”

说完,转身就走。出得厅来,皇帝正要踏上台阶,只见他穿的是便衣,蓝色宁绸团花夹袍,玄色贡缎卧龙袋,头上一顶红绒结顶的小帽,前镶碧绿一块玭霞,脚上是粉底双梁缎鞋,适身除束腰的一条明黄绸带以外,看不出他是至尊天子。

傅夫人就地跪了下来,只说得一声:“恭迎圣驾!”是示意秀秀可以避开了。

“起来,起来!”

“是!”傅夫人这天特意不穿花盆底,所以起跪很利落。一面站起,一面转头去望,看到她的丈夫傅恒,御前大臣马尔赛,以及内务府大臣、行宫总管等人,侍卫、太监一大堆,虽都站在门外,还是不够远,便挥一挥手示意,然后抢步从皇帝侧面溜了进去,赶紧要去照料太妃。

太妃是站在椅子旁边,一手扶着椅背,脸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凝视着皇帝,但因背光,皇帝的脸看不清楚,所以还有着焦急的神色。

“太妃请坐!”傅夫人赞礼似的说,“皇上行礼。”

“礼”字声落,皇帝已跪了下去,喊得一声“娘”,随即伏地不起,只见他背部起伏,是在饮泣。太妃泪如雨下,茫然地望着,母子见面,是这样唯恐人知,不敢哭出声来,傅夫人心里难过极了。

终于还是要她开口。“皇上请不要再伤心了。”她说,“太妃等着瞧一瞧皇上呢!”

“是!”皇帝抬起头来,一脸泪痕,向上说道:“娘!儿子不孝!娘受苦了!”

“不苦,不苦!”太妃摇着头否认,“你不要替我难过。我有今天这一天,真是老天爷慈悲。你,你把脸转过来!”

皇帝便膝步移转,本来向北的脸,此刻是向东南,看得很清楚了。

于是太妃伸出因为多少年来一直亲自操作,以致相当粗糙的手,去摸皇帝的额头。这使得皇帝想起先帝亦曾这样抚摸过他,但感觉中父亲的手柔软温热,像是母亲的手,此刻母亲的手却像父亲的手。

非常奇怪地,皇帝从这双手中,感受到像父亲所做的那种鼓励,他记起自己的身份与职责,提醒自己要做一个好皇帝。同时也想起父亲在两年前讲过的一段话。

“你要记住,”他还记得先帝当时郑重告诫的那种低沉的声音,“你是满人,天下是满洲人的天下,不能放松,可是汉人多,人才也多,羁縻之道,要重孔孟。你更要记住,尽管汉人可以重用,你不能让人误会你是在帮汉人!”

此刻才能体会到这段训诫的深意,自己有一半汉人的血统,倘或亲贵误会自己是在偏袒汉人,就会引起另一次宫廷政变,乃至喋血的危机。

这样想着,自然而然地收起了眼泪,向太妃说道:“娘请上座,儿子有几句心里的话告禀。”

“你说吧!”

“福如,”皇帝向傅夫人说道,“你把我娘扶过去坐下。”

“是!”傅夫人转脸来劝太妃,“干妈,你就听皇上的话吧!”

“好!”太妃坐了下来,身子偏向一边。

皇帝站起身来,重新北向下跪,“娘!”他说,“儿子受阿玛的付托,责任太重。如果我早知道我的亲娘在这里受苦,我一定禀明阿玛,把皇位传给别个阿哥,容我将娘迎到府里,奉养到百年之后。如今可是只好让娘委屈了。阿玛当初也是为了天下百姓,要做一个好皇帝,就顾不得骨肉之情,儿子今天的处境也很难。娘,你老人家许不许我做好皇帝?”

“这话你问得奇怪,我为何不许你做好皇帝?”太妃指着傅夫人说,“你问你妹妹,我跟她谈过,但愿你做好皇帝,百姓爱戴,我才高兴。”

“娘说这话,儿子感激。不过,娘要儿子做好皇帝,娘得忍人所不能忍,委屈自己。不然不但不会是好皇帝,甚至于能不能做皇帝,也在未定之天。”

这话说得太严重了!不但太妃,连傅夫人亦觉费解。

“我不懂你的话。”太妃答说,“不过我会听你的话,你要我怎么忍,怎么委屈自己?不便说,告诉你妹妹好了!”

真是“天下父母心”!傅夫人叹口无声的气,感动得要哭。皇帝亦复心中酸楚,眼眶发热,不过他不仅是感动,更多的是感激,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口中还有两句话交代。

“娘!儿子的处境是天下最难的,有时候的处置,不能不出于常情之外。儿子先向娘请罪。”

“这谈不到!”太妃有点了解,死心塌地说道,“我答应你了,你就不必顾忌。不过,有几件事,我很盼望你替我做。”

“是!请娘吩咐。”

“第一件,你要替我到老家去访一访,看还有什么人。”

“是!应该。儿子一定派人细细查访。外家的情形,请娘告诉妹妹,再转告我好了。”

傅夫人心头一震,皇帝居然亦以妹妹相称,正想逊谢,太妃抢在前面开了口。

“对了,第二件,你务必当她同胞妹妹看待。”

“是!儿子本就如此。”

“太妃——”

“姑娘,”太妃很快地截断傅夫人的话,说,“你别打岔!常言道得好,恭敬不如从命。”

“是!”傅夫人忽然发现一事不妥,用征询的语气说,“是不是端张小凳子请皇上坐?”

“好啊!其实也不用小凳子,就在这张椅子上坐好了。”太妃说道,“我也不信,民间娘儿俩兄妹聊家常,有那么多规矩,规矩是做给人看,这儿没有外人!”

“太妃说得是!”傅夫人说道,“皇上请坐吧!”

皇帝点点头,身子往上一起,却又跪倒,脸有痛楚的表情。原来皇帝从未这样长跪过,双膝又酸又痛竟无法起立。

这就该傅夫人去扶他一把了。既称兄妹,自无顾忌,她大大方方地去搀扶。皇帝亦就紧握住她的手借一把力,方能站起,独自不能立直,所以仍得她扶他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儿子,”太妃又说,“第三件是秀秀,她也叫我干妈。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封号,不能替她讨封。你看怎么照应照应她?”

“只有一个法子。”皇帝说道,“儿子替她择配,找个有出息的,容易!”

“再有件事,”太妃是商量的语气,“我很想到我从前住的地方去看看。”

她旧时的住处,亦即皇帝的出生之处,是狮子园内,诸多名胜环绕着的一座长方形草房。皇帝幼年经过,每每奇怪,画栋雕梁之中,夹杂这么茅草覆顶、形制简陋的草房,不伦不类,很不相称。他也曾问过师傅,现任武英殿大学士的福敏,所得到的答复是:“皇上大概是留着看庄稼用的。”这草房四周皆是空地,种庄稼以示重农,便得有个观稼的所在,这话也说得通。如今才知道别有纪念的意义。

皇帝心里在想,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听先帝跟人谈过他的生母,亦从无恩典封号到他的生母,然则在修建狮子园时,何以独独保留这座草房?先帝每做一件事,皆有深意,绝非偶然。这可能是先帝对他的生母,唯一还寄托着一点点情分的表示。也或许是先帝为他留个纪念。任何一位皇子或王子,出生之地都是可以找得到的;除非遭遇回禄,或者坍败重建,才会消失。如果唯独他的出生之地,荡焉无存,亦觉于心不忍,所以特意保全。

不管怎么样,那座草房对太妃必能唤起无数的回忆,让她感觉旧情,心境激动。既然如此,似乎应避免为宜。

皇帝是极有决断的人,好在有言在先,不妨实说,“娘,”他婉转劝道,“那个地方,你见了会伤心,我看不必去吧!”

“也许,”太妃有些感伤,“也许都找不到地方了。就像我的老家那样。”

“你老人家的老家,到底在哪里?”傅夫人问道,“是不是山东?”

“不是,小时候在山东住过。”太妃想了一下说,“想起那时候的情形,就像在梦里一样,虚无缥缈,自己都抓不住。”

“总有点影子吧?不然,皇上怎么派人去查访?”

“我只记得我家离运河不远。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供的是明朝一位姓俞的将军。”

“姓俞的将军?”皇帝问道,“娘说的是俞大猷不是?”

“不知道。”

“这容易查访。明朝姓俞的武将,能让人立庙追恩的一定没有几个人。”

“也不忙!”太妃体谅地说,“你只记在心里就是。”

皇帝觉得这件事是他可以运用权力报答母亲的,所以斩钉截铁地立下了承诺。

“儿子一定记在心上,也一定会办到。找到了娘的老家,儿子陪娘回去看一看。”

“那不就是南巡吗?”傅夫人脱口问说。

这倒是提醒了皇帝,心里在想,圣祖六次南巡都是去看海塘与河道,这是有关国计民生的第一大事。康熙四十六年至今年,阅时已经三十年,黄河、运河年年有巨额经费岁修,尚无大碍,海塘如果一垮,浙西膏腴之地,尽成泽国,岂不可虑?

这样想着,不觉忧形于色。太妃自感关切,便即问道:“儿子,你好像有心事?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跟娘说。”

“噢,”皇帝定一定神,知道太妃误会了,“刚才妹妹提到南巡,儿子想起浙江的海塘,已经三十年没有去看过了。阿玛曾经想亲自去看看,可惜不能如愿。这件事关乎江浙两省百万生灵,儿子实在不大放心!”

“这才是好皇帝!”太妃很欣慰地说,“只要你有此存心,老天爷一定保佑你,百姓也就得了你的好处了!”

感格天心,苍生蒙福。太妃虽不识字,见识却并不浅。皇帝深深点头,“但愿如娘所说的那样。”他问,“娘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儿子派人送来。”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能常常看到你,就心满意足了。”

皇帝本意是要叩别了,听得这话,便又留了下来。傅夫人看出他的意思,觉得第一次逗留过久,也不甚适宜,所以在太妃耳旁轻轻提醒一句:“还有好些大臣,等着见皇上请旨呢。”

“噢,噢。那是要紧的。”太妃向皇帝说道,“你赶快去吧!有空就来,别耽误了国事。”

“儿子不敢!”皇帝起身,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儿子明天再来请安。”

“好!好!”太妃已站起身来,等着送皇帝。

皇帝站起身来,却又与傅夫人一左一右扶着太妃,走到快要让随从人员看到了,傅夫人先立定了脚。

“请皇上的旨,”傅夫人说,“准不准秀秀来见一见皇上?”

既是老母的义女,念她平时侍奉之劳,皇帝自是欣然允许。于是傅夫人一声喊,秀秀奉召而至。

她是按照宫女的礼节叩见,自称“奴才”。皇帝觉得有些刺耳,“你以后不必用这个称呼!”他说,“自己称名字好了。”

秀秀经傅夫人这些日子的熏陶,出言吐语也很大方了,只好答说:“恭敬不如从命!秀秀遵旨。”

皇帝点点头说:“你抬起头来我看看!”

秀秀答应着将脸微扬,迎着光线,让皇帝看得很清楚。

“倒像是有福泽的模样。听你刚才说那句成语,似乎也识得字。”

“是!识得不多。”

“太妃有命,让我替你择配。你是愿嫁文官,还是武将?”

这一说,秀秀羞得把头低了下去,轻声答说:“但凭太妃跟皇上做主。”

“要你自己说。”太妃提醒地,“你从来也没有跟我谈过这件事,我也不明白你的意思。”

秀秀原是打算以丫头终老,与太妃厮守一辈子,自然从不提自己的婚事。不想有此意外的奇遇,由太妃皇帝母子团圆,为她带来红鸾星动,一时倒不能不辨,是嫁文官还是武将?

“秀秀,这样的好机会,你可别错过!终身大事,没有好害羞的。”

秀秀微一颔首,急切间还是不知应该选文还是择武,而皇帝却又在催了。

催得秀秀心慌,倒急出一个计较,“回皇上的话,”她说,“秀秀愿嫁读过书的武将!”

皇帝对她这个回答,大为欣赏,“好!你倒真是有见识的!非武将不足以立大功,非读过书的,不足以办大事。”他说,“我一定替你找个文武全才的女婿。”

“是!”秀秀轻声答应着。

“不光是说‘是’!”傅夫人指点她说,“快谢恩啊!”

“是!秀秀叩谢太妃、皇上的成全之德。”

等她拜罢起身,傅夫人便使个眼色说:“你扶太妃进去休息。”

太妃也知道,必是他们“兄妹”有关于她的话要说,所以很体谅地说:“对了!你跟皇帝再说说话,别管我。”

“皇上,”傅夫人是与家人谈话的口吻,不过称呼不同,“皇后怎么不来?”

“我想,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皇帝停了一下,欲言又止。

傅夫人无法测度他不愿说出来的一句话是什么,只说:“儿媳妇应该见见婆婆。我看太妃今天很高兴,如说还有一点不足,只怕就是这件事了。”

“不要紧!明天我让皇后来。”

“那最好。”

皇帝点点头。“你呢?”他问,“今天在这里陪娘?”

“是!”

“那,我就把娘交给你了。”

对话完全是同胞兄妹的语气,傅夫人颇为感动,很认真地说:“皇上请放心,我一定侍奉得好好的。”

“是的!我很放心。”

皇帝掉转身去,忽又止住,慢慢掉回身来,看了她一眼,低头不知在想一些什么。及至再次抬眼时,她不由得心跳加快,因为那双眼中所流露的爱慕,是绝不会见之于兄妹之间的。

“再说吧!”皇帝轻声说道,“一切心照不宣。”

皇帝最后的那句话,以及最后所看她的眼色,一直萦绕在她心头,以至于跟太妃谈话,都有点儿心神不属的样子。

“女儿,”太妃慈爱地说,“你好像有点心事,是不是不放心你女婿?”

“我不放心他干什么?”傅夫人笑着回答。她心里在想,自己的神态一定已让她看出来了,如果不承认,她一定会不断地追问,到第二次再让她发现,就会疑心是在骗她。这样好的关系,无缘无故让她减少信心,太可惜了!

因此,她觉得不妨承认有心事,但得另找一个理由。这不难,现在有的,离京时她的幼子在发疹子,本就不能令人放心。

“我在想我的小儿子,不知道疹子发得怎么样了。”

“噢,在发疹子!”太妃也有些替她担心。

“不要紧的!”

“你几个孩子?”太妃问说。

“两个,都是男孩。”

“一定长得又壮又聪明。”太妃不胜向往地说,“我真想看看他们,叫我一声奶奶。”

这是汉人称呼祖母,旗人不这么叫,傅夫人想起皇帝的话,便对太妃说:“孩子们可不应该这么叫。”

太妃也醒悟了,“叫什么都可以。”她说,“要紧的是,让他们亲热亲热我。”

于是由她的两子谈到皇子,那是太妃嫡亲的孙儿,自是更想亲一亲,可惜皇子皆未随扈。

“请安置吧!”傅夫人陪坐到起更时分,笑着说道,“今天晚上,干妈可睡得着了。”

皇后倒是第二天一早,就来谒见太妃,也按宫中的规矩,对亲生母妃,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礼。不过婆媳之间,似乎无话可谈,因为皇后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太妃亦就无法跟儿媳妇亲近,客客气气地坐了一会儿,皇后告辞。从此以后,一连五天,没有来过。

皇帝是天天来,不过来的时候不一定,或早或晚,总有好一会儿逗留,常是亲自检点,看哪里少了些什么,或常有什么新奇的事物可以娱亲的,每每派一个二等侍卫名叫钟连的送来。

这一天上午来过了,午后忽又驾到,四月底的天气,已经很够热了。太妃正在午睡,傅夫人亦刚睡下,得知信息,赶紧起身接驾。

“太妃呢?”皇帝问道,“在午睡?”

“是,我去通知。”

“不!不!不要叫醒娘。”皇帝又问,“秀秀呢?”

“有个相好的宫女病重,她探病去了。”

“那,只有你一个人?”

“那些不是?”傅夫人指着在廊上侍立待命的宫女说。

“不必让她们伺候,留下一两个照料茶水就可以了。”皇帝问道,“你带来的两个人,似乎很得力。”

傅夫人这趟来,与以前不同,不必冒充宫女,而是以命妇的资格入宫,所以随带两名侍女,一个叫荣福,一个叫荣安。她们不是宫女,所以不能在御前行走,不知皇帝何以知道这两个人很得力。

“你把她们叫来,我看看。”

于是荣福、荣安奉召而至,行了礼都跪在那里,低着头等候问话。

“你们都起来。”

“是!”两人同声答应,起身站在一边。

皇帝问了她们的名字,又问伺候傅夫人几年了。荣福年龄较长,由她答奏,说是从小便伺候傅夫人的。

“原来是你娘家带来的人。”皇帝对傅夫人说,“自然是忠心耿耿的啰?”

那又何消说得?不过她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所以这样答说:“她们也不敢不忠,不然,纪纲何在?”

“话不是这么说,忠心要发自内心,才会处处卫护着主子。”皇帝突然转脸问二荣,“你们都见过太妃没有?”

“是!”荣福、荣安齐声回答。

“我想跟你们主子商量,拨一个去服侍太妃。不管谁去,我待遇一样,让内务府拨一份宫女的月例银子给你们。”

“是!”荣福比较机灵,一拉荣安说,“给皇上磕头,谢皇上的恩典。”

两人磕过了头,皇帝吩咐她们暂且退下,然后向傅夫人说道:“秀秀一嫁,娘面前不能没有一个得力的人,我看这二荣不错,你挑一个给娘。”

傅夫人始终还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刚才不便拦阻,此刻却要问了。“宫女上千,莫非就挑不出一个好的来?”她说。

“你舍不得放人?”

“怎么会?”傅夫人说,“我是觉得她们不是宫女,在宫内当差,显着不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对外面说,只道是太妃自己看中的;而你,作为太妃的义女,也很愿意,让得力的丫头代你孝顺太妃。这不是名正言顺的事?”

傅夫人笑了,“什么事,到了皇上口里就有理了。”她随又正色问道,“皇上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先不用问。我倒问你,两个之中,谁比较机警?”

“自然是荣福。”

“那就把荣福派到太妃那里。”皇帝笑道,“这一来,咱们就方便得多了!”

听得这话,傅夫人顿时心头乱跳,满脸绯红,一半畏怯、一半警告似的说:“这里万万不行!”

“那么,哪里才行呢?”

经此一问,傅夫人才发觉自己话中有语病,越发忸怩不安了。

“你不必担心!”皇帝是安慰,也是鼓励,“你只要不太重视这件事,就不会有人注意。”

“这件事,我又何能不重视?”

皇帝语塞,也不敢造次,换个话题问道:“那个钟连,你看怎么样?”

“钟连?”傅夫人问,“是谁啊?”

“不就是常来的那个侍卫吗?”

“噢,是他!”

傅夫人记起来了,一天从窗户中看见过一个戴蓝顶子四品服色的侍卫,气宇轩昂,颇为英俊,想来此人就是钟连了。

果然,一提仪表,皇帝点点头说:“正是他!是汉人。”

“那,是武科出身?”

傅夫人说得不错。原来上三旗的侍卫是天子近臣,定制甚严,是在宗室及大臣的子弟中挑选。一等侍卫正三品,放出去起码是个副都统,立刻就换成红顶子,甚至于放做一省的将军,位在督抚之上。至于汉侍卫,是在武进士中挑选,武状元照例授职一等侍卫;武榜眼、武探花授为二等侍卫;二三甲的武进士授为三等侍卫。钟连以汉人而任侍卫,自然是武科出身。

“他是武探花。实在说,他也够武状元的资格,我是按照唐朝的遗制,探花郎必选年轻英俊的,所以拿他点了探花。”皇帝停了一下又说,“此人才堪大用,我又不便留他在身边,所以这些日子,就要把他放出去。秀秀嫁了他,用不到三五年工夫,就会挣得一品夫人的诰封。”

“那是皇上的恩典,也是托太妃的福,不过,我就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不便把他留在身边。”

“就因为他是汉人,我要避嫌疑。”皇帝叹口气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前半段话,傅夫人能够了解,却不知何以冒出来一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不便追问,也不知该怎么追问,只拿一双俏伶伶的含愁凤眼瞅着皇帝。

“唉!”皇帝叹口气抑郁地说,“我的心事连皇后面前都不能说,只能跟你谈谈。”

“噢,”傅夫人颇有不胜负荷之感,“皇上这话说得我惶恐之至。”

“我一说原因,你就明白了,我是半个汉人,你是半个旗人。”

傅夫人的父亲是汉军,母亲才是旗人,所谓半个旗人,亦就是半个汉人,跟皇帝的血分相同。她听皇帝这话,顿觉自己跟皇帝的关系,比皇后更来得近。这是很荒唐的想法,但确确实实有此感觉。

就由于这一感觉,她不由得对皇帝的处境大感关切,脱口问道:“皇上那本难念的经是什么?”

“我是左右为难!”

原来亲贵宗室,心中都有疑忌,以为皇帝有一半汉人的血统,一定偏向汉人。而论人才,汉人多,自然出的人才也多。人才一多,青钱万选,自然有出类拔萃的人,照理应该重用,疑忌即因此而起。

“我是一国之主,治理天下,自然重视人才,而况四海一家,无分汉满。本是一片大公无私之心,偏偏有人以为我有私心,真是不白之冤!”

皇帝亦竟有不平之冤的牢骚,在傅夫人可算闻所未闻,只能这样答说:“至少我总知道皇上的苦衷。”

“对了!这是我唯一的一点儿安慰。”皇帝很起劲地发牢骚,“我再说点苦衷你听听。三年无改谓之孝,先帝用人唯才,而况又是老臣,我自然敬礼有加,这总不能说有私心吧!可是仍旧有人疑神疑鬼,譬如张廷玉——”

张廷玉是顾命之臣,雍正遗诏中特命将来配飨,汉大臣中有此殊遇,实在罕见。皇帝自然格外优礼,而亲贵及八旗重臣颇有烦言,使得皇帝非常烦恼。

“可恼的犹不在此。”皇帝又说,“即如张廷玉,虽有先帝遗命,但我遵遗命而行,对他来说,自然也是恩典。哪知张廷玉认为分所当受,并不见情。倘或恩遇稍衰,甚至会发怨言,岂不是教我左右为难?”

“这,”傅夫人说,“果然如此,皇上宸衷独断,给他一点儿处分,不但不为之过,而且恩威并用,亦是驾驭的手段。再退一步看,假使如此,亲贵宗室,亦就不会错认皇上偏心,足以表明心迹。”

皇帝倏然动容,拿她的话细细想了一遍,击节称赏。“好一个恩威并用!”他说,“好一个表明心迹!以后我就照你的话做。”

“我是妄言——”

“一点儿不妄,一点儿不妄!你真足以为我内助!”

傅夫人又喜又羞,红着脸说:“君无戏言!怎么说得上内助二字?”

“我不是戏言,只是可惜,倘或我早遇见你,无论如何也要请先帝为我择你作配。”

“这又是皇上的戏言,从没有一个汉军能成为皇子嫡妃的!”

“天下事总有一个开头,成例自我而兴,有何不可?”

傅夫人默然,心里在想,如果自己真的成了皇后,今天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对皇帝来说,至少可以减除他对亲生之母太妃的咎歉,因为有她能代替皇帝恪尽子职,对他们母子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然而,她又在想,只要有实际,何必又非要是皇后的身份不可?现在不一样也是在帮助皇帝跟太妃吗?

这样一想,她觉得她能够给皇帝以安慰。“皇上,”她有些激动地说,“我有一件事可以代替皇后为皇上分劳分忧,那就是侍奉太妃。”

“对!”皇上深深点头,“对!我要感谢你。”

“皇上言重了。我只是求心之所安。皇上一身,系祖宗社稷,四海苍生之重,只要能够为皇上分劳解忧的,都是臣下分所当为。”

“他人是不是分所当为,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你,也关心你的诺言。福如,”皇帝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你真的愿意替我分劳解忧?”

“是的。”

“那好!这样,我就有寄托了。”

这话颇为暧昧,傅夫人惴惴然地说:“皇上的‘寄托’二字,恐怕太重了。”

“怎么?”

“我不知道皇上要寄托在我肩上的是什么?”

不说“身上”而说“肩上”,可知她有闪避之意。但傅夫人到此地步,已如春蚕作茧,重重自缚,再也无法摆脱。皇帝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只是不愿操之过急,所以安慰她说:“你不必恐惧不胜,情感之道,顺乎自然。我日理万机之余,只要想到,天壤之间,还有个了解我的孙福如在,那就什么委屈也能忍受了。”

这番话等于表明,她是他的唯一知己。感情本是相对的,皇帝如此,她也就将皇帝当成唯一的知己看待了。

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只似怨非怨地瞟了一下,便足以令皇帝神魂飞跃,忍不住拉住她的手,渐渐使劲往怀里带。穿着花盆底的傅夫人,立脚不住,很快地倒在他怀中。

“‘软玉温香抱满怀’,”皇帝在她耳边说,“到今天我才知道才人吟诗,似浅实深。”

傅夫人不作声,心里在想,皇帝也是个书呆子,这时候还能咬文嚼字。

“放手!”傅夫人轻声说道,“当心窗外有人。”

皇帝亦觉得保持尊严一事,万不可忽,便听她的话松了手,不过彼此的距离,仍旧极近,仅仅身子不曾接触而已。

“福如,”皇帝问道,“你去过江南没有?”

“去过。”傅夫人说,“不过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随父兄在任上?”

“是!我父亲做过苏州知府,后来又在浙江当道员。”

“这么说,也到过杭州?”

“是的。到西湖上去烧过香。”傅夫人不胜向往地说,“都记不得了!只不过梦中常出现一片苍茫烟水而已。”

“原来魂梦都萦绕江南。”皇帝低头想了一下,叹口气说,“只怕一时还不能如愿。”

“皇上的愿望是什么?”傅夫人不解地问,“天子富有四海,何事办不到?”

“办不到的事太多了!你就是一个例子。”

“别又来说我!”傅夫人微笑着阻拦,“皇上只说皇上的愿望好了。”

“我是指南巡。”皇帝答说,“即位未几,总得把局面搞得完全稳当了,才能放心南巡。”

“怎么?”傅夫人极为诧异,“局面是如何不稳当?”

皇帝微悔失言,这是他心中的感想,亲贵宗室未尽服帖,文武大臣中亦颇有不易驾驭的,这样的局面,多少潜伏着动乱的危机,需要好好费一番工夫,能够彻底掌握一切,皇权才算完全稳定。而这一感想是绝不能让人知道的,否则便是示弱,反足以启人异心。

如今至少有一个人知道了!皇帝心想,既然泄露了,不如索性跟她说明白,“福如,”他用低沉的声音说,“自古以来,天下最大的诱惑,就是皇位。变生不测之事,历朝皆有,你熟读史书,不待我多说。防微杜渐,全在有心腹可寄以耳目,你倒不妨据你所知,保荐几个人给我。”

“我只能为皇上保一个。”

“谁?”

“傅恒。”

皇帝深深点头,“他谨慎小心,我当然要重用的。”皇帝又问,“还有呢?”

“高家父子受恩深重,应该也是忠心耿耿的。”

高家父子指高晋与高斌,亦即是贵妃高佳氏的父兄。皇帝对高家父子的印象并不好,但由于傅夫人这句话,他决定遇到适当的机会,还是要重用。

“还有呢?”

“我不敢再胡乱保举了。”傅夫人说,“用人大计,皇上不该谋之于妇人。”

皇帝深深点头,心悦诚服地说:“难怪我魂牵梦萦,你真是明白事理,可敬亦复可爱。”

“魂牵梦萦”四字入耳,傅夫人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的感受相当复杂,亦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唯有低头不语。

“福如!”皇帝又拉住了她的手,低声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让我了这段相思债?”

“我不知道。”傅夫人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我很怕!”

“怕什么?”皇帝问说,“怕傅恒知道?”

“这当然也是。”

语气中明显地表示出来,另外还有所惧,而且比怕丈夫知道还要来得严重。皇帝倒也奇怪了。

“你说,还怕什么?”

“皇上倒想呢!”

“是怕我娘知道?”

“那也是。”

“反正总是怕人知道!”皇帝突然想到了,“是怕皇后知道?”

“对了!”

“她绝不会知道的。”

“为什么?”傅夫人很注意地问,“皇上何以能说这种有把握的话?”

皇帝笑了,“连皇后都对付不了,我还能统治几万万子民?”他说,“皇后左右全是我的人,没有一个人敢在她面前谈咱们俩的事。”

“就怕皇后自己看出来。”

“怎么会?”

“怎么不会?”傅夫人说,“皇上稍微疏忽一点儿,神色语言之间有所流露,皇后就会知道。”

“我当心就是。”皇帝又说,“你相信我,不必怕。”

“就我不怕,也要等机会。”

“机会不必等,要去找。”皇帝紧接着说,“甚至不必找,只要自己安排就好了。”

从第二天起,皇帝开始安排机会。

很显然地,唯有将太妃请出去,才有机会。于是经由傅夫人的策动,太妃决定带着她跟秀秀去看一看她从前所住的那座草房。

这是一个迫不得已的主意,因为太妃步门不出,除此以外,无法劝得她离开住处。到了那天午后,软轿到门,诸事齐备,秀秀忽然告诉太妃,傅夫人发风疹。

“发风疹不能吹风。”太妃说,“咱们改天再去吧。”

“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太妃不去,我们也去不成,想了好几天,一切都落空了!”

想想也是,并没有因此延缓计划的必要,太妃终于还是带着秀秀、荣福和一群宫女去看草房。

于是,隔不多久,皇帝翩然而至,只带了钟连与四名太监,八名侍卫。十几天已做成例规,只要皇帝驾到,宫女和太监都远远避开,只有荣福、荣安承应茶水,传达旨意。这天大部分宫女都随着太妃走了,太监向例不准到后院,所以格外显得清静。

傅夫人住的院落,名为绿荫轩,东面一道月洞门是正门,北面夹弄中还有一扇便门,荣安早就封闭了,只要守住月洞门就不虞会有人闯进来。

“这下,你放心了!”皇帝笑着问说。

傅夫人嫣然一笑,“上午天气阴沉沉的,我倒有些担心。”她说,“不想中午阳光普照,变成好天。”

“天公作美,成全你我。”皇帝忽然感慨,“福如,浮生碌碌,想谋一日之欲,亦很不容易。‘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今天我才知道这‘又’字正是难得之意。”

傅夫人笑笑不作声,捧了茶来问道:“今天好像很热。”

“是的!天热,心也热。”皇帝伸手去摘外褂的纽扣。

这自然是傅夫人的差使,为他卸衣时,皇帝已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了。

“你使的什么香粉?好香,我从来都没有闻过。”

这一说提醒了傅夫人,她的香粉是自己采集名花,熏蒸成露,加上外国来的香精,自己调制专用的。皇帝固然没有用过,常跟她接近的宫眷,都是闻惯了的。倘或香气沾染在御衣上,让皇后闻到,醋海兴波,那纠纷就大了。

因此,她赶紧退后几步,正色说道:“皇上先别碰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差点误事。”

然后她走向妆台旁边,就着现成的脸盆清水,将脸上的脂粉洗了个干干净净。擦干了脸,转过身来,那张清水脸像剥光了的鹅蛋,而且因为使劲擦抹的缘故,皮肤又红又白,分外娇艳,比上妆以后,更觉动人。

“皇后的鼻子很灵,别让她闻见味道。”

“你也太谨慎了!”皇帝笑道,“我跟皇后也许两天才见得一次面。从你这里回去,我自然要换衣服,她哪里会闻得见?”

“别人闻见也不好。”傅夫人说,“我不愿意让人在背后议论我。”

“议论你,就是议论我!谁敢?”

“皇上听不见而已,‘皇帝背后骂昏君’,无足为奇的事。”

“好吧!”皇帝讪讪地说,“我就算是个昏君。”说着,一把紧抱住傅夫人,喃喃地说:“遇见你不昏亦不可得,遇见你让人在背后骂昏君亦值得!”

傅夫人心跳气喘,但浑身发弱,只得俯仰由人,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可惜,”皇帝在绸衾中抚摸着滑不留手的肌肤,“有色无香,恰如海棠。”

“以后我不用那种香水就是。”傅夫人说,“我用常见的香露。茉莉、玫瑰,其实也不错。”

“我是说着玩的,你别认真!你还是照你喜爱的用,不必为我委屈。你放心,皇后绝不会发现我们的秘密。”

“也不光是皇后一个人。”

“你是指——”

“别说出口!”傅夫人抢着打断,“皇上心里有数儿就是。”

皇帝自然有数,是指她的丈夫傅恒,“我知道!”他说,“我自有处置的办法。”

“皇上打算怎么处置?”

“我也不说出口,你看着好了。”

过不了几天,傅恒让总管带信来,要他妻子回去一趟。到家才知道,皇帝派了他一个勘查陵寝的差使。先到盛京福陵,再到马兰峪的东陵,最后到易州的泰陵,细细查看,有无损害,应该如何修理,估工议价,麻烦多多,这个差使总得半年才能复命。

傅夫人知道,皇帝是调虎离山,有意做出依依不舍的神情,在家一连住了三天。

送走了傅恒,她回京去看了看孩子,十天以后,仍旧回热河来给太妃做伴。前后大概二十天未跟皇帝见面,小别重聚,更觉情浓。一个夏天,不知有多少佳期密约,相晤总是在午后,幽篁深处,松风簌簌,竹簟生凉,情热如火,她几乎都想不起丈夫了。

突然间她发觉种了“祸根”。两个月天癸不至,不是病,而是孕,她生过两胎,根据种种迹象,自信判断绝无错误。

怎么办?通前彻后地想下来,只有一条路好走。

一天深夜,她让荣安将荣福喊了起来,守住前窗后户,然后到太妃卧室中,将她轻轻摇醒。

“谁啊!”太妃张眼一看,大为诧异,“姑娘,你干什么?”

傅夫人是直挺挺跪在床前,而且在流眼泪,真把太妃吓坏了。

“姑娘,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可把我吓得心都悬了起来了!快说,是为什么?”

“女儿,”傅夫人压低了嗓子说,“肚子里有了。”

“嘿!”太妃拍胸前,“你不是胡闹吗?这是喜事,干吗大惊小怪。”

“干妈倒算算日子看。”

这一说,太妃可又在脊梁上冒冷气了。不错啊!傅恒走了四个多月,她如有孕,肚子应该早就看得出来了!

这样一想,立即问道:“你几个月了?”

“两个多月。”

“两个多月!怎么会呢?”

“是——”傅夫人吃力异常地挤出来四个字,“是皇上的!”

太妃倒抽一口冷气,好半天才说了句:“你可是真糊涂哪!”

傅夫人羞惭不胜地低下头去,鼻子中唏嘘唏嘘地发声,太妃心里难过极了。

“怎么办?”她说,“你又不比我,当初我是一个人,你可是有家的。姑娘,你叫我怎么办?”

“只有请干妈替我做主。”傅夫人断断续续地说。

“你要我怎么做主。告诉——”

“不!”傅夫人抢着说,“不能告诉皇上。”

傅夫人不愿意把这个消息告诉皇帝,相反地,要求太妃必须保守秘密。因为,这一来会增加皇帝的困扰,为了感情,为了表示个人负责,甚至还会为了维持作为无所不可的皇帝的尊严,坚持将孩子留下来。这一下,事情就会大糟特糟。

当她为太妃说明了这些道理,也就自然而然地表明了她的主张。太妃惊讶地问:“怎么,你舍得把孩子打掉?”

“舍不得也要舍。”傅夫人说,“干妈倒想,这个孩子怎么能养?该姓什么?”

不能姓爱新觉罗,因为孩子的母亲并非妃嫔宫眷,也不能姓傅恒的富察氏,因为她是傅恒长期办差在外所怀的孕,看起来是怎么样也不能留下的一个孩子!可是,傅夫人舍得,太妃却舍不得。

不仅仅舍不得,是万分难舍。非常奇怪的,只不过片刻间事,太妃对她腹中的一块肉,已觉得是心肝宝贝。对于现有的皇子、皇女,她几乎从未想到过他们是她的孙儿,但傅夫人所怀的这个孩子,她觉得具有双重身份,是她嫡亲的孙儿,也是她嫡亲的外孙。

“女儿,”她反过来用商量的语气说,“我跟你商量件事行不行?”

“干妈,你怎么这么说?”

“我有个极好的法子。我跟皇帝说实话,然后找个宫女顶名,等你生下来,我自己来带。”太妃兴奋地说,“女儿,咱们祖孙三代,娘儿三个在一起的日子,可就太美了!”

这个办法初听很好,细想不妥,三思则万不可行。傅夫人明知自己的看法会伤太妃的心,但不能不狠着心明说。

“干妈,那一来会要了女儿的命!”她说,“眼前是好,可是到了老人家万年以后,孩子是阿哥,自然跟着他顶名的娘,那时候我又不能进宫,牵肠挂肚,这个罪,我一想起干妈你这二十多年的日子,我就心胆皆裂了。而况,干妈熬到头来,又有母子团圆的日子,女儿可是永远没有指望的了!”

这也是实情,太妃叹口气,只能点点头答应下来。

主意是打定了,怎么做却大成问题。第一要妥当,第二要秘密。清宫不比明宫,明朝宫中怪事甚多,有些太监、宫女练就一套专门技术,可用推拿的方法,使怀孕妇人流产。据说熹宗的皇后有孕,由于客氏的妒忌,只买通了中宫的一个宫女,在替皇后捶背时,不经意地在腰上捏了两把,她腹中的孩子就留不住了。

清朝宫禁严肃,视这些事情为大逆不道,倘或闹将出来,傅夫人固然再无脸见人,太妃面子上亦会搞得很难看,至于有关的太监、宫女,必定处死。因此,要做这件事实在不容易。

太妃想来想去,觉得这件事非让皇帝知道不可。如果皇帝同意把孩子打下来了,一切有他担待,事情就很好办了。

但是,倘如傅夫人的顾虑,皇帝坚持要保留他的骨肉,不计一切后果,那一来事成僵局,无法收场又怎么办?

太妃计无所出,心里在想,做这件事反正少不得秀秀,何不现在就跟她商量?

一天避开傅夫人、荣福及所有的宫女,她把这重公案的前因后果说了给秀秀听,然后提出一个疑问。

“你看我是不是先要跟本人说了,再谈如何跟皇上提?”

秀秀已略有所知,平时也想过傅夫人这个难题,所以很快地有了主意。

“我看不必跟本人提了,她不会同意留的。”

“那么,怎么跟皇上提?”

“当然不能实说。”秀秀说道,“太妃莫非忘记了,当初她跟太妃谈明孝宗的纪太后的故事?”

“怎么?这扯不上啊!”

“不是说扯得上纪太后,我是说,当初是用譬喻的法子。太妃如今跟皇上提这件事,何不照方吃炒肉?”

“啊!我懂了。”太妃欣然说道,“我只提有这么一个故事,不提名字,皇上心里自然有数。那时候看他的态度,如果他也觉得应该料理清楚为妙,我就跟他明说,不然,我就不说下去了。”

“正是!”秀秀深深点头。

“那,那就来想个故事吧!”太妃用跟小孩子说故事的语气说,“从前有一家人家……”

编来编去编不像,秀秀又不比傅夫人肚子里有许多历史上的故事,可找一个来设譬,只好这样说道:“反正皇上常常给太妃讲奇案,到时候以话答话,随机应变好了。”

原来这也是皇帝承欢膝下之一道。几遇命案、盗案以及逆伦重案,譬如子承父妾等等案件,刑部照例要具议奏请皇帝裁夺。天下之大,这样的案子无日无之,皇帝记了许多在心里,陪太妃闲谈时,常拿来作为话题。

这天皇帝讲一件疑难的案子,山东沿海的一个县份,有个土豪“扒灰”,与儿媳妇奸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土豪丧尽廉耻,居然霸占了儿媳妇,他的长子愤无所泄,将他父亲与他妻子所生的儿子杀掉了。

“这个犯人判罪的轻重,要看他所杀的是什么人。照表面看,是杀子,实际上则是杀了同父异母的弟弟。”皇帝问道,“娘看,应该判他杀子,还是杀弟?”

“你怎么判呢?”

“他父亲与他妻子的奸情,并未揭破,算起来是杀子。”

“实在是杀弟弟。”

“是啊!麻烦就在这里。”

太妃灵机一动,立即接口:“遇到这种事,总是麻烦,有了孩子,尤其麻烦。”她说:“我倒也说段故事你听。”

“是!我听着。”

“从前有家人家,男主人年纪不大,长得挺漂亮的。他的表兄出了远门,将妻子寄在他家,哪知他把表嫂勾搭上手了。”

既到这里,太妃停了下来,去看皇帝的脸色。他却毫无表情,显然还未想到,太妃的故事,别有含义。

“这样过了有半年,表嫂怀孕了,丈夫好久不在家,忽然有了孕,算日子可知是个私生子。他表嫂就要打掉,他说,他还没有儿子,央求表嫂生下来,冒充他妻子所生。他表嫂没法子,只好依他。”太妃停了一下说,“像这种事,怎么能瞒得住,孩子不曾满月,他表嫂一脖子吊死了。你倒说,是谁的错?”

“自然是这家人家的男主人错,应该让他表嫂把孩子打掉的!”

“原来你也这样说!”

皇帝不知太妃的话意何所指,不过话中有话,绝无所疑。他很想太妃会有进一步的透露,可是没有。

直到辞去时,一直不曾明白。太妃却心中雪亮,确信傅夫人的顾虑,完全是杞忧,所以等皇帝一走,立刻将她找了来,屏人密谈。

“你的麻烦,你不妨明天自己跟皇上说,包你能够如愿。”

傅夫人一惊,“干妈跟皇上说破了?”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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