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皇帝心想,高其倬之与年羹尧接近,是奉旨办理,不好责备他,而且据云南藩司李卫上奏,高其倬亦没有什么勾结年羹尧的证据。但要收服他为己所用,却须使个能让他感德怀恩,又痛恨年羹尧的手段。

于是,他在雍正二年年底,写了一道密谕给高其倬,说年羹尧谈到云南的吏治,认为一无可取,而且刑名、钱谷、盐政,以及云南特产,专供户部铸钱之用的铜矿,“皆不可问”,高其倬不称云贵总督之任。

皇帝告诉他说,知道高其倬居官清正,所以完全不信年羹尧的话。而且自己认错:“朕命尔事事问年羹尧之前谕,大错矣!今当此谕共尔,朕实愧之。”

皇帝肯用这种方式作为慰抚,高其倬岂有不感动之理,所以立刻上折声明。他说:“臣之与年羹尧,臣本非后进,受其栽培提挈之恩,又因生平小器,硁硁守分,不肯为夤缘趋附之行。彼此原在一族,又是连襟,然起初相见极稀,交情亦淡。后钦奉圣祖仁皇帝特旨,全族下翰林俱在国史馆帮修功臣列传,从此在一馆行走,日日相见。”

对于交情之由来,他说得相当坦率:“臣谓年羹尧才长,可以胜繁剧之任,年羹尧亦知臣拘谨,不敢为败检之事,以此相知,实非因亲戚绸缪。”

接下来说彼此的踪迹:“自年羹尧为四川巡抚之后,十七年不相见,或半年一年,亦有间二三年者,有书札问候。然昔日相识之旧意尚在,是以臣前于皇上之前,不敢隐讳,曾奏称与臣相好,不谓其遂至诬及臣之操守名节。”

此后便是自辩其如何不曾贪污,请皇帝“命员彻底清查”。最后又因为他的胞弟高其素,因中武进士派为侍卫,而由年羹尧挑带至陕西,“不胜愁虑”,请皇帝将高其素仍旧调回。

皇帝自然大加慰抚,深表信任,然后收服了高其素,死心塌地为皇帝做监视年羹尧的工作。

因此当调杭州将军的谢恩折到京后,接着便有高其素的密奏上达,道破年羹尧的打算是:借故拖延,还希冀着有恩命会让他留任。又说年羹尧部下,颇有人认为皇帝如此对待功臣,令人寒心。

由于既有成见,又有此报告,皇帝认为年羹尧的奏折中,字里行间,不免讥讪负气,因而用同样尖酸的口吻批答。

在“跪读谕旨,感入五中”下,朱批是:“若不实感,非人心也。”意谓本为死罪,而用这样降调的处分,如果有人心,应该实实在在地感激,倘不知感,就不算是人。

说皇帝“教诲详明,切中臣病,臣得自知悔艾”这一句下面,批的是:“我君臣二人,实知愧悔方好。”

皇帝的愧悔,自然是看错了年羹尧。

“不使终于废弃,宠命下颁”的“宠”字,皇帝便觉有讥讪之意。以前迭赐殊恩,皆用“宠”字,今受谴责,亦用此字样,其情可恶!而皇帝特借此题目做了两句文章:“自此受宠若惊,方可法古大臣之万一。不然,我二人为千古大笑话矣!”

这是警告,倘非戒慎恐惧,旧行不改,恐不免伏诛。以前水乳交融曾说,“我二人做个千古君臣知遇榜样,全天下后世钦慕流涎”,不道是这样一个君臣相仇,非杀不可的“榜样”,岂不是“千古大笑话”?

对杭州将军之命,年羹尧说:“似此殊恩,臣身受之,臣心知之,而口不能言。”这确是负气的话,皇帝针锋相对地在“身受”之下批道:“朕加矣!”在“心知”之下批道:“汝知矣!”无异当面询问:“这一下你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身受心知,口不能言,然则如何?年羹尧说道:“唯有爱惜躯命,勉供厥职,效犬马之余力,冀图报于万一。虽经具疏奏谢天恩,而感刻之私,此衷仍难自已,谨再缮折,恭谢以闻。”

这段话相当糟糕!“爱惜躯命”,颇有忍死“须臾”之意,而“图报”之“报”,“感刻”之“刻”,皆可从反面去看。以前后文气来看,年羹尧似乎说了这么一句话: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因此,皇帝除了在“爱惜躯命”之下,批了句:“朕实一字也道不出,唯仰面视天耳”以外,另有一大篇朱谕。

第一段说:“朕闻得早有谣言云‘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之语。朕今用你此任,况你亦奏过浙省观象之论。朕想你若自称帝号,乃天定数也,朕亦难挽。若你自不肯为,有你统朕此数千兵,你断不容三江口令人称帝也!此二语不知你曾闻得否?”

第二段是两件令年羹尧“明白回奏”之事。因为支吾敷衍,皇帝大为不满,即以作个引子,与年羹尧赌神罚咒,争辩一番:“再你明白回奏二本,朕览之实实心寒之极!看此光景,你并不知感悔。上苍在上,朕若负你,天诛地灭;你若负朕,不知上苍如何发落你也!我二人若不时常抬头上看,使不得!你这光景,是顾你臣节,不管朕之君道,行事总是讥讽,文章口是心非气。加朕以听谗言、怪功臣之咎,朕亦只得顾朕君道,而管不得你臣节也,只得天下后世朕先站一个‘是’字了。不是当要的主意,大悖谬矣!若如此,不过我君臣止于贻笑天下后世,作从前党羽之畅心快事耳!言及此,朕实不能落笔也!可愧!可愧!可怪!可怪!”

所谓“不是当要的主意”,意在言外,自然是指约束九阿哥而言。那一道密旨,皇帝自然也要收缴,但也是迟了四天才送,越使得皇帝心疑不已。

于是皇帝在猜疑年羹尧谋反之外,更顾虑到他还有凭此密旨,来掀开皇帝阴私的挟持之意,更非杀此人不可了。

不过,他也实在怕闹出“千古君臣的大笑话来”。杀年羹尧容易,要杀年羹尧而让中外大臣觉得皇帝一再宽容、仁至义尽,实在是年羹尧自速其死,皇帝为了朝廷的纪纲不得不杀,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必须一步一步来。

第一步是查年羹尧的财产,以便将来抄家,也是断绝他造反的本钱。皇帝早得密报,年羹尧从回任以后,便有二十车的箱笼行李,从西安出潼关,到了河南,便不知去向了,所以密令田文镜严查。

田文镜很能干,居然查到,实际上是十八车,由河南到直隶,最后停留地点是保定。在那里,年羹尧买了前任漕运总督王梁一所大宅,由他亲信家人严二看守,这十八车行李,便卸在这所大宅之内。

于是直隶总督李维钧,被皇帝认定是年羹尧一党。直隶境内之事,河南巡抚能查得到,本省地方长官岂有不知之理?知而不报,自是徇庇。

形势内外皆张,而年羹尧始终不肯死心,以为皇帝只是看他权高震主,只要自己表示无意弄权,皇帝为了不愿闹笑话,仍会优容。所以在五月初上了一个密折,请求到浙江以后,赏假半年,以便养病,接着在五月十三又上了一个密折。

“跪读上谕三道,辗转深思,汗流浃背,愧悔莫及。唯自知愧悔而感激益深,感激益深而恐惧弥甚。虽已具折遵旨回奏,然臣之负罪如山,万死莫赎,既不敢久羁陕省,亦不敢遽赴浙江,闻江南仪征县地方,为南北水陆分途,今将川陕总督衙门钦部案件并臣任内皇上密交事务面与署督臣岳钟琪逐一交代明白。臣于雍正三年五月十七日启程,前至仪征县,静候纶音,理合奏明。伏祈圣主,大施再造之恩,曲赐生全之路,庶几犬马之微躯,犹图矢报于将来。臣不胜悚惶待罪之至。”

这个折子写得坏透了。年羹尧的想法是,皇帝既拿“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这句由拥护“朱三太子”的遗民所制作传布的口号,用来警告他不可有谋逆之心,那么为了避免嫌疑,最好是不赴浙江,在江苏仪征县南北水陆分途之处待命,希望调他回京,乃是自明心迹之意。

但“既不敢久羁陕省,亦不敢遽赴浙江”这句话,实在是讲不通的,接下文“静候纶音”来看,则又颇有挟持之意。皇帝觉得这是一个有力的把柄,也是一个极好的题目,颇有发挥的余地。于是第一步是将原折发交内阁、六部、九卿、科道等共同议看,当作何处置?

各衙门公议:“年羹尧背义负恩,越分藐法,为天地之必诛,臣民所共愤。应请革职,追夺一切恩赏,锁拿来京,严审正法。”皇帝道是,有许多不法情事,正命年羹尧明白回奏,所请处分,应候回奏到日再行请旨。

由此开始,皇帝零敲碎剐,不肯给年羹尧一个痛快。最初是将年羹尧的太保革掉,然后有一件参案,加一次处分。七月初八,追夺黄带、紫缰,并命缴回四团龙补服;七月十九,由一等公降为二等公;七月二十五,由二等公降为三等公;七月二十七,年羹尧奏报接任日期,并不谢恩,革去杭州将军,降为闲散章京;八月初十,由三等公降为一等精奇尼哈番,这个满洲话的世职,比公爵低得多,相当于一品武将;过了四天,又降为阿思哈尼哈番,相当于从二品武将;八月二十七日,再降为阿达哈哈番,只相当于从三品武将了。

其时浙江巡抚法海,因为说过“内外所用皆小人,只有年羹尧是豪杰”的话,为皇帝调取进京。新任巡抚福敏是小阿哥弘历的师傅,一向亲信。八月二十九到任,当天就上了三个折子,一个是接印谢恩;一个是沿途所见年成及米价;一个就是年羹尧在杭州的情形,亦是福敏此行的特殊任务。

福敏说:“道经江南地方,一路密访年羹尧行止,皆云到浙之日,随从尚有千余人,马匹亦多。将军署中,人众难容,另造房屋百余间居住,所有诱引兵丁之言,如云:‘尔等听我说话,不忧穷苦。’并合杭州知府随时给发兵饷,不许迟误。且代为筹划马价银两,百计市恩是实。”

年羹尧革职后,继任杭州将军的叫鄂弥达,年羹尧革职的上谕,就是由他亲口传达的。当时传旨的情形,福敏奏报:“及将军鄂弥达到日,令处闲散章京之列,始觉惶悚。向鄂弥达云:‘皇上要杀我么?’鄂弥达云:‘尔败坏至此,皆尔自取,且参尔者即尔平日信用之人,更有何说?’年羹尧云‘彼参我,亦是无可奈何’等语,据年羹尧所言如此,则李维钧等结党不散,明参暗合,显然有据。”

如果年羹尧对李维钧翻脸成仇,破口大骂一顿,倒也无事;这种谅解的语气,竟是相知极深,彼此都能体谅对方本心无他的交情。那就无怪乎连福敏都要疑心他们“结党不散,明参暗合”了。

代为藏匿财产,既经田文镜参劾有据,如今年羹尧又是这样的态度,李维钧的纱帽自然再也保不住。而年羹尧“百计市恩”,居心亦颇不可问。在皇帝看,四海之内,只有浙江的民风士习最浇薄,前明东林党的积习,至今不改,反清复明的事故,比哪里都多。当初将年羹尧调为杭州将军,原有一种下饵的作用,若有前明的遗民,心存旧国,或许会跟年羹尧去接头,煽动他造反,便可一网打尽。如今看样子,这一着亦很危险,不要年羹尧成了气候,以东南财赋之区,亦足以为造反的凭借。

因此,皇帝决定不必再折磨年羹尧了,派内大臣拉锡携带朱谕,到浙江去锁拿年羹尧进京治罪。到了十月初七,福敏与鄂弥达联名上了个密折:“九月二十八日申刻,钦差闲散内大臣都统拉锡到杭州,齐捧上谕,锁拿年羹尧,钦此。钦遵,臣等即于是夜,同都统拉锡,传唤年羹尧到臣弥达衙门,臣敏宣读上谕,即时锁拿看守,臣敏恐伊家财产有藏匿遗漏之处,立即亲自同内监二人,赴年羹尧家内查点,将内外各房门一一封闭,守至天明,与拉锡等面同逐件查点,撰造总册,会疏具题外,又臣等会同搜查年羹尧内室,并书房橱柜内,书信并无一纸,随将伊家人夹讯。据供:年羹尧于九月十二日,将一应书札、书信烧毁等语,及问年羹尧供词无异。至拉锡起身之后,臣等再加细搜粗重家伙,于乱纸中得抄写书二本,书面标题《读书堂西征随笔》,内有自序,系汪景祺姓名,臣等细观其中所言,甚属悖逆,不胜惊骇,连日密访其人。至十月十六日,始知汪景祺即钱塘县举人汪日祺。臣等一面饬令地方官,将伊家属封锁看守,一面唤伊近房族弟、翰林院编修汪受祺,问其去向,据称汪日祺现在京师罐儿胡同居住,我若欺罔不行实说,甘与日祺同罪等语,取其亲笔供单存案。臣谨将逆犯汪日祺所撰书二本,封固恭呈御览,伏祈皇上立赐严拿正法,以快天下臣民之心,以褫将来恶逆之胆。”

这一来掀起了雍正朝的第一件文字狱。这汪景祺是原任户部侍郎汪霖的第二个儿子,康熙五十三年的举人,上一年漫游陕西,上书大将军亦无非游士打秋风而已。所写的两卷《读书堂西征随笔》,说起来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有一条讥刺先皇,未免不敬。

这一随笔甚长,题目叫《诙谐之语》,一望便知是讲笑话,从前明王世贞访严世蕃,举琵琶记曲文相戏,因而成仇谈起,一直说到先帝南巡的一段故事。

据说康熙南巡,经过无锡时,有个叫杜诒的秀才,在道旁献诗,皇帝顿为赞许,特赐绫绢一轴。杜诒捧回去一看,是御笔写的《千家诗》:“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这首诗是道学先生以其浅薄所作,向来被作为调侃的题材,譬如有人挖苦,惧内者跪踏脚板,便改这两句诗嘲弄,叫作“时人不识予心苦,将谓偷闲学拜年”。皇帝御笔,放着新纂的《全唐诗》,哪首不好挑,偏偏挑这一首蒙童所念的诗。所以有人作了一首诗说:“皇帝挥毫不值钱,献诗杜诒赐绫绢,千家诗句从头写,云淡风轻近午天。”

随笔中托词“某作”,可能就是汪景祺自己的手笔,诗是刻薄了一点。但除此以外,便很少可议了。而皇帝为了要坐年羹尧以谋反大逆之罪,故意夸大其词,当作逆案处理。

汪景祺即时被捕,交廷臣会议。以年羹尧“知情不举”,定为他的“大逆五罪”之一。至于汪景祺,由刑部定拟斩立决,妻子发遣黑龙江,给与穷披甲人为奴;期服之亲兄弟、亲侄,俱着革职,发遣宁古塔;五服以内的族人,现任及候选候补者,一一查出,统统革职。这是汪氏族人从未经过的大劫。

那么汪景祺的这部随笔,到底犯了什么错呢?皇帝下的评语是:“悖谬狂乱,至于此极,惜见此之晚,留以待他日,弗以使此种奸人得漏网也。”可见得实在也提不出什么具体的罪状。

可是外间的传言,特别是在浙江,风声鹤唳,引起极大的惊恐。汪景祺曾经在浙西的平湖住过,以致平湖竟有屠城的谣言,富厚之家,纷纷举家远避,费了好大的事才能将人心稳定下来。

再还有一连串的株连:直辖总督李维钧拿问治罪,自不待言;前长芦盐运使宋师曾,亦以年党的关系,追查任内亏空,被抄了家。

年羹尧的岳家,本是宗室世袭公爵,皇帝当初为了笼络年羹尧,将他的叔岳普照亦封为公。普照已死,由他的儿子恒冉袭爵,此时以“一家不应有二公”的理由,将恒冉的爵位革掉了。

至于年羹尧自己,经内阁、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及九卿会审,以“大逆”“僭越”“专擅”“贪黩”“残忍”等“九十二款大罪”,议定处分。年家十六岁以上者斩,十五岁以下及妇女发极边充军。皇帝的批示是:“令年羹尧自裁,其子年富立斩,余十五岁以上之子,发遣极边烟瘴地方充军。妻系宗室之女,着遣还母家。族中为官者俱革职。家赀抄没入官,其嫡亲子孙将来长至十五岁者皆照遣,永不赦回。有匿养其子孙者,以党附叛逆治罪。父年遐龄、兄年希尧革职免罪。”

又特为发布一道上谕给年羹尧,说是看到廷臣所议之条,“朕览之不禁堕泪”,“今宽尔殊死之罪,令尔自裁,又赦尔父兄伯叔子孙等多人之死罪,此皆朕委曲矜全,莫大之恩。尔非草木,虽死亦当感涕也”!

于是,阿齐图奉旨,监视年羹尧以一条白帛,结果了自己的性命。死后,传出他许多轶闻,流传得最广泛,为人津津有味在谈的是,他在杭州当将军时的一个故事。

据说,年羹尧从七月初到杭州接任,至八月底卸任,这一个多月之中,每天都穿着官服在城门口坐镇,看守城官丁查察奸宄。那时杭州盛传“年羹尧一夜连降十八级”的荒谬流言,真如俗语所说“虎落平阳被犬欺”,没有什么人理他。唯有一个穷书生,每天进城出城,必遥遥敬礼,然后低头疾赶而过。

及至年羹尧一革职,知道性命或将不保,倘或治罪,子孙必皆处死。而有个侍妾,却已怀孕了,为了想保全一点儿骨血,所以一直在想如何得以托付一个人才好。

这个人找到了,便是那穷书生。这天年羹尧喊住他问:“你娶亲没有?”

“没有。”

“你今年多大?”

“晚生今年三十三。”

“年过而立,何以尚未婚娶?”

“只为家境清寒,无力婚娶。”

“噢,”年羹尧问,“你姓什么?有没有功名?”

“晚生贱姓朱,草字一个真。曾一青衿。”朱真很惭愧地说,“只是三赴秋闱,至今未举。”

“秀才是宰相的根苗。其实,这个年头儿做了宰相又如何?”年羹尧说,“朱秀才,你酒量如何?”

“不怎么深。”

不怎么深表示也不浅,年羹尧便邀他小酌。朱真自有受宠若惊之感,但也并不固辞。于是在将军衙门西花园的凉亭上,设下杯盏,宾主同饮。

“你不必拘束。”年羹尧说,“也不必当我是将军,富贵不足道,人生贵适意耳!”说罢,举杯快饮,神色怡然,真不像是末路的英雄。

朱真本来是可怜他,此时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英雄的一种亵渎。便照他的话,尽力想忘掉他曾做过大将军,穿过四团龙的补服,极人臣未有之荣,然而他办不到。

酒喝到月上东山,年羹尧说道:“朱秀才,我想问你,你是不是想做官?”

朱真有些踌躇,因为他刚说过“富贵不足道”,如果不能抛却此念,便见得有些不受教了。

“说实话!”年羹尧不自觉地用命令的口气。

“是!”朱真答说,“想做官。”

“做官是为什么?”

“无非图富贵。”

“富贵既得之后呢?”年羹尧问,“还想做一番事业?”

“不,不!”朱真乱摇着手说,“晚生并无此念。”

年羹尧点点头说:“你很老实,我看得出来。你再说下去,既得富贵之后又如何?”

“那就是我公所说的那句话了,人生贵适意耳!”朱真说道,“我看有许多言官,既富且贵,找个人参一下,得大名而去。回到故乡,还在中年,置下良田华屋,坐拥娇妻美妾。人生到此,夫复何求?”

年羹尧哈哈大笑,却有眼泪。不知是真的伤心,还是笑出来的眼泪。

“我早像你所说的那样就好了!不过也难,家世所关,远不如你来得自由自在。”年羹尧神色转为严肃,“朱秀才,我且问你,你刚才的话,出于真心?”

“是!”

“如果不做官,而能有那种境遇,你觉得如何?”

“不做官,似乎不会有那种境遇。”

“是的。我话说得不太清楚。不做官,就不会有世俗之所谓贵,富也有限。但是,小康之家,不也能够适意吗?”

“说得是!”

谈到这里,年羹尧向左右看了一眼,侍从立即悄然退去,避得远远地。朱真人虽老实,也看得出来,他是有机密之事相告,心里不免惴惴然了。

“朱兄——”

一开口便让朱真吓了一跳,急急逊席而避,连连作揖:“不敢当,不敢当!”

这一下搞得年羹尧有些说不下去了,沉吟了一会儿,率直陈述心里的感想:“我有大事奉托,足下如此拘谨,颇有见外之意,莫非我是犯了古人所说‘交浅言深’之戒?”

这两句话使得朱真大为惭愧,若以世俗之见,自己就是不识抬举,方之古人之义,更是有负知遇,因而连连否认。

“不是,不是!”他说,“只是我自顾何人,敢与将军称兄道弟,如蒙将军不弃,就称我的贱字席珍好了。”

“席上之珍的席珍?”

“是。”朱真又说,“至于将军打算付以大事,当然是看我能够办得了的,敬请吩咐。我想我别无长处,只是舍得性命,以酬英雄而已。”

“又何至于要足下舍命?不过,也难说。”

最后这句话是试探,朱真不以为意地说:“如今只要跟将军有交往的,吉凶都很难说。反正穷通得失,付之天命。只求在世一天,适适意意过一天,他非所问。”

看他的神态,听他的语言,知道出自肺腑。年羹尧放心了。“席珍,”他说,“今上之为人,我算是看透了。虽然,我至今还不相信他会杀我,可是我不能不作万一的打算。今上为人残忍而刻薄,不治我的罪则已,一治罪,必然斩革除根,年家只怕要绝后了!”

听得这话,朱真蓦然动容。“那又何至于如此?”他说,“将军亦不必过于忧虑。”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的远虑,就是为年家香火打算。”年羹尧说,“我有个小妾,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将来生男生女虽还不知道,不过总是我的亲骨血,打算拜托你保全。”

“是,是!”朱真踌躇着说,“不过,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不负托付。”

“这容易。小妾薄有姿色,性情贤淑,亦能操持家务,敬以奉赠,无论为妾为婢,皆无不可。”

“这——”朱真不知是惊是喜,期期艾艾地无以为答了。

“席珍,你觉得有什么难处,尽管请说。”

“我,实在是不敢当!”

“这样说,你是不愿帮我的忙?”

“不是,不是!”

“既然不是,就只有这么一个法子。席珍!”年羹尧问,“请你说,除此以外,怎么样才能保全小妾腹中的一块肉?”

朱真细想了一会儿,果然除此以外,别无可以保存年家血胤的法子。

“既承付托之道,晚生亦不敢固辞。不过为妾为婢,实在不敢,就算晚生的糟糠之妻好了。”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年羹尧面有喜色,“只是‘糟糠之妻’四字,我敢保证,绝不至此。”

朱真心里有数,年羹尧必有馈赠,但既不便先辞,更不便道谢,只好不答,心里在想一个疑问。

“将军,”他说,“将来不管生男生女,我必视如己出。但是,这姓呢,是暂时姓朱,将来归宗呢?还是仍旧让他姓年?”

“不能姓年!”年羹尧说,“不然难逃罗网。若说归宗,年氏既无噍类,又何从归起?”

这成了一个难题。但不必急着求解决,话题谈到朱真得妻之后的行止。

“通都大邑,自然不能住了。”朱真说道,“寒家原籍皖南,新安江山,万山丛中,找一处与世隔绝、官府势力所不达之处,想来不是难事。”

“对,对!我赞成你举家远遁。”年羹尧忽然灵机一动,“席珍,你说,姓生,好不好?”

“生?”朱真问道,“生公说法的生?”

“不错!”

“为什么姓这个僻姓?”

“你看!”年羹尧用筷子蘸着酒倒着写了一个“年”字,然后取消一点,将一撇搬动到上角,便成了一个“生”字。

“原来如此!”

“这表示年家倾覆。”

“是!含义很深。不过,有这个姓吗?”

“有!”年羹尧想了一下说,“明朝湖广襄阳府有姓生的。那天我看《浙江通志》,记得明朝洪武年间,桐乡有个县令就姓生。”

于是年羹尧招招手,命听差去取了一部《浙江通志》来,查出洪武年间桐乡有个县官叫生用和,是有政声的循吏。

“那就是了!”朱真说道,“准定改姓生吧!”

这使得朱真益发倾倒。在他心目中,年羹尧是个英雄,不想还如此渊博!这样的文武全才,竟至落得赠妾托子,连个姓氏都保不住!转念到此,他的双眼润湿了。

“咦!席珍,何以作此儿女之态?”

他不敢说破心里的感觉,怕伤了年羹尧的自尊。但一时又找不出适当的理由,来解释他何以有此眼泪,所以只能强自掩饰:“没有什么!我有迎风见泪的毛病。”

“咳!”年羹尧叹口气,“你不必觉得没有资格可怜我!我自己知道已经忍得过分,作贱得自己已没有人味儿了!”

“将军,你不要这样说!”朱真极力否认,也是极力劝慰,“大家都在为你不平!将军,如果是论是非,曲不在你,这不是虽败犹胜?”

年羹尧的脸色慢慢沉静下来,“你那话说得很好!”他说,“人家参我的罪名,我都承认;说我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百姓,都不错;可是今上不能说这话!为什么呢?因为今天我的罪名,都是他默许的、纵容的。只要我做一件事,立刻罪不成罪。所以论是非,的确曲不在我。来,我敬你一杯,你的话开导了我,让我心里好过得多了。”

朱真有受宠若惊之感,也觉得安慰和骄傲。在这复杂的心情中,还有一句话不解,率直问道:“将军,你说你只要做一件事,皇上就不会定你的罪了,那是件什么事?”

“把九阿哥杀掉。”

“嗯,嗯!”朱真大吃一惊,“皇上真有要杀兄弟的意思?”

“席珍,你饱读儒书,应该知道,从古以来,凡是英王身后,往往有骨肉伦常的剧变。这原是无足为奇的事!”

“那么,”朱真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说了出来,“外面的那些流言呢?是真是假?”

“你说的是哪些流言?”

“说,说,”朱真乍着胆实说,“说四阿哥进了一碗参汤,皇上就驾崩了!”

“那是靠不住的话。”

“又说太后是皇上逼死的!”

一听这话,年羹尧双眼紧闭,一脸的痛苦。朱真倒吓一跳,不知他何以有此表情,只紧张地注视着。

“提起这件事,我心里很难过。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太后驾崩,推原论始,我等于做了帮凶!唉,早知如此,悔不当初!”

“此话怎讲?”

“你知道不知道,太后为什么厌世?”年羹尧问。

“外面说,有一位妃子当面笑太后,原是真太后,不想变成了假太后!”朱真答说,“想想也是,真是人间难堪之事。”

“这还在其次。母子天性,小儿子又受了莫大的委屈,哪知道,一进了京,还不让他们母子有个痛痛快快哭一场的机会。这才是极人世之难堪的事!”

“这,皇上的心也未免太狠了!”

“狠心的事,还在后面。皇上拿一母所生的胞弟,发到陵上去住;太后要跟小儿子住在一起,皇上说什么也不肯,老太后这才一头撞死了的!”

“真的!”朱真吃惊地问,“老太后真的是撞死的?”

“唉!”年羹尧大为摇头,“当时让我对付十四阿哥,我只当皇上只是想登大位,到做了皇上,自然会对十四阿哥有所补报。哪知道心这么狠,早知如此,我决不做这件事!”

朱真想了一下,觉得有个疑问很有趣。“将军,”他问,“当时你不做这件事,十四阿哥是不是就会带领兵马杀进京去呢?”

“这倒也不一定。不过,不管十四阿哥做什么,我不帮他,我可也不拦他。如果是这样,至少太后的命不会送了。”

“这是什么道理呢?”

“道理很容易明白,皇上这样子对待十四阿哥,是仗着我能看住十四阿哥所带的兵,如果我谁也不帮,皇上就会有顾忌,有顾忌就不会下这样的狠心,甚至不准他们母子住在一起。那一来,你倒想,老太后不就不至于送命了吗?”

“说得是!唉!”朱真叹口气,“真个不幸生在帝王家。”

“是啊!想想十四阿哥的处境,我也觉得无所谓了!”年羹尧说,“再想想皇上的处境,虽然生杀大权在握,皇位是非常稳固了,但心里何尝有片刻安宁?‘内疚神明,外惭清议’,还必得费尽心机去防范他人,绞尽脑汁想出话来为自己辩护。这个当皇上的滋味是好受的吗?”

“说得是!”朱真心安理得地说,“听将军这番鞭辟入里的议论,越觉得人生贵适意的话,真正是见道之言。”

“话是不错。不过,说得出,看不破。一入仕途,握过权柄,要教他放下来,也实在是件很难的事。我如今倒羡慕你这种未入仕途的人,纵或有时热衷,到底只是一时之事,不像我。唉!”年羹尧长长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朱真无词以慰,默默地坐着,只听更锣在响,数一数竟是三更天了,便即起身告辞。

“席珍,我们只此一会,初次识面,便成永诀,你再陪我坐一会儿。”

听他说得凄恻,朱真心酸酸地想哭,强自排遣,想找些不相干的话来说。

此念一动,想到一件事,不由得问了出来:“将军,听说皇上制过一种名为‘血滴子’的杀人利器,可有这话?”

“我也只是听说,未曾见过。”

“听人怎么说?”

“说是一个皮袋——”

年羹尧一面用手指在桌上画,一面讲解,说这血滴子是一个皮袋,口径大可尺许,袋口有极深的襞折,自然封合,只留碗口一个口子;襞折上镶极锋利的刀片,另一端用一道钢圈绾合,如果将皮袋的襞折拉开,刀片亦就直竖;一松手襞折就缩回,刀片便斜着卧倒,一片接一片,形如车轮。

“当然,刀片的刃口都是向里的。”年羹尧说,“要取人性命时,只须一手持钢圈,一手握住袋底,将襞折跟刀片都拉直了,从背后往人脑袋上一套,立刻松手。襞折缩回,刀片卧倒,将脑袋整个绞了下来。然后提着袋子就走,至多一路上滴几滴血,所以名为‘血滴子’!”

“好家伙!”朱真不由得就往后看,倒像有个血滴子要套到他头上似的。

年羹尧笑了,“不必害怕!”他说,“我这里绝无奸细。”

“我知道。”朱真大大地喝了口酒,为自己压惊。

“席珍,”年羹尧说道,“我们来商量商量明天的事。”

“是!”

“你家住藩司前?”

“咦!”朱真诧异地问,“将军怎么会知道?”

其实这是多余的一问,细想一想即可明白,年羹尧既然已注意到他,随便派个人跟踪,即可知道他的住处。至于知道他的住址,不知他的姓,自是不曾打听,所以不打听的缘故,想来是出于谨慎。

“席珍,”年羹尧告诉他说,“明天傍晚,我派人将小妾送到你那里,你需要预为布置。”

“噢,”朱真大感为难,“若说办喜事,只怕太仓促了些,还有——”

“恰恰相反!”年羹尧打断他的话说,“绝不能惊动亲友,更莫说办什么喜事。我的意思是,须有个遮人耳目之计。你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就是一位寡嫂,一个小侄女。”

“能不能说你嫂子有娘家的妹子来探亲?”

朱真明白了!突来艳妇,不管如何掩藏,左邻右舍总会知道,要有个说法,才能不使人起疑,年羹尧的想法很细密。

“可以!我嫂子原有个表妹,左邻右舍的女眷,曾听她说过,长得颇为出色,正好冒充。”

“很好!令嫂的表妹姓什么,叫什么?”

“名叫曾莲青。”

“曾莲青?”年羹尧说,“明天就有曾莲青到府上,请你先跟令嫂说明白。”

“是!”

“曾莲青到你家来‘作客’以后,令嫂便须向邻居透露,你们也要到曾家去作客,选定一个日子动身,请邻居照看房屋。这个日子,曾莲青会告诉你,然后你雇一条船到嘉兴,船到自有人会来接你们。”

“这以后呢?”

“以后,会有人送你们上船。中间可能还要转一两个地方,最后是到了新安江山、万山丛中,安居下来。”

朱真想了一下说:“家嫂自然同行?”

“当然!”年羹尧说,“你有力量供养她的下半辈子,曾莲青也一定会尊敬她。”

“是!家嫂亦会感激将军成全之德。”

“彼此,彼此!请为我向令嫂致意。曾莲青还得请她格外照应。”年羹尧又说,“还有件事,千万要当心,动身的时节,必得像个暂且出门作客的样子,切切别露举家他迁的痕迹。”

这是告诉他,不可贪恋一些不值钱的衣服家具、动用物件,丢掉就丢掉,算不得什么!

“有这样一件怪事,不,”朱真的寡嫂朱太太急忙改口,“是喜事!天外之喜,想都想不到的。”

看她并无畏惧之色,朱真反倒要提出警告了:“嫂嫂,这件事搞得不妥当,会有极大的麻烦。”

“没有什么不妥当,不过,老二,有一件事,你能做得到,就很妥当了。”

“嫂嫂说。”

“最好暂且不圆房,让她跟我一张床睡。”

“好!”朱真毅然决然地说,“我听你的话。”

于是第二天一早,朱家叔嫂欣欣然地打扫房屋,预备肴馔,邻居少不得有人打听,朱太太便说,她的表妹要来作客。又说,她的表妹是因为婚事不如意,发生纠葛,内情甚为复杂,目前是来暂时避一避,说不定还要送她回去,代为调停。这样留下一个举家远迁的伏笔。

到得傍晚,一乘小轿,悄悄到门,陪来的是一个老苍头,一名侍儿。那老苍头,即是前一天在将军衙门,侍候过朱真的年家老仆,做事十分老练,称朱真为朱少爷,叫朱太太却是“表小姐”,一听便知道他家小姐“曾莲青”跟朱太太是表姐妹。

打发了轿子,那名叫阿云的侍儿,扶着曾莲青到朱太太卧室。朱真不便跟进去,与老苍头在厅中叙话。

“朱少爷,我本来叫年福,现在改名叫沈福。”

“噢,沈福!”朱真点点头,心里的话很多,不知该说哪一句。

“我家老爷让我跟朱少爷说,最好三天之内就动身。”

“可以!”朱真找到谈话的头绪了,将他们叔嫂所设计的,以曾莲青婚事有纠纷,来了还要送她回去的借口,告诉了沈福,并又叮嘱:“我们跟左邻右舍的感情很不错,或许有人关切,有人好奇,会来打听,请你关照丫头,说话要留神!”

“是,是!我知道。”

谈到这里,只见朱太太卧室的门帘掀开,阿云走出来说:“朱少爷,请进来!”

一听这话,朱真突然一阵兴奋,胸口似乎被堵得透不过气来,定定神,徐步踏了进来,抬眼一看,惊喜莫名,怔怔地把一双眼睛定住了。

还是曾莲青大方,静静地叫一声:“朱二哥!”

“噢,啊,不!”朱真急忙改口,“曾小姐!”

笑容满面的朱太太,轻轻说道:“老二,恭喜你!”

听得这话曾莲青将头低了下去,朱真痴痴地笑着,什么话也没有。

“朱二哥!”曾莲青抬头说道,“患难相从,以后一切都要倚仗了。”

“好说,好说!”朱真望着他嫂子说,“只怕曾小姐还没有吃饭?”

“是啊!”朱太太说,“我该到厨房里去了。”

“不必!表姐请坐,让沈福跟阿云去。”曾莲青随即吩咐,“阿云,你去看看。”

朱太太觉得不必客气的好。不过,“我总要带他们到厨房里才行。”说着,她跟阿云一起去。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在朱真还是生平第一遭,顿觉浑身不自在,渴望着脱出这个窘境。但一看到曾莲青,就像加了一副脚镣,动弹不得了。

她静静地坐着,但脸上并无强自克制的表情,而是安详恬适,似乎在思索什么有趣的事,微微地含着笑容。

这对朱真来说,自有镇抚的作用,不过总觉得彼此的关系,十分尴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才是最合适的态度。

默然半晌,曾莲青终于抬眼看了他一下,眼中的言语是在询问:你怎么不说话?

朱真为她所鼓励了,决意打破僵局,他觉得他应该祛除她的疑惧。而她的疑惧,他可以想象得到,是不知如何跟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男子,同床共枕。

于是他说:“你今天晚上跟家嫂一床睡!本来应该单独替你准备一间屋子,无奈家境贫寒,只好委屈你了!”

听得这话,她有困惑的表情。“朱二哥,”她问,“你怎么这么说?莫非,莫非他没有跟你说明白?”

这个“他”是指年羹尧,朱真知道她的困惑是什么,随即答说:“说得很明白。不过,为了遮人耳目,你算是家嫂的表妹这一点,要装得很像,所以,我们暂时不必有——”朱真用力说了出来,“暂时不必有夫妇之实。”

曾莲青的表情改变了,是感激而充分了解的神情,低下头去答了一个字:“是!”

“就是此去直到万山丛中,我们一直是这样,算是亲戚。”

“请问,称呼呢?”曾莲青说,“称呼也不改?”

“是的!暂且不改,以兄妹相称。”朱真喊道,“表妹。”

曾莲青抬头看了看,微笑答道:“朱二哥是叫我?”

“当然是叫你,不然叫谁?你是家嫂的表妹,也就是我的表妹。”朱真说道,“以后我就叫你表妹好了。”

“不过,我可不能管你叫表哥。”说着,她嫣然一笑,态度活泼而自然。

朱真深感欣慰,觉得可以谈谈她的身世了,便即问道:“你姓什么?”

“刘。我是单名,一个彩虹的虹字。”

“这个名字很好听。听你口音是山东?”

“直隶,不过邻近山东,是沧州。”

“噢,你今年多大?”

“朱二哥,你猜?”

“二十——”朱真少说几岁,“整二十。”

“你看我这么年轻,”刘虹答说,“我今年二十五。”

“二十五?”朱真问道,“你到年家多少年了?”

听到“年家”二字,刘虹急忙一望窗外,显得相当紧张。朱真知道自己不够警觉,不免歉然。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提到这个字了!”

“是!最好不提。”刘虹答复他原来问的话,“到他家前后六年。”

“有没有孩子?”

“没有。”

说着,刘虹望着她自己的腹部,朱真便也注视着。初秋衣衫单薄,微隆的肚腹,一注意便看得出来。等她抬眼时,发觉他在看她,益觉不好意思,低下头,将身子尽力扭了过去。

“不必如此!”朱真说道,“表妹,请你保重!让我好对得起人。”

所谓“请你保重”,意思是提醒她当心安胎。刘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将身子转了过来,但头还是低了下去。

“你姐妹有几个?”

“一个。”

“一个?”朱真知道她没有听清楚,“我不是指你娘家。”

原来是指年羹尧的侍妾。她轻声答说:“一共六个。”

“其余五个呢?”

“都散了!”

“都散了?是自己愿意走的?”

“不愿意也不行啊!”

“那么,散到哪里去了呢?”朱真问说,“回娘家?”

“有的回娘家,有的多随其便。唯有我。”

话没有说得完全,不过意思是很明白的,唯有她是年羹尧亲自为她择配的。

“当然是因为你留着他的骨血。”

“不!”刘虹抢着说,“不完全是。”

“那么还有什么原因呢?”

“他说你很忠厚,而且有侠义心肠。他说:‘我如今倒霉了,平时受过我好处的人,见我就像见了瘟神恶煞似的,避之唯恐不远。只有朱某人,素昧平生,承他敬礼,始终如一,这是个可以托生死的朋友,一定不会亏待你。’”刘虹说到这里,甜甜地一笑,略带顽皮地问道,“他说得对不对?”

朱真听得这番话,自然深感安慰,但也不能厚着脸说人家称赞的话,只字不虚,想一想答说:“他的话有一句是说对了的。”

“哪一句?”

“一定不会亏待你!”

刘虹的眼睛顿时发亮,“谢谢你!”她说,不过声音极低。

“家嫂——”

朱真刚刚开口,刘虹便拿他的声音打断,“朱二哥,”她说,“以后是一家人了。这么叫法,似乎不通。”

朱真自己已觉得有些刺耳,便点点头说:“好,你叫她表姐,我仍旧管她叫大嫂。”

“这才是。”刘虹停了一下没听见他开口,便即催问,“你刚才的话没有完。”

“噢,我是说大嫂跟你很投缘。”

“我的人缘一向好的。”刘虹说,“何况,何况是我表姐!”说着,抿起嘴笑了。

这片刻相处,朱真已有如饮醇醪、陶然飘然之感。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感觉,傻傻地望着她笑。

刘虹却收敛了笑容,“咱们谈点儿正事,好不好?”她问。

“好啊!”

“我带来一点儿东西,只怕不容易脱手。”刘虹将放在身边的一个包袱捧了给他,“你慢慢儿看。”说着向窗外看了一眼。

朱真将包袱接在手中,从沉甸甸的感觉中,料知必是珠宝,“慢慢看”的叮嘱,是提醒他财不露白。而朱真却根本不想看,措大暴富,会失神落魄,不如不看。于是,他将包袱又交了回去,心里在想,最好连嫂子都不必看。

“表妹,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说,”刘虹身子向前俯一俯,“朱二哥,你怎么这样子说?你我之间,难道还有什么忌讳?”

“不是忌讳,我怕我的话太直率,不大中听。自古以来,非分之财,足以败身。所以我不愿意打开来看,怕会受了引诱,心神不宁!大嫂人很贤惠,但到底也是世俗妇人,所以你最好也不必给她看。”

刘虹静静地听完,将眼垂了下来,是很认真地在考虑的神气。

“朱二哥,”她说,“我也不能完全不告诉她,拿一些给她看,行不行?”

“也好!”朱真忽然想到,她也是寻常女子,有这么一批珠宝在手,浑若无事,是不是修养高人一等呢?

“朱二哥!”刘虹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很敏感,“你在想什么?”

“我很佩服你!”

“佩服我?”刘虹又恢复了那种娇憨明快的眼神,“为什么?”

“我在想,若是我有那么一囊价值钜万的珠宝,只怕会神魂颠倒、坐立不安。而你,一点儿都看不出。”

“这,也许是我看得多的缘故。”说到最后一个字,她赶紧又说,“朱二哥,你不会骂我太狂妄?”

“不,不!你说得对。见惯了就不在乎了。”

“我也在乎的!有时候我想想兴奋得睡不着觉。”

“噢,”朱真对她突然改变的说法,颇感困惑,“你是怎么在想呢?”

“我想到,凭这些东西,可以帮助你创一番事业,我就兴奋了!”

她的眼睛发亮,是真的有着出自衷心的喜悦。这使得朱真又困惑了,莫非故主的恩情,一点儿都不念?

“我又想到,我肚子里的一块肉,终于付托有人,能为他留下一枝根苗,我也会很兴奋。不过,”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不知道是男是女。”

“男女不都一样吗?”

刘虹正要答话,只见门帘启处,探头进来的是朱太太。她的眼尖,一眼看出,立即站了起来。朱太太摇摇手说:“你请坐!”接着向朱真使了个眼色,示意要他出来说话。

到得堂屋里,沈福迎上来说:“朱少爷,恐怕今晚上就得走!”

何以如此匆促?朱真愣住了,朱太太便轻声说道:“是今天晚上走的好。我也是她来了以后才想到,北方口音,冒充我的表妹,只怕没有人肯信。不如今天晚上就走。”

“刚才有人来通知,有四辆车到乍浦,沿途不能查的,搭一辆到了海宁县境,另外有人来接应。”

这四辆沿途不查的车,朱真知道,必是挂着将军衙门的旗号,驶往乍浦防守海口的都统衙门,输运军需。机会是好机会,但想到有一大障碍。

“大嫂,小莺儿还在她舅舅家呢!”

小莺儿就是朱太太的女儿,年方十岁,为舅母接了去玩了,一时接不回来,朱太太怎么能走?

“我不走!非要我在这里,应付邻居,才不致出事。”

“大嫂,你怎么应付?”

“这有个说法,说我表妹是闹婚变,私自从夫家出走,这件事很不安,所以我让你连夜把她送回去。这个说法,不就面面俱到了吗?”

朱真踌躇了一下说:“看来也只好如此!可是以后呢?”

“不要紧!”沈福说道,“过几天我再把朱太太送了去。”

“那好!大嫂,你趁早把小莺儿接了回来。”朱真又问,“什么时候走?”

“总得过了三更天。”沈福说道,“得悄悄儿走一段路。车子停在城门口等。”

于是朱真与朱太太又复入内,将一切情形告诉了刘虹。她恋恋不舍地说:“丢下表姐走了,怎么行?”

“唉!”朱太太不以为然地说,“暂时分手几天,你何必这样?来,我们先吃饭,吃完了再说。”

匆匆饭罢,为了不惊动邻居,都不敢高声说话,同时也不知从何说起。一切是那么仓促,一切是那么茫然,只有默默地接受冥冥中的安排。

好不容易挨过三更天,沈福在堂屋里轻轻叩了两下板壁,朱真便站起身来说:“是时候了!”

“表姐,”刘虹忽然掉下眼泪来,“我真舍不得走。”

朱太太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好不是滋味,不过她不能不强自支撑,便拍拍刘虹的背说:“好好走吧!你们到了那里,我跟着也就来了。”

“是!”刘虹拭一拭泪,默默地走了出去,手里提着一个包裹,阿云提着一只藤箱,朱真手里什么都没有,跟着沈福在黑影里出了大门。连道声别都没有,因为怕邻居听见。

杭州十城门,旗营靠近西湖,所以将军衙门的车子停在清波门,而海宁、乍浦是在东面,所以摸索着上了车,一开城门,绕道往东,彻夜急驰,轮走如雷。朱真颠得屁股都疼了,而心里却是怀念着刘虹,别震动了胎气。

到得天明,到了一座小城。沿着运河往北,进南门不远,车子停了下来。朱真下车一看,是个围墙完好、内中瓦砾遍地的废园,正待动问时,只见沈福匆匆奔到后面那辆车旁,连声喊道:“阿云,阿云,快扶下来!”

朱真这才发现,四下无人,是换车的极好机会,因而也上前帮忙。等阿云探头出来,立即伸手扶住,轻轻向怀中一带,等于是拖了下来的。及至刘虹出现,他可不敢用对待阿云的办法,怕把她拖得摔一跤,所以用很清晰的声音说:“我抱你下来!”

于是刘虹略张双臂,朱真拦腰一抱,抢步进入废园,掩在里面围墙下。只听车声辘辘,由近而远,复归寂静。

朱真长长地透了口气,细看刘虹,只见她首如飞蓬,神情委顿,不由着急地说:“你怎么了?可千万病不得!”

“没有,没有什么!歇一歇就好了。”刘虹问道,“沈福呢?”

“到外面去了!大概是在等车子。”阿云答说。

“要等到什么时候?”刘虹有些焦急,“叫人瞧见了怎么办?”

“瞧见了也没法子。”朱真答说,“只好说是逃难的。不,逃荒的。”

话刚完,围墙缺口处人影一闪,刘虹眼里闪露了光芒,轻声对朱真说:“你别响,我来应付。”

就这时人影已清楚地闪现了,前面一个四十来岁的读书人,后面跟着一个小厮,提着两只鸟笼。那人步态安详,真仿佛来遛鸟似的。

“尊驾贵姓?”那人问朱真。

“你问她!”朱真指着刘虹说。

“杨大爷,你不认识我吧?”刘虹问。

“怎么,知道我姓杨?”

“在西安,我在屏风后面看见过杨大爷。”刘虹说道,“杨大爷还记得记不得,那天你喝醉了,宿在书房,伺候你的,就是我的丫头。”

原来此人就是杨介中。自从劝年羹尧急流勇退,不见采纳,便趁岁暮回乡的机会,一去不返西安,年羹尧倒很念旧,专差送了两万银子给他,使得杨介中既感且惭,却不知如何报答。

及至年羹尧事败,贬为杭州将军,江湖盛传他“一夜连降十八级”,穷乡僻壤,都在传说年大将军的新闻。入山极深,足迹不履城市的杨介中,方知自己劝他的话,真是不幸而言中。感念旧情,耿耿难安,所以在半个月前悄悄到杭州去看过年羹尧。

这才真是可以托生死的国士。年羹尧想到爱妾有孕,想留下一枝根苗,也是在见到了杨介中,方始下的决心。选中朱真,以及如何脱身,如何转道,也都是杨介中的策划。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见过刘虹,现在听她提及往事,唤起了清晰的记忆。那天是年羹尧从军前回来,邀他商谈进兵的方略,杨介中的献议,深为年羹尧所欣赏,频频劝酒,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知。半夜醒来不明身在何处,只看到一个极美的妙龄女子,蜷缩在他脚下。叫醒了一问,方知此处是年羹尧的书房,她是五姨太的丫头,名叫春红。

“原来是五——”杨介中突然顿住,因为“五姨太”这个称呼,不宜再用。

“我娘家姓刘。”

“噢,刘姑娘!”杨介中看着朱真问道,“贵姓是朱?”

“是。”

“敝姓杨,草字介中。这里不是说话之处。”杨介中忽然侧耳静听了一会儿,欣然说道,“可以走了!”

这时沈福亦已回到原处,看见杨介中又惊又喜,“我一直在外面等,不知道杨大爷何以不来,心里急得不知怎么才好!哪知道杨大爷已经到了!”他问,“杨大爷都认识了吧?”

“是的!都认识了。轿子到了,走吧!”

等他领头出了围墙,来了两乘小轿,杨介中指挥着让刘虹主婢各坐一乘,挥一挥手,轿子抬起就走。

“我们几个只好安步当车了。”他说,“好在不远。”

石门城小,由南到北,穿城而过,亦费不了一顿饭的工夫。沿河走到较为僻静之处,柳荫下系着一条乌篷船,他站住了脚。

搭了跳板上船,刘虹已经安坐在舱中,于是重新见了礼,随即解缆开船。橹声咿呀中,市声更远,终于隔绝,到了可以深谈的时候了。

杨介中首先问了沿途的情形,特别是一路有无形迹落入公门中人的眼中,以及有无可疑之人窥伺。及至细问明白,不免忧形于色,但忧色一现即消,代之以欣慰的神态。

“我想不要紧了!”他说,“我得把以后的计划,细告两位。”

杨介中的计划是,由石门往西,转陆路入天目山,在他家暂住,然后等候进一步的消息,再定行止。

“将军获罪绝不可免,但得看罪的轻重。”他说,“如果及身而止,罪不及妻孥,是上上大吉。刘姑娘在舍间待产以后,不论男女,都交给我好了。”

“是送回将军家?”朱真问说。

“是的。”

“那么她呢?”朱真指着刘虹说。

“自然成为朱太太。”杨介中答说,“反正情势不论如何演变,两位总是白头偕老的了。”

朱真点点头,转眼去看刘虹,她把头低了下去,脸上微现红晕。

“刘姑娘,这不是害羞的时候,请你听我说。”等刘虹抬起头来,杨介中接着说,“如果罪及妻孥,将来你的孩子还得改姓——”

“已定规了。”朱真插了一句,“改姓生,生生不息的生。”

“好!这个姓好。”杨介中接着说,“是这样,也还是在舍间待产之后,再带着孩子,转往朱兄所说的皖南万山丛中。这一层,且等到了舍间再议。”

“是!请说第三种情形。”

“第三种情形,我想不至于发生,就怕——”杨介中说,“满门抄斩,还要细查家属下落。那时刘姑娘的行迹恐怕藏不住,非走不可。”

“走到哪里?”刘虹问说。

“从宁波出海,到日本。”

“日本?”

“是的,日本。”

“不!”刘虹毅然决然地答说,“我不到外国。”

“是的,我也这么想。”朱真接口说道,“果真到了那样的地步,我们俩自有安排,请杨兄相信我们。”

杨介中不知他们俩已有什么成议,只是听他们如此表示,没有不信的道理。所以很诚恳地、默默地表示赞许。因为话中已听出来,他们是表示绝不会连累他。

当然杨介中少不得加以安慰,“我想绝不会落到那么不堪的境界,”他说,“不过不能不做一个最坏的打算而已。”

“但愿如此!”刘虹正色说道,“不论怎么样,杨大爷这番古道热肠,我们总是感激的。”

“这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杨介中说,“说实话,我亦不是对你们两位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报答将军。只望你们能够达成将军的心愿,我这点儿心就不算白费了。”

说到这样的话,不必再言“谢”字,而且亦不必觉得受之有愧。大家都沉默着。

于是朱真想起一件事,“家嫂不知道怎样了?”他问,“也不知道哪天才能接了来?”

“这都归我,请你放心。不过日子恐怕不能太快,因为要另作安排。”

这天晚上,泊在一处小镇之外,河面很宽,月色如银。朱真很想上岸去走走,又怕搭跳板要惊动船家,寄人篱下,受人庇护,应该自己知趣,所以早早就躺下了。

杨介中主仆不在船上,在镇上投宿。沈福与船家睡在尾舱,中舱只隔一块活板,朱真与刘虹分睡两面,夜深不寐,都在猜想,不知对方此时在思量些什么。

终于是朱真忍不住了,轻轻叩一叩板壁问道:“你睡不着?”

“是啊!”刘虹反问,“你呢?”

“还不是一样。”朱真问道,“我能不能把活板打开?”

刘虹不答,直到他再催问时,她才答说:“你这话问得好像多余。”

于是朱真轻轻地把活板推开,船篷上开了一条缝,又正逢月到中天,银光直泻,只见刘虹裹着一条薄被,两条浑圆的手臂,伸在被外,手中握着她自己的一弯黑发,斜睨着他。

“你会受凉的,把膀子放进去。”

她翻个身,将被子往上一拉,照他的话做了。

“我想到一件事。”朱真说道,“如果到了你生产以后,又是自由之身,我要明媒正娶,把你当结发夫妻。”

刘虹听得这话,又把身子翻了回来,侧面看着朱真,眼光闪烁,含着笑容,但有些不信的神气。

“我这话是真的。”

“我知道。不过,”刘虹将泪水抹去,看着月亮说,“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福气?”

“我也不知道。你我现在都是听天由命,不过有一点是我自己可以做主的。”

“哪一点?”

“我们生死都在一起。”

这便是海誓山盟了。刘虹感动得又想哭,将一只手伸出去让朱真紧紧握着。

“我把篷拉大一点儿,你会不会觉得冷?”

“今天没有风,不会。”

于是朱真仰起身子,将竹篾编成、涂了黑漆的船篷推开尺许。穹宇澄蓝,圆月高挂,飘浮着淡淡的几抹微云,那高爽明净的景色,使得人的心境也开朗了。

“我在想,人生何必富贵?”朱真感叹着,“若能像我们现在这样,就是神仙了。”

刘虹微笑着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话,她觉得她好几天以来的心事,此刻是最适宜吐露的时候,不过,话是如何说法,应该好好想一想。

看她脸微侧着上望青天,睫毛闪动,发出亮晶晶的光芒,朱真不由得在想,女人毕竟还是深沉的可爱。

好久,她都不曾开口,朱真可忍不住了,“你在想什么?”他问,“想得这么出神。”

“我是有点怕。”

“怕什么?”朱真安慰她说,“不要怕!绝不会走到最坏的那一步。”

“我不是指那件事。”她回过脸来,看着他说,“我是指你。”

“指我?”朱真将她的话合在一起想了想,很不安地问,“你是怕我?”

“是的。”

“怕我,怕我什么?”

“怕你会不喜欢我的孩子。”

“吁!”朱真吐气出声,“吓我一跳!我以为什么事!我不懂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真正叫杞人忧天。”

“但愿我是杞忧。”

“本来就是杞忧。”朱真说道,“你想,这本来是我许了将军的,如果我不喜欢你的孩子,我怎么会答应?何况,我天性就喜欢孩子。”

“那就好!”刘虹笑道,“孩子大概也听见你的话了,高兴得在跳。”

“真的?”

“你摸!”

她牵着他的手,伸入夹被中,去抚摸她的胎儿在动的腹部。隔着纺绸的亵衣,他觉得她微隆的肚腹,光滑异常,感觉上非常美妙,但他不敢留恋,很快地将手抽了回来。

“摸到没有?”

“摸到什么?”

“咦!”刘虹诧异地,“孩子在动啊!”

“啊,”朱真尽力克制着绮念,根本就把这个目的忘掉了,赧然地答说,“我不知道。”

“越说越妙了!怎么会不知道?”

“跟你说实话吧,我用尽全力在拉住我自己的手,不让它再从你的肚子上摸下去。所以根本没有感觉到,孩子是不是在动。”

“啐!”刘虹红着脸笑了。

由此而始,喁喁细语,互诉身世,一直到曙色将动,方始由朱真恋恋不舍地将那块活动隔板拉上。

到天目山已经快一个月了。刘虹住在杨家,朱真则借住在一座古刹华藏寺中,每日里读书看山,间日一赴杨家,但跟刘虹相见的时候不多,日子过得很闲逸,但也很沉闷。

每次见了杨介中,少不得要谈年羹尧,不知他的命运如何,当然也要谈到他的寡嫂。杨介中总是说已经派人去接,不日可到。

中秋的第二天有消息来了,“年将军已经被捕,专差解进京去了。”杨介中说,“情形似乎很不妙。”

这就是说,罪名不会及身而止。这一点,朱真并不觉得意外。他已不止想过多少遍了,当即答说:“杨大哥,我想要赶快走了。为什么呢?第一,再下去,天要冷了,雨雪载途,种种不便;第二,刘虹身怀六甲,到临盆时候动身,尤为不妥。既然消息如此,不必再等,以免自误误人。”

话说得很直率,也很透彻。这种紧要关节上,无须客气,杨介中点点头说:“遵命!我尽速筹备,其实已经买好了两百亩地在那里了。年将军另外给了一笔钱,到临动身时,我有细账给你。”

“不必给我,交代刘虹就可以了。不过,”朱真显得很焦虑,“家嫂为何不曾接来?”

朱太太已经被看管了,吉凶未卜。杨介中已经有了打算,在杭州要设法营救;在这里,不必告诉朱真,免得徒乱人意。

“令嫂贪恋故园,又畏跋涉,不肯到山上来。好在事情做得很机密,官府并没有注意到她。我想,你就不必再管了,家用有我接济,尽请放心。”

朱真颇感意外,但亦不疑有他,只怏怏地说:“只好随她了。”

刚说到这里,刘虹走了来探问杭州的情形。杨、朱二人将详谈经过都告诉了她,刘虹一言不发地走回卧室,将那一串珠宝取了来交给杨介中。

“杨大哥,”她说,“如今是祸福同当了,这些东西也该分一分。”

“不!”杨介中一手按住袋口,不让她将珠宝倒出来,“庶人无罪,怀璧其罪。我不要,这只有替我带来祸害。就是你们在路上亦该小心!”

“怎么办?”刘虹问朱真。

“杨大哥的话不错,我们带到山上亦无用处。我看——”朱真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有个办法,不过以不说破为宜。”

于是当天开始,便动手收拾行李,雇定了船只,及至动身有期,朱真才说了他处置那一囊珠宝的办法:交给华藏寺,请方丈一行大师收藏。到得事定,一半捐献,重修寺貌,再塑金身;一半留给姓“生”的孩子。

但是这个办法不一定办得到,因为一行大师也许为了一寺的安全,不肯负此重任,所以事先不便明言。刘虹也赞成这个办法,相偕到华藏寺,与方丈密密陈请。一行大师慨然应诺,却指定要杨介中到场交纳,为的是他自明心迹,要找个见证人。

年羹尧在这年十二月定罪的消息,传到新安江上、万山丛中朱真与刘虹隐居之处,已在下一年二月里。一共九十二款大罪,应该明正典刑。奉旨“令年羹尧自裁,其子年富立斩,余十五岁以上之子,发遣极边烟瘴地方充军。妻系宗室之女,着遣还母家。族中为官者俱革职。家赀抄没入官,其嫡亲子孙将来长至十五岁者皆照遣,永不赦回。有匿养其子孙者,以党附叛逆治罪。父年遐龄、兄年希尧革职免罪”。年遐龄已经八十多岁,本亦在处死之列,由于大学士朱轼力争,方得免死。

消息是杨介中送来的,另外附抄了一道皇帝宣示年羹尧罪状的上谕,说是“今宽尔殊死之罪,令尔自裁,又赦尔父兄伯叔子孙等多人之死罪,此皆朕委曲矜全,莫大之恩,尔非草木。虽死亦当感涕也”。

“写得出这样的话,其人心肠可知。”朱真向哭红了眼睛的刘虹说,“看来你我从此必须隐姓埋名,老死岩壑了!”

“一切都过去了!”刘虹强自振作,“但要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了才行。”

“说得是,”朱真向来人说道,“请你上复杨大爷,我们从此不来往了。请杨大爷只当世界上,从此没有我们这两个人!”

年羹尧死而有知,唯一值得安慰的一件事,是刘虹生了一个男孩。朱真不敢说他姓“生”,只说姓沈。不过就在孩子出世的那天晚上,将他的身世经过,细细写下,密密封缄,留待孩子成年以后开拆。

到得孩子五岁那年,皇帝诛除异己,终于告一段落。继年羹尧之后,隆科多的下场亦很惨,先是派往蒙藏边界的阿尔泰地方办理界务,作为变相的放逐。到了雍正五年,私藏玉牒底本一案发作,皇帝大怒。

玉牒乃是皇家的家谱,其中有皇帝削夺十四阿哥爵位,以及借避讳而改名夺名的种种痕迹。如今隆科多私藏底本,显然有留待将来翻案的打算。这一来,他就算死定了。

于是隆科多被召还京,交王公大臣会审,定下大不敬之罪五,欺罔之罪四,紊乱朝政之罪三,党奸之罪六,不法之罪七,贪婪之罪十六,共四十一款大罪。

罪名中有许多离奇的情节,有一款是“妄拟诸葛亮,奏称白帝城受命之日,即是死期已至之时”,从表面上看,将皇帝比作刘阿斗,自然是大不敬。其实不然。

原来隆科多的意思有两层,一层是他之保皇帝,犹如诸葛亮保刘阿斗。没有诸葛亮不会有刘阿斗的天下,同样地,没有他,就不会有雍正的天下。

另一层是表示皇帝得天下不正,秘密都在他肚子里,好就好,不好翻将出来,大不了一死。这是提醒,也是要挟,皇帝自然非杀他不可。

欺罔之罪的前三款是有连带关系的,一款是“圣祖仁皇帝升遐之日,隆科多并未在御前,亦未派出近御之人,乃跪称伊身曾带匕首,以防不测”;一款是“狂言妄奏,提督之权甚大,一呼可聚二万兵”;又一款是“时当太平盛世,臣民戴德,守分安居,而隆科多作有刺客之状,故将坛庙桌下搜查”。承审大员虽以隆科多在圣祖临终时,未在御前,一笔抹煞,其实所言不虚。当时盛传“江南八侠”聚集京师,匿迹王府,皇帝有被刺之虞,所以隆科多防范甚密,保护甚周,不想这时都成了罪状。

犯这四十一款大罪,自应斩立决。但说圣祖宾天时,隆科多未在御前,这一点皇帝如果不辩,就成了有意撒谎,隐瞒实情,所以特颁一道上谕:“皇考升遐之日,大臣承旨者唯隆科多一人,今因罪诛戮,虽于国法允当,而朕心则有不忍。隆科多忍负皇考及朕高厚之恩,肆行不法。朕既误加信任于初,又不曾严行禁约于继,今唯有朕身引过而已。在隆科多,负恩狂悖,以致臣民共愤,此伊自作之孽。皇考在天之灵,必昭鉴而默诛之。隆科多免其正法,于畅春园外附近空地,造屋三间,永远禁锢。伊之家属何必入官?其应追赃银数十万两,尚且不足抵赔,着交该旗照数追完。其妻子免入辛者库,伊子岳兴岱着革职,玉柱着发往黑龙江当差。”

凡是为皇帝禁锢的,一定活不长久。因为不必加以私刑,只要按照一般囚犯的虐待,就能将这些锦衣玉食的贵族折磨得但求一死。

不过比起皇帝的骨肉来,隆科多还算是幸运的,至少不曾受过像九阿哥那样的非人待遇。

九阿哥在雍正四年四月,与八阿哥同时勒令除宗,废为庶人。既非皇室,自然不能用玉牒上的名字,所以又得改名。八阿哥改为“阿其那”,九阿哥改为“塞思黑”,这都是满洲话,意思是狗和猪。

废为庶人,治罪自然如常人的待遇,所以塞思黑在西宁押解进京时,一路已受了许多折磨。到得保定,暂行羁押。直隶总督李绂仰承皇帝的意旨,以检束江洋大盗的苛虐手段对待塞思黑。他在奏折中说:“现在给予塞思黑饮食,与牢狱重囚,丝毫无异。铁索在身,手足拘挛,房小墙高,暑气酷烈。昨已报中热晕死,因伊家人用冷水喷渍,逾时苏醒,大约难以久存,盖不善所致,即有皇恩亦难逃于天殛也。”

到了七月十五,塞思黑患了泄泻。八月初九以后,“饮食所进甚少,形容只日渐衰瘦”。于是言语恍惚,神志昏迷,再后来“声息愈微,呼亦不应”,但仍拖到八月二十七方始毙命,临死以前,“昏迷不起,不能转动,目暗语喑,唯鼻息有气,两手动摇,喉吻间有疾响而已”。

八阿哥是在一个月以后,死于监所,他所受的罪,并不比九阿哥来得少。至于十四阿哥,只有十四款大罪,为王公大臣所公议。第一款说:“十四阿哥性质狂悖,与阿其那尤相亲密。圣祖仁皇帝于二阿哥之案,将阿其那拿问时,召入众阿哥,谕以阿其那谋夺东宫之罪,现交议政究审。十四阿哥与塞思黑等,同向圣祖仁皇帝之前,十四阿哥奏云:‘阿其那并无此心。若将阿其那问罪,我等愿与同罪。’圣祖仁皇帝震怒,拔佩刀欲杀十四阿哥,经允祺力劝稍解,将十四阿哥重加责惩,与塞思黑一并逐出。”

第十一款说:“皇上谒陵回跸,遣拉锡等降旨训诫,十四阿哥并不下跪,反使气抗奏。良久,阿其那见众人共议十四阿哥之非,乃向十四阿哥云:‘汝应下跪。’便寂然无声而跪,不遵皇上谕旨,止重阿其那一言,结党背君,公然无忌。”

原来十四阿哥最听阿其那的话,当初皇帝封阿其那为廉亲王,目的就在期望他能够约束十四阿哥,谁知八阿哥不受笼络,算是很对得起十四阿哥,所以十四阿哥仍如以前那样敬重八阿哥。

最后一款是:“奸民蔡怀玺,造出大逆之言,明指十四阿哥为皇帝,塞思黑之母为太后,用黄纸书写,隔墙抛入十四阿哥院内。十四阿哥不即奏闻,私自裁去二行,交与把总,送至总兵衙门,全是酌呈完结。及钦差审问,始理屈自穷,悖乱狂妄显然。”这更是一件皇帝栽赃的大笑话。

这件案子是马兰镇总兵范时绎所经手。他在雍正四年三月二十三日奏报,说他手下一个负责探访兵丁,名叫赵登科,面报一件怪事:他在汤山看到一个人,身携行囊,神色可疑,于是上前搭讪。那人起先应对含糊,不肯道明姓名,经赵登科好言诱骗,终于说了实话。

“我是溪州人,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我的大哥是大粮庄的庄头。只为家里不和,我大哥把我锁了起来,是我三哥和小弟私下拿我放了出来,给了三千制钱,叫我逃往关东。”

既然要逃到关东,怎么会走到这里来的呢?那人也有解释,说两天之前,他睡在一座小庙里,夜得一梦,梦见庙神指引,叫他不必往关东,往西北方向走,那里有个汤山,去投奔十四爷。道是“十四爷的命大,将来要做皇帝”。

赵登科便指点他十四阿哥的住处。等了一会儿,十四阿哥的哈哈珠子那喇出来,那人便即跪在他面前,把跟赵登科说过的话说了一遍,求他通报。那喇不理他,掉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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