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三月,长安一年最好的时候。
长安的三月是属于曲江的。位于外城东南角上的这一池曲水,从汉朝以来就负盛名,一直是皇帝构筑离宫的理想地带。二十年前——开元中,大加疏凿,重新经营,亿万的金钱,投入曲江四周,于是,如盛装的贵妇,曲江出现了珠围翠绕的新面目。
而这“盛装的贵妇”,上自天子,下及庶民,是谁都可以亲近的。
一年至少有一天,天子与庶民同乐于曲江。这一天在一年最好的三月里,上巳——“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几乎有半城的人,涌向曲江。装饰得极讲究的车马,衔接不断,车马前面伸出长长的一枝竹竿,挂着脂粉所做的“红焰”,这是春游曲江的标志。
曲江四周,自北岸乐游原起,宫殿千门,分向东西延伸。还有百司廨署,称为“亭子”——尚书亭子、门下亭子、御史亭子等等,实际上就是尚书省、门下省、御史台的官员专用的宴饮休憩的别墅。
寻常百姓,自不能进入那些“亭子”,却可自设锦幄。豪富之家的锦幄,不但华丽,而且讲究严密,为了不使幄中的旖旎风光外泄半点。
但南面除了特许以外,不准随便设幄,那里是禁区,禁区的中心是紫云楼,天子所临御的地方。
上巳的曲江,文人修禊,庶民踏青,天子则赐宴臣僚,地点在紫云楼西的彩霞亭。但虽说天子赐宴,却非御馔,照例由京兆府率同长安、万年两县办差,除了水陆杂陈的盛筵以外,还要讲究锦绣珍玩的摆设。自然,左右教坊的乐工必定到场献奏新曲——有时,天宝皇帝会成为教坊中的首席乐工——他是羯鼓能手。
百官公卿的口腹之奉,声色之娱,在那一天至矣尽矣。但是,他们在曲江的尊荣,却远不及草茅新进的新科进士。
三月十五,郑徽的同年们所选定的大会曲江的日子,盛况不逊于上巳,而美人比上巳更多——长安的名媛、名妓,这一天都集中到曲江来了!
名媛,随着她的父母到曲江来挑婿;名妓,奉召来侑酒侍座。几千双、几万双美目,都看着新科进士;几万双、几十万双艳羡的眼光,都射向新科进士。而且,帝后、妃嫔、宫娥的视线,也都落在新科进士身上。
此日的曲江,是新科进士的天下,贵为天子,亦只是新科进士曲江会中一项炫耀的点缀。照例,皇帝御紫云楼垂帘以观,他甚至还不是新科进士的贵宾,只是不请自来的一位看热闹的观众。
大唐自太宗以来,历代皇帝都尽可能为进士们增光益宠,作为牢笼天下英雄的手法。解音律、好文艺、赋性宽大慷慨的天宝皇帝,更以爱才出名。这天,他很早就带着近年来最得宠的杨贵妃,临御紫云楼,要看看今年的新科进士中,可有特别出色的人物。
新科进士在彩霞亭的午宴告一段落,接下来的节目是曲江泛舟。彩饰的彩舟,属于公家,在上巳赐宴那天,只有宰相、三使、北省官——“中书门下”大吏的通称——以及李太白他们那些翰林学士,才有资格上船,而这天,连天子都没分,两只彩舟上面,尽是新科进士。
与天子并坐在衮龙绣榻上指点谈笑的杨贵妃,忽然发现了疑问,轻喊一声:“高力士!”
“高力士在!”他疾趋上前,躬身听候吩咐。
“新科进士多少人?”
“回贵妃的话,共取二十八名。”
“我也记得二十八,可怎么船上只有二十七?是何缘故?”
“待高力士马上去打听了来,禀告贵妃。”
“不!”天宝皇帝命令,“宣达奚侍郎来!”
“领旨。”
达奚珣奉召上楼,行过大礼,杨贵妃把她的疑问提了出来。
“回禀贵妃:本科第二十二名进士郑徽告病。”
“唉!”天宝皇帝叹口气说,“不到今天,不知进士之贵。怎么偏偏病了呢?看来这郑徽的福分有限!”
达奚珣最欣赏这个门生,立即回奏:“郑徽志趣高迈,才思绵密,将来必是陛下的良臣。”
“既然如此,名次何以这么低?”
“臣秉公识拔,不敢草率。那郑徽帖经第二,试赋第一,三场策论,经义精湛,可惜时务两策,不切实际,臣再三斟酌,取了第二十二名。”
“噢,试赋第一的就是他?”皇帝点点头说,“那篇《老骥赋》我看过,情文两胜,很难得。我想找人把它写出来。”他沉吟了一下,又问:“颜真卿在何处?”
“现任长安尉。”
“那好。传我的话,叫颜真卿把郑徽的《老骥赋》,写成手卷进呈。”
“是。”
“新科进士,时务策不好的,都该外放去历练历练!”
“陛下圣明。”达奚珣叩头回奏,“请宣旨中书门下,勒下吏部遵行。”
“我会跟宰相商量。”天宝皇帝又回头吩咐高力士,“赐新科进士郑徽‘广济方’一部!”
“广济方”是天宝皇帝亲自编纂的医药验方,尚未颁行全国,独赐一名告病的新科进士,自是殊恩。这消息马上传了出去,成为一段佳话。
可是,达奚珣却着急得不得了。
因为,郑徽并没有生病,也不在长安。各种的激励,使得他处心积虑要在下一年的制举中,争取最高的荣誉。他情愿暂时舍却新科进士的风光热闹,只身远游,去考察政风,发掘民隐,准备在明年金殿对策——“直言极谏”时,做一篇经国纬世的大文章。
阿娃自然支持他的计划,他去告诉达奚珣,也得到了赞许。达奚珣又告诉他,此行的踪迹要隐秘,因为宰相李林甫绝不会喜欢他如此多事。所以他托病告假,暗底下,人已经离开长安二十天了。
而现在却忽蒙殊荣,内监颁赐御制医方,若是见不到郑徽本人,因而揭露真相,达奚珣的欺君之罪,非同小可。并且可想而知的,老奸巨猾的李林甫会乘机给他打击,轻则远谪,重则下狱,总之,麻烦一定不小。
达奚珣彻夜彷徨,盘算出一个办法,一方面遣派亲信去通知阿娃准备,一方面亲自起草,以郑徽本人的名义,上表谢恩。
下一天,高力士所派的一名内监,骑马到了延寿坊“新科进士郑寓”,大门洞开,一望到底。阿娃诚惶诚恐地接了进去,堂前早设下香案,内监昂然直入,手捧那部黄绫精装的“广济方”,在香案旁边一站,阿娃不等他开口,赶紧先在香案前面跪下。
“郑徽接旨!”内监大声吩咐。
“郑徽有病在床,民女李娃代叩天恩。”说着,阿娃叩下头去。
“你是郑徽什么人?”
这一问在阿娃意料之中,她强忍委屈,清清楚楚地答道:“民女是郑徽的侍妾。”
“他的嫡妻呢?”
“尚无嫡妻。”
内监点了点头,朗声宣告:“奉旨,赐新科进士郑徽御制‘广济方’一部。谢恩!”
阿娃恭恭敬敬地朝香案叩了头,站起来从内监手里接过“广济方”,供在香案中,然后把预先备好的谢礼捧了出来——薄薄的红绫,裹着二十个开元元年铸的金钱。内监接在手里,掂一掂分量,揣入怀中,一言不发地骑马走了。
随后,阿娃又派张二宝到礼部投递达奚珣代拟的谢恩表。表中同时陈奏,因病回籍休养,如果病体痊愈,将应明年的制举,以效驰驱。经过这样一道手续,达奚珣就不再替郑徽担什么责任了。
可是,阿娃那里却起了大风波!只为了她在内监面前所说的一句话,惹得李姥大动肝火。
“你就想做郑徽的侍妾,也别先忙着告诉人嘛!”李姥叫人把阿娃找了去,劈头就是这样责备。
阿娃对内监自承那样的身份,原就觉得委屈,再受了李姥的责备,更忍不住了,“谁要做他的侍妾?他不在家,我不这样说,凭什么资格替他接旨?”她没好气地把李姥的话顶回去。
“好了,连宫里都知道你是新科进士郑徽的侍妾了!这个门户只好收了起来!大家一起喝西北风吧!”
这一说,顿时把阿娃自以为理直气壮的气焰,挫了下去。她确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她的“身份”,不但对内监口头陈述过,郑徽的谢表中也有“御制‘广济方’一部,由臣妾李娃敬谨领讫”的字样,上达天庭,不可更改。若是以“新科进士郑徽侍妾”的身份,再干什么半开门的勾当,让言官用“帷薄不修,玷辱士林”之类的话,列入弹章,那可就把郑徽毁得不可救药了!
一想到此,阿娃惊出一身冷汗,她也不必再请命李姥,吩咐张二宝把楼上所挂的纱灯都取了下来,又叮嘱侍儿们,紧闭大门,整肃门户,无事不可出去。
“哼!”李姥自嘲地冷笑道,“这算是奉旨从良!”
想不到李姥在这时候,还会说出这么句冷峻的话来,阿娃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自然该笑了!”李姥怨气冲天地说,“你一直要替郑徽守节,这下子可是如你的心愿了!你在我面前弄鬼,打量我不知道?哼!”
这话可是委屈了阿娃,“我真的没有想到。”她说,“谁会想到皇帝会问起他的病,又赐了医方,说起来也是别人巴望都巴望不到的一番风光。”
“哟,哟!”李姥撇着脸说,“将来还要风光,有‘夫人’的封典给你呢!你这个‘郑徽的侍妾’,伸长了脖子等着吧!”
阿娃从未遭受过这样尖酸刻薄的讽刺,气得想哭,然而真正感到的最大的委屈,是李姥不谅解她的真心,这又不是哭一场所能发泄的,她只有忍了又忍,等将来用事实来让李姥明白她的心迹。
李姥却是余恨未息,由阿娃又骂到郑徽头上,“这姓郑的,就是我命宫里的魔星,从他自己没出息,第一次进士落第起,我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什么他父亲会特为来找他,什么送钱给我养老,统统都是鬼话!一床上睡不出两样的人来,你也帮着他骗我……”
“这与他无关。”阿娃替郑徽辩白,“话是我说的。”
“那么是你骗我!”李姥气得脸都白了,“你真有良心!”
“也不算骗你。将来他自然弄个几百贯送你养老!”
“谢,谢!等下世吧!”李姥又问,“你说他父亲在找他,现成的一名新科进士,怕没处去找?怎么不来?算了吧,我早看穿了!谁指望他替我养老?只指望他好歹弄个一官半职,趁早走他娘的路。谁知道你真会出花样,又要叫他应什么制举,以至于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好了,从此以后,我什么不管,都交给你。”说着,“哐啷啷”一声,把一串钥匙丢在阿娃面前。
阿娃不敢接李姥的钥匙,但当家的一副重担,不能不挑了起来。她遣去了大部分的侍儿,也退了“老屋”,把郑徽那间卧室腾出来给李姥住。粗茶淡饭,日子过得很苦。
但在旅途中的郑徽,也并不舒服。每到一处,白天细心观察政风民隐,晚上在简陋的旅舍中,一灯如豆,孜孜不倦,把他的观察所得,都详细地记录下来。
他由河东转河北,南下经齐鲁至江淮,绕道荆襄回到关中,这一个大圈子兜下来,正好一年将尽。
一骑瘦马,一肩行李,一身风尘,郑徽昂昂然重回长安。一见那些熟悉的景象,内心感到无限的温暖,雄心壮志,顿然收敛,一心所渴望的,只是与阿娃执手细诉相思。
但一进延寿坊,不知怎么,反怯怯地放缓了马,同时一变刚才进城的感觉,似乎眼中所见,都很陌生似的。
终于到家了!“新科进士郑寓”的红笺,已泛成灰白色,而且双扉紧闭。他忽然想到那年被骗,赶回平康坊鸣珂曲的往事,一颗心蓦地往下一沉,然而他马上又对自己说,今非昔比,绝不可能再生意外。
于是,他伸手拍着兽环。拍到第三遍,大门“呀”的一声拉开,探出头来,骤然一看,几乎认不得——是小珠,几个月不见,长高了。
“啊,一郎,你回来了?”小珠惊喜地眨着双眼。
这下郑徽才真的定心了,无限欣悦慈爱地抚着小珠的肩,问道:“家里都好吗?”
“嗯。”小珠只应了一声,把大门完全打开,让脚夫进门。
就这时,张二宝和绣春都听到声音迎了出来,亲热地招呼过后,一起到了里面。李姥和阿娃都在等着,视线相接,郑徽微微一惊,晚风中白发纷披的李姥,显得异常衰颓;而阿娃也像是老了好几年,颜色憔悴,只一双眸子似更澄澈,但更清冷。他忽然想到,他不该现出迟疑的神态,因而提高了声音,自己先兴致勃勃地说道:“总算到家了!”然后抛给阿娃一个亲昵的微笑,抢上前去握着她的手,却转脸叫一声:“姥姥!”
“几时到家,怎么也不先捎给个信来?”李姥定睛看了看他说,“黑了,也瘦了,精神倒像是比以前还好。”
“是吗?”他嘻嘻地笑着,问阿娃说,“家里都好?”
“都好。”她答,声音中有种无法形容的落寞之感。
郑徽突然一阵心痛。他看得出来,家里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御赐“广济方”以及两个门户并入一处的情形,都由阿娃的信中知道了,所不知道的是李姥和阿娃的生活情形,现在他才明白,坐吃山空的日子是不容易打发的。
他有着无比的歉疚,却苦于不能有什么适当的表示,只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一点也不错。此行对我的益处真不小!”
“那好。也不枉吃这一场辛苦!一郎!”李姥欲语不语地,然后换了种口气说,“哎,先都别管吧!好好过个年再说。家里也好久看不到热闹的样子了!”
就这一句话,可以想见平日的凄清。李姥固然久经沧桑,阿娃也是从灯红酒绿的日子中长大的,而现在都为了他舍弃繁华。仅是这一点,就需要他大大的报答。
而眼前,他只希望挑起热闹欢乐的气氛,因此,他尽力装得兴致豪迈地,把沿途的见闻,渲染得有声有色。
别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只有李姥神思不属,慢慢闭上了眼。郑徽便住了口,悄悄对阿娃说道:“姥姥倦了!”
“我不是倦了,”李姥忽然睁开了眼,“我老了!”她慢吞吞地说,“我也累了!一郎,但愿你早早出仕,我好回三曲去过几年安闲日子。”
“不,姥姥!”郑徽抓住机会,表达他的心意,“等我出仕以后,我接你到任上——不敢说享福,让阿娃好好孝顺孝顺你!”
母女俩对看了一眼,却是毫无表情。然后,李姥枯皱如橘皮的脸上,露出来一丝似安慰似怅惘的笑容,“一郎,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我是真心如此打算,”郑徽抢着再加表白,“并非说说就算了的。”
“我知道,我知道!”李姥颤巍巍地点着头说,“无奈身份不配。官署的后堂,不是我可以住的地方。”
“为什么不可以?我愿意请谁住就请谁住,谁也不能干涉我。”
李姥失笑了,“一郎,你可真说得容易。”她忽然又放弃争辩的神态说,“等你出仕了再说吧。”
郑徽也只好如此。但心中耿耿,久藏在心里的一个念头,却迫切地希望跟阿娃说个明白。
吃完晚饭,李姥回她自己的卧室。郑徽失去了个人所拥有的房间,却正好得其所哉,与阿娃回房。在烨烨的红烛之下,他大半年来种下的刻骨相思,可以尽情一诉了。
他坐在正在对镜卸妆的阿娃身后,像只缠人的小猫似的,在她的发际项间不住地吻着,嘴里含含糊糊地诉说着一些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清楚的腻语。
阿娃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那温暖的手,带给她一阵阵的痉挛,一颗心晃荡着似乎没有个安放之处。她暗地里深深吸气,好久才觉得平静些。
“我瘦得不成样子了吧?”她看着铜镜,抚摸着微红的双颊问。
“我看不出来。”他把下颊搁在她的肩上说,“我看你永远像我第一次看到你那样,哪怕你将来鸡皮鹤发,也还是那样。”
阿娃不响,慢慢地,慢慢地,两滴泪珠滚了下来。
“怎么?”郑徽大惊,“好好地,为什么伤心?”
她强笑了一下,不住眨着双眼,泪水一半被她的长长的睫毛所吸收,一半流入她的口中,只留下两条微微发亮的痕迹。
“阿娃!”郑徽激动地说,“我知道你瘦了,我不是没有看出来。你的心血都花在我身上,怎么不瘦?连姥姥也是——只怕她享不到我的福!我心里真急!”
“唉,姥姥也可怜——”阿娃黯然地低下头去,却又倏然抬头,“一郎!”她很认真地说,“你要答应我一句话,等你明年应了制举以后,你要替我们母女想一想。”
“那当然,当然。”郑徽一迭连声地答应,“阿娃,我也跟你说一句话,这句话搁在我心里,不晓得多久了,今天让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明年——明年我明媒正娶,把你带到任上。”
这是个庄严的宣告,也是个惊人的宣告,阿娃震动了!不过她并非没有设想过这样的情况——只是隐约朦胧的估计,与清清楚楚听到他这样表示,在感觉上是完全不同的。
她感到绝大的安慰,也有等量的怅惘,非分的福泽,叫人拒受两难,在这时候除了尽力按捺汹涌起伏的心潮以外,她不能说一句可否的话。
而郑徽却以为她在猜疑他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让她去猜疑!”他在心里说。他觉得他的话已说得够清楚了,不需要再加以表白——否则,变成唯恐不信似的,反容易使她怀疑他的本心。
“我现在只想到明年的制举。阿娃,你的心血一定有报酬的——”他停了下来又摇摇头,“不,你的心血,我一世都报答不尽。阿娃,我听说皇帝与杨贵妃,在华清宫长生殿,当着七夕双星设誓,愿生生世世做夫妻。我跟你也一样,来世还是夫妻,你做男,我做女,让我服侍你一生,才能报答你今生对我的恩情。”
一说到来世,阿娃的心情越发凄苦,今生已矣,只有寄望于来世,但是,“谁知道来世你在哪里,我在哪里?”她痴痴地说。
“这你放心!心动神知,就这时候,月老已在姻缘簿上替咱们记上一笔,红丝系足,不管地北天南,自然会凑在一起。”
“就凑在一起,谁又知道你是前世的郑徽,我是前世的李娃?”
郑徽让她问住了,好半天,叹口气说:“唉,不愿长生,愿识前生!”
看他那近乎书呆子的神气,阿娃倒有些好笑:“算了,且顾今生吧!就是姥姥所说的,先热热闹闹过个年再说!”
在阿娃的安排之下,那个年确实过得很热闹。郑徽了解她特为挑起一片欢乐的气氛,来安慰姥姥的寂寞心情的用意,所以处处凑兴,俨然是子婿承欢的样子。因为如此,李姥跟郑徽之间的距离,倒是拉得从来没有这样近过。
过了元宵,郑徽又要开始用功了。他把大半年的考察所得,分门别类,做了一番整理爬梳的工作。利弊得失,了然于胸,然后试拟了几篇论说,读得滚瓜烂熟。这是最彻底的准备工作。金殿对策,问什么,答什么,有把握得很。
制举的试期,定在二月初十。那比进士试可舒服多了,试期只有一天,饭食都由御厨供应,所以除了笔砚以外,什么都不必携带。这天一早,仍旧由张二宝送考,搜检不严,郑徽潇潇洒洒地进了大明宫,一直往宣政殿走去。
殿前有礼部的官员在照料,引入座位,抬头看一看应试的,约莫有两三百人,都是端然而坐,肃静无声。
再看殿廷内外,卫仗密布,殿前垂着帘子,帘外监察御史两人,东西肃立,此外还有许多不同品级的官员,各就自己的位置站着。内外几百人的宣政殿,静得声息不闻,如荒山古寺一般。
不久,一名内监出殿,在帘外做了一个手势,两位监察御史立即举手招呼应试的人在殿廷中排成左右两班。又等了好一会儿,听得撞钟擂鼓,太常乐起,皇帝由西序门入殿。郑徽偷觑了一眼,隔着帘子,看不真切,只见一对对交叉着的雉尾扇隐约移动,以及馥郁的御香缭绕在柱间帘角。
忽然,有人悄悄拉了他一把。他立刻警觉,这样偷窥是失仪的,如为监察御史所纠,逐出宫门,便失去了应试的资格,一年来的心血,便都付诸东流了。
于是,他赶紧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去,不一会儿,听得声响俱寂,猜想着天子已登御座。
“左右厢内外平安!”有人高奏。郑徽知道,那是殿前负警卫全责的金吾将军,照例奏报。
于是通事舍人朗声赞礼:“拜,再拜……”郑徽随班参谒完毕,监察御史领着他们回到两庑入座,静候发题。
制举策问的题目本身就是一篇文章,多由翰林学士秉承皇帝的意旨代拟。开头照例是四个字:“皇帝若曰。”任何制诰敕命,皇帝必是要说什么,便说什么,只有制策的“若曰”是假设的口气,属于光宠士林的一种特例。
这以后便是垂询的要旨,通常在一千字左右。最后还有几句勉励的话作结,各个科目不同,这一科“直言极谏”,皇帝叮嘱:“朝廷之阙,四方之弊,详延而至,可得直书。退有后言,朕所不取。子大夫其勉之。”
郑徽细看题目内容,范围相当广泛,民食、漕运、赋税,以及度支出入,几乎都包括在内。民生丰啬,关乎国家治乱,郑徽这大半年的工夫,正在这上面,所以初看题目,十分兴奋。
但下笔之时,他却踌躇了。有一个疑问,是他以前从未想过,而此刻必须先弄清楚的。他不知道制举的策论,究竟由谁阅卷?如果是皇帝亲阅,当然秉笔直书——大唐皇帝有纳谏的雅量,这是从太宗以来所建立的一个优良的传统,也是开国以来,一百三十年间所以强盛的一个主要原因。
但试卷也可能由皇帝指定大臣代阅,如果是那样的话,宰相李林甫一定会在去取之间,有所主张,而李林甫是绝不会看中他的痛陈时弊的策论的。
这样,这篇文章就不能“直言极谏”了。应该歌颂、粉饰,再挑不关痛痒的地方,说些该如何改进的话,这是大捧小骂;再不然挑有毛病的地方,曲为卫护,说出一篇无过有功的大道理来,让当政者知道他晓得症结,只不说破,这是暗送秋波。无论大捧小骂,还是暗送秋波,只要报喜不报忧,一定会获得李林甫的赏识。
然而,那是问心有愧的,但如本乎良心直言,又深恐落第,辜负了李娃的期望。这得失之间,太难衡量了!
他想来想去委决不下,扶着头,皱着眉,觉得为难极了。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有个内监,走到他身旁,悄悄问道:“郎君,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啊?”郑徽愕然。
“陛下在殿内看你不动笔,只拿手托着头,以为你病了。有旨:真要病了,好好送回去,不可勉强!”
于是郑徽站起来恭恭敬敬答道:“请回奏陛下,郑徽在构思,没有病。”
内监点点头走了。接着宫女端来一盏滚热的茶汤,微笑着悄悄摆在他面前,然后也走了。
郑徽深感于皇恩浩荡,便自然而然地解除了他的疑惑。既然来应“直言极谏”,自然尽一己之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果要谄媚阿附,当初朱赞邀他入棚,早登了上第,也不会有后来历尽坎坷那段血泪交并的凄惨遭遇。他又想:阿娃也是个正直不阿的人,只要直道而行,尽力而为,即使落第,她也应该谅解的。
拿定了主意,他凝神静思,很快地有了全篇的大意,然后一面细加琢磨,一面下笔起草。几篇预拟的策论,片片段段可用的很多,这把他刚才为了思索题外之事而虚耗的时间,都弥补过来了。
未到午刻,他的草稿已经完成,约略数一数,竟有四千言之多,在策论中,他特别着重藏富于民和节用勤政的道理。照他的实地考察,官库的充盈,为前所未见,但民间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富庶。而官库的充盈,只为国家带来了奢靡的政风,而且仕途太滥,俸禄所给,形成国家一个沉重的负担。自开元中起,开拓边境,军用日增,更是财政上的隐忧。所以他谏请撙节一切不必要的靡费,以及减除皇帝对勋臣国戚动辄上万的赏济,同时主张轻徭薄赋,藏富于民。
正当他在字斟句酌,细细推敲时,又有宫女到了他面前。应试的举子,每人一个朱檀的食案,御厨珍馔,十九是民间所难得见到的,茶汤以外,还有一银瓶的酒,都由宫女捧到各人面前。禁中肃静,不准交谈,但有那风流胆大的,授受之际,便借势捏一捏宫女的手,却又板起脸,装得道貌岸然似的,叫郑徽看了在肚子里好笑。
这也算是赐宴,只没有赐宴的燕乐和仪注。各人静悄悄地吃完,依旧由宫女收去食案,重又埋头构思。
郑徽把他的草稿作了最后一遍润饰,自觉毫无瑕疵,便不肯耽搁时间,重新磨了一砚的墨,聚精会神地誊清,再细细校对了一遍,只字无讹,便捧着走到殿前,交了给收卷的礼部官员。
收拾笔砚,回到延寿坊,阿娃已高烧一对红烛,笑盈盈地在等他。他什么话也来不及说,先从袖中取出策论的草稿,递了给她。
“能不能及第不敢讲。”他说,“文字是可以让天下人公评的。”
阿娃把他的草稿接在手中,却并不打开来看,只笑道:“听你这样说,殿试一定得意。恭喜,恭喜!”
“不然。”郑徽把当时如何踌躇不决,以致惊动皇帝,特遣内监垂询,以及由此感悟应制举的本意,不负初心,畅所欲言的经过,都细细说了给阿娃听,最后又问:“我这样做,你以为如何?”
“完全不错。”阿娃答道,“你本来就是进士,功名无虑。我只希望你让天下人知道,你的进士不是侥幸得来的,有这篇文章在,足可以证明你的人品学问都是第一流的。制举不中,我也毫无遗憾。一郎,”阿娃停了一下,又说:“你我的功德都圆满了,这几年我日夜逼着你用功,自己想想也太过分,我给你赔罪。”说着,盈盈下拜。
“这是什么话!”郑徽吵架似的大声嚷着,然而除了慌忙回拜以外,一时也无法把他的惶恐不安,用简单扼要的话表达出来。
在一对红烛前面,大礼互拜,仿佛一对夫妻,绣春灵机一动,赶紧取了酒菜,笑嘻嘻地打趣:“一郎、小娘子,喝个交杯盏!”
“这该喝!”郑徽欣然接杯,喝了一大半,双手捧着,凑到阿娃面前,她也微笑着喝干了。
他把酒杯交还绣春,捏一捏她的手,表示感谢。这使绣春想起他所讲的殿试的情形,问道:“一郎,应试的举子,胆真有那么大,敢当着皇帝调戏宫女?”
“皇帝在殿里未必看见。就看见了也没有什么!”郑徽笑道,“当今皇帝,本来就是一位风流天子,真要看见了,说不定还会把宫女赏给那举子做老婆呢!”
绣春听得十分向往,失声赞叹:“那宫女可真走运了!”
郑徽和阿娃相视做了个会心的微笑,绣春突然警觉,自己也感到忘形得可笑,羞红了脸,赶紧避了开去。
“女大不中留。”郑徽悄悄向阿娃说,“你得提醒姥姥,该替绣春想想了!”
阿娃点点头,忽然又扬起头来说:“将来你带了她去,好不好?”
“笑话!怎么叫我带了她去?”郑徽怕她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又说,“我是不希望你带她去。就在长安,物色个合适的人,把她嫁了出去!”
“再说吧。”阿娃不置可否地回答。
郑徽料想绣春的终身,阿娃不会不关心,便也把它抛开了——事实上,他把一切都抛开了,长期的全神贯注,以及患得患失的沉重的心理负担,在取得阿娃的嘉许谅解之后,完全松弛脱卸,领略到了真正的闲适的趣味。
有四天的日子,他过着起居无节、晨昏颠倒、爱怎么便怎么的生活。然后,有人夜半敲门,把全家都惊动了。
阿娃刚刚上床,郑徽因为睡了一下午,这时正气静神闲地在灯下临摹褚遂良的《圣教序》,听见叩门声,他准备亲自去应接,却让谨慎的阿娃喊住了。
“你别去!”她说,“夜静更深的,谁知道是什么人?叫绣春告诉张二宝,先别放进来,问清楚了再说。”
绣春已经闻声而至,刚要出去,张二宝在窗外高声通报:“一郎,有内相来拜!”
这一说,郑徽和阿娃矍然惊喜,深夜有内相到门,事情太不平常了!
“绣春!”张二宝又在门外说,“你把名帖拿进去给一郎看。”
名帖一接到郑徽手里,他就失声叫道:“是他!”
“谁?”阿娃问。
“周佶!”
“啊,周郎!”
听到这个名字,惊呼的不是阿娃,而是绣春。不知怎么脚下一滑,赶紧伸手扶住门,才没有跌倒,却已羞得满脸飞红。
郑徽和阿娃都发觉了,只没有工夫去理她,“快请!”郑徽嘱咐了这一句,又转脸向阿娃说,“你也见见他?”
“这个时候,我不必见他了!”阿娃催促着说,“你该快迎出去才是。说不定是传宣旨意来的。”
郑徽整一整衣冠,刚出厅堂,只见一盏红灯,张二宝已引着周佶进了中门,他的步履很急,远远就拱着手说:“定谟兄,特来报喜!”
这自然是制举及第,郑徽喜在心里,表面上却不能不保持平静,一面回礼,一面肃客:“吉人兄,真是久违了,请,请!”
“不,谢谢!”周佶站定了脚说,“我在禁中值宿,偷暇来报个喜信,不敢耽搁。定谟兄,制举策问,一共二百三十六卷,皇上亲阅,直到今夜二更才看完,只取四名,拆阅弥封,阁下独占鳌头,大喜,大喜!”
郑徽想不到竟是第一,喜出望外,再也无法矜持了,咧开了嘴,不住眨眼,竟忘了说话。
绣春听不懂什么叫“独占鳌头”,只知道郑徽中了,心想:人家这么深夜,老远跑来报喜信,连声“谢谢”都听不到,心里嗔怪郑徽不懂道理,便自作主张,代表郑徽道谢。
“多谢周郎!请坐待茶!”她微笑着,敛衽为礼。
“啊!”周佶细看一看,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你!”他一伸手扶住她的肩,转过半个身子,让灯光照着梨靥生春的脸,也像郑徽一样,不住眨眼嬉笑,忘了说话。
而郑徽倒是定下神来了。耳、目、鼻、意、触处无不美妙,自出世以来,二十多年从未有像此刻这样的满心舒畅。
“吉人兄!”他拍着周佶的肩说,“昔日‘有遇’,今夕幸会!阁下九重近臣,不敢久留,明晚奉屈命驾小酌,多半我也有你的喜信奉告!”
周佶深深看了绣春一眼,纵声大笑,狂态毕露。他也不再说话,只拍一拍他的肩,然后揖别郑徽,匆匆出门,两名随从,伴着他飞骑而去,离乱的马蹄声,敲破一坊好梦。
郑徽对着一钩凉月,细辨自己的感觉,只觉得胸中胀满,有着太多的话要说,太多的事要做。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父母,想到母亲,他觉得伤心,想到父亲他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一种童 的恨,激发出他一个恶作剧的念头,他在盘算,怎样才能把他春风得意的境况禀告老母而又不让父亲知道?又拟想着父亲终于会发现他所深恶痛绝的不肖之子,居然两掇巍科,且成为天子得意门生时,所必有的惊喜惭悔之情,郑徽顿然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意。
而这样想一想,就像是对他父亲报复过了。他无缘无故地叹了一口气,茫然地望着明灭的星星,不知身在何处。
“一郎!”张二宝的一声喊,驱走了他的梦寐样的感觉,“请进去吧!姥姥跟小娘子都在等着。”
“噢,噢!”他重又泛起满心欢悦,急步穿过甬道,一进中门,只见满堂灯火,笑语喧哗——这自然都是为他而发的。他告诉自己不要露出器小易盈的样子,于是他的脚步放慢了。
“一郎,一郎!”第一个是小珠奔了上来,“你高兴不高兴?”
孩子的一句话,却正说到他心里,他有些发窘,只好反问一句:“你呢,你高兴不高兴?”
“还有谁不高兴?”小珠笑道,“姥姥说她头痛的毛病都好了。”
“真的!”李姥笑吟吟地迎到门口,“一郎,这下可真是熬出头了!”
一家人都聚齐了。绣春、小珠、厨娘,还有傻兮兮的欢儿,都包围着郑徽向他道贺,把个张二宝挤在一旁,说不上话去。
然而郑徽的视线只缭绕在阿娃身上,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向倚着房门的她走去,四目相视,尽在不言。慢慢地,阿娃眼中滚出两粒晶莹的泪珠,然后一甩门帘,猛然回身进房,伏在枕上,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住。接着,是郑徽跟了进去……
侍儿们都大为惊愕,只有李姥、绣春明白,阿娃这副泪眼,已忍着等了两年了。
“都去睡吧!”李姥忽然想起,又很郑重地嘱咐:“你们明天可先别张狂,闹得左右邻居都知道。这是人家偷着来报的喜信,说起来是泄露宫里的机密,可不是闹着玩的!”
因为这样,第二天大家脸上虽都是喜气洋洋,却不敢高声谈论,倒显得比平日更为清静。阿娃和郑徽在枕上说了一夜的话,相拥睡到中午才醒。一张开眼,阿娃立即想起,郑徽约了周佶晚上来喝酒,又想起周佶至多不过三四年前,明经及第,论出身比郑徽差得太远,怎么会煊赫得称为“内相”?
“喂,我问你,”她推一推郑徽说,“周佶是多大的官?”
“无非八九品的小官。”郑徽答说,“不过既称‘内相’,定是在学士院供职,那身份就尊贵了。因为学士院专掌内命——凡是拜免将相、号令征伐,都由学士院替皇帝拟旨下达。他们算是替皇帝私人做事,前程远大得很呢!”
听郑徽这样解释,阿娃也替周佶高兴,“你说他前程远大,难道将来也有当宰相的希望?”她问。
“那比较难,明经出身,当宰相的少得很。”
“要进士才好。”
“第一进士,第二制举。”
“这样说,你将来当宰相的希望最大?”
“这谁知道呢?”郑徽笑道,“事在人为。讲门第,讲出身,也还要讲本事,讲关系。”
阿娃默然。但心里想得很远——都是为郑徽设想,设想着他怎样才能入阁拜相。
“阿娃!”郑徽兴味盎然地说,“咱们再谈谈绣春,好不好?”
阿娃想了一下,也笑着说道:“你真爱管闲事!”
“还不知道管得成管不成?我先问你,你肯不肯放绣春走?”
“那得问姥姥。”
于是两人都起了床。阿娃为了酬谢周佶特来透露喜信,而且据说他的“身份尊贵”,所以准备以盛筵款待,亲自入厨动手。郑徽便特意去看姥姥,谈绣春的终身大事。
“姥姥!”他避人向李姥悄悄说道,“绣春也十八九了,你该替她打算打算。”
“我早有打算了!”
郑徽一听这话,大出意外,急急问道:“怎么个打算?”
“一郎,你急什么?”李姥笑道,“鸭子都在锅里了,你还怕它飞了?”
郑徽恍然大悟,倒有些好笑,“姥姥你弄错了!”他说,“你以为我要绣春?”
“这话不对?”李姥怔怔地问道,“怎么?你不喜欢绣春?”
“就因为我喜欢绣春,才要替她好好找个归宿!”
“你说的是谁?”
“昨天来报信的周佶。”郑徽不敢道破绣春跟周佶的私情,只说,“周佶为人极其纯良,而且在皇帝身边,将来必定要飞黄腾达的。”
“让绣春跟了周佶去,将来你不悔?”
“姥姥,你这话我可不爱听!我悔什么?”
李姥沉吟久之,仍旧劝他:“如果你真的觉得绣春不讨厌,我劝你还是留着吧,将来有个贴身的人照应,一切都方便。”
“不,我决不会要绣春!我什么人也不要!”
“好吧!”李姥又说了一句,“我可劝过你了,你自己不听,将来别埋怨!”
于是,周佶也有了喜信——自然,这是可以叫他眉飞色舞的,而在屏后偷听的绣春,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那确是毫无可疑的。一桩平地突起的喜事,为全家带来了一片兴奋的骚动,李姥和阿娃被请出来跟周佶重新见礼。绣春赶紧躲了起来,却为精灵的小珠在她床后找到了,硬拖到厅上,羞怯怯地打了个照面,一溜烟似的逃到了厨下。大家都围着她起哄,绣春大窘,然而心里是高兴的。
在厅上,周佶解下一个小玉印,作为信物,并且表示将致送一百贯的聘礼。他又说他的妻子在两年前去世,迄今未娶,他表面上虽不能给绣春以嫡室的名义,但心目中愿意把她看成嫡室的身份。郑徽对于这一点非常满意,他觉得撮合成这样的姻缘是对得起绣春的。
这一来似乎成了通家之好,但李姥和阿娃都觉得在周佶面前,她们好像缺乏一种明确的身份,所以略略应酬一番,便都退入内室。
一席盛筵,只是宾主二人共享,却正好容他们静静地细诉契阔。周佶说他明经及第以后,授官秘书省正字,去年升为校书郎,奉派学士院供职,虽然身在九重,但到底不过微末小官,不比郑徽进士而又制举第一,根基深厚,将来定有一番大作为。
这似乎属于客套恭维,但出自周佶纯挚的声音,对郑徽却是种很大的激励。于是,他想起他父亲对他的期许,浮起无限的思慕和怅惘。
“襄阳常有家报吧?”周佶又问。
郑徽大惑不解,一时竟无从答复。什么叫“襄阳的家报”?难道父亲已由常州刺史调任为襄阳刺史了吗?
这个疑团,不便直接要求周佶去解答,他只含含糊糊地答说:“是的,常有,常有。”
“令尊真是好官,刚正清廉,我们常州真是受惠太多了。”
“哪里,哪里。”郑徽谦虚着。
“不过,听说令尊还有调动的消息。”
“噢,”郑徽乘机追问,“怎么个调动?”
“令尊在山南东道两年,治绩昭著,听说还要借重长才,调任繁剧之区。”
“山南东道”四字,传入郑徽耳中,又惊又喜。原来父亲已调升为“山南东道采访使”,是的,他记得了,“山南东道采访使”驻襄州襄阳,怪不得周佶提到襄阳的家报。
这说来未免太荒唐了!父亲在什么地方做官,做儿子的竟不知道。这该可以说是天下的奇闻。
“定谟兄,襄州不远,衣锦荣归,博得堂上两老开颜一笑,那确是人生快事。我恭贺一杯!”
“谢谢,谢谢!”
郑徽表面接受了道贺,心里却有说不出的苦,不知道怎样才能父子相见。因为如此,酒喝下去便不大受用。周佶非常知趣,看郑徽不胜酒力,便早早告辞而去。
第二天,礼部正式派人来通知,果真制举第一。消息一传,顿时贺客盈门。到了傍晚,礼部第二次通知,次日一早,皇帝在兴庆宫召见。
对一个士子来说,皇帝召见,是了不起的殊荣,也是了不起的大事。所以自李姥以下,全家都在戒慎恐惧之中。幸好,周佶在学士院,常近天颜,熟悉仪注,有他在禁苑照应,大家才比较放心些。
皇帝在兴庆宫花萼楼召见。瞻拜如仪以后,郑徽仍是战战兢兢,不敢仰视,但他所听到的皇帝的声音,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威严。
“你是郑公延的长子?”皇帝问。
“是。”
“郑公延早调升了山南东道,你的三代履历上,怎么还写的‘现任常州刺史’?”
这一问是郑徽所没有想到的,如着了一闷棍似的,吓得眼中金星乱冒,好久答对不上来。
“有什么话,老实说!”皇帝的声音,显得不如开始那样平和了。
郑徽猛然省悟,皇帝下诏求直言,自然喜欢听老实话,于是叩头回奏:“臣是臣父不肖之子,音闻久绝,兼以下帷苦读,不问外务,所以臣父调任,臣无所悉,自觉荒谬,乞陛下治罪。”
“噢!”皇帝问道,“你怎么样的不肖?”
郑徽从声音中听出来,天子似乎没有什么愠色,胆便大了些,定一定神说:“臣父对臣,期望甚深,一再训示忠君爱国的道理。臣年轻无知,自到京城,迷恋北里,以致下第。臣父以臣竟成国家的弃材,大杖逐出。臣自知臣父爱之深,所以责之切,勉革前非,幸登一第,恭应制举,又蒙陛下格外识拔,天高地厚之恩,粉身碎骨难报。”说着,又叩下头去。
“少年荒唐,不足深责。你现在也算对得起你父亲了!”
“如果臣父对臣,亲情不断,都出于陛下的成全,不独小臣感戴终身,臣父也一定没齿不忘的。”
“嗯,你们父子能重新团聚,我听了也高兴。”皇帝停了一下,又问,“去年听说你的时务策对得不好,今年我看你的卷子,对朝廷大政,四方庶务,竟大有见地,这是什么缘故?”
这一点郑徽是预先想过的,从容奏道:“臣去年乞假回荥阳养病,行到中途,贱恙粗愈,自觉不通时务,难效驰驱,便不回乡,一路细心考察各地政风,直言奏对。小臣罔识忌讳,不胜惶恐。”
“这一说,你倒真是个有心上进的人。我看你的那篇《老骥赋》,倦倦忠忱,溢于言表,出仕以后,要不负初心才好!”
这是皇帝的训勉,郑徽除了叩头表示领受以外,不必多说什么。
“你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的?”
郑徽灵机一动,心想如能奉旨省亲,不怕父亲不见,便回奏道:“乞陛下赐假三月,容臣归省臣父臣母。”
皇帝沉吟了会儿才答复:“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郑徽退出花萼楼,为料峭的春风一吹,才发觉自己浑身汗出如浆。回想奏对经过,内心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兴奋,但兴奋之外,也有隐隐作痛的地方,眼望着禁苑中的崇楼杰阁,心里却记起坍败灰暗的土地庙。这两者的距离太遥远了,而时间不过短短的三年。求一饭而不可得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会大魁天下。自以为龌龊风尘,死生都无人问,而居然有入宫奏对的一天。如说是梦,这梦过于离奇;如说是戏,这戏令人难以置信!
太多的感慨,都归结于一点:造化弄人!而阿娃是造化小儿的化身。
于是,他记起《史记》中的话:“苟富贵,无相忘!”仰望着天子所居的巍峨的花萼楼,郑徽自誓一切荣华富贵,都要让给阿娃先享。
这样想着,他便恨不得一步到家,把觐见天子、如何温语存问的经过,都细细告诉阿娃。他希望她知道,她所费的心血,已得到了最好的报酬,而且这一份报酬还只是刚刚开始。
然而见了面却不容他跟她细诉,绣春、小珠以及张二宝,都希望知道皇帝是怎么个样子,要他快说。
“我说不上来,只跪下去时,偷看了一眼,好像有六十多岁,很有福气的样子。”
“有没有胡子?”小珠问。
“大概有吧。”
“你呀,真是!”阿娃笑道,“难得见一次皇帝,连有没有胡子都没有看清楚。”
“一郎一定吓昏了!”小珠天真地说。
“一点都不错。”郑徽笑着答说,“皇帝精明得很,我父亲的官职,跟履历上所写的不同,但他看出来了,一问问得我没话说,真是差点吓昏了。”
“以后呢?”
于是,郑徽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你答得很得体。”阿娃表示满意,“看样子,皇帝很喜欢你。”“可是,我请假省亲,不知道为什么不准?”
“也不能说不准。你耐心等一等,一定会准的。”
阿娃一向料事很准,这一点却未料中,第三天,吏部派人送来一角公文,郑徽奉旨特授成都府录事参军,限五日内离京赴任。
这是个美缺。天下十五道、三都、九府,府大于州,长官称为府尹,次官称为少尹,录事参军为各曹参军的首脑,也就是长官的幕僚长。初涉仕途,就得这样一个官职,算是异数,所以全家都很高兴。
然而,为什么限五日内就要离京赴任呢?同时乞假归省的事又如何?这些疑团,使郑徽在欣喜之余,也有着深深的困惑。
但以钦命所限,他目前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准备起程赴任。这在生活上是个极大的转变,一切都得从头策划,郑徽从没有经过这些事,所以不要说是去做,就是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
不会留在京城供职,必将外放,是他早就料到了的,所绝未料到的是期限如此迫促。照他原来的盘算,皇帝准他的假回襄阳,成为奉旨省亲,这一番风光可以抵消他以前的种种不肖,上慰亲心,然后在家里备办行装车马,带到长安,候命赴任,而现在,一切的盘算都落空了!
当然,他的心事,阿娃是完全了解的。她也在盘算,如何筹划出一笔丰厚的盘缠,把郑徽体体面面地送到任上。五天的限期,实在太迫促了些,但是,迫促也有迫促的好处,几年来的恩怨纠缠,真要理个清楚,怕一年半年都难以了结,此刻奉了钦命,为日无多,不能了结也得了结,快刀斩乱麻,倒也干净。
而真正能够解决难题的,却是李姥。当郑徽和阿娃被唤到她房间里时,一口箱子刚好打开,李姥取出两百贯钱,默默地递给阿娃。
阿娃和郑徽都知道这笔钱作何用处,但他俩都没有想到李姥会有这样一个慷慨的举动——要说郑徽对李姥还有什么介意的地方,此一刻也都消失无余了。
“这行了!”感动的阿娃,泪光闪烁地强笑道,“你不用发愁了!”
“到今天还要用姥姥的钱,我真惭愧!”郑徽想了一下,觉得只能用一句话概括他心里的想法,“一切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只有余图后报。”
“不用这么说,一郎!”李姥又感伤又欢喜地说,“总算三曲中也造就了你这样一个人才,将来等我一口气不来,见了阎王也还有句话好说。”
“姥姥,你别说这些丧气的话行不行?”郑徽赶紧接口说,“我早说过,我要接你到任上去住,不巧的是,赴任的凭限太紧,咱们倒是商量一下,来不来得及一起走?如果来不及,得先有个安排,或者我先把张二宝带去,等那里安顿好了,马上打发他回来接……”
他一路说,李姥一路摇头,“不,一郎,多谢你的好意。”她说,“我早就说过,官署的后堂,不是我住的地方。”
“哎呀,姥姥,你真是!”郑徽顿着足说,“这是咱们自己的事,谁也管不着。”
“官常要紧!这不是儿戏的。”李姥正容答说。
“那么,”郑徽想了一下说,“你不肯住在家里,我另外替你找房子。锦城十里,好房子多的是。”
“不,一郎!”李姥固执地说,“‘老不入川’,我一把老骨头,还是埋在长安城外的好。”
“又来了,又来了!”郑徽叹口气,恨恨地说,“姥姥,你别老想到你百年以后的事,行不行?”
“那么就说生前。”李姥平静地答道,“等你一走,我还是要搬回三曲。那里有我的老姐妹,脾气相投,大家谈得来。我没有几年了,我要潇潇洒洒过几天舒服日子!”
“你的所谓‘老姐妹’,无非刘三姨那班人。”郑徽始终不能原谅刘三姨,所以提起来还有气,但他立即发现,这样的口吻,会引起李姥的反感,于事无补,因而把下面要发的牢骚咽住了,稍停一下,他自己又把话拉回来,“就算跟刘三姨她们谈得来,到底是外人。姥姥你想,绣春嫁了,阿娃又不在你跟前,小珠人小,还不懂事,你一个人凄凄凉凉的,怎么会有舒服日子过?”
李姥静静地听完,然后慢慢地抬头看着阿娃,仿佛在告诉她,该你说话了!
阿娃脸上顿时出现了异常复杂的表情——畏惧、歉疚而又痛苦,那是有一句话,能不说最好不说的神气。
郑徽陡生疑虑,视线不住在李姥和阿娃脸上扫来扫去,看到李姥,李姥木然平视,假作痴呆;看到阿娃,阿娃把眼光避了开去。
终于,她以干涩的声音,吃力地吐出来一句话:“一郎,我不跟你到成都去。”
郑徽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猛然跳了起来,大声问道:“什么?”
“一郎,一郎!”阿娃惊惶地摇着手说,“你坐下来!听我说。”
郑徽对阿娃的性情,已摸得很熟了。他知道她说出一句话来,不会轻易更改——于是意识到一场艰难的争辩已经开始,自己先得沉住气,所以姑且听她的话,点点头坐了下来。
“一郎,你说的话——你许了我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在心里,我知道你的心,但是,我除了感激以外,只有怨自己的命。你是‘五姓’家的子弟,光凭你的门第,就该娶一位名门淑女——”
“你不要说了!”郑徽粗鲁地打断她的话,“门第跟我丝毫无关,我不是靠了门第才有今天的。”
“一郎!”李姥接口说,“你心是好的,我们母女都知道。你说要明媒正娶,把阿娃带到任上,只怕这一位大媒就找不到。大唐开国,一百三十多年,你听说过哪位少年科甲的新贵,明媒正娶过我们这种人家的女儿?也没有哪个敢冒冒失失来替你做这个大媒。一郎,荣华富贵,你的好日子都在后面,就舍了阿娃,好好上任去吧!”
她的一番话,郑徽一句也听不进去,可又一句也驳不倒。的确,以当时社会的礼法、习俗,像他这种身份,要请个有地位的人来说媒,娶阿娃为正室,会被传为笑谈。这些难处是他以前所未想到过的。但此刻想到了,并不能让他知难而退,他的一片诚心,海枯石烂都不会更改,只是这些早该想到的难处,而竟未想到,以至于让李姥一驳,便无话说,倒像是拿一桩明知道办不到的事,故意来哄人,变成画饼充饥,口惠欺人,这不是屈煞了他的本心?
一想到此,郑徽急得满头大汗,恨不得有把快刀,开胸剖肚,把他一颗鲜红如火的心,拿出来给李姥和阿娃看个明白。
“姥姥!”郑徽忽然想到一个办法,不管它行不行,就先说了出来,“反正我过去的那一番顿挫,皇帝大概也知道了,索性说个明白,请旨准我正娶阿娃。”
“这千万使不得!”李姥可也有些着慌了,“良贱不得通婚,律有明文,你冒冒失失奏上一本,会闯出大祸来。”
“这也顾不得那许多了。”郑徽想一想,已发现他根本还不够专折言事的资格,但为了表明心迹,不能不故意那样说。
“一郎,这你可不对了!好不容易才巴望到你有这一天,就这么不顾别人的心血,随随便便把自己的前程毁了?天威不测,你可别当儿戏,刚刚做官,不替皇上办正事,先忙着自己娶亲——可又门不当、户不对,你倒想想,皇上会不会恼你?”
一番义正词严的教训,把郑徽说得哑口无言,只是搓手顿足,不住叹气。
阿娃知道,李姥至多只能把他说得口服心不服,情感上的事,只能慢慢劝解疏导,光讲道理是没有用的。而她,又有些话不便当着李姥说,所以拉了郑徽一把,使个眼色,示意他回到自己屋里去谈。
这也正是郑徽的希望,他跟她一样,觉得有许多话不便当着李姥说。于是,匆匆站了起来,满脸懊恼地回到他俩的卧室里。
阿娃却一时不进来,有了李姥的两百贯钱,她有许多事要做,站在廊下跟张二宝和绣春商议准备长行的车马以及途中要用的一切行李器具,又要买料子,做官服,琐琐碎碎的,仿佛讲一夜都讲不完。
郑徽在里面等了又等,真的不耐烦了,冲了出去,脸红脖子粗地嚷道:“走不走得成,都还不知道,瞎起个什么劲!”
张二宝不明白郑徽何以发脾气,直着眼发愣,绣春也有些害怕,只阿娃神色泰然地对绣春说道:“你陪一郎去说说话,解解闷,我就来!”
绣春约略听得他们在李姥屋里,大声争执,却不知道为什么闹别扭,所以嘴里应答,心里却存着戒心,只温柔地向郑徽笑笑,然后半带顽皮地把郑徽拉了进去。
“一郎,做什么这么不高兴?”
“唉!”郑徽重重地叹了口气,颓然坐在床沿上说,“你倒好了,我可惨了!”
“怎么叫我好了,你惨了?”
“你跟你的周郎,一双俩好去过日子,我是孤家寡人一个,充军充到天高地远的四川去,岂不惨了?”
绣春默然。她早知道了阿娃的想法,心里很替郑徽难过。又想起年前李姥曾问过她,将来愿意不愿意跟了郑徽去,她心里万分愿意,却害羞不肯明白表示。以后,意想不到地,会有周佶出现,轻轻易易把她的终身大事改变了,否则,一路上风霜雨露,对他多少也还有个照应。
一想到此,她有无限的歉疚,再想到她原该有跟他同衾共枕的缘分,便又禁不住自己害羞!
绣春尴尬的脸色,触发了郑徽的一些回忆,怪不得阿娃曾说,在他出仕外放时,叫绣春伴从。李姥更是在他为周佶和绣春撮合时,一再警告他不要后悔,原来她们母女早就有了定议,准备拿绣春来代替阿娃。
他又想到进士刚及第时,在赴主司府第谢恩时,途中阿蛮赠花为贺,他回来告诉阿娃,她曾问他,对阿蛮到底如何?看来早在一两年前,阿娃就已拿定了荐人自代的主意了。
这是什么缘故呢?郑徽开始发现事态严重,他的心反静下来了,认为要好好想透彻了,再跟阿娃谈判,才有效果。
于是,他问绣春:“你知道不知道,小娘子为什么不愿嫁我?是不是另外有了心上人?”
“啊,一郎!”绣春像是大吃一惊似的,“你说这话,要遭雷打的呢!”
郑徽也觉得那样说法,几乎构成了对阿娃的亵渎,但为了要逼出绣春的真话,他不能不用激将的手段。
“那么,你说,是为了什么?”
“我不大清楚。”绣春强调着说,“我真的不大清楚。我也探过小娘子几次口气,她总是长叹一声,摇摇头说:‘事情太难!’也不知道难在什么地方?”
“你猜猜看呢?”
绣春想了一会儿,抑郁地说:“恐怕还是我们这种人家身份的缘故。那次为了皇帝赏你的医书,小娘子跟姥姥大吵一架。”
“噢,我一点不知道。”郑徽异常关切地问说,“到底怎么回事?绣春,你快说给我听!”
“那天,宫里派了人来,小娘子设下香案跪接——”绣春把当时的情形,以及李姥所谓的“奉旨从良”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郑徽听在心里,又感激,又难过。阿娃真是受了太多的委屈,她何必要那样屈辱自己,自称是他的侍妾,她可以说是他的嫡妻,她有这份资格这样说,然而她不!这是为了什么呢?
这是为了礼法和习俗,为了尊重他的门第和身份,为了爱情和他的声名和前途,不愿因此惹起非议,以及其他可能发生的纠纷。
“这太不公平了!”郑徽大声地说,“绣春,你要帮我劝劝小娘子和姥姥,我非娶你家小娘子做嫡室不可!”
绣春点点头,不住答应着:“我帮你,我帮你。”
然而,绣春只能找到适当的机会从旁进言,正面的折劝,能够说服阿娃的,还是要靠他自己。他一直在想,阿娃可能以为“郑徽侍妾”的身份,已经上达天听,不可更改,而又不甘于真的居于妾媵的地位,所以才有那样决绝的表示。
因此,这晚上灯下相对,郑徽一开口就说:“阿娃,你要说真心话!我不知道你有在内监面前,屈辱了自己身份的那回事。这没有什么,你别把它摆在心上。只要我承认你,尊重你,那就行了。”
“你错了!”阿娃平静地说,“我不是以退为进,向你争身份。”
“无所谓争身份。我本来就要给你这样的身份。阿娃,”郑徽激动地说,“你这是投胎投错了地方。除了这一点,你的德、言、容、工,跟高门名媛、朝廷命妇相比,有过之无不及。你不要妄自菲薄,你的身份尊贵得很。”
“谢谢你!”阿娃隔着几案紧按住他的手,心底的温暖,通过掌心,传给郑徽,“你常说,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我现在就有这样的想法。一郎,”她忽又歉疚地说,“你一定要原谅我,我有双重的责任,对你,算有了一个交代;对姥姥,我的责任还很重!”
“你的话,至少有一半我不能同意,你对我有什么责任?要说责任,就是对咱们彼此的感情负责,你这样撇下我,我,我觉得你是不负责任。”
“这就是我觉得对不起你的地方,可是,我没有办法。”阿娃黯然地低下头去。
“什么叫没有办法?奉养姥姥,不光是你的责任,我也早就说得明明白白了!我不懂姥姥为什么这样固执?她不肯住在署里,另外找房子,还不行吗?”
阿娃默然。因为她觉得他不了解她们对生活的想法和看法,也跟他说不明白,不如不说。
郑徽却以为说中了要害,打动了她的心,便又起劲地接着往下说:“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妻以夫贵,有我尊重你和姥姥,没有人敢说一句话。而且,离开了长安,也没有人知道咱们的底细,怕什么?”
“我不是怕。飞上枝头做凤凰,我梦里都会笑醒。可是,一个人有一个人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可强求。”
“我不懂你的话。难道只有三曲才是你跟姥姥安身立命的地方?”
这句话才是对阿娃罕有的屈辱!那好像说她自甘下贱,乐于终老娼家。然而她也知道他只是口不择言,绝无丝毫侮辱她的意思,所以强忍心中的剧痛,还得委婉地解释:“一郎,你我跟姥姥不同,她历尽沧桑,一切荣华富贵,都引不起她的兴趣。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境遇,换一个地方就会觉得什么都不对劲。譬如说,那天你去见皇帝,弄得汗流浃背,换了宰相大臣,就不会那样子……”
“这是我还不习惯的缘故。”郑徽抢着说道,“多见几次皇帝,像周佶那样,司空见惯,就不同了。”
“不错。可是姥姥那么大年纪,没有办法叫她去养成另外一种生活习惯。”
“你呢?你就让姥姥拖住你,也在三曲混一辈子?”
这下,阿娃不能不作严正的表示了,“一郎,你别把三曲的人都看低了!姥姥在三曲一辈子,自己觉得落叶归根,还得在三曲养老,这也是安分守己不忘本的想法,并没有什么不对。至于我,姥姥半生心血花在我身上,她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她,她到哪里,我到哪里,等她老人家百年归山,长安多的是道观尼寺,那就是我李娃安身立命的地方。”说到这里,她满腔的委屈,一齐迸发,再也忍不住了,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扑倒在床上,却又不敢哭出声来,惊动了全家,因而胸口一阵阵发紧,自觉要闭住了气似的。
郑徽心里很懊悔,有话该婉转设辞,何苦逼得她这样子!但他同时也不免困惑,不知道何以会引起她这样深的伤感?
当然,这一切他此刻都无暇去细想,只是赶了过去俯伏在她身旁,一面温柔地拍着她的背,一面用告饶的声音,不住轻唤:“阿娃、阿娃,别伤心!一切都是我不好。咱们慢慢再说吧!”
阿娃慢慢止住了眼泪,郑徽扶她坐了起来,亲自绞了一把手巾,让她拭去泪痕。就这时,窗户上有人叩了两下。
“谁?”阿娃问。
“是我。”张二宝在外面说,“周郎来了!”
“这么晚,他怎么来的?”阿娃奇怪地问。
“他是内相的身份,不受宵禁的限制。”郑徽一面往外走,一面向窗外吩咐:“快请进来。”
满面春风的周佶,见了郑徽,先向他道贺授官之喜,然后请见李姥。郑徽看这时候,二更已过,李姥已经上床,便代为辞谢了。
“那么该见一见娘子。”
这“娘子”是跟着郑徽的排行而来的称呼。郑徽心想,别人都把他跟阿娃看成天造地设的一对,偏偏事有不然!正好跟周佶商议商议,看看他有什么妙策,可以挽回僵局。
于是,他灵机一动,欣然答道:“你请坐一下,我去告诉她。”
阿娃已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一见郑徽的面,便又埋怨又着急地说:“你不想想,我红红的一双眼睛,怎么见客?”
“他也算你们家的娇客了。”郑徽笑道:“自己人,有什么关系?”
阿娃稍停了一下,答说:“那么,你先去,我就来。”她忽又说道:“绣春要装身份,怕躲着不肯出来,你叫小珠去侍候茶汤。”
于是,郑徽把睡眼惺忪的小珠叫了起来,找到浓眉大眼的欢儿,两人七手八脚地端上来几碟干菜,点了茶汤,款待周佶。
“周郎!”门帘掀处,重新梳妆过的阿娃,大大方方地招呼着。
周佶赶紧站起来迎接,刚要开口,郑徽却抢着问他:“吉人,你今年二十几?”
“二十六。”
“那我大你一岁。”郑徽指着阿娃说,“你管她叫一嫂吧!”
周佶一愣,但看到郑徽郑重引见的神色,不敢怠慢,立即恭恭敬敬地长揖,口中说道:“周佶问一嫂的安!”
那阿娃翩然避开两步,在下首还礼。等周佶抬起身来,她也神色凛然地说:“周郎,逾分的尊称,我不敢受!一郎是戏言,你不必听他的。”
这下,可把周佶弄得迷惑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郑徽有些窘,而更多的是失望,“吉人,你先请坐!”他强笑道,“世事如棋,得意失意,真是难言之至。”
“奇怪!”周佶看看他们俩,笑道,“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何来牢骚?”
“说来话长!”郑徽回头对阿娃说,“替我们弄点酒来吧!”
阿娃深具戒心,怕他喝多了酒,牢骚更多,便不肯听他的话,“草草不恭,不是待客之道。”她眼角扫过周佶,徐徐说道,“明天或是后天,我做个比较精致的菜,请周郎来跟你话别。”
周佶懂得阿娃的意思,赶紧附和着说:“不错,不错。明后天我们痛饮一场,今晚上煮茗清谈就很好。”
郑徽一肚子的不痛快,却是不敢也不忍发作,只好自嘲地苦笑道:“反正这两天我是说什么什么不行。算了,我不说了吧!”
阿娃又好笑又好气,当着周佶的面,不便多说什么,只能装作未闻,向客人略略寒暄几句,告退回房。
郑徽知道,阿娃人是走了,却正在里面屏息静听。他有话不愿让她听见,便向周佶使个眼色,说:“月亮上来了,天也不冷,咱们喝不成酒,步月去吧!”
周佶自然表示同意。只是这一去,今夜自不会再来,礼貌上应该向阿娃道别,但“一娘子”的称呼,已为郑徽所否定;叫“一嫂”,阿娃却又不肯承认,倒是个难题。
就这一踌躇间,香风一动,阿娃再度出现,“周郎,”她笑道,“我沾你金吾不禁的光,也去看看宫城的月色。”
“我们就在附近走走。”郑徽接口答道,“不出坊。”
“坊里走走也好。”阿娃装作不懂他故意阻拦的意思,神态自若地说。
这下郑徽无计可施了。四个人,加上了小珠,一起出了门,让周佶带来的随从,牵着马跟着,往西徜徉闲步。
有阿娃在身后,郑徽不便跟周佶谈她。不过,他们可谈的事也很多,周佶虽出仕未久,但以身在禁中,对于服官之道,相当精通,郑徽赴任之前,该向哪些地方打什么交道,指点得十分详细。而这,正也就是他今夜来看郑徽的目的。
“有一点,我到现在都不明白。”郑徽正好请教,“是不是外放的,都是这样急如星火地限期赴任?”
“除了军情紧急以外,通常限期都很宽。”
“那么,为什么限我五天出京呢?”
“你这是个特例。听说还是皇帝亲自下的限期。”
“这就奇怪了!”郑徽不安地说,“总有个什么缘故在内吧?”
“天子圣明,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看样子,你是知道的?”
“天机不可泄露。”周佶笑道,“说破了就没有味道了!”
“何苦如此?跟我说了吧!”
“我实在不知道。”周佶的口气又一变,“我只是心里有那么个猜疑。”
“那么就说你的猜想。”
“妄测旨意,深干忌讳。”周佶歉意地笑道,“请恕我不便言传。”
郑徽还想追问,但刚要问出口,阿娃已拦在前面:“周郎既有不便说的难处,你就不要再问了吧。”
“那么回去!”郑徽站住脚说。
他的不高兴,都在这一句话和这一个动作中完全显露了。周佶和阿娃都很不安,一个自悔不该口风那么紧,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一个觉得郑徽的态度不好,会使周佶难堪。而这些念头,又都只能摆在心里,所以也都停了下来,面面相觑,彼此都觉得十分尴尬。
这使郑徽警觉到自己的失态,想说一句什么致歉的话,却又一时想不出来,只能笑一笑示意,同时脚下再度向前移。
于是,“回去”的提议,自动地被打消了,周佶一面散步,一面问说:“动身的日子决定了没有?”
“反正在五天以内,今天二月十九,至迟二十三,非走不可了。”
“到底哪一天呢?”
“那得问她。”郑徽指着阿娃说。
“我想就是二十三吧。”阿娃接口说,“二十三是‘宜出行’的好日子。”
“那么,”周佶又问,“你们的好日子呢?”
这话说得不合时宜,郑徽和李娃都无法作答,但表面沉默,内心都有如临大敌的感觉——终于还是郑徽占了先,他说:“那也得问她!”
他预料着阿娃一定无话可说。这一来就会显得她理屈,顺势把周佶拉在自己一边,不管讲理论情,两张口总比一张口厉害,不怕她再固执成见。
谁知道,她很快有了答语,而且那答语是郑徽和周佶都料想不到的,“周郎,你太俗了!”她说,“我对一郎,寸心不渝,自以为可比金石,岂在乎形迹之间?你说什么‘好日子’,那是世俗之见,不像你所说的话。”
有晋人之风的周佶,心里对她那几句话,倾倒之至。但做了几天官,已沾染了想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的习气,细味李娃的话,参证今晚所见的一切,知道别有蹊跷,好事不谐,便打个听来十分爽朗的哈哈,就此避而不谈。
郑徽异常失望,心里有些恨周佶莫名其妙,便真的想回去了!
“不早了。你请上马,早早回去安置吧!”他再度站住了脚说。
“那么明天见!”周佶伸手拍拍他的肩,却借势捏了一把,说,“明天别忘了办正事,早早到吏部,把‘告身’领了出来,才好赴任。”
郑徽会意了,“辰时到吏部不晚吧?”他故意这样问。
周佶点点头。于是,一个单独相见的约会,就算订妥了。
周佶主仆上马向西而去。郑徽和阿娃转身回家,小珠走得快,远远地在前面,他们却是似悠闲、似懒散地脚步走得极慢。长街寂寂,月色如银,郑徽看看暗蓝的天色,回顾阿娃婀娜的身影,忽又兴起无限怜爱的情思。
“冷了吧?”他伸手捏一捏她的臂,发觉肌肤已不再像以前那样丰盈了。他知道,这是为他憔悴,“阿娃!”他痛心地说,“你瘦多了!”
“胡说!”她答,“稍微瘦了些是有的,可没瘦多少!”
明明清减已多,却还不承认,这自然是为了安慰他。几年以来,她一直是这样,郑徽在一瞬间可以想起她千百件的好处——于是,他把这一天从她那里所感到的不愉快,全都忘了,剩下的只是一片刻骨铭心的爱和感激。
“怎么又不说话了?”阿娃似笑非笑地问,“还跟我怄气?”
“谁又怄气了?”他大声地答说,像吵架似的。
“不要不承认。”她又说,“快快活活的日子,何必一个人在肚子里生闷气?”
“没有,没有。要说生气也过去了。”
“一郎!”阿娃的神色变得郑重了,“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跟你们出来步月?”
“那还不是从中捣乱!”他笑着答说,“反正我拿你没办法。”
阿娃也笑了,但随又正一正脸色说:“我有种想法,你早就知道了的。现在再提醒你一句,你过去的一切,我不愿意让人知道,所以你不必跟周吉人多说什么!”
这话,郑徽却一时答应不下来。因为他正准备跟周佶深谈,一则是不忍埋没阿娃的懿行淑德,再则要让周佶彻底了解他跟阿娃之间的关系,才可以替他划策来成就姻缘。
“一郎!”阿娃再一次要求,“你一定得听我这句话!”
“好!”郑徽不能不答应了,“不过将来绣春反正也会告诉他的。”
“我早嘱咐过绣春了,她绝不会去多嘴。”
回到家,绣春屋里的灯还亮着,郑徽信步走了进去,看见她正伏在案板上裁衣裳,便笑道:“好呀,在忙嫁妆了!”
“你看看,倒是谁的?”绣春头也不抬地回答。
郑徽细看一看,才知道她在替他缝制官服,心里倒觉得过意不去,“夜深了!”他说,“明天再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