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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从此以后,郑徽和韦庆度的交往更密切了,几乎宴无虚席,郑徽不是折柬请韦庆度和素娘来玩,就是携着阿娃到韦家去拜访。但他很少到王四娘家去,这原因,韦庆度和素娘也很了解,是由于阿蛮的缘故——郑徽不愿意让阿娃和阿蛮在一起,免得他左右为难。

除了为阿娃调脂弄粉以外,郑徽最感兴趣的事,就是所谓“私试”,不断向韦庆度打听消息。大约半个月以后,韦庆度笑嘻嘻地来告诉他,第一场私试的日期,已经有了。

“噢,哪一天?在什么地方?有些什么规矩?是谁主办?”

“好了,好了!”阿娃拦住他的话,“你倒是让十五郎慢慢告诉你嘛!这么性急干什么?”

郑徽自己也笑了,“好吧,”他向韦庆度说,“你先把一切情形说给我听听。等有不明白的地方,我再问你。”

“这场私试,是个姓朱的‘棚头’发起的……”

这第一句话郑徽就不明白,急忙问说:“什么叫‘棚头’?”

韦庆度为他解释,举子互结朋党,彼此倾夺,称为“棚”,棚有“棚头”——推举有声望、有办法的人担任。所谓“办法”,即是奔走权贵之门,广通声气,窃盗虚名,用来影响试官的视听,以便易于及第。

“这样说,我不必参与他们的私试,没有什么意思!”郑徽不屑地说。

“这倒不然。私试原是为了观摩,一切规矩,大致都照正式考试的办法,一样也要糊名,而且敦请前辈进士担任主司,没有什么弊端,也用不着舞弊。”

听了这话,郑徽方始释然,决定仍旧参与这一场私试。

这一场私试分两天考,第一天试杂文,第二天试策问。按照礼部试进士的办法,共考三场,第一场“帖经”,默写经文,那完全是记诵之学的硬功夫,在私试中并无意义,所以取消了。

“在什么地方?”郑徽问。

“那姓朱的棚头——朱赞的舅家,河东节度使的府第,地方很宽敞。一切供应,都由朱赞做东,不必纳费。”

郑徽微笑道:“这大概就是做棚头,延揽人心之道?”

“不管他。我们带着阿娃、素娘去玩两天。”

“怎么?”郑徽诧异了,“可以把她们带入闱?这样说起来,还可以饮酒唱曲?”

“本来就是这样。交了卷,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就是交白卷也没人管你。”

“有趣,有趣!”郑徽笑着对阿娃说,“这要劳驾你送考了!”

“哪一天?”阿娃问韦庆度。

“就是明天。”

“明天?啊——”阿娃仿佛措手不及似的,“那该怎么准备呢?”

“除了笔砚,没有什么要准备的。”韦庆度又笑道,“倒是你,得好好打扮一下。闱中衡文,闱外竞妍,你也要抢它一个第一。”

“有素娘在,哪轮得到我第一?”阿娃谦虚地回答。

“素娘明天不去。”

“怎么?”

“她有些咳嗽,天太冷,怕她受寒,我不叫她去。你看,”韦庆度指着窗外说,“像要下雪了!”

不久,灰暗的天空中,真的飘下雪来,瓦上像敷着一层薄薄的白粉。这是喝酒的天气,但因明天一早就得从事文场的角逐,所以浅尝即止。吃完晚饭,韦庆度随即也告辞。郑徽早早休息,养精蓄锐,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考验。

“一郎,一郎,醒醒!”蒙眬中他隐约听见有人轻柔地喊着,然后又感觉到一只温软的手,轻轻地捏着他的面颊,睁眼一看,是阿娃撩起帐子站在他床前。

“什么时候了?”

“五更刚过。”

他还有些残余的睡意,但一想到这一天的私试,立刻便有无法抑制的兴奋,感到精力弥满,急待一逞身手。于是一挺身子坐了起来,握拳伸臂,在空中挥舞了两下,这时他才发现,阿娃珠围翠绕,一身盛装,早就梳妆好了。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三更天。”

“啊,何必如此?”郑徽不安地说,“怕是你一夜都没有睡好觉?”

“今天不比平常,情愿我等你,不能让你等我。虽说私试,误了时候也不好。”

郑徽不再多说,匆匆穿戴漱洗,到堂前去吃早饭。刚一掀开帷幕,陡觉西堂亮得出奇。西堂的门开着,门外的积雪,总有两尺多厚!

“下了这么大的雪!”他讶异地说,“我一点都不知道。”

“这是今年第一场瑞雪。试官说不定会拿它做题目来考你们。”

“对!”郑徽心中一动,自然而然地在脑中搜索着有关雪的典故,真的遇上了这个题目,便可从容应付了。

刚吃完早饭,韦庆度也到了。他戴着油帽,骑马来的。阿娃原准备了两乘车,此时只用一辆,只她带着绣春乘坐。郑徽陪着韦庆度骑马,在秦赤儿、贾兴引导之下,出坊向西而去。

积雪未扫,车马都走得极慢。车轮马蹄辗压着雪粒,哧啦、哧啦地作响,越发衬出雪后清晨的幽静寂寞。郑徽在马上四顾,巍峨的宫城,宽广的街道,都掩盖在皑皑白雪之下,那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白色,使他目眩,也使他恐惧,仿佛觉得无法脱出这白色的围困似的。

这份感受,异常真切,他甚至想发为吟咏,以作寄托。这个念头使他意识到,他正经历着一种宝贵的经验。如果在今天的私试中,真的为阿娃所猜中,以雪为题,他将有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可写。

于是,他的恐惧消失了,在马上仰起头来,远望着粉妆玉琢的宫阙、城池和棋局样整齐的千门万户,又一次领略到长安的壮丽宏伟。

他们由朱雀门西第二街南折,立刻就看到辙迹凌乱,车马纷纷,不用说,这都是跟郑徽和韦庆度一样,来应私试的。向南不远,右转入延康坊,一进北门便是河东节度使的宅第。

秦赤儿上前投了名帖,随即有一名执事,引着他们从右侧车门来到一所别院。尚未进门,就听得笑语喧阗,猜想来的人已经很不少了。

那所别院以一个永安渠水凿成的大池为中心,池上有亭,这时为大雪所封,成了一个雪白的圆球。池东是一座梓木彩绘的方厅,题名“退思堂”。池西叠石为山,依高下之势,筑成一带精舍,有一块小小的木匾,题着“夕佳廊”三字。喧阗的笑语,有发自退思堂的,也有发自夕佳廊的。河东节度使府第的执事,把他们引入退思堂。一眼望去,总有两百人以上,其中三分之一是浓妆艳抹的平康女子。

“荥阳郑郎、长安韦郎,到!”河东节度使府第另一名执事,持着名帖,高声唱名迎客。

几乎所有的人,都转脸来看他们,但郑徽发现,只有少数的人在看他和韦庆度——受人注目的是阿娃!

于是,有一个三十左右、衣饰极华丽的人,含笑上前向韦庆度招呼——他就是今天私试的主持者朱赞。

朱赞是个极工于应酬的人,当韦庆度替他们介绍以后,他用异常恳挚的神情,向郑徽表示仰慕之意,又为他的招待不周道歉。同时也向阿娃寒暄,他说他以前虽未见过,但久已知道阿娃的声名,今天见到了,自然非常高兴,可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这使得郑徽非常得意,细细搜索了一番,在退思堂的脂粉丛中,确是没有一个人及得上阿娃,诚如韦庆度所说的,她已“抢了一个第一”,现在,要轮到自己去夺魁了!

正这样兴奋地想着,一阵圆润的金钟声响,朱赞便说:“两位请吧,入闱了!”又对阿娃说:“我也要入闱,不能招呼你,要什么尽管跟这里的人说。”

“谢谢朱郎。祝你高中!”阿娃扶着绣春的肩,送他们出厅。厅外已站满了莺莺燕燕,那些“举子”,有的低声调笑,有的驻足欣赏,把一条雨廊挤得断了交通,直到第二遍金钟响了起来,才把他们催入试场。

试场设在河东节度使府第的正厅,五楹广厦,十分宏敞。正中设着公案,是“主司”的座位,水磨砖地上,铺着厚厚的地衣,每人占有一张三尺长、尺许宽的矮几。四角设着烧得通红的大炭盆,还供应热气腾腾的茶汤,看来相当舒服。

看看都已入闱,朱赞站在公案右侧,做了个手势,似是有所陈述,于是,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

“虽是私试,不可苟且。”朱赞的声音不高,但口齿清楚,大家都听得明明白白,“有几件事,要奉告各位:第一,敦请太常寺于少卿主司。于少卿,开元十九年进士及第,是我们老前辈。第二,礼部考试,日暮以后,准给烛三条,私试应该从严,准给烛一条。第三,入闱以后,不交卷不准出闱,午饭请各位将就一下,明天第二场考完了,我再好好奉邀各位一醉。第四,今天,第一场‘杂文’,明天晚上发榜;明天第二场‘策问’,后天正午发榜。”

说完,朱赞游目四顾,看看有谁对试例还不了解,需要发问。

“请问,杂文是诗还是赋?或者诗赋兼试?”有人这样问。

“礼部亦还没有诗赋兼试的例子。或诗,或赋,权在主司,恕我无法回答。”朱赞等候了一会儿,又说:“如果没有再要问的,那么,请各位委屈一下,到院子里站一站,谒见主司。”

这时,阶前已设下香案。“举子”们依照礼部贡院的规矩,在西阶下站队肃立,不一会儿太常寺少卿于玄之——被他们敦请来的主考官,身穿公服,缓步下阶,仪容肃穆地站在东面。“举子”与主司相对而立,在执事鸣赞之下,“举子”先拜,主司答拜,完成了谒见的大礼。

然后,唱名领卷,依次进入试场。这天来应私试的,总计一百二十五名。

郑徽和韦庆度的次序是挨着的,但座位正好一个在前一列的末尾,一个在次一列的开头,一东一西,隔得远远的,要想说句话都不能够。然而郑徽并不怯场,摊开笔砚,撕掉试卷上写着姓名的浮签,端然静坐,等候出题。

等一百二十五名应试的“举子”全部进场,主司于玄之出堂升座,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交给在旁侍立的执事。不久,一张四尺长的素笺,高高地贴了出来,上面写着:

九衢赋

以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为韵

题目一出,满场立刻出现了一片窃窃私语的声音。道貌岸然的主司,轻轻咳嗽两声,提醒大家保持肃静,然后,他拿起一本书,旁若无人地只管自己看书。

试场中静极了,以至于磨墨伸纸,都能弄出极大的声音。郑徽息心澄虑,凝想平日所见的,长安城自北而南的九条大道——九衢的形形色色。他想起那天逛慈恩寺所发现的,九衢如此广阔,原是为了便于禁军驰驱;也想起这天清晨所见的大雪所封盖的九衢,弥望皆白,了无边际,顿觉个人渺小而生发的戒慎恐惧之感。

于是,他欣然有所着笔了。一缕灵思,如源头活水,汩汩不停地流泻着,从未感到有枯窘的时候。

将近正午时分,郑徽已完成了《九衢赋》的初稿,搁笔稍作休息。看着周围,有的攒眉苦思,有的握笔踟蹰,有的念念有词;高高在上的主司,仍旧手不释卷,但看得出来,那只是勉强保持一种尊严的姿态,这样衣冠束缚地枯坐着,滋味也并不好受。

而只有自己——全场只有郑徽的心情是轻快的。

到了午膳的时刻,所有的“举子”都暂离试场,在廊下进食。从炭火熊熊的厅内到了朔风刺骨的走廊上,每一个人都冻得发抖。食物倒很丰盛,但除了乳酪、茶汤以外,早早备好的鸭腥肉脍,都已冰冷。郑徽生长在江南,不太吃得惯乳酪,捧着一盏热茶,用两张薄薄的笼饼,裹一块酱炙白肉,匆匆果腹,算是一餐。

他自己没有吃饱,却惦念着阿娃,不知道她在退思堂内有人照料没有?也惦念着韦庆度,不知道他的文章作得怎样了?

于是他在人丛内找到了韦庆度。他跟郑徽完全不同,十分健啖,正站在长长的食案前面,大口饮酪,大块吃肉。

“怎么样?”郑徽低声问,“脱稿了?”

“哪有这么快?有一半就算好的了!”

“给烛以前,弄得完吧?”

“差不多。”韦庆度问说,“你呢?”

“初稿算是成功了。”

韦庆度顽皮地做了个受惊的表情,“你真是下笔神速!”他说,“饭后誊一誊正,就可以出闱了?”

“我等你。”

“不必!”韦庆度说,“你带着阿娃先走。我交了卷,到你那里去。”

“也好,我等你来吃饭。”

饭后的时间还很充裕,郑徽本想再细细推敲一番,把那篇赋修饰得尽善尽美,但想到这样冷的天,让阿娃枯守在退思堂,实在于心不忍,便只从头看了一遍,改正了两三个字,随即用一笔“波磔如铁线”的褚字誊清,交卷出闱。

等他一回到退思堂,立刻引起一阵骚动,一个个莺飞燕舞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说:“可是快考试完了?”

郑徽根据韦庆度的话和他自己所看到的情形,老老实实答说:“还早得很,你们等着吧!”

有个穿绿衣服的,年可十五六,一张圆圆的脸,稚气未脱,她似乎颇不满于郑徽的答复,撇着嘴说:“那么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出闱了呢?难道就数你是才子,文章作得快?”

郑徽觉得有些好笑,故意逗她说:“这有个原因,你想不想知道?”

“随便你,爱说不说!”

“我告诉你吧!我这么快出闱,是因为我交了白卷。”

穿绿衣服的碰了个钉子,羞红着脸啐了一口,大家也都笑着散开了。

于是,一直含笑在旁的阿娃,款步上前,从他手中接过笔砚,另一面,绣春捧来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汤,问道:“吃过饭了?”

“算是吃过了。”

“听你这话,一定没有吃好。”阿娃怜惜地说,“又累又冷又饿,可真亏你!”

“累倒不累,冷也不冷,就只有点饿。”郑徽笑道,“我们回家吧!”

“不等韦十五郎了?”

“他说了的,让我们先回去,回头他出闱就到我们那里来。”

“那么,”阿娃对绣春说,“你去告诉贾兴,请他备马,叫我们自己的车夫也套车。”

郑徽把那盏茶汤喝完,通身皆暖,十分舒服,一面把杯子交给阿娃,一面说:“我在闱里惦记着你,不然,我还要在那篇赋上多花些功夫。”

“你也真是!”阿娃埋怨着他,“那么紧要的时候,还要分心。这里又不是什么受罪吃苦的地方,你惦记着我干什么?”

郑徽只是痴痴地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娃,这片刻的小别,倒像分隔了几年,有满腔积愫要倾诉似的。

“你怎么了?”阿娃娇嗔地,却又似笑非笑地,“大家都看着呢!多不好意思!”

郑徽抬眼一看,果然那些粉白黛绿的平康女子,正指指点点地望着他。其中有个体态丰腴的丽人,却是垂眼端坐,手里有件女红在做,侧面看去,好生面善,细一看,才发现是阿蛮。

郑徽直觉地朝她那个方向走去,刚移动脚步,陡然警觉:阿娃也在这里!如果跟阿蛮招呼,怕她会不高兴;不招呼呢,又觉得对不起阿蛮——曾有一宵共枕的缘分,居然见了面不理,还是个人?

他很快地想到了一个情理兼顾的办法,中途折回,来到阿娃面前,说:“你来!我们到那面去看看。”

“你给我安安静静坐着!”正在收拾笔砚、稿卷的阿娃,头都没有抬,只低声地命令,“越是有人,你越要张狂!”她又不满地加了一句。

“我找你一块儿去看阿蛮。”他赔笑着说。

她看了他一眼,眼珠灵活地转了一下,这一次的声音是平静的:“你一个人去吧,说几句话就回来。你该早点回家休息。”

他不知道她这些话的后面,隐藏着什么意思,但并无愠色,那是他确实看清了的,因此放心大胆地转身而去。

走到阿蛮面前,他才看出她在刺绣一条裙腰。她没有发觉有人在她面前,依然专心致志地工作着,低着头,在漆黑的头发和墨绿的衣领之间,露出一段雪白的后颈,洁白柔腻如羊脂玉,郑徽真想伸手摸一摸,或者触鼻闻一闻,而终怕过于唐突,不敢有所动作。

旁边又有人说话,是那个在郑徽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的绿衣少女。

“嘿!”她冷不防地高声一叫,“新科状元来了。”

阿蛮猛然抬头,用手拍着胸脯说:“吓我一跳!”受惊的眼光落在郑徽身上,变得温柔了,“原来是你!”她笑着说,“你一向很得意。”

“哪有什么得意的事!”郑徽说,“你近来可好?”

“好是好,就是你不来看我。”她半真半假地回答。

郑徽有些发窘,“现在不是看到了吗?”他挨着她坐下,又说,“我虽然没有到你那里,其实心里常想到你。你信不信?”

阿蛮素性明快敦厚,点点头答道:“我信。你在长安没有多少朋友,也不大出门,有限的几个熟人,自然常常会想到的。”

“对了!你最明白。阿蛮,我也到过不少地方,像你这样爽朗、肯体恤人的,我真还是第一次遇见。”

阿蛮还没有开口,那绿衣少女在旁边冷笑:“哼,好稠的米汤!”

郑徽看她神情娇憨,言语尖酸,觉得别有趣味,便一把捞住她的手,故意偏着头盯住她看。

她把头娇羞地微微扭过一边,但仍旧让他执着她的手,情致在有意无意之间,迷离缥缈,格外地耐人寻味。

“肯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问。

“不告诉你!”她把手夺了回去。

阿蛮在一旁笑道:“她的名字娇得很呢!叫……”

“别说!”绿衣少女大声阻止她,用手去掩她的口——那自然是做作,但并不觉得可厌。

阿蛮拉开她的手,说:“她叫娇娇。”

“哦,娇娇,小娇娇!”他重又握着她的手,问道,“你住在哪里?”

“你问它干什么?我又不想你来灌我的米汤。”停了一下,她又说,“你不会问阿蛮?她喜欢多嘴,自然会告诉你。”

郑徽心中一动,娇娇仿佛以退为进,别有深意。这不比泛泛的调笑,情缘牵缠,一定自找烦恼,便慢慢地把她的手放开,也不再多问。

“听说素娘人不舒服?”他转脸跟阿蛮去谈。

“其实还是……”

“怎么不说了呢?”他奇怪地问。

“韦十五郎没有跟你细谈?”阿蛮答非所问。

“噢,你说他俩的事。”他说,“谈是谈了,没有谈出结果来。”

“你应该劝劝韦十五郎,早作主张。”阿蛮说,“素娘的病是心病,事情拖在那里,随时会发生变化,素娘怎么不要想出病来呢?”

郑徽严肃地点点头,说:“你告诉素娘,三五天以内,一定有确实消息,叫她不要着急。”

就这时,绣春来告诉郑徽,车马都已备好,阿娃在等着他一起回去。

“状元夫人来催请了,快走吧!”娇娇说。虽然她出以玩笑的姿态,但却掩不住无意流露的悻悻之色。

郑徽心里有些抱歉,却不便作何表示,但一场邂逅,一番调笑,临走以前不交代句把话,似乎也说不过去。

正踌躇着,看到阿蛮出现了很奇怪的表情,她攒眉苦脸不住在牙缝间吸气,一阵阵发出“嘶、嘶”的声音。这是干什么?郑徽有些诧异。

“怪相!”娇娇也发现了,打了她一下,问说,“闹牙疼吗?”

这一问可上了当,阿蛮答道:“不是牙疼,是牙酸——酸得人受不了!”

娇娇一愣,然后,她那圆圆的脸,倏地飞上了一层红晕,“你胡说八道!”她一跺脚,扭转身子飞快地走了。

娇娇让阿蛮开玩笑气跑了。郑徽的难题也消失了,“你真是有点胡说!”他笑着对阿蛮说,“娇娇凭什么吃那一份飞醋?”

“我很知道娇娇的。她——”阿蛮突然住口不语,看了绣春一眼,对郑徽扬扬手,“你请吧!别忘了,把素娘的事,记在心里。”

回到鸣珂曲,阿娃亲自下厨房做了一大碗汤面,让郑徽找补午间的不足。正吃到一半,李姥扶着小珠的肩,到了西堂。郑徽平日跟她不大见面,比较客气,而且为了宠爱阿娃的缘故,对她一直执着后辈之礼,所以放下箸子,站起来迎接。

“你吃你的,别管我!”李姥坐在他旁边问说,“何以这么早就散了?”

“他们都没有散,我脱稿得早,先回来。”

“那一定考得很得意。”

“也不见得。”郑徽谦虚着,“勉强看得过去而已。”

“从前我也看过好几场私试。”李姥说,“完事得早的,大多是考得好的。你看好了,发出榜来,你一定在前五名里面。”

“好在这是私试,也无所谓。”

“你别这样说,几场私试下来,谁能及第,谁要明年再吃一场辛苦,大致都能看出来了。”

郑徽倒没有想到,私试还真能发生一点作用,因而对它的兴趣更高了,打算着再找一两次观摩的机会。

阿娃在旁边也听到了李姥的话,很关心郑徽的试卷,等李姥一走,她问道:“你到底考得怎么样?不是草草了事,敷衍了一回吧?”

“为什么要敷衍?如果敷衍了事,我不会干脆不去?这么冷的天,我跟你在家烤火、聊天,不舒服得多?”

“你太快了呀!”阿娃疑疑惑惑地说,“作文章是细琢细磨的事。”

“‘太白斗酒诗百篇’,那又怎么说呢?好了,”郑徽故意装得懊恼地说,“连你都信不过我,这一科一定中不了啦!”

“胡扯!”阿娃娇嗔着,“光我信得过你有什么用?要礼部侍郎信得过你才行。”

郑徽看她有些生气了,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把私试的草稿取出来,拉着她围炉而坐,一面念,一面讲。这是用事实来向她证明,他在闱中并没有草草了事,敷衍塞责。

等把那篇赋讲完,天色已经垂暮,还不见韦庆度来。郑徽在廊前闲眺等候,想到阿蛮所嘱咐他的话,他已第二次对素娘有所许诺,一定得替她分忧,决不能再容许韦庆度拖下去了。

正在盘算着,听得足步声响,韦庆度出现在西堂门口。

“辛苦,辛苦!”郑徽迎上去说,“考得很得意吧?”

“不过铺叙铺排长安坊里的名胜古迹,我是土著,对《九衢赋》这种题目,总是比你们占便宜些。噢,”韦庆度想起件事,急着要告诉他,“朱赞对你十分倾慕,想延揽你‘入棚’。你的意思怎么样?”

“这是个事,再谈吧!”郑徽话锋一转,故意装得忧形于色地,“素娘恹恹成病,我很不安。因为我曾答应替她向你进言,结果毫无用处。”

“你听谁说的,素娘‘恹恹成病’?”

“阿蛮。”他把阿蛮所说的话,复叙了一遍。

“这话不确实。我天天跟素娘在一起……”

“你天天跟素娘在一起,总没有阿蛮天天跟素娘在一起的时间多吧?”他抢着说。

这把韦庆度驳得无话可说,只好苦笑。

“祝三!”郑徽一点不放松,接着又说了几句很重的话,“我样样佩服你,只有在这件事上面,我觉得你不够诚恳。你的困难我们都知道,我们也都拿你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一样在打算,而你一味敷衍,没有句真心话,这叫我们做朋友的很失望。”

韦庆度动容了。“定谟!”他说,“你对我的责备过苛,但我了解你爱之深、望之切。今天,我老实跟你说吧,有钱我现在也不想替素娘赎身。”

“这,这不是根本不对了吗?”大为惊愕的郑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自然不是我对素娘有何不满,”韦庆度口角挂着冷笑,愤愤地说,“李林甫这个奸相,口蜜腹剑,勾结宦官,蔽欺天子耳目。眼前好像一片升平,其实危机潜伏,迟早必有大乱。我实在看不顺眼,可又一时拿他没办法。现在,李六仗势为恶,我一定要斗斗他。素娘每天在王四娘家,我倒要看看他有本事把她弄出去不能?”

他那溢于言表的刚烈之气,使得郑徽肃然起敬,然而他的办法却令人忧虑。素娘是一朵娇弱的鲜花,他把她摆在易于为人觊觎夺取的地方,而又以护花自命,这态度是矛盾的、危险的。

由于近日的交游,他对韦庆度的性格摸得更熟了,他知道,用正面的说服,韦庆度是不容易接受的,得要作一篇偏锋文章,才能收效。

于是他说:“祝三,素娘待你,深情默注,你待她却有欠忠厚!”他这样责备着,静等对方的反应。

韦庆度表示诧异:“何以是有欠忠厚?这话从何说起,我倒不明白了!”

“你把素娘当作鱼饵,引李六来上钩,等他卡了喉咙你再收拾他,可是鱼饵已叫他吞下去了,白白葬送了素娘。”

“哪能容他吞下去?”韦庆度大声答说。

“怎么不能?鱼饵在水底,你看不见。”郑徽故意吓他一吓,“或许就在你我此刻谈话的时候,王四娘已收了李六的八百贯,素娘已用相府的车子载走了。侯门一入深如海,怕从今你要乞取她的一滴眼泪都难。”

一席话说得韦庆度神色不定。郑徽暗暗得意,便索性再激他一激。

“李六不过倚仗他叔父的势力,算得了什么?你准备拿素娘作饵来收拾他,倒是把他看得太高了。如果我是你,我决不费那么大的事!”

“你怎么办呢?倒说我听听!”韦庆度有些接纳别人意见的意思了。

“如果觉得李六可恶,随时可以教训他,何必把素娘陷在里头?”

郑徽停了一下,用极有力的语气说:“祝三,亏你这样洞明世事的人,难道连投鼠忌器的道理都不懂?你要失掉了素娘,就是宰了李六,照旁人看,也还是你输!”

“对!”韦庆度双掌一击,在雪后清冷的空庭中,发出极为清脆的声响,“我得先立于不败之地。可是……”

郑徽不知道他所踌躇的是什么,想来总还是财力不敌李六——这需要从长计议。郑徽很沉着,想等他自己把话说清楚了,再做道理。

“外面冷,”忽然,阿娃探头出来说,“十五郎,你们进来坐吧!”

西堂温暖如春,韦庆度喝了几杯热酒,心里有事,更觉烦躁,额上竟微微沁汗。阿娃有些奇怪,怕是他病了,探手到他额上试了一下,却并无发烧的征兆。

“你不用试,”韦庆度笑道,“我一向顽健如牛,从来不生病的。”

“只怕也像素娘一样,是心里的病!”郑徽接着他的话说。

“什么心病的?你们打的什么哑谜?”阿娃更奇怪了。

于是,郑徽把阿蛮所叮嘱他的话,说了一遍。又谈到他劝韦庆度的话。同时趁韦庆度不防,向她眨一眨眼,意思是要她帮腔。

“十五郎也是没有办法,有办法早就把事情做好了!”阿娃表面同情韦庆度,实际上也是激将法。

果然,韦庆度不服气地说:“谁说没有办法?但以前我所想的,一直是如何对付李六。素娘的事,我要到明年春天才办。也不过是八百贯罢了,还难不倒我们韦家。”

他的神态显得有些剑拔弩张,而阿娃却是出奇的平静,闲闲一笑,慢条斯理地答道:“说了半天,你还是要到明年春天,眼前你还是没有办法!”

“好,好!”韦庆度忍着气说,“就算我眼前没有办法,难道你就有?”

“十五郎,你没有问我,怎知道我没有?”

“那么你说!我听听你这位女诸葛的安排。”

“太好办了!你不会先‘贾断’?”

“啊——”韦庆度猛然在自己额上拍了一掌,“我竟没有想到!”然后起座长揖,满面笑容地对阿娃说:“女诸葛,我服了你了!”

郑徽却还不明白其中的奥妙,问道:“何谓‘贾断’?”

“这是三曲的规矩,你要看中了谁,每天送一贯钱给她假母,你的心上人就不见别的客了,名为‘贾断’,又称‘买断’。这是通行的办法,我竟没有想到,奇怪的是素娘也不提我一声!”韦庆度说。

郑徽恍然大悟。怪不得搬入李家以后,从未听说什么人慕名来仰望阿娃的颜色,这必是李姥收了他的三百贯,作为他“贾断”了阿娃的缘故。看来自己倒是无意中做得对了,否则要让人抢了先着,来个“贾断”,入据西堂,那时候一个人冰清鬼冷地住在别院,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不管怎样,‘贾断’是个好主意!我叫李六看在眼里,馋在嘴里,就是无可奈何!”韦庆度转脸对绣春说:“请你叫秦赤儿来,我叫他回家取钱,马上把这事办了。”

“何必回家去取?我这里也有。”

“不必。你在客边,手头该多留些。”韦庆度一口拒绝。

不一会儿秦赤儿在廊下请见,韦庆度吩咐他回家取六十贯钱送到王四娘家,作为“贾断”的费用。一日一贯,至少两个月内,素娘是属于他的。这种做法,总算也有了交代,郑徽不能再苛求了。

于是,他们又谈到这天的考试。郑徽把他的赋稿拿出来请教,韦庆度自叹不如。但他又说,这天应试的一百多人中,好手极多,因为朱赞有意网罗群英来助长他的声势,这也就是他为什么要托韦庆度来延揽郑徽“入棚”的缘故。

“你呢?”郑徽问道,“算是朱赞手下的大将?”

韦庆度微笑不答,显然是默认了。

这表示在郑徽多少是感到意外的。在他的心目中,韦庆度是个独来独往的人物,居然也成群结党,以流俗的手段来猎取功名,因而乃有怅然若失之感。

郑徽表面谦虚,内心中自视甚高。他看不起朱赞的作风,认为结棚以干豪贵的办法没有用,文章是天下的公器,好是好,坏是坏,昭昭在人耳目,主司不见得会颠倒黑白。就算结棚的办法有用,不是以文章称雄而及第的进士,得之亦不足为荣。

因此,他很明白地表示:“请你转告朱赞,承他看得起我,万分心感。不过万里迢迢来会天下英才,总得尽平生所学,角逐一番,自己对自己才说得过去,所以他的好意,我只能心领。”

“就是入棚,也不见得就能及第,只不过稍得助力而已,你何必如此坚拒?”韦庆度说。

“这一说就更不必多此一举了。”郑徽答道,“每年上千人考,所取者不过二三十名。朱赞那一棚,想来百把人总有,哪来那么多进士给他们去中?所以照我看,拉人入棚无非是找人抬舆而已。”

“你要是入了棚,当然是舆中人。”

韦庆度的话很率直,郑徽倒不忍再说讥讽的话了,只这样回答:“人各有志,祝三,你不必再劝我了!”

“好的,我不再多说了。定谟,”韦庆度忽然举杯相敬,“老实说吧,你不愿入棚,反叫我佩服。”

“十五郎,你的话前后不符啊!”阿娃插口说道,“你劝人入棚,人家拒绝了你,你反佩服,这样说来,要是入了棚,你倒不佩服了?这话怎么说得通?”

“阿娃真行,话里的漏洞都叫你捉住了。”韦庆度答道,“劝人家入棚,是受朱赞所托;不赞成人家入棚,是我的本心。”

“既然你也不赞成,为什么你又跟着朱赞走呢?”

“这就是我跟你的一郎不同的地方——我们处境不同。你知道的,我的性子爱活动,交游很杂,拉拉扯扯的关系把我束缚得身不由己。像这种说正经又不正经,说不正经又像正经的事,别人要我凑个热闹,无论如何不能板起脸来说个‘不’字。不像定谟,洒洒脱脱,一无羁绊,明年凭真才实学,荣登上第,这才心安理得,有个意思!”

“是啊!”阿娃同情地说,“十五郎,我替你委屈,你又不是肚子裹‘火烛小心’的草包,跟他们一起蹚浑水,将来说起来也不光彩!”

“没有办法!”韦庆度苦笑道,“就怕蹚了一道浑水,依然下第,那才真叫冤呢!”

“既然如此,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

“不管,”郑徽接口催促,“你先说出来再讲!”

阿娃的意思是要韦庆度退出朱赞那一棚,同时谢绝交游,跟郑徽在一起读书切磋,好好用功。她准备把别院收拾出来,作为书斋,并且保证她会把他们侍候得舒舒服服。晚上,可以把素娘找来,一起喝酒,听她们奏乐唱曲,来调剂白天的苦读——如果他俩认为读书是一件苦事的话。自然,韦庆度要到素娘那里去消磨黄昏,亦尽有行动的自由。

“这计划好!”郑徽首先拊掌称许,“祝三,你就依阿娃的话吧!”

“不行!”韦庆度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杜门读书,有女如花,好倒是好,无奈我那班朋友,不容我享此清福。那班朋友说起来都是世交,玩儿惯的,无法拒绝。”

郑徽和阿娃相视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保持着沉默。

韦庆度微感不安,伸过手来,拍拍阿娃的手背,自嘲地笑道:“我有些不识抬举吧?”

“哪有这话?”阿娃指着郑徽说,“我实在也是为他着想,有个伴在一起读书,兴趣比较好些,同时有你在督促,也不容他偷懒。”

“听到没有?”韦庆度笑着对郑徽说,“阿娃这样替你设想,你可得格外奋发。否则,连我都对不起阿娃了!”

郑徽对于阿娃,无一处不是心悦诚服,唯有谈到读书用功的话,他总不免反感,因而报以微笑,作为无言的否定。

“我还有句话,索性也跟你们说明了。”韦庆度又说,“像定谟这样的朋友——进京准备明年礼部会试,我需要稍尽地主之谊的,不止一个。定谟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不能把全部的时间,放在定谟身上。这一点,你们要原谅我。”

这样一说,郑徽和阿娃更能谅解了。丢开这个话题,又谈这天所见的平康佳丽。韦庆度表示,看来看去,论容貌、气度,毕竟得数阿娃第一。又说,郑徽和阿娃一起出现,互相辉映的光彩,格外令人瞩目,有许多人向他打听他们俩。这些话,不知是韦庆度故意恭维,还是实在情形,总之,在郑徽听来是非常得意的,同时也使他想到了娇娇。

于是,他把娇娇对他故意做作、含讥带讽的微妙经历,当作一件笑话来讲,韦庆度和阿娃都以极感兴味的神态倾听着。

当他讲到娇娇被阿蛮一句话气走了时,故事在笑声中算结束了。韦庆度毫不思索地说:“这真是一见倾心,盛情可感,定谟,你不能无动于衷吧?”

有阿娃在面前,这是个不甚适宜的玩笑,好在郑徽问心无他,指着阿娃,从容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阿娃没有听见过这两句话,也不懂它的意思,便拉一拉韦庆度的衣袖,悄悄地问:“十五郎,他在说什么?”

“定谟的意思是,不管平康坊有多少美人,他有你一个就足够了!”

这是多么迷人的话!她完全相信郑徽的话,出自至诚——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从搬入她家以后,除了偶尔去探访韦庆度以外,足迹几乎不出西堂。这天在河东节度使府第,他连跟相识在她以前的阿蛮招呼一下,都想拉着她一起去,作用自然是在避嫌疑,用心之细,恰恰证明了他用情之专,在风流薮泽的平康坊,很少听说过有像他这样的。

而居然有这样一个一往情深的人,让她遇到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福分。这样想着,她又情不自禁地偷觑着他,枕上灯下,她不知道捧着他的脸看过多少回了,现在有韦庆度在旁边对比着,更显得他的蕴藉秀逸,气度高华,把相貌英武但微显霸气的韦十五郎,真的比下去了。

她默忆着韦庆度的话:“不管平康坊有多少美人……”陡然惊觉,自己不也是平康中人?平康坊只有薄命的红颜,能得眼前的欢娱,就算是很不错的了,谁要作久长之计,指望有个知心合意的人,厮守一生,那是永不可能实现的痴心妄想!

她在想明年礼部贡院金榜高悬之日,就是他半年缱绻,一朝梦醒的时候,他有一连串人生得意的经历在等着他——匹配高门,衣锦荣归。而她呢,只有守着风烛残年的姥姥,在春风秋雨中以缠绵的回忆来排遣断肠的寂寞。须知如此,倒不如此刻疏远着他,将来还少受些凄楚。

“阿娃!”她发现韦庆度和郑徽都以困惑的眼光看着她,“你脸上阴晴不定,”韦庆度问,“是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她乱以他语,“明天还得辛苦一天,少喝些酒,吃了饭早早休息吧!”

吃完饭,正喝着茶闲谈,绣春来告诉韦庆度,说秦赤儿已回来复命,郑徽和阿娃都想听听经过情形,韦庆度便把他叫了进来问话。

“钱送去了,王四娘就说谢谢郎君。”秦赤儿这样向他主人报告。

“王四娘还说了什么没有?”

“别的没有什么。不过,”秦赤儿说,“王四娘仿佛很奇怪的样子。”

“怎么呢?”

“我把钱交了出去,也说了‘贾断’的话,王四娘一愣,眼珠骨碌碌转了半天,才笑着说:‘好了,你放下吧!回去说我谢谢。’看样子,是弄不清怎么回事似的。”

“你当心!”郑徽警告韦庆度说,“王四娘不定有什么花样放在后面。”

“不会,她也不敢!”韦庆度答道,“我原来就叫人跟她说过,算是已打了招呼,这会儿再送了钱去,她可能一时搞不清我的意思。在我看,没有什么可诧异的。”

“还有,”秦赤儿又说,“素娘请郎君今晚去一趟,她有事要谈。”

“噢,”韦庆度想了一下,问说,“这话,她是当着王四娘的面跟你说的?”

“不!我没有见着素娘。出门时,有个素娘身边的人,悄悄招呼我,跟我说了这话。”

“好吧,我知道了,你快和贾兴他们一起去吃饭,吃完了我们就走。”等秦赤儿退了出去,韦庆度转脸问郑徽说:“有没有兴致再到素娘那里去坐坐?”

“你们有私情密语要谈,我夹在中间干什么?”郑徽笑道,“而且,明天还要起个大早,我不陪你了。”韦庆度听他这样说,便不再勉强,自己带着秦赤儿转到王四娘家。郑徽看看时间尚早,还想跟阿娃盘桓一会儿,但她一直催着他回自己那里去休息,无可奈何,只好早早熄灯上床。

一觉醒来,银灯微明,并听得窸窣作响,他轻轻地叫了一声:“阿娃!”

“是我。一郎,你醒了?”绣春的声音。

“你这么早!”他撩开帐子,看到地上铺着寝具,绣春正背着灯在系裙子,大为讶异:“怎么回事?你没有回你自己房里去睡?”

“小娘子叫我在你床前打地铺,好侍候你早起。”

“噢。”他不明白阿娃的用意,要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只是坐在床上,张大了眼怔怔地望着绣春。

“时候还早,一郎,你再睡一会儿,回头我会叫你。”

“现在什么时候了?”

“四更刚过。”

四更刚过,是早了些,但再睡也不必。他想了想,忽然一阵兴奋,匆匆起床,穿着短衣,趿着鞋,掀开帷幕往外走去。

“一郎,你到哪里去?当心着凉。”

他回头摇摇手,示意她别说话,走过去掀起阿娃那面的帷幕,向里张望。

那里是他极熟悉的地方,小小灯焰,微微的鼻息,幽幽的粉香,一切都像他睡在她那里时,中宵梦里所看到的、听到的和闻到的一样。

但此时,他有着偷情的那种神秘的兴奋感——也许由于雪后晓寒特甚的缘故,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撩起血色罗帐,俯在床前,极小心地低下头去,吻着阿娃的眼。

“谁?”阿娃从睡梦中惊醒,双眼灼灼,看着郑徽——受惊的不只是她,她那一声喊,把他也吓一跳。

“对不起!”他定下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吵了你的好梦。”

“你也真是!”阿娃也笑着埋怨,“这么大的人,还像孩子似的顽皮。”

她的娇笑,她的从衾枕中散发出来的香味,引得他动情了,低声说道:“阿娃,时候还早,让我跟你温存一会儿!”

“不行!”说着,她身子左右转动了一下,裹紧了被。

“何必如此严阵以待?你说个‘不行’的道理,说得不错,我不强求,否则——”

“否则如何?”

他忽然软化了,“我还能把你如何?”他乞求着,“我一个人在那里睡,好冷!许我分你一点余温,好不好?”

“别胡扯!”她听到了绣春在外面的声音,“绣春都起来了,一定不早了,你收拾收拾,赶快让贾兴送你去吧!”

“你呢?你今天不送我去?”他又说,“这也对,天气这么冷,你不去的好。”

“我是怕你像昨天一样,在闱中不好好做文章,无缘无故惦记着我。”

“你在家,我一样会惦记你的。”

“不许这样。”她不讲理地说,“我不许你惦记着我!把心思放到你的考试上面去!”

“这可没有办法!”他委委屈屈地答道,“我自己管不住我的心。”

“唉!”阿娃叹口气说,“你这个人,我真是拿你没有办法!”

他不响,慢慢从她被底探手进去,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动。

“好了,”她握着他的手说,“暖一暖手,出去吧!”

“阿娃!”他答非所问地,“我们两夜没有在一起了!”

“两夜又不是两年!这还值得特别提出来说!”

“你倒说得轻松,我一刻见不到你,就像失落了一件什么要紧东西似的,心里好不安宁。”

听他说得那么痴心,阿娃不知不觉松了手,他非常机警敏捷,轻轻一掀被角,整个身子就钻了进去,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身子。

“你安安静静躺一会儿,不准胡来!”阿娃以命令的语气说,“不然我撵你下去。”

“什么叫胡来?”他故意涎着脸问,那只手却更“不规矩”了。

“你不听话,我可要恼了!”阿娃捉住他的手说。

郑徽怕她真的着恼,开始静下来,偎依着她温暖的身体,好久不想起身。她一再催他,最后听到有人——自然是贾兴,来叩西堂的门,他才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她的床。

阿娃也要起来送他。他按住了她的肩说:“天这么冷,别起来!”

他看着她重新睡下,替她掖好了被,才回到他自己那里梳洗、更衣,进了早餐。一切停当,才不过晨钟初动,看看天色还早,他又到了阿娃那里,撩开帐子望一望。

“你怎么又来了?”阿娃说。

他笑笑,挂起帐子,坐在她床沿上说:“时候还早,我们还可以说说话。”

“我可没有话跟你说!”她故意给他碰个钉子。

“那就让我看看你。”他仍旧嘻嘻地笑着。

阿娃真的拿他没办法了!从昨晚上悟彻了多情不如无情的道理以后,她有意要渐渐疏远他,免得将来无法忍受那一份约略同于酒阑梦醒、曲终人散的难堪。可是现在看来,恰恰收到了相反的效用,越是疏远他,他越是依依不去,激出更深的爱意,酿成刻骨的相思。

这样想着,她竟有些发愁了!

郑徽却做梦也想不到,她心中会有那样复杂的感触。他心中只充满了一种单纯的甜美的感觉,跟阿娃在一起的光阴,即使默然相对,每一寸也都是贵重的。那纷披在鸳鸯枕上的黑亮的长发,那颊上因压睡得太久而生的红晕,那情思缥缈的清眸,在他眼中,看一辈子都不会厌倦的。

外面,隐隐有贾兴和绣春在小声交谈的声音,那可能是在探询他的动静,“你真该走了!”她说,“早些去,从从容容的,不很好?”

“晚上,朱赞有宴会,你别忘了!”他说。

“我知道。”

“下午我打发人来接你。”他又说。

“好的。”

“今天很冷,你出门之前要多穿衣服。”他还在不放心地嘱咐着。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阿娃大声催促,“你请吧!”

郑徽终于走了。带着贾兴和杨淮,三骑往西而去。天已放晴,但北风刮得相当劲利,路边的积雪不化,表面却仿佛结成了薄冰,晶莹发光。路中间的大青石板,被洗得干干净净,得得的马蹄敲着,在寂静的清晨,那声音格外清脆可听。

到了河东节度使府第,下马直入“退思堂”,到的人已经不少了。天太冷,一个个说话时都嘘出一团白汽,送考的莺莺燕燕,比昨天少得太多,想来那些多情的举子,也跟郑徽一样体恤,愿意他们的心上人在热被中舒舒服服多睡一会儿。

然而,素娘却来了。自然,她是跟着韦庆度来的。

“听说你不舒服,何必又来?”郑徽又转脸对韦庆度说,“你不应该让素娘送你来的。”

“你听听!”韦庆度对掩着嘴唇、微微咳嗽的素娘说,“拼命拦着你,你非要来,现在定谟反埋怨我!”

“我今天身体好得多了。”素娘对郑徽说,“名为送考,实际上出来散散心,顺便向你跟阿娃道谢,你们两位为我这样费心,真是感谢不尽!”

“我也感谢不尽,”韦庆度在一旁接口,“不是你们两位,我叫人蒙在鼓里一辈子也不知道。”

“你又要这样说了!难道我做错了?”素娘微带怨愤地问韦庆度。

“既然你不错,那就显得我错了?”

“我不敢说你错。不过——”

“不过什么?”

“你打的什么主意,谁也不知道!”

“哼,我不过一个人打打主意,你竟一个人悄悄儿做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错了吗?十五郎,你摸良心想想。”

“错倒不错,只便宜了王四娘这个老虔婆!”

郑徽越听越糊涂,而且看他们俩争得都有些动气了,不能再持旁观的态度,便急急插口说道:“你们小两口别吵了!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你说还是我说?”韦庆度看着素娘问。

“你先说好了。”素娘冷冷答道,“可要把良心摆在当中!”

韦庆度看看周围好像有人在看热闹,便拉了郑徽一把说:“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去谈。”

于是他们在依假山而建的“夕佳廊”精舍中,找到一间无人的空屋,郑徽等素娘坐了下来,便对面有愠色的韦庆度说:“你有话平心静气地说,我不相信素娘会做出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来!”

“这样我就不必说了!”韦庆度两手一摊,负气地答道,“你先有成见,我还说什么?”

“你不说,我来说。”素娘揭开了真相。“我的想法跟阿娃一样。”她指着韦庆度说,“他一直不肯拿个干净痛快的办法出来,李六那里又逼得紧,我妈不愿意得罪他,可也不能不对李六有个交代。我看这样拖着不是事,凑了三十贯钱给我妈,说是他送来的,这样至少先可以把局面稳住,有一个月的工夫,大家再慢慢商量,一郎,你说我做错了没有?”

郑徽恍然大悟,怪不得昨晚上秦赤儿回来,说王四娘似乎弄不清怎么回事似的。一番“贾断”,两次送钱,自然要把人搞糊涂了。

于是,他点点头说:“这是弄拧了,谁也没有错。你再说下去!”

“我原没有说他错。他昨天叫人送钱来,我知道了,叫人告诉秦赤儿,把他请来,原意是让他明白有这回事,就算我妈收了个双份,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谁知道他大发雷霆,说我看不起他……”

“当然是看不起我,第一你始终不相信我有办法……”

“你本来就没有办法。”素娘也抢着说,“你不是自己说连‘贾断’还都是阿娃替你想的。”

看看第二度争执又将发生,郑徽有些着急,幸好,催请入闱的金钟,及时地替他们解了围。

“祝三,你听我的劝。”他说,“既然两情相洽,一切都可以忍耐,我不知道你不满意素娘的是什么?我也想听你讲个理。感情就是感情,恩恩怨怨,这本账一辈子都算不清楚,要讲理就不叫感情了!你想,是不是呢?”

“我本来也没有什么!”韦庆度听他这样说,便不肯承认对素娘有何芥蒂,“是她要跟我吵!”他也不肯承认自己有何责任。

“好,好!”素娘愿意委屈自己,敷衍情郎,“刚才是我不好,现在我不跟你吵了,你先请进去吧,我跟一郎说几句话。”

“你呢?”韦庆度说,“不如先回家,或者去看看阿娃,晚上一起来赴宴。”

“让我想一想再说。反正你不必操心了,或者回家,或者去看阿娃,我自己会安排。”

“好吧!”韦庆度对郑徽说,“我先入闱了。中午再见!”

等韦庆度一走,素娘忧形于色地低声告诉郑徽说,她得到消息,李六居心叵测,准备不利于韦庆度。这消息还不知真假,但李六一向阴险,既然结怨,不可不防。她心里很着急,但又知道韦庆度是宁折不弯的性格,便不敢把这消息告诉他,怕反激出变故来。

这消息很突兀!郑徽虽未见过李六,也不知道他如何横行不法,但从韦庆度一向所表示的深恶痛绝的态度,以及眼前素娘的焦忧的神情来看,可以想见李六是个无恶不作的家伙。

这样一想,他也有些为韦庆度担心,但为了安慰素娘,他只凝重地点了点头,说:“你放心!祝三是我的知交,我找机会劝他,不要过于跟李六为难,能委屈就委屈一点,免得闹出事来。”

“对了!这就是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的用意。”停了一下,她又说,“一郎,我还有句话,你姑且先记着。如果有什么祸水,自是由我而起。我曾向你说过,宁死不跟李六,可是现在我又不这么想了,若是牺牲了我,可以让十五郎脱出一场杀身大祸,就是火坑我也只好跳了!到那时候,一郎!你可要替我说句公道话,替我洗刷——我不甘负心!”

她的清冷如冰雪的风姿,在肃穆中蕴藏着无限的哀怨,而声音是平静的,那样从容就义般的勇气,使郑徽从心底泛起尊敬,面临着这样郑重的托付,他不敢以泛泛的游词,作毫无作用的安慰,敛一敛衣襟,双手笼入衣袖,拱在身前,庄容答道:“素娘,果真有那一天,我郑徽决不埋没你的义行!”

“这我就放心了!”素娘的脸上,绽出微笑,令人想到春风拂过,冰河解冻的光景。

第二遍金钟又响了,郑徽匆匆作别。入闱以后,领卷归座,好久都静不下心来——韦庆度、素娘,还有那个被韦庆度描绘得丑陋不堪的李六,如走马灯一般,交替着出现在他的脑中。

忽然,有一个小小的纸团,很准确地落在他的面前,抬头一看,韦庆度已越过他的身边,向主司座前走去,有所请示,这是故意找机会跟他通信,随即把那纸团打开,上面写着八个字:“时不君予!何事观望?”

郑徽接受了警告,抛开杂念,定一定神思,开始研究题目。

这第二场试是策问——正式的礼部试,第三场才是策问,第一场帖经,第二场杂文。私试不考记诵之学的帖经,所以第三场试变成第二场试——杂文及诗赋,看人的才华辞藻,策问则是考验经济学问。当时的开元之治,超越文景,媲美贞观,大唐皇朝的兴盛富庶,正被推展至巅峰状态,自宫廷至士庶,无不以追求精神及物质的享受为生命的最大目的,因而陶冶性灵的诗篇,特别为时所重,名句一出,家传户诵。而在进士试中,亦以杂文的诗赋,为及第的关键,但策问毕竟是关乎国计民生的真知实学,所以真正有抱负的举子,都愿意在这一场考试中,一逞雄才。

照例,进士试策问五道,所问的不外乎纯理论的“经义”,考问史实的“征事”,批判现实政治的“时务”,或者发抒政治理想的“方略”。这天,主司于玄之所出的五道题,两道属于经义,三道属于时务。郑徽平日做学问,在经史之间,倾心于后者,对于经——“大经”的《礼记》《春秋》《左传》,“中经”的《诗》《周礼》《仪礼》,“小经”的《易》《尚书》《公羊》《榖梁》,因为与性格不相近,并无深刻的研究,所以那两道经义题,只是敷衍成篇,并不出色。

在时务题上,他稍微想一想,便觉得大可发挥。三道时务题,一道问“治道”,一道问“民生疾苦”,一道问“税法”。郑徽的父亲,在常州是勤求民隐的好官,他耳濡目染,对于民生疾苦,亦有相当深入的了解。同时,他又生长在东南财赋之区,徭役地税,素来熟悉。江淮出盐,扬州则是海内第一个商业中心,所以对于盐税、关税的征收情形,也很清楚。这样,“民生疾苦”和“税法”两策,在他便毫无困难了。

困难的是“治道”一问,这题目太大了,该从何说起呢?

他想起“徒法无以自行”这句名言,从而掌握了“得人则治”这四个字,作为立论的主旨,这个“人”,自然该是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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