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多了,那里就少了。我只调了三千人来,明后天可到。一到就发兵。”
“这我可不管了。”张出尘笑道,“你一来我就算交了差。三哥,”她迟疑地说,“我想赶到潼关去。药师那里怕人手不够。”
“好嘛,你去!”虬髯客又说,“要去就得快。这里一发兵,沿路各处官军,少不得装模作样地警戒。拒敌不足,扰民有余,你路上会不好走。倒不如现在就带几个人悄悄儿溜了去。”
于是,第二天一早,张出尘便扮成男装,带了四个人,骑马出发。
一路上意气洋洋,函谷道中,天如一线,而他们的心情是开阔的;日照不到,阴暗时多,而他们的视界是明朗的。境随情移,一切都是兴奋的、可喜的。
因此,张出尘和她的伙伴们,不免松弛了警觉。她虽带着虬髯客相赠的那把小刀,却从未想到有需要用它的时候。半路中,虽也向过往行人打听过前途的情况,说有官军,却未深究,她相信凭她的机智,足以应付官军的留难。
迤逦行去,路程将半,平安无事。
第二天中午,来到一处隘口,孤峰插天,阻住去路,沿山右转,路面却反而宽了,但只有一半可以通行,另一半设着满布棘枝的拒马,有七八个官兵在那里盘查行人。
张出尘不慌不忙地到拒马前面下了马,退后一步,将马缰交了给她的伙伴,从从容容地走上前去。
为首的官军,向她打量了一眼,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在家读书。”她尽量学着男人的粗嗓音回答。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从襄阳来,到长安去探亲。”
“噢。”那官军吩咐部下,“搜搜他身上!”
一听这话,张出尘急得心头乱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同时用手护着胸前。
这是女人的动作。那官军仔细又看了看她,顿时浮现了轻薄的笑容:“怎么回事?你胸前揣着两个‘馍’,怕掉了下来,是不是?”
七八个官兵哄然大笑。
张出尘又羞又气,但还是忍住了,一拉帽子,露出满头又黑又亮的长发,羞涩地强笑道:“军爷,请你体恤我一介女流,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行路不便,不得已换了男装,高高手让我过去吧。”
“不行,公事公办!”说着,就要伸手来拉她。
张出尘大怒,退后一步,厉声喝道:“住手!”随即一探腰际,亮出了那把小刀。
“噢!”官军气急败坏地说,“这娘们儿真泼,还带着凶器,定是个奸细。”
这罪名她可当不起,收起刀,换了和缓的脸色:“军爷别冤枉我!一把防身的小刀,是专为对付那些坏人用的。”
“照你说,我们也是坏人?”
这明明是故意刁难,她忍着气分辩:“我绝没有这意思。军爷,你误会了。”
“误会?”官军逼上一步,冷笑道,“看你这样子,妖里妖气的,不是个好人,说不定就是太原的奸细。”
张出尘心里好笑,脸上不知不觉地露了出来。
“你还笑!说你奸细你不怕,定有原因。好了,我们也不碰你的身子,你乖乖地跟着去见我们的长官。”
听到这话,她反而不怕了,真是真,假是假,一定可以弄个清楚,便即答道:“好吧,我见你们的长官。”
那官军便即把她带到一座营帐之中。四名伙伴仍在拒马前面等候。
好久,一声咳嗽,从后帐出来一个中年人,穿着便服,拱拱手说道:“李嫂子,幸会,幸会。”
张出尘大惊,“是你!”
“李嫂子不认识我了吧?”
“怎会不认识,你是刘先生?”
“是。刘文静。”
这在张出尘是太意外了!她没有想到在这里无意邂逅刘文静——不!不是无意邂逅,她立刻发觉:山西起义,与官军处在敌对的地位,怎会跑到这函谷道中来担任警戒的任务?显然地,那是有意把部队开过河来,却又并未听说占何城镇,只断这道路,则目的是对付潼关的变局,可想而知。
张出尘警觉到事态严重,立即集中思虑,全力应付。在表面上,她保持着镇静,很客气地笑道:“刘先生一向可好?”
“本来倒还好,这两天不好了。”
这明明是指潼关易帜。张出尘听他这样说法,越发了解他不怀好意,便笑笑不答,要听他再说些什么。
“嫂子想必是到潼关去看药师兄吧?”刘文静问。
“是的。”她坦然承认。
“路上不好走,我派人护送你去。”
“多谢,多谢。”她倒有些奇怪了,刘文静似乎不如传说中那样喜欢耍手腕。
可是她对他的好印象,立即被破灭了,刘文静紧接着又说:“不过,我想劳动嫂子到河东走一趟,世民想见一见嫂子。”
“噢——”张出尘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心里在盘算,能不去还是不去的为妙,于是推辞道,“等下一次吧。我到潼关看一看药师就要回去的,回程中一定绕道到河东去看李二公子。”
“还是请嫂子先劳驾一趟!最多耽误一天的工夫。”刘文静停了一下,又说,“老实奉告,是世民特为派我来迎接嫂子的,他有句话,要托你转告药师兄。”
“是什么话,现在告诉我,也是一样。”
“我不知道他要说的是句什么话。反正,嫂子去一趟也费不了多少事。那四位同行的朋友,我派人先送他们到潼关,你有什么话,先叫他们带个口信去。”
张出尘看这情形,河东之行,必不可免。李世民是个很讲理的人,见一见他不妨——她料想到所谈的一定又是如何合作,不管他怎么说,反正把话带回来再研究好了。
于是,她点点头,让刘文静把她那四个伙伴找了来,告诉他们到潼关见了李靖,说她被邀到河东去跟李世民会面,仅仅耽误一天,就回潼关——这话她是当着刘文静的面说的,意思是要他知道,她只能给他一天的工夫。
等那四个人告辞出帐,刘文静的部下却并未放行,把他们带到另一座营帐中候着,说刘文静还有话说。
不久,刘文静果然来了,寒暄问好,十分客气,然后请他们坐了下来,问道:“各位能不能告诉我,虬髯客此刻在何处?”
其中有个人嘴快,答道:“已经从洛阳前线回来了……”
另一个重重咳嗽了一声,那人会意,便把下面的话咽住了。
但就这一句话,已显露了一条极重要的线索,李靖在潼关脚步还未站稳,不敢孤军深入,而虬髯客从洛阳前线赶回来,自然是为了增援潼关。在这紧要关头,兵贵神速,说不定虬髯客已经领兵出发,而张出尘轻装简从打头站,是负着联络的任务。
于是,他觉得计划有变更的必要了。一面跟那四个人闲扯,一面在心里盘算。
张出尘的自投罗网,是他事先所未料到的。从她进入了函谷道,探子来报有这么回事,他才突然想到可以从她身上打主意。当时他重新修正了计划,预备把张出尘骗到手,立即派人送过河去,这里仍旧按照预定步骤,遮断李靖的通路和消息。
现在,他才发现那修正的计划,完全没有意义。控制住张出尘便能控制李靖和虬髯客。陈兵在此,不但毫无作用,并且等于送到虬髯客面前去挨打——他颇有自知之明,用兵对阵,绝非虬髯客的对手,不如照李世民的意思,全师引退,避免冲突,是为最聪明的上策。
想停当了,他做了个歉然的表情,对那四个人说道:“有句老实话要告诉各位,出尘夫人到我们河东去做客,可暂可久。我现在拜托各位,分成两批,一批到潼关,一批仍旧回去,请转告李药师和虬髯客,出尘夫人是我们河东的上宾,决不敢有半点怠慢,请他们两位放心。不过,也要两位请他们体谅我们进退两难的处境,放我们一条生路。”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看看那四个人的沉重的脸色,问了句,“各位明白不明白我的意思?”
四个人中,三个不响,一个——刚才故意咳嗽,阻止他的同伴别多嘴的那个,点点头,很沉着地说:“我们明白。请问,你要怎么样的一条生路?”
“请记住,从今天数起,至迟第三天正午,得让我们河东义军也进潼关。”
这话一出口,那四个人都震动了!
“如果不让你们进去呢?”有人抗声相问。
“我想,”刘文静蹙着眉,不胜痛苦地说,“最好别提这话。”
四个人以极低的声音交谈一会儿,分配好了行程,去潼关的人问道:“以后怎么样联络?”
“对!咱们该把联络的方法规定好。”刘文静想了一下说,“我在风陵渡口,派人日夜守候,夜间举火为号,白天摇旗。一见这信号,立刻派船来接你们的人。”
说完,他叫人取了一面红白两色的旗来。那旗是山西义军的标帜——最初,太原流传一首童谣:“桃李子、莫浪语,黄鹄绕山飞,宛转花园里。”李家父子的门下士,都认为是举义必成的谶兆,所以旗帜用红白两色,因为桃花红、李花白。
于是,那四个人分成两拨,各奔东西,赶去报信。刘文静也立即下令拔营,日落以前,渡河回到河东,安营造饭;一面派丁全领了一小队人,往风陵渡口,接应潼关的消息。
对张出尘,刘文静确是以上宾之礼相待,他为她专设一座营帐,供应军中所有的最好的食物,还派人去找了两个村妇来伺候。帐外,有执戈的卫士整夜守护着,并且下令,将她的营帐四周二十尺的范围划为禁区,擅自窥探者,格杀不论。
自然,张出尘心里明白,名为保护,实际是监视,她一切都忍耐着,只等见了李世民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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