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第七章

事情很巧,也可以说是很不巧,就在赵士龙到京城的那天,刘瑾被捕了。

他是陕西兴平人,本姓谈,年轻时自己割掉了“那话儿”,投身在一个姓刘的太监名下,入宫当差,因而改姓为刘。那时是正德皇帝的祖父,宪宗成化年间。

宪宗驾崩,传位孝宗,这是位好皇帝,可惜寿命不长,做了十八年皇帝,只活到三十六岁。太子即位,改元正德,那时只有十五岁。

十五岁的正德皇帝,人极聪明,可惜童心特重,是天字第一号的纨绔子弟。陪着他玩的有八个太监,名叫马永成、高凤、罗祥、魏彬、丘聚、谷大用、张永,还有一个就是刘瑾。他的职司是专管鸣钟撞鼓的“钟鼓司”太监,地位极低,但因为得到皇帝的宠信,权势渐盛,外面把这八名太监叫作“八虎”。

“八虎”每日陪着皇帝,不是调鹰走马,踢球角力,就是轻歌妙舞,讲求声色。少年皇帝不上紧念书,这样荒唐下去,必成昏君,因此朝中大臣,对“八虎”大为不满。于是六部九卿,联名上了一道奏章,细数“八虎”的罪恶,奏请皇帝“缚送法司,以消祸萌”。

小皇帝对这八个人已有感情,想到他们送法司治罪,或则杀头,或则充军,于心不忍,而且没有这八个人陪他玩,他也不知道那种寂寞的日子如何打发,越想越害怕,竟致吃不下饭。

当然,“八虎”害怕得更厉害,但是计无所出,臣下们又天天催请处置。皇帝无奈,只得派遣地位最高,可以代替皇帝处理政务的“司礼监”王岳、李荣、范亨、徐智等人,到内阁与大学士会议上奏。

会议的结果是,请照原议办理,也就是将“八虎”送法司治罪。皇帝问到司礼监王岳,此人素性刚直,一向讨厌“八虎”引诱皇帝不务正业,所以支持内阁的决议。

到了第二天,忽然传旨,召诸大臣入宫。这就表示内阁的覆奏,不曾批准,因为明朝的皇帝都是不大召见大臣的,覆奏上已说得很明白,若无疑问,只需批一个“是”,或者“依议”就可以了,不必传旨召大臣入宫。

果然,一进宫门,司礼监李荣手拿着六部九卿联名的奏疏,宣达旨意。“有旨,诸大臣爱君爱国,所言甚是。不过此八人自皇帝在东宫,就已侍候起居,不忍即置之于法。希望大家不要逼得太紧,稍缓时日,皇帝自会加以处置的。”

群臣相顾无言,只有一个忠心耿耿的老臣——户部尚书韩文说话:“如今海内民穷盗起,天灾日增,这班小人还引导皇帝游宴舞庆,衰废国政,我们身列朝班,实在不能不说。”

“是的。”李荣把手里的奏疏扬了扬,“诸公的话说得很恳切,皇上不是不明白,只不过希望大家缓一缓,让皇上办他们的罪而已!”

“那么,”吏部侍郎王鍪接口问道,“万一皇上不办又如何?”

“这在我!我是司礼监,对大家的奏章,当然会有交代。”李荣指着自己的颈项说,“我脖子上又不曾裹着铁,不怕砍脑袋?敢误国事?”

这一下,就非办不可了!“八虎”大起恐慌,自己请求“安置南京”——这是贬斥的表示,而阁议不许。司礼监王岳、范亨、徐智等人,亦站在内阁这方面……因此,皇帝不能不依,就等第二天一早,便要降旨,将此八人逮捕下狱。

谁知就在这夜,事情起了大变化,有个吏部尚书,名叫焦芳,是个无耻小人,他跟刘瑾交好,连夜跑去密告,于是刘瑾约集他的同党,深宵入寝宫,跪在御榻前面,一齐放声大哭,这一哭把皇帝的心哭软了。

刘瑾看到皇帝的脸色,方始进言:“害奴才们的是王岳。王岳是宫里的人,反而跟外朝的内阁勾结,他要把奴才们八个人赶走,才好限制皇上的出入。再说调鹰走马,于国事何损?如果司礼监得力,外朝官又怎么敢这样子跋扈,一定要逼着皇上听他们的话。”

皇帝原就觉得臣下逼得太厉害,一点面子都不讲,心里觉得异常委屈,此时听了刘瑾的挑拨,勃然大怒,当时便命刘瑾掌司礼监——司礼监的头脑;马永成提督“东厂”,谷大用提督“西厂”,掌管皇帝私人的爪牙。这些爪牙亦随即奉了刘瑾的命令,逮捕王岳、范亨、徐智,发配到南京太祖陵寝服打扫的劳役。

到第二天百官入朝,才知一夜工夫,整个局面都翻过来了。内阁大学士必须同司礼监合作才能处理大政,既然刘瑾掌权,原来的大学士都知道干不下去,纷纷辞官。皇帝听了刘瑾的话,只留下一个比较知趣的李东阳,另外“阉党”焦芳内阁拜相。焦芳得意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追上王岳、范亨,取了他们的命;徐智则被痛揍一顿,打断了一条手臂。

刘瑾一掌了权,正人君子,大遭其殃。凡是言官上疏,规谏国是的,不是被杀,就是下狱。有个兵部主事,浙江余姚人,名叫王守仁,学者称“阳明先生”,因为上疏救一个姓戴的言官,惹恼了刘瑾,刘瑾便假传圣旨,杖责五十,打得死去活来,同时也降了官,调为贵州龙场驿驿丞,那是个有去无还的蛮瘴之地。但是刘瑾还觉得不解恨,派了东厂的“番子”跟踪,预备在路上找个方便之处,下手杀了王守仁。可知刘瑾当时已掌大权,治理天下事了。

这时也正是赵士龙刚到京师的时候,第一步是要去见一个姓张的,名叫张文冕,是南直隶最富庶的松江地方人,本来是个市侩,因为犯了法,为南京兵部尚书何鉴抓住了要杀他,是卫虎帮了他的忙,找人埋伏在起解途中,半夜里偷偷把他放了出来,逃匿无踪。

一连好几年没有消息,忽然有一天,卫虎家里来了两名鲜衣怒马的漂亮客人,看样子是生意人,但神气之间,颇有官派。一见卫虎,便送上八色土仪、一封书信,信是张文冕写来的,几年不见,他已经大为得意,投身在“刘公公”门下,掌理文书,不忘旧情,特地遣人致意。卫虎要走刘瑾的门路,就因为有张文冕这么一个穿针引线的人在那里。

赵士龙人虽能干,京城里是第一次来,看见“天子脚下”人烟稠密,屋宇壮丽,有些自惭形秽。等在旅店里住了下来,找到掌柜上,怯怯地问道:“刘公公府里有位掌理文书的张先生,不知道住在哪里?”

凡是太监,都称“公公”。宫里的太监光是有面子的,就上千也不止,所以掌柜的问道:“哪位刘公公,是哪一司,哪一局,还是哪座宫里的?”

“是提督东厂的刘公公。”

原来是刘瑾,掌柜答道:“现在又不是提督东厂了,是提督内厂。这位刘公公的府第,赛过王府,掌理文书的不知多少。张又是个大姓,客官,你光说张先生,只怕不容易打听!”

“是这位张先生!”赵士龙就把信拿了出来看。

“是这位张先生,嗳,客官,”那掌柜埋怨他,“你早把信拿出来,早就弄明白了,何必费话!”

“是!是!”赵士龙引咎自责,“是我不好。”

“不是这话,我不敢责备客官,不过就事论事。好了,闲话少说,你要问的这位张先生,是刘公公手下第一红人,住在西城山时雍坊,李阁老胡同,我派人领了你去就是了。”

“好极,好极,谢谢,谢谢!”

于是赵士龙恭具衣冠,带了礼物——只是一篓笋干,底下藏着二百两金叶子,跟了小二直往李阁老胡同而去。

一进胡同,就看见有锦衣卫的番役,提着皮鞭,往来巡逻。店小二立刻站住脚说:“客官,回去吧,今天见不着了。”

“怎么呢?”

“一定是刘公公在张老爷那里。”店小二说,“皇上把圣旨交给刘公公拟,刘公公交给张老爷拟,此刻是正在忙着呢。”

赵士龙一听这话,又是忧愁又是喜。愁的是照此光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见得着张文冕;喜的是张文冕有这么大的权势,一定可以救下卫虎。只要卫虎无事,连张华山在内,一起都可免祸。不但免祸,有这样一座靠山,以后升官发财,真正是前程无量了。

眼前无法,唯有明天再来。第二天来了,门上看他小小一名巡检,连理都不理他。赵士龙卑颜好语,总算搭上了话,但是依旧归于无用,门上只说了一句:“今天没有,明天再来!”

第二天再去扑了个空,第三天叫他候一候,第四天、第五天……每天都有话说,总而言之,要见张文冕一面,比上天还难。

赵士龙有些气馁了,自然,更多的是着急,照这样子,不知哪一天才能把“意思”达得到刘瑾那里,说不定事情就能办成功,亦归于无用,因为夜长梦多,到那时候卫虎已经人头落地了。

看他日日愁眉不展的样子,掌柜的忍不住来探望安慰。赵士龙略略说了缘由,提到见不着张文冕的事,掌柜的问道:“客官,你门包送了没有?”

“门包,当然送了。”

“送了多少?”

“十两银子。”赵士龙说,“门上也收下了。”

“收归收,办事归办事。十两银子是太少了点,至多说句把话——”

“啊!”赵士龙大为诧异,“十两银子说句话?”

“对了。”掌柜的把张家门口的“行情”告诉他,“十两银子至多说句把话;要想名字登门簿,至少得五十两。”

“登门簿无用。”赵士龙说,“张先生不知道我的名字。”

于是掌柜的指点了一番。

“多承指点,真是顿开茅塞。我就照你的办法去做。”

赵士龙说的倒是真话,经此一点开了窍,当时便盘算得妥妥帖帖,到第二天一早,赶到张家。门上的看见他已经讨厌了,自然没好脸色给他看。赵士龙赶紧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门包,送了上去。

“大爷!”他很恭恭敬敬地说,“一点小意思,送大爷买双鞋穿!”

这是识趣的,门上的脸色不同了,同时也知道他已经过高人指点,必已知道了这里的规矩,倒不便乱收,怕红包的数目与他的请托不符,收了下去,便费唇舌,因而先问一句:“你有什么事?先说与我听听!”

“我有点菲仪,想请大爷递一递进去。”接着他把红包放在桌上,“五十两银子,小意思。”

门上把红包掂一掂——多少分量一到手里就有数,五十两不错。

“可以!”这下他说话很爽快了,“你把东西放下,等到晚上,我连门簿一起替你送上去。”

于是赵士龙就亲自在门簿上登记,写了“宿迁卫虎”的字样,又把住处注上,然后把那一篓封缄得极严密的笋干留下,又说了许多好话,才回旅店。

“办妥了?”掌柜的问他。

“办妥了。”赵士龙说,“若非你告诉我,我瞎撞一辈子也无用。”

“客官安心等着好了。只要你那会友跟张老爷真有交情,必有回信;回信一到,我就来通知你吧!”

“好,好,拜托了。”

赵士龙心想,回信最快也得第二天早晨。自到京城以来,心里没有一刻轻松过,所以哪里也不曾去得。此刻不妨忙里偷闲,去观一观光。

于是,他一个人换了一身便衣,揣上几两碎银子,信步闲行,直逛到晚上才回店。一进门,就看见掌柜的如获至宝般抢上来拉住了他。

“赵老爷,赵老爷,你真正叫我好找,你到哪里去了?”

“怎么?”看他的神气如此急促,赵士龙心里有些发慌,“出了什么事?”

“喜事!”掌柜的说,“张老爷那里派人来找会友,我告诉他卫老爷不曾来,来的是赵老爷,门簿上登的名字,就是赵老爷写的。来的那人便说:‘不管姓卫姓赵,府里有请。’”

“啊呀!”赵士龙跌脚,“这,这耽误大事了。”

“耽误是耽误了,不过不要紧,来人留下话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去。天色还不算晚,你就快去吧!”掌柜的倒很热心,推着他说,“快,快,快去换衣服,我陪了你去!”

回到屋里,掌柜的帮着他加冠束带,七手八脚地穿戴整齐,雇了一辆骡车,匆匆赶到李阁老胡同。下了车一进门,门上的颜色又不同了。

“赵老爷,你可来了!我们老爷问过好几遍了。来,来,有名帖给一张,我马上替你去回禀。”

来得匆忙,不曾带名帖。这也不碍,门上把他的名字写在纸上,转身走了进去。不多一刻,又走出来告诉赵士龙说:“我家老爷,正有件公事在手里,教先请进去坐一坐!”

于是把客店掌柜留在门房里,门上的将赵士龙领了进去。曲曲折折,不知经过几座厅堂、几道回廊,最后引入一座小院落,里面花木扶疏,庭院极大,向西一排精舍,垂着湘帘,廊上的八盏巧样宫灯都已点了起来,滟滟光晕中,照出门楣上一块绿地金字的小匾额,上面题着“晚晴轩”三字。一只绿嘴鹦鹉,娇声娇气地喊道:“有客,打帘子!”

赵士龙平生第一次进入这样的豪门,目眩五色,心里又惊又喜,一个不当心,滑了一大跤,架上的鹦鹉便“格格”地笑了起来。

“畜生!”里面走出来一个丫头,这样骂了一句,然后打起了帘子肃客。

这时的赵士龙,已由门上扶了起来,替他擦擦衣服上的灰尘,带点调侃意味地笑道:“赵老爷这双靴子,想是刚上脚,所以走不大稳当!”

“是啊!”赵士龙强笑道,“是‘十王府’前刚买的!”

说着,那门上跟那名叫蕙香的丫头办了移交,赵士龙跟着走进屋,只闻得一阵阵似兰似麝的异香,细细看去,才发现屋角茶几上有只宣德炉,一缕极细极细的烟,似有若无,不知烧的什么名香,香味这样子厉害!

光是这一点,便使赵士龙惊异不尽了。不过太监门下的一名宾客,既非名士,亦无功名,而起居服御,拟于王侯;那么刘瑾府里,更不知是如何的神仙宫阙!

“请用茶!”蕙香捧了一杯银托盖碗茶,放在镶螺钿的紫檀茶几上。

“多谢!”赵士龙不敢怠慢,欠身回答。

“请用茶点!”蕙香又说,揭开桌上一个硕大无朋的漆雕果盒,里面分作八格,八样干果蜜饯。

“多谢!多谢!”

“赵老爷从南直隶来?”蕙香一面抓一把糖莲子放在他面前,一面问。

“是从南直隶宿迁来。”

那蕙香也不知是什么身份,又像丫头,又像主人,陪着赵士龙很应酬一会儿,听得有脚步声,才说一句:“我家老爷来了!”

赵士龙赶紧站了起来,只听得脚步声,却不知声在何处,慌张地四面看着,看到一面西洋大镜子,煞是作怪,忽然移动,原来是一扇门,门里走出来的自然是张文冕了。

看他不过三十出头年纪,极瘦削的一张脸,白得发青,只那双眼睛特别厉害,仿佛视线到处,便能看透人肺腑似的。赵士龙一接触他的眼光,不由便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自己报名:“赵士龙!”

“请起来,请起来!”张文冕很客气地说,同时还揖了一揖。

彼此落座,赵士龙便说:“晚生得以谒见张先生,真是荣宠。”

“好说!”张文冕自然没有工夫跟他应酬,开门见山地说,“那篓子里的‘东西’和信,我都看见了。卫大哥是怎么回事?”

“是——”赵士龙想了想说,“按院刘大人为了一件案子,跟他作对,现在下在狱里,铐镣灌铅,把他当成死刑重囚办。总要请张先生恩出格外,怎么想办法救他一救才好!”

“当然。我跟卫大哥的交情,总得救他。不过,南直隶巡按刘天鸣,却不好对付,他曾蒙先皇御赐尚方宝剑,所以当今皇上对他也另眼看待。”

“跟张先生回话,”赵士龙说道,“刘大人的那把尚方宝剑丢掉了。”

“噢!”张文冕很注意地问,“是怎么一回事?”

赵士龙不便说明内幕,只这样答道:“不知怎么丢掉的。反正尚方宝剑已不在刘大人手里,那是千真万确的事。”

“嗯,嗯!”张文冕想了一会儿说,“卫大哥的事,我无论如何要帮忙。明天刘公公也不得闲。等过了明天,我跟刘公公说了,马上就有办法。你先回去,听我的招呼!”

“是!”赵士龙很知趣,起身说道,“有点孝敬刘公公的东西,我明天一早送过来。”

“摆着!”张文冕说,“这是我的事,慢慢再说。”

看样子不但替卫虎办事,而且还不要钱,卫虎总算交着这个朋友了!赵士龙这样想着,满心欢悦地回到客店去等消息。

赐宴到深夜,皇帝的酒兴未阑,刘瑾却不行了!他的酒量不好,而张永借祝捷为名,拼命劝他,不能不喝,就这样把他灌得八分醉,加以精神不济,以致倦眼迷离,竟有些东倒西歪的样子了。

“老伴儿!”这是皇帝对刘瑾的特别称呼,“你不行了,回去挺尸吧!”

刘瑾巴不得这一声,伏身倒地,先磕了个头道:“老奴告退!”

刘瑾一走,皇帝吩咐重新洗杯,撤下残肴,另摆酒果,要跟张永作长夜之谈,听他细谈宁夏。

“万岁爷!”张永的神色突然一变,是万分严重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似的。

“怎么啦?”

“老奴有密疏!”张永将一封拟好的奏疏,跪着呈与皇帝看。

“谁耐烦看这个!”皇帝又说,“念给我听听,什么事?”

“宁夏之变,是刘瑾激起的,有一通伪檄,数的都是别人之错。”

“我不知道这回事啊!”

“自然!”张永很快地说,“刘瑾欲谋反,岂会让万岁爷知道。”皇帝不响,眨着眼喝酒,“可是这对于他有何好处?”皇帝问。

“是!正因为于他没有好处,而感很不安,怕万岁爷知道了要灭其族!”

这是说刘瑾要谋反,皇帝始而失笑,“算了!”他说,“喝酒吧!”

“万岁爷!”张永用哭音说道,“慢一步,老奴不能再见万岁爷了。”

“咦?”皇帝问道,“刘瑾到底要做什么?”

“取天下!”张永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孙和密造衣甲弓弩,送给刘瑾,刘瑾将之藏在家里。如果不是取天下,何以如此。”

皇帝的神色有些不同了,很沉重地想了一会儿说:“他要取天下,就让他取了。反正现在也是他在治理天下。”

“到那时候就不同了。刘瑾取了天下,置万岁爷于何地?”

皇帝为之一惊,顿时又不肯相信,然张永收集之罪状齐全,似是真事,于是唤校尉,领禁兵,嘱张永指挥禁兵,连夜到刘瑾家搜抄,且令校尉捕刘瑾待讯。

匆匆嘱咐数语,受张永指挥的禁兵,立即出宫,策马飞奔,直往刘瑾的府第——这天是中秋,本应该是极热闹的良宵,但以刘瑾下令禁宵,所以长街寂寂,明月孤圆,杂沓的马蹄声,也格外引人注意,多在门缝中向外窥望,怕的是传说了多少天的消息,刘瑾将在他哥哥下葬那天起事谋反,果然不虚。

谁也没有料到冰山垮于俄顷!那时是三更天,刘瑾已经上床熟睡,不过他那豪奢非凡的府第,却是整夜都不闭门的。禁兵一到,门官出来一望,大咧咧地问道:“各位深夜到此何事?搅了刘公公的好梦,须不是耍。”

校尉一听大怒,起手一掌,把门官推开,高声说道:“我奉旨宣召刘瑾。你什么东西?敢来拦我?”

说完将手一挥,禁兵一拥入府。刘瑾住在后院花园一座阁子中,那校尉是早就把出入途径打听好的。当时转弯抹角,一阵风似的卷到后花园,假山上果然有座飞檐杰阁,走马回廊上悬着二十四盏细样宫灯,灯月辉映,景致极其清丽。然而煞风景的禁兵却顾不得那许多,四面八方上了假山,先包围了阁子再说。

里面自然也听到了,门一开,出来一个绝色女子,发现四面禁兵,如临大敌,不免诧异,但并不惊慌,静静说道:“怎的许多兵在此?”

“喂!”那校尉排众上前,说话声音很大,“刘太监可住在这里?”

“刘太监是你叫得的么?真正好大的胆,无法无天!”

校尉又发一场怒气,伸出毛毵毵的大手,就想一掌劈了过去,只是怜香惜玉的心人人皆有,那只手已伸了出来,却又垂了下去。

“我不打你。”他问,“你是刘太监的什么人?”

“你问他做甚?”那女子颜色虽娇,说话的语气却硬得很。

“问都问不得一句?”那校尉气她不过,有意辱她两句,“你必是刘太监的小老婆,嫁了他守活寡,那滋味是好受的吗?”

“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

破口大骂,继之以砰然一声,阁子的门关上了。这一下把刘瑾惊醒了,在枕上问道:“干什么?”

刘瑾虽是太监,一般也有娇妾美婢,而且每夜都有两名妾侍“当夕”,把他夹在中间,夏天替他打扇,冬天替他暖脚。也不知是听了哪个江湖方士的话,说挹取少女的精气,可以延年益寿,所以当夕的都是十六七岁的处子。这时已听得外面的争吵,心里不免害怕,听刘瑾问到,便有一个怯怯地答道:“好像来了许多兵。”

“来了许多兵?”刘瑾大为诧异,一翻身坐了起来。

就这时听得擂门如鼓,接着是“嘭、砰”两声,校尉领着禁兵,排闼直入,把灯笼高高举了起来。当夕的两名少女,又惊又羞,一溜烟似的逃到了后房。

刘瑾看这样子,情知不妙,把禁兵擅闯私室而引起的一腔怒火勉强按捺着问道:“你们是奉旨来召我?”

“对了!”那校尉答道,“皇上立等,你快点儿!”

“皇上在哪里?”

“在豹房。”

刘瑾不作声,一面穿衣服,一面寻思,禁兵归张永指挥,这自然是他在皇帝面前进了什么谗言,才有这样毫不留情的举动,只不知见了皇帝以后如何?

他在想,皇帝最重情,不至于会令人难堪,即使听了张永的谗言,充其量交付法司问罪,而“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长官,都是可以讲得通情面的人,谅来没有什么了不起。

但是他根本未曾见着皇帝,就被关在皇帝私人执法机构之一的“东厂”。而且,京内京外的住宅,也就在这天夜里,由张永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分别查封。

黎明早朝,有许多官员,已隐约得到消息,窃窃私语,却是不相信这事的居多数,因为四年多以来,每次多少人抨击刘瑾,结果谁想动他谁倒霉。而且事先亦毫无失宠的丝毫征象,何以一夕之间,竟生巨变?

这个疑团等大学士李东阳及杨延和奉召入宫,便即揭破了。皇帝把张永的奏疏发了下来,其中告发刘瑾十七款大罪。皇帝同时降旨:刘瑾降为“奉御”,谪居凤阳。“奉御”也是太监中的高级职位,只不过是闲散人员而已。

被监禁在东厂的刘瑾,立即就得到了消息。这虽是一个打击,但仍不失为一个大富翁,所以他也就甘心认命了。

然而这不过是皇帝的初步处置——二十一岁的皇帝,具有一切纨绔的性格,其中一项就是好奇,他急于要弄明白,刘瑾究竟有没有谋反之心,因此亲自带着锦衣卫的官员,去抄刘瑾的家,要亲眼看清楚,刘瑾家中有没有逆迹。

刘瑾的私财积蓄,殷厚得令人几乎不能相信,打开他家的库房一点,光是金元宝就有二十四万锭之多,其他珍宝细软,一时哪里点得清楚,然而这都不是皇帝所重视的。等搜到一方玉玺,事态便严重了!再仔细搜索,有五百面任何人可凭以入宫的“穿宫牌”和三千副盔甲,更是他准备遣武士入宫的证据。

最后,搜到一把冬天所用、饰以貂皮的团扇,抽出扇柄,里面是雪亮的一把利刃,皇帝一见变色,原来自己亲信无比的太监,竟存着行刺的心!

“这忘恩负义的奴才!”皇帝到此才有杀刘瑾的心,“果然有反心!”

于是刘瑾由东厂移付锦衣卫监狱。六科给事中和十三道监察御史,公疏上奏,弹劾刘瑾三十余条大罪。皇帝下旨,派三法司会同国戚大臣,在午门审问刘瑾。

提审的那天,看热闹的人不计其数,但刘瑾把心一横,只作未见。进了午门,抬头望见给事中的首脑都给事中李宪,他轻蔑地笑道:“你也来审我?”

李宪被他问得面红耳赤,因为他出于刘瑾的门下。

于是,主审的刑部尚书刘璟,也不敢出声了,因为他也受过刘瑾的好处。

一见这情形,刘瑾越发大言不惭:“满朝公卿,都出自我的门下,哪个敢来问我?哪个有资格来问我?”

果然,一个个噤若寒蝉。这下恼了一个驸马都尉,名叫蔡震,尚英宗的第三女淳安公主,算来是正德皇帝的祖姑丈,在皇亲中行辈甚高,为人以谆谨著称,看大家都不敢说话,他便非说话不可了。

“我是国戚,总不见得也出于你的门下,难道我也不能问你?”

刘瑾没有发觉驸马在,这下子低头无言了。

“替我掌他的嘴,等我问他!”

于是先打了一顿嘴巴。刘瑾从未吃过这种苦头,凶焰顿挫,只是躲避告饶。

“公卿是朝廷所用,”蔡震问道,“怎么说是出你门下?”

“请驸马问问他们自己就知道了。”刘瑾指着刘璟他们说,“有的拜我做老师,有的给我磕过头,都靠我的提拔,他们方始有今天。”

“那么,我再问你,你为什么收藏着三千副盔甲?”

“这是为了急要时,可以护卫皇上。”

“说得倒好听,既然是为了护卫皇上,为何是藏在你的家里?”

刘瑾就被这句话问倒了。他做的罪大恶极的事还有很多,但比起谋反大逆,那些罪又不重要了,不论刘瑾承认不承认,都已是无关紧要。

依旧把刘瑾关入锦衣卫监狱,会审群臣正在公拟覆奏的稿子时,皇帝派了一名太监到内阁传旨:“不必覆奏,立即凌迟处死,枭首。”

京城里受到刘瑾所害、家破人亡的不知多少,听说刘瑾被诛,犹不解恨,预先跟刽子手商量,都要买刘瑾的肉吃。这下,刘瑾越发惨了。凌迟俗称“鱼鳞割”,用张渔网捆住全身,肌肉都从网眼里鼓了出来,一个一个网眼地脔切,这样才能把刘瑾的肉多卖几文。

当然,刘瑾的亲属同党,亦都被捕,依罪各轻重判刑。张文冕是刘瑾的死党,自然论斩。

这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变化,把赵士龙惊得目瞪口呆。等静下来细想一想,总算不幸中的大幸,带来的大把银子,只去了一个小数,如果事情顺利,全数送入刘瑾府里,如今不但整个落空,而且说不定根据刘家的门簿收入捉人,自己还有牢狱之灾。

不过,谋算的事却断了线了,卫虎的性命、张华山的前程、自己的身家福祸所关,一筹莫展,进退维谷,以致急得夜不安枕,通宵长吁短叹。

掌柜的见多识广,这些事经验丰富,同时赵士龙得见张文冕,也是由于他的指点,当然能够了解他的心事,所以特地找了他去安慰劝导。

“赵老爷,你总算运气!”掌柜说道,“不曾卷入漩涡去——”

“是啊!”赵士龙懒懒地回答。

“赵老爷,既然如此,我就不明白你何以愁眉不展?”

“这——说来话长。”赵士龙说,“今天我精神不好,改天再谈吧!”

改天也不会谈的!他的精神不好是托词,其实是有难言之隐。客店掌柜,遇着旅客为难的时候,当然不能袖手,他看出赵士龙的心意,觉得不妨追问一下,如果是要觅条什么求官的门路,自己还可以替他出个主意。

“你老不要瞒我,明明是有心事,何妨跟我说说?干我们这一行的,最懂轻重好歹,你请尽管放心,如果是有出入的话,我决不会告诉人!”

说出来心里总好过些,赵士龙心想,宿迁在江北,天高皇帝远,就告诉了他,亦于大事无碍。于是把此来的目的,说了给掌柜听。只是“逢人只说三分话”,当然不会说卫虎如何作恶,只是攻击刘天鸣,说他作威作福,有意找卫虎的麻烦。

“噢!”掌柜的点点头,“我懂了,赵老爷原来是想走刘瑾的门路,想个什么法子,叫刘巡按不能整姓卫的冤枉。现在一死,门路断了,在此发愁?”

“是啊!”赵士龙说,“回去交代不了,在京里又走投无路。”

“路子是很多。”掌柜的说道,“赵老爷,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从外路来,总不明白京里的情形。大内太监上万,有势力的不晓得多少,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档子事,根本就用不着麻烦刘瑾。”

赵士龙把他的话,仔细辨了辨味,突然跳起身来,兜头一揖:“你老哥必有路子,无论如何请指点一条。”

掌柜点点头:“赵老爷,你请坐,我们从长计议。”

“是!是!”

“你可晓得,‘八虎’是当今皇上初即位那时的事?如今得宠的太监,号为‘三张’,三个姓张的。”

“噢!我不晓得。”赵士龙很恭敬地说,“请教。”

“这三张,第一个叫张忠,是御马太监,第二个叫张锐,是提督东厂——”

“那不是刘瑾以前的职司吗?”赵士龙打断话问。

“不错!”掌柜又说,“不过提督东厂,权柄不及司礼监来得大。第三个姓张的就是司礼监,名叫张雄。这三个人结为一党,在‘豹房”当值,无法无天,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

赵士龙就是要找有势力而肯做坏事的太监,因而问道:“噢,是做些怎样的坏事?倒要听听看!”

“那说不尽了。”掌柜的略想一想说,“张忠认识一个大盗,名叫张茂,张茂把没本钱的买卖弄来的金银,送了张忠许多,两人就此结拜为兄弟,张忠居然敢把张茂带到‘豹房’,陪皇上去踢毽球。你想想,他的胆子大不大?”

赵士龙把舌头一伸,“从古到今,没有听说过强盗可以跟皇帝在一起玩儿!”他不断摇头,“真正旷古奇闻!”

“你说旷古奇闻,我再说件空前绝后的笑话给你听!”

这不是笑话,是荒谬绝伦的异闻。凡是太监得势,都要提携家人,夸耀乡里,只有张雄虽当到司礼监,却是孑然一身,什么亲属都没有。因为他是年轻无赖,被他父亲赶出门去的。

忽然有一天,张雄的父亲,打听到了儿子既富且贵,特地到京投奔。张雄记起前嫌,拒绝不见。

他的同事自然要为他们父子劝和。张雄恨恨地答道:“我都是因为我老子偏心,没有法子,只好投入宫中当差。现在富贵是富贵了,割掉了‘那话儿’,还有什么乐趣?这件事我想起来就恨,都怪老家伙不好!他不认我做儿子,我也不稀罕有这么个老子,不见,不见!”

“算了!”张忠劝他,“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来,父子总是父子。”

“父子之恩已绝,说什么也不行。”

“那——”张忠用了激将法,“我就把他接到我家去住。莫非你也不到我家来了,尴尬不尴尬。”

“你不要多这个事!”张雄摇着手说,“果然如此,我们的交情就到此为止!”

“那可是没法的事。”张忠答道,“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有一天你要你老子了,就在我家,随时来接。”

张忠这样够朋友,倒叫张雄没法子了,怔怔地望着他不响。

看张雄的意思有些活动,张忠便乘机又劝:“算了,算了,你今天这样的日子,也都是割掉了‘那话儿’才有的,用不着怨你老子。卖我个面子,我叫你老子给你说几句好话,消你的气!”

“唉!”张雄重重叹口气,“想想着实可恨!不打他一顿屁股,我这口气实在消不下去!”

掌柜谈到这里,赵士龙怕是听错了,插嘴问道:“你是说张雄要打他老子的屁股?”

“是啊!”

“那么,打了没有呢?”

“怎么没有打?那些大太监,要打个把人还不容易。”

“真有这样的事!”赵士龙愣了愣问道,“张雄可是看了打的?”

“自然是看着。不过挂了一道帘子,他老子看不见他而已!”

“真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怪事!”赵士龙说,“只听见过垂帘听政,没有听说过垂帘杖父。”

“妙事还在后面,打过一顿,张雄心里的气消了,良心发现,又抱着他老子哭得死去活来。他老子也哭得一塌糊涂。看他们父子当时的情形,哪个想得到,儿子刚刚请老子吃过一顿‘笋烧肉’。”

“不可解,不可解!”赵士龙连连摇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你老是不大在京,未免少见多怪。我们听得多了。总而言之,男人割掉‘那话儿’,性情就乖僻暴戾,不近人情了。”掌柜又说,“我有个亲戚,认识‘三张’,不妨替你引见。不过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

看他神色郑重,赵士龙也肃然相对:“请吩咐!”

“吩咐二字,决不敢当,我是替赵老爷介绍。今天晚上我略备薄酒,做个小东。”掌柜说道,“我那亲戚是我表弟,名叫杨德三,是锦衣卫的副千户,跟‘三张’都说得上话的,有话你自己跟他谈!”

赵士龙喜不可言,重重地拜托了一番。然后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静静地盘算了好一会儿,觉得还是应该先找掌柜,把事情说明白了,讨他的主意为妙。

“掌柜的,”他说,“我的来意,你是知道的了。跟令亲初次见面,恐怕有些话不便说,我想不如跟你谈。”

“好的,请先说了,再作道理。”

“千言并一句,能想个什么法子,把刘天鸣整倒,我这里自有一份极重的谢礼。”

听说是“极重的谢礼”,掌柜的心更热了。他也是做惯了这套拉线的勾当的,只是像这样以巡按御史为对手,要将他整倒,兹事体大,不知道杨德三能不能说动“三张”,所以显得有些踌躇。

“掌柜的,”赵士龙又说,“那天我跟张文冕说了这件事,他表示只要跟刘瑾一回了话,马上就有办法。看来,只要肯帮忙,‘三张’的力量是够的。”

“力量是力量,用得上,用不上,又是一回事。刘天鸣到底是代天巡狩的巡按御史,何况照你所说,还有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事情就不那么容易了。”

“尚方宝剑这一层,不必愁,他的宝剑丢掉了。”赵士龙说,“听说有人盗走了他的尚方宝剑,他不敢说破,弄了把假的在装幌子。不过谁也不便去查他。”

那掌柜足智多谋,听得赵士龙这一说,立刻有了好法子。事实上这个好法子已到了赵士龙嘴边,不知他为何没有想到。一句话的事,说破了很容易,但不值钱了,所以掌柜的先要把谢礼弄清楚。

“赵老爷,你的那份重礼是怎么个重法?万把两银子恐怕打不倒噢!”

赵士龙计算了一下,珍异珠宝连金叶,约莫还值一万八千两银子。但不能实说,须留下讨价还价的余地,以及意外的用度,所以略略想一想答道:“这份礼,总值一万二千两银子。”

“说起来这个数目也不算少了。不过京里的大太监,眼孔太多,能不能讲得下来,可不敢说。也罢,且等我表弟来了再说。”

等杨德三一到,辟室密谈,赵士龙对于整个案情,自然毫无保留。那杨德三却真是足智多谋,当下说了个办法,与掌柜的所见略同,而赵士龙却如梦方醒,拍案叫绝。

“准定拜托了!”赵士龙说,“事情还得快。费心,费心!”

“这件事做起来不难,难的是力量够不够大。够大,拿御玺来盖一盖,真正叫一举手之劳,不过——”

杨德三故意停下来,看着他表兄。赵士龙很了解他的意思,直截了当地说:“杨兄,明人不说暗话,我带了重礼来的,可惜送张文冕的,是丢在水里了。如今还有一万二千两银子的东西,统统包在里面,如何?”

杨德三沉吟了好一会儿,口中念念有词,手上细细盘算,最后答应了下来。

“赵兄,痛快还痛快,就这么办。不过有句话,我不能不说在前面,相信我,东西给我;不相信,一切拉倒,不必再谈。”

这下,赵士龙不免踌躇。他当然也想过“过付”的办法,应该先付“定金”,事成补足;但像这种没有凭证,私下“交易”的行为,对方会怕他事成不买账,不会答应。如今果然猜对了。

到底一万二千两银子,一两条性命,好几顶纱帽寄托在上面,不能萍水相逢,凭人家一番说辞,就交了过去,所以左思右想,始终下不了决断。

“也难怪你!”杨德三说,“我有个办法,你看行不行?”

“请说、请说。”

“第一,我带你到司礼监府上去一趟,让你亲眼看一看张公公。”

“可就是‘垂帘杖父’的那位张公公?”

杨德三笑了,“原来你也知道这个笑话!”他说,“正是他。”

“是令亲告诉我的。”赵士龙说,“既有第一,必有第二,请说下去。”

“第一还不曾说完。见了张公公,你先付一半!”

赵士龙咬一咬牙说:“好!”

“第二,让你亲眼看到圣旨,盖了玉玺的圣旨。那时候,你全数付清。”

赵士龙再一次咬一咬牙说:“就这么办!”

告卫虎的三十四张状子,审结了三十三张,其中最重要的一案,勾结海盗黄甲山,亦已获有实据。如今只剩下朱青荷“杀公公”这件“逆伦”重案了。

这件案子,亦近尾声。除了卫虎,刘天鸣将朱、陈两家有关系的人,都传来问过,全案曲折,了然于胸。可是使得原被告两家及听审的百姓困惑不解的是,巡按大人为何始终不传全案最主要的人物朱青荷到堂?

刘天鸣有刘天鸣的打算,第一是尊重朱青荷身份,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且又经过这么一场平常女子所无法忍受的灾难,等闲不肯教她抛头露面。

第二是卫虎罪大恶极,此人的明正典刑,必得哄传四方,教人人知道世有王法,不论如何奸狡凶恶,终必难逃法网,才足以昭炯戒。为了这个缘故,刘天鸣决定最后传朱青荷到堂。真相大白、是非分明之时,随即便是恶人定罪授首之日,则奉公守法的警惕,更能深入人心。

这准备结案定谳的最后一审,公堂移设之处,更令人大感意外,竟是在卫虎的家中。何以有此一举?连孙老师都忍不住要发问了。

“老年兄,何以看中了这么一个地方?实在有点莫测高深。”

“这是我考虑了好些日子才决定的,绝非轻率之举。”刘天鸣微笑答说,“选在那里设公案,易于定谳。”

“何以呢?”

“那里是个很要紧的地方,我原该去勘验的,顺便就把公堂设在那里,求其方便。”刘天鸣又郑重其事地说,“老年兄,明天一早务必屈驾陪审,因为审问中途,或者有事奉托。”

“是,是!遵命奉陪。”

孙老师赋性忠厚谨慎,第二天一大早便到了卫虎家中。其时何清已率领皂隶差役在伺候;而屋外来看热闹的人,亦已拥挤不堪。很艰难地分开一条路,进门入厅,只见公堂已布置得整整齐齐。孙老师左右望了一会儿,不由得有所感慨。

“想那卫虎,不过一个捕快头,竟住这么大一座房子!不说别的,单是前后打扫的人要多少?他哪里来的钱?”孙老师指着厅堂正中高悬的那方黑漆泥金匾额说道,“亏他还题名‘守拙堂’!果真抱朴守拙,又何至于有今天?”

“回大老爷的话,”何清低声说道,“刘大人已秘密交代下来了,今天怕就要出‘红差’。”

不一会儿,刘天鸣由李壮图、林鼎护从,鸣锣喝道而至。一片人潮中自动地开出一条路。等轿子到门口,孙老师与宿迁县的属官,以及书办何清一字排开,躬身迎接。

下得轿来,刘天鸣面色凝重,跟孙老师等人见过了礼,就站在大门口喊道:“何清!”

“何清在!”

“公堂可曾铺设妥当?”

“是!铺设好了。”

“一干人犯,可曾提来?”

“早已提来。”

“证人呢?”

“亦已传齐。”

“朱青荷可曾通知?”

“通知了!朱青荷跟她父亲在一起,静候大人传问。”

这时有那耳尖的,听得朱青荷亦要过堂,更为起劲,一传十、十传百,辗转相告,人丛中起了骚动。刘天鸣少不得回身去看,他那不怒而威的脸色,着实使人敬惮,顿时便又肃静无声了。

老同年有此威望,孙老师觉得与有荣焉,满脸飞金地拱拱手说:“大人请升堂!”

“老年兄请陪审!”

“遵命。”

于是孙老师前导,引刘天鸣进了守拙堂,正中落座,左手方另设一张椅子,请孙老师坐定。何清便上前屈一膝禀报:“提何人犯,请大人示下。”

“不提人犯,先传证人。传朱青荷上来。”

“是!”何清站起身来,转脸向下喊道,“传朱青荷!”

这一喊不打紧,大门口顿时拥进好些看热闹的人来。差役执着皮鞭子便待上前弹压,却为刘天鸣喝住了。

“不得鲁莽!”他大声说道,“让百姓进来看,能容纳多少就容纳多少。”

于是,片刻工夫,一个大天井中都挤满了人。而朱青荷就在千目所视之下,稳稳重重地上堂,跪在预先替她摆好的红毡条上。

“民女朱青荷,叩见青天按院大人!”

“你就是朱青荷?”刘天鸣和颜悦色地说,“你把头抬起来!”

妇女上堂无不是低着头的,而问官却必得先命她抬头,因为妇女的贞淫善恶,在明眼人一望而知。刘天鸣看这朱青荷幽娴贞静,而且一脸的坚毅正气,不由得暗暗佩服,心想案子在这天是一定可以了结的了。

“朱青荷,我问你,你到这个地方来过没有?”

“来过的。”朱青荷垂着眼说。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是卫虎家里。”

“你当初是怎么来的呢?”刘天鸣说,“朱青荷,你要知道,本院今天特地安排在这里设公堂,为的是一切易于印证。你不可瞎说,不然,谎话一拆就穿。”

“民女决不敢有半字虚言。”

“那么,你说,你是怎么来的呢?”

“是误上了轿子,阴错阳差,入卫虎口——”

由此而始,青荷将当初如何花轿遇雨,发现盗踪,如何匆忙上了花轿,发觉有错,如何在轿中先惊慌,后沉着思量补救之计,如何到了卫家,发觉一切情形,与想象完全不符。

“怎么个与想象不符?”刘天鸣打断她的话问,“你想象中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大人,喜酒谁都喝过,一堂喧哗,笑语不断。在我想象中,纵然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家,必是安分良民。哪知不然!客人中开口就骂,动手要打;出言吐语,不但下流,而且凶恶!”

“噢,你倒举个例子我听。”

青荷觉得很为难,因为那些下流的话,实在羞于出口,但不说不行,只好硬起头皮答道:“记得有个叫大柱子的,跟人吵架,彼此对骂的话——”她还是无法举舌,“大人,不说也罢,说了有污清听。”

“不然!如今是问案,不是闲谈。事事要真,字字着实。”刘天鸣开导她说,“你不必怕什么难为情!不然就跟讳疾忌医一样了。”

“是!”

青荷异常为难,但逼到这个地步,不能不说,要说却又说不出口。一急之下,倒急出一个计较来了。

“回大人的话,可否赏给纸笔,容民女写下来。”

“你会写字?”

“只怕白字连篇。”

“有白字也不要紧。骂人的话,原有许多字是写不出来。”

于是何清取来一副笔砚,而刘天鸣为了敬重其人,不教她像画供一般,伏地执笔,命何清引她到录供的座位上,坐着书写。

写完呈上,青荷又说:“民女只写一段大柱子与人吵架的话。”

刘天鸣接纸看过,喊何清问道:“大柱子是谁?”

“是一名捕快。”

“此刻可在这里?”

“书办去查问。大概在伺候。”

“好!你去找!”刘天鸣说,“除了大柱子,另外找两个言语粗暴的人。本院要验一验朱青荷的话,是真是假!”

何清有些莫测高深,但一时不便请示,只下了公堂到门口去问,幸喜大柱子一找就着。另外又挑好两个满嘴村话的捕快,方始上堂复命。

于是,刘天鸣吩咐,当堂试验青荷辨声可能知人。法子很容易,竖起一道布帷,大柱子与另外两人,照青荷笔录的对白,学说数句,青荷隔帷听辨。

一切都布置好了,刘天鸣却又将何清唤到面前,密授机宜。及至帷后发声,第一个不是,第二个不是,到第三个,青荷不免着慌了!

“怎么?”堂上问说,“因何不开口?”

这话不但堂上,堂下也在问。人人看到,供试验的一共是三个人,前面两个不是,最后一个就必定是了。然则何以迟疑?

迟疑了一会儿,青荷断然决然地说:“也不是!”

此言一出,堂下交头接耳,相顾诧异。刘天鸣拍一下惊堂木,大声说道:“朱青荷,你再说一声?”

“不是!”

刘天鸣面有笑容:“将布帷撤去!”

布帷一撤,三名彪形大汉,豁然呈现。青荷定睛细看,叫一声侥幸,心里不免有些怨刘天鸣,考验太苛,如果不是自己主意拿得定,一声说错,全局皆危了。

堂下自然莫名其妙,明明有大柱子,怎么一下子变过了?刘天鸣当然有解释,不过不必他亲劳唇舌,可命何清代言。

“奉巡按大人面谕,”何清走到檐前宣布,“为防朱青荷侥幸认对了人,考验从严,特意将大柱子换了下来。朱青荷果然不错。”

这一下,堂下对朱青荷越有信心,认为她的话一字不虚,因而也就越发屏息侧耳,一句话都不肯错过。

“朱青荷,”刘天鸣接着问,“你当时心里是怎么想?”

“民女不识人心险恶,听得有人在说‘头儿的喜事’,猜想必是捕头。公门中人,自知王法,只要多送谢礼,自肯将民女送回家。哪知不然!”

“以后呢?拜堂了?”

“没有。”

“没有拜堂?”

“是!”

“那是何道理?”

“照民女想,自然是卫虎知道弄错了。”

“那时候你已经知道是卫虎了?怎么知道的呢?”

“民女听得有人在叫‘卫头’,才想起他是卫虎。”

“卫虎的为人,你知道不?”

“知道!”朱青荷说,“宿迁小儿啼哭,只说卫头儿要来抓了,可以止哭。民女何得不知?”

“既然如此,你慌不慌?”

“不慌!”青荷答说,“只是有些发愁。”

“是何道理?”

“民女在想,这卫虎的贪残是有名的。寒家谬称首富,卫虎一定狮子大开口,民女的父亲,只怕要割去负郭的良田,才能换得民女回去。”

这几句话,完全是富家之女的口吻,但措辞文雅,并无骄矜之气。刘天鸣不免替她惋惜,如此佳人,偏偏命运多舛,等官司了结,倒要好好安慰她一番。

这是题外之话,不暇多想。他顺着当时的情势问道:“那么,你莫非始终并无畏惧之心?”

“不是!到后来,到底怕了!”

“是什么时候?”

“卫虎进来的那一刻。”青荷答说,“一看他那奸恶的相貌,民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是因为——”

“因为相貌生得奸恶。”

“卫虎进来以后便如何?”

“把伴娘和几位女客都送走了。”

“以后呢?”

“以后——”青荷把头低了下去,开不得口。

刘天鸣是看过全卷的,知道她难以启齿的缘故,便提醒她说:“这不是害羞的事,如果你不肯多说,反而会生误会,以为当时的情形暧昧不明!”

听到最后这一句,青荷惊出一身冷汗,同时由衷地感激这位巡按大人,能够为保全她的名节着想,开导其中的利害,给她表白的机会。如此盛情,怎好辜负。

这样一想,便不觉得羞于出口了,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当时民女还在心中嘀咕,那卫虎一伸手便来摸民女的脸。民女闪开了,一面跟他答话,一面抓了把剪刀在袖子里——”

“慢着,”刘天鸣问,“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民女首先揭破他的真姓,又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请他弄一顶小轿送民女回家,必有重酬。”

“他怎么答你?”

“回大人的话,由卫虎答的那句话,便知他伤天害理,神鬼不容,他竟说:‘明天送你回去!’民女一听这话,才真的怕了,眼前金蝇乱飞,话都听不清楚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捏紧了那把剪刀,如果卫虎真的敢近民女的身,拼着与他同归于尽。”

“嗯,嗯!”刘天鸣连连点头,“以后呢?”

“总算命中有救,就在卫虎脱靴子的时候,窗外有人在喊:‘头儿,头儿!’卫虎出去以后,民女又听得来人说了一句:‘大事不好!’再往后就听不见了。”

“那时候是几更天?”

“二更已过,三更不到。”

“卫虎这一夜可曾再回来过?”

“没有。”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再见到卫虎的呢?”

“第三天下午。”

“第三天下午?”刘天鸣问,“这么说,你在卫家待了差不多两天了?”

“是。”

“这两天里面,你在做些什么?”

“头一天,什么也不做,民女一天一夜,不敢合眼,水米不曾沾牙——”

“没有人管你?”刘天鸣打断她的话问。

“是!房间里根本就没有人。”

“既然没有人,你倒不想法子逃?”

“门外有人看守,是个瘸子,姓张,看得很紧。”

“嗯、嗯!再下一天又如何?”

“再下一天,到了日中时分,民女实在撑持不住了,当然也睡不安稳,醒了睡,睡了醒,到黄昏时分——”

这就迫得青荷不能不回忆那令人心悸的一幕——卫虎在她睡梦中偷袭逼奸的情形,无论如何说不出口;自己咬了卫虎的舌头,说了连泼辣妇人都不会说的糟蹋自己的话,使得卫虎懔于怨毒之深,已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方始知难而退的经过,更是死也不肯出口。

可是不说不可,不然就会引起无可辩解的严重误会,以为卫虎已得了手,自己的清白已经不保。因此,她噙着眼泪,高声说道:“到得黄昏时分,卫虎淫贼,竟有不逞之心。民女受尽侮辱,拼死力拒,才能保得清白之身。其中细节,求大人不必再问,民女断不敢欺天,故意讳饰。”

“不错,不错!我知道你贞烈刚强,倘或受了不堪忍受之辱,必不苟且偷生。这一节,本院可以不问,只问你,卫虎逼迫不成,可有什么报复的手段?”

“自然有的。报复的手段,恶毒无比,打算将民女推入万劫不复的火坑中。请大人传问我家老管家朱才,便知详情。”

“好!”刘天鸣向何清问道,“朱才可在?”

“已传到,伺候在那里。”

“传上来!”

于是白发苍苍的朱才,缓步上堂,跪下磕头。刘天鸣看过全卷,敬他是个义仆,更看重他处变不乱,能从暧昧混沌、重重悬疑的一件奇案中,找出可以着手之处,终于救出了青荷。说起来这件伤天悖理的奇案,不致成为冤沉海底的疑案,朱才实在应居首功。因此,从座位上欠一欠身,是有着还礼的意味在内。

这个举动,在刘天鸣出于不知不觉;朱才正低着头,亦不曾看到,正所谓“当局者迷”;而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无不大为惊奇,因而对朱才说些什么,亦就格外注意了。

等朱才磕过了头,刘天鸣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在朱家多少年了?”

“连头带尾三十五年。”

“朱家待你如何?”

“主人家向来宽厚,再好不过了。”

“怪不得!”刘天鸣略停一下问,“你家小姐是你救出来的?”

“这话,小人不敢冒功。不过,我家小姐的踪影,是小人发现的。”

“你倒把发现的情形说一说!”

朱才略想一想答说:“祸事出了之后,小人心想,其中情节,种种奇怪。我家小姐绝不会杀人的,何况公公?所以杀亲家老爷的,绝不是青荷小姐。那么,小姐到哪里去了呢?”

由此开始,谈到如何上陈家祭吊;如何开诚布公,商量怎么样求得青荷的下落;如何与杨大壮定出价格找那天抬花轿的人来指认;以及如何城里城外,明察暗访,希冀误打误撞能够发现青荷。

“皇天不负苦心人,有一天在城外看到孤零零一座大宅出来一个瘸子,这人认得,是卫虎的跟班。心想张瘸子怎么会在这里?后来才晓得这座大宅,就是卫虎的家。”

年纪大了,一口气说到这里,已很累了,朱才不能不歇下来。刘天鸣等他喘息略定,继续问道:“你怎么又知道你家小姐在卫虎那里呢?”

“先是猜想。”朱才答说,“因为陈家的护院杨师父打听到,卫虎逼娶尤三嫂,可见得花轿坐错了的一定是这个人。尤三嫂到了陈家,我家小姐当然到了卫家。”

“不错!”刘天鸣点点头,“你再说下去。”

“小人心想,卫虎不是好惹的,打草惊蛇,千万动不得,小人跟杨师父商量,他到济南府去搬救兵,小人就乔装改扮,到卫家附近去打听。这么做法,只有小人与杨师父两个人知道,小的连主母面前都不敢提起。这样子到了第八天,有结果了。”

“是发现了你家小姐?”刘天鸣问,“是怎么发现的呢?”

“先是看到卫家停在河埠头的一条船,忽然张起竹篷,下了行李,竹篷遮得很密。小人心想,这么热的天,为什么遮得密不通风?必有不能让人见的堂客要出远门。这个念头一动,小人就不肯放松了,等到太阳下山,两个老妈子搀扶一位蒙着帕子、好像生病了的堂客下船。小人一看就知道,是我家小姐!”

“当然,你是他家几十年老管家,自是一望而知。”刘天鸣问到这里,转脸喊一声,“朱青荷!”

“民女在!”

“当时你在卫虎家,被监禁了几天?”

“约莫十来天,不太记得清楚了。”

“这十几天之中,见过卫虎没有?”

“没有。”青荷答说,“不过听见他的声音。”

“他说些什么?”

“不甚听得明白,只听说‘扬州’,又是什么‘翠香院’。后来才知道那是个火坑。”

“照这样说,卫虎把你弄上船,是要卖你到扬州的妓院?”

“大人明鉴!”青荷不作肯定的答复。

刘天鸣点点头,“事实俱在!”他又问,“你下船的时候,看到朱才没有?”

“看到的。”

“当时你头上蒙着帕子?”

“是的。”青荷略想一想说,“民女先还不曾注意,听得一声苍老的咳嗽,声音极熟。刚要抬头去望,蓦地里想起,是我家老苍头的咳声,因而格外小心,偷觑了一眼,果然不错!当时心里七上八下,不过到底想通了。”

“你怎么样想?”

“心想,家里一定在找我,找到卫虎这里,不敢造次。如今既然看到了我,自然要来相救。为此,我上跳板的时候,装得走不稳,将左手往后伸了出去,以三指示意,果然来救,三更天我会接应。”

“到了三更天呢?有动静没有?”

“有的。”青荷一面回想,一面答说,“民女先还是存着侥幸之心,姑且一试,原不承望我家会来相救。实在是怎么样也想不出可以救我的法子。哪知到得三更时分,邻船上有孩子的哭声,紧接着,又听见哄孩子的童谣,这一听,民女完全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是朱才来相救了。”

“何以见得?”

“因为那首《耗子娶亲》,是民女小时候听朱才唱习惯了的。更以词句中略有改动,将‘三更’的字样嵌在里面,更见得已有默契。”接着,青荷便低声唱起当时所听到的歌声,“白天相亲,黑夜迎娶,三更启程,顺风顺水到家门。”

“嗯!嗯!”刘天鸣颇为赞赏似的,“以后呢?”

“以后,民女便悄悄出舱,邻船有条竹篙伸过来,民女再无迟疑,大着胆到了邻船上,有人将民女推入舱板下。只听‘扑通’一声,接着就听得有人在问:‘人呢,人呢?’一个说:‘怕是跳河了!’一个便骂他胡说:‘必是失足落水。’随后便是乱哄哄地救人,民女发觉船身在动,知道可以脱险了。”

“然则脱险了没有呢?”

“脱险了。”

“你倒把当时的情形说一说。”

“船走了不知多少时候,好像也不太远,民女不大分辨得清了。只知道是到了极静的地方,停船上岸,岸上有一辆马车,另外三个陌生男子,朱才也在。一见亲人,民女悲从中来,放声大哭,为人喝住了,后来才知道是杨师父——”

“那个杨师父,叫什么名字?”

“是民女小叔陈家 练武的师父,名叫杨大壮。另一个陌生男子,便是家 。再有一个是陈家家人。一车三马,连夜奔向睢宁县。车子里,朱才略略说了经过,原来是到睢宁县去告状。”

“你是宿迁人,为何到睢宁县告状?”刘天鸣提高了声音说,“你倒说个缘故看!”

“朱才告诉我说,本县张大老爷只听卫虎指使,一去告状,等于羊落虎口;睢宁县的马大老爷是响当当清官,只有靠这位大老爷,才能昭雪沉冤。”

“那么,你的状告准了没有呢?”

“告准了——”

“何能告准?”刘天鸣故意打断他的话,“隔县递状,例不受理。你能告准,又是何道理?”

“这是杨师父的功劳。”青荷答说,“请大人问杨大壮便知究竟。”

“说得不错!”刘天鸣问何清,“杨大壮可曾传唤?”

“是!”

何清便将与林鼎、李壮图在谈论的杨大壮找到,通知上堂。行完了礼,刘天鸣问道:“杨大壮,你以前可曾见过本院?”

“奉睢宁县马大老爷之命,南京投书,曾蒙大人接见。”

“不错!”刘天鸣说,“当时不曾问你,朱青荷隔县告状,何能见着马知县,朱青荷说要问你。你说个缘故我听。”

杨大壮不便明说曾行贿,想一想答道:“是运气好!值堂的差役与小人同姓,行四。小的与他攀交情,他指点小的到大堂下击鼓鸣冤。若是递了状子,因为隔县的缘故,反到不了马大老爷的手里。”

“那么,马知县怎么又受理了呢?”

“是小的教了朱小姐几句话,只说卫虎在宿迁县衙门,一手把持,状子递不到张大老爷手里,马大老爷才准的状。”

“原来如此!”刘天鸣又问,“马知县命你到南京来向本院报信时,是怎么个说法?”

“马大老爷传小的到后堂,交下来一封信封上没有字的信,又问小的可识得字。当面试了小的,才细说缘由。”

“这又是何道理?”

“因为空白信封中,除了呈大人的信以外,另有一道手谕,指示如何投信。这道手谕不能为第三者所见,所以小的如果不识字,就不能干这桩差使。”

“噢!”刘天鸣问,“你可还记得马知县的那道手谕?”

“容小人想一想!”杨大壮细想着,口中念念有词地默诵了好一会儿,欣然答说,“都记起来了!”

“好!”刘天鸣说,“你且高念一遍。”

“是!马大老爷的手谕是这样写的,”杨大壮念道,“字谕杨大壮知悉:汝到南京,即往巡按御史衙门,先觅按院林、李二家将投信,听候按院刘大人传询。此事务须机密,不可令人知闻,否则不但朱、陈二家之案,不能昭雪,即本县前程亦恐不保。此函封面,故意不着任何字样,即恐汝沿路不谨,无意间有所泄露,或口头说出去时,遭人中途劫持故也。慎之,慎之!阅竣销毁。知名不具。”

他念得慢,声音又高,所以堂下听审的人,大致都能明白,怪不得巡按大人来得这么快!原来其中有此一段曲折。大家对睢宁知县马昭贤无不由衷地钦佩;相形之下,又不由得自怨运气不好,一县之隔,别人那里有“青天大老爷”,本县何以偏偏是个既不清、又不廉的贪官来当父母官?

“老年兄,”刘天鸣问到这里,向孙老师征询意见,“照你看,案情隐微,是不是都很清楚了?”

“是的!应该是很清楚的。”

“然则如今是不是该提卫虎上堂?”刘天鸣略略放低了声音,“一堂审结,大家会不会心服?”

“百姓自然会心服。不过,其中有一段情节,虽于案情没有什么大关系,却似乎应该有个交代。”

“是,是!”刘天鸣急忙问说,“旁观者清!请老年兄指教。”

“不敢当,我亦是求全之意。”孙老师说,“朱青荷一状告到睢宁县,马知县派杨大壮星夜到大人那里投书,照规矩说,要等有了覆示,再发落朱青荷。何以忽又解回本县?这一层,只怕听审的人,茫然不解!”

“见教得是,见教得是!”刘天鸣想一想说,“此案当初是张华山,派巡检赵士龙到睢宁去,硬将朱青荷要了回来的。赵士龙不在县里,张华山想来不肯说实话。我想,有位证人能请了来,十分有用。”

“哪一位?”

“睢宁县的巡检鲁一帆。当时马知县是派他解送朱青荷回宿迁的,其间首尾,他应该很清楚。”

“这个办法高明之至!不过,鲁巡检不在这里。”

“不妨连夜派人把他请来作证。”

刘天鸣在想,类似情形,照常规是行文睢宁县查询,等覆文到达,据以为证词。但那样一来旷日持久,案子不能即时便结。

照孙老师的建议,将鲁一帆请了来,当堂作证,说起来便是“对簿公堂”,有损鲁一帆的身份,亦颇不妥。这样想着不由得有些踌躇了。

孙老师询知他的难处,又提一个建议:“这也不妨。鲁一帆来了,只是片面陈述,并非与赵士龙对质,不算‘对簿公堂’。大人如果再给他一个座位,便像我一样,等于陪审,礼节上亦无缺失。”

平时老老实实、拿不出主意的孙老师,权署了几天县官,不想大有办法。刘天鸣惊奇之余,欣然接纳,当即宣布退堂,明日再审。

听审的百姓,正觉得案情峰回路转,到了热闹的时候,忽然听说退堂,就如好戏看到一半,突然打住,令人牵肠挂肚,心痒痒得好不难受,但亦无法,只有暗暗打算,明日破工夫早些来。

到了第二天,晨曦初上,便有人来赶热闹了。卫家后门便是一条河,所以还有人坐了船来的。卖零食的小贩,亦闻风而至,将卫家门前那片广场,当作市集场,扰扰攘攘,好不热闹。

正午时分,只见远远来了几匹快马,正是李壮图陪着睢宁县的巡检鲁一帆到了。

在大门口照料的何清,便将他先请到厢房休息,随即往另一面去通报请示。刘天鸣吩咐,即时升堂。

不过,这天升堂的规矩与平时不同,并非一出来就升公座,而是站在公案前面,等候鲁一帆“堂参”。

那鲁一帆干的虽是缉捕盗贼、除暴安良的职司,却生得清秀文静,上得堂去,向上长揖,口中说道:“睢宁县巡检鲁一帆奉召参见按院大人!”说着,便待磕下头去。

“少礼,少礼!”刘天鸣急忙将他扶住,“奉屈老兄来此作证,辛苦了!”

“原是公事,何敢辞劳?”鲁一帆说,“大人请垂问。”

“且慢!”刘天鸣喊道,“何清,鲁老爷是客,你在公案面前设三个座位,我跟孙大老爷一面,鲁老爷一面。”

何清依言布置,彼此对坐而谈,不像长官僚属,是像宾主相晤。堂下因为公堂上从无这样的局面,都不免觉得新鲜,因而越发拥挤上前。何清是受了指示的,只要不踏入厅堂,不加禁止,便任由听审的百姓布满了廊上窗下。这一来光线甚暗,但肃静无哗,所以虽看不清楚,却能听得明白。

“一帆兄,”刘天鸣很客气地问,“你跟赵士龙可相识?”

“邻县同寅,做的又是一样的官,如何不识?”鲁一帆答说,“那天赵巡检到敝县,第一个就是找我。”

“噢,他怎么说?”

“他说,奉了张县令之命,赉带公文,来提逆伦要犯朱青荷。”

“逆伦要犯?”

“是的!赵巡检是这么说的。我回答他说:‘什么逆伦要犯,我讲件新闻你听。’赵巡检似乎颇为困惑,大有闻所未闻之感。”

“这是什么道理呢?一帆兄,你的意思是,赵士龙对全案的真相,似乎并不了解?”

“朱青荷并未到案,自然谁都不知道真相。”

话中略有顶撞之意,而刘天鸣丝毫不以为忤,连连点头,“是极,是极!”他问,“我所不解者,马县令清慎廉明,既知朱青荷并非逆伦要犯,亦知她落入酷吏之手,结果不堪设想,又何忍将朱青荷交出去?”

“大人这话责备得是,不过,其中实有不得已的缘故——”

于是,鲁一帆将如何带赵士龙去见马昭贤;马昭贤如何峻拒交人;赵士龙如何出言威胁;而他——鲁一帆如何发觉事态严重。

“赵巡检的话很厉害,他说朱青荷有她夫婿具呈指控,而在睢宁县所供,不过是片面之词。睢宁把她当作原告,并不收监,万一出了岔子,或是自尽,或是有了其他意外,请问睢宁县可担得起这个责任?”鲁一帆一口气说到这里,略显踌躇,而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当时我心里在想,卫虎结交江洋大盗,无人不知,现在听赵巡检的口气,大有派人暗算朱青荷的意思,一则灭口,再则嫁罪于睢宁县,这样一来误人误己,万万不可。所以我劝本县正堂,将朱青荷交回宿迁。”

“是一帆兄你送回来的?”

“是!”鲁一帆答说,“除了人,还有全部案卷。”

“此外呢?马县令想来总还有话,要请你转告张华山?”

“是!本县正堂告诉我说:‘你见了张县令,把话交代明白,人是移给他了,全案要另行申详上台。’又说:‘话不妨说厉害些,让他知道一手遮不尽天下耳目。’”

“那么,这些话,你跟张华山说了没有呢?”

“自然说了,我很劝了他一番。劝他不可一意孤行,更不可受人蒙蔽。”

“他怎么说?”

“没有说什么,苦笑而已!”

鲁一帆作证,到此告一段落。刘天鸣拱拱手表示道谢,然后起身相送。虽未送到檐前,但在鲁一帆已觉得面子十足,意气扬扬地回睢宁复命去了。

这里刘天鸣重新升堂,一声“带卫虎”,堂下顿时起了骚动。林鼎、李壮图、何清三人,相当紧张,怕人群中有卫虎的死党埋伏着,乘机闹事,搞得秩序大乱,什么意外都可发生,所以如临大敌,格外戒备,指挥皂隶差役,尽量将听审的人往后压,空出极宽的通路,容铁索锒铛的卫虎上堂。

“卫虎!”刘天鸣问道,“你知罪不知罪?”

“小人不知犯了什么罪。”

“哼!”刘天鸣冷笑,“今日之下,你还敢狡赖。莫非本院所传人证,所说的种种情形,都是子虚乌有之事,齐了心要诬害你卫虎不成?”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卫虎答说,“小人听说大人传朱青荷来问过,说到过小人的家,就是在大人坐堂的这个厅上下的花轿。这倒是闻所未闻的新闻,请大人传朱青荷与小人对质,便知真相。”

如果传朱青荷与卫虎来对质,确是揭露真相最好的办法。以朱青荷之冷静灵敏,对质时在口舌上亦不会输于卫虎。可是,这样做法,对朱青荷是一种屈辱,更要顾虑到卫虎辩不过时,索性糟蹋青荷,说是已如何如何破了她的身子。那一来,青荷的名节无端被污,要洗刷都难了!

一想到此,断然拒绝,“何用对质?朱青荷已说得明明白白!只看你如何解释?”刘天鸣喊道,“何清,你把朱青荷的证词念给他听。”

证词很长,等何清念完,卫虎知道死定了。为今之计,只有尽量拖延,拖到赵士龙“搬兵”来救。主意打定,他朝上说道:“回大人的话,小人像在梦里一样,完全记不得这回事!”

“完全记不得?”刘天鸣问道,“你的意思是,根本没有这件事?”

“小人娶来的是一乘空花轿。当初举了王狗子做证人,不想让大人一顿板子,当堂打死,变成死无对证了。”

这几句话,把刘天鸣气得只是咬牙。他意思中竟似刘天鸣是有意打死王狗子,灭了他这个有利证人的口。用心之毒,饰词之奸,真该千刀万剐!

一念未毕,旋即自责,何可如此动意气?定定神,把口气平下来,方始问道:“想你那天的贺客,总不止王狗子一个,你倒再举个证人看!”

“贺客虽有,赌钱的赌钱,聊天的聊天,空花轿不见得人人看得见。小人只记得王狗子在身边,还说了句:‘人呢?’此外,不知道哪个看见了空花轿,不敢瞎说。”

说罢两眼上翻,人跪得比刘天鸣低,视线却比刘天鸣高,大有藐视之意。连孙老师都大为不平了,便俯一俯身子说道:“大人何不传监视朱青荷的人来问?”

这一点刘天鸣自然也会想到,而且可传来作证的人,不止一个。原是想抽丝剥茧般,一步一步问,现在空花轿一事既然不着边际,则照孙老师的话做也不错。

于是,他点一点头,提高了声音说:“带张瘸子!”

“是!”何清趋前两步,一面向刘天鸣使眼色,一面问道,“是不是对质?”

刘天鸣一时不明他话中用意,但看到他眼色,便不即回答,凝神一想,顿时了然。他这一问的用意是,如果不是对质,不妨先把卫虎押下去,因为有他在场,张瘸子心存恐惧,会不肯说实话。

“不必对质,先把卫虎带下去。”

一个去,一个来,都以行动不便,走得极慢。擦肩而过时,卫虎站住脚想给张瘸子一句话时,机警的何清,横身挡住,张瘸子连他的眼色都不曾看到。

“你叫什么名字?”刘天鸣问。

“小人没有名字,就叫张瘸子。”

“你抬起头来我看一看。”

张瘸子一抬头,突然又再往上抬一抬,然后很快地又落下来,看着刘天鸣。一旁观审的林鼎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心里奇怪,这是什么道理?

刘天鸣却不曾发觉他的表情有异,细看一看,张瘸子不像王狗子那样满脸横肉,是老实无用的那一类人物,便决定用好话抚慰。

“你跟卫虎做什么?”

“跟在他身边打打杂,有时候也跟他出门。人家都说我是卫头儿的跟班,实在不是,他不会用小人这个瘸子做跟班的。”

话很噜苏,遇到有脾气的问官,便会喝住,刘天鸣却等他说完了才说:“你跟他几年了?”

“十来年。”

“怪不得他很相信你。”刘天鸣说,“张瘸子,你没有什么罪名,将来我会从轻发落,看你身有残疾,照例的一顿板子都可以免掉。不过你要说实话。”

“是!小人有一句说一句。”

“那天卫虎续弦,花轿是空的不是?”

“小人没有看见。小人的腿不方便,不大去挤热闹的。”

“你的意思是,新娘子是有的,不过你不曾看到。是不是?”

张瘸子很老实,不解刘天鸣问这话的用意。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不能分辨,他所说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因而期期艾艾地,语不成词。

于是何清从旁解释:“按院大人在问你,是不是那天大家都说去看新娘子,你因为腿不方便,自己知道挤不上去,所以没有去看。”

“是的,是的!”张瘸子连连接口,“一点不错。”

“这样说,花轿不是空轿。”刘天鸣又问,“事后你听人谈起过新娘子没有?”

“谈起过的。”

“人家怎么说?”

张瘸子突然警觉,这话说不得。不过,他不善于搪塞,急得满头大汗,只是“嗯、嗯”地,不知说什么好。

“张瘸子!”刘天鸣开导他说,“你应该有一句说一句,从实答供。你是奉主人之命,身不由己,本院能够体谅。可是,你如果不说实话,无罪变成有罪,本院可就想开脱你也不能了。”

“听见没有?”何清提醒他说,“你只要有一句说一句,大人绝不难为你。”

“你要知道,”刘天鸣又说,“这一案的案情,就是你不肯说实话,也很清楚的了。如果你说谎对你主人有好处,能够脱他的罪,也还罢了,可又不能。既然如此,何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这话说动了张瘸子的心,但怕自己还没有弄明白堂上的意思,便向何清问道:“何书办,卫头儿是一定要定死罪的了?”

“你看新娘子像不像大家小姐?”

“像。”

“如今再让你看,你认不认得?”

“怎么不认得。小的跟她一起好几天,连背影都认得了。”

“你知道那个新娘子是什么人?”

“她跟小的说,姓朱,是东村朱百万的小姐。”

“噢,你还跟她说过话?”

“说过。”张瘸子答说,“说过好几次。”

“一共几次?”

“记不得了,大概总有七八次。”

“你还记不记得,朱小姐跟你说了些什么?”刘天鸣先加抚慰,“你慢慢想,不要紧!”

于是,张瘸子一面想一面说:“第一次是朱小姐来了以后的第二天,托小的送个信,答应送到她家,送小的一百两银子;又有一次劝小的带她逃走,说愿意养小的老;再有一次跟小的哭,小的心里难过,跟她说,你跟我哭也没有用,我救不得你!”

刘天鸣点点头又问:“卫虎调戏朱小姐,你看见了没有?”

“没有!新房里面的事,我不知道。”

“以后呢?”刘天鸣很缓慢、很清楚地问,“你知不知道卫虎打算把朱小姐送到哪里去?”

“我不清楚。”

“不清楚,意思是,稍微有点知道,是不是?”

“是!小的听人说起,头儿打算把新娘子弄到扬州,卖到窑子里。”

“你跟上船没有?”

“没有。”

“是哪些人跟了去的?”

“不十分记得。”

“把你记得的说出来。”

“有,有王狗子,还有小癞子。”

又是王狗子!逼娶有他,盗尸有他,卖良为娼又有他!这样一个全案关键所系头号帮凶,偏偏让卫虎指使陈大麻子,一顿板子打死了。想想实在可恨。然而死无对证,少了一个人证,由此可见卫虎的狡狯,这也是自己操之过急所致。

这样想着,悚然憬悟:自己十年养气,仍不免求功心切,好胜心强,处事不够沉稳实在,致有此失。前车可鉴,想在这里结案的想法,真是错了!

事实上,亦无法在这里一两堂便结案,因为案内人犯越牵越多。有些人,譬如尤三,踪迹不明,可以不必访求,否则便是株连。但小癞子照张瘸子所说,就是逼良为娼的从犯,自然应该提案细审。

“何清!”

“在!”何清闪出身来应声。

“张瘸子所说的小癞子是谁?”

“是快班上的。”

“是捕快?”

“算是捕快。”何清答说,“不过,在名册上没有他的名字。”

“反正是执役的差人。”刘天鸣说,“即刻传案。”

“回大人的话,”何清答说,“小癞子跟人出差办案去了。”

“哪天才得回来?”

“这很难说。他们拿的是‘海捕文书’。”

所谓“海捕文书”,是一通文书,行遍天下,访缉要犯。到处皆可凭海捕文书,请当地衙门协助。不过,发到海捕文书,是极罕有的事,因而刘天鸣大为疑惑。

“是什么案子,要发海捕文书?”

“是——”何清答说,“一名江洋大盗。”

见此光景,刘天鸣心里有些数了,故意逼着他问:“是你手里发出去的?”

“是!”

“你觉得有发海捕文书的必要吗?”刘天鸣加上一句,“你把案情说给我听听!是怎么一件了不得的大案?”

一听巡按大人打官腔,何清便屈一膝答说:“大人明鉴,书办是奉堂谕办理。”

“是面谕,还是条谕。”

“是面谕。”何清答说,“张大老爷把书办喊了去,当面交代了的。书办想说,此案发海捕文书,于例不合。张大老爷不容书办开口,实在是莫可奈何!”

“噢!”刘天鸣问,“这是哪一天的事?”

“大概是大人驾到的前一两天。”

显然的,这是有意叫小癞子避开。若论此案,该避的人还多,何以独独不让小癞子在此地?看起来,其中还有别情。

这只是心里的一个想法。眼前的处置,只有两个办法,择一而行。一个办法是小癞子既然未能到堂,另传别人来审;一个是退堂。

刘天鸣想了一下,决定退堂。因为他觉得这件案子相当复杂,要做到“毋枉毋纵”四个字,并不容易。倘或操之过急,不是失出,就是失入,所以要静一静心,做个彻底的思考。

夜来孤灯独对,凝神静思,他觉得自己办此案的缺失很多。

第一,当然是忽视了卫虎的潜在的恶势力,以至于竟能假手于自己而灭了王狗子的口。这亦就是操之过急而生的流弊。其次,有件事应是更大的疏忽:尤三嫂的尸首何在?应该把它找出来!否则,这件案子,会被刑部所驳。因为卫虎一口咬定是空花轿,换句话说,两乘花轿,只有一个新娘。这话怎么说得过去?唯有两乘花轿,两个新娘,才会有这么一件离奇的案子发生。然则另一个新娘何在?既是误杀之后自刎了,那么尸首何在?

一想到此,有如芒刺在背,当时便将林鼎、李壮图找了来,说知自己的感想。

“是!大人。”李壮图答说,“我杂在听审的百姓中听大家的议论,亦多以为这一点很可疑。”

“还有呢?”刘天鸣很注意地说,“我微服私访,即在勤求民隐。你们能博采舆论,可以补我的不足。凡是听到什么,哪怕是批评我的话,都不必顾忌,尽量告诉我。”

“还有,”李壮图又说,“很多人说是,尤三不能传案细问,逼娶这件事终究不明白。”

刘天鸣不作声,细想了一会儿问道:“尤三是案外之人,而且其人懦弱,亦是可想而知的事。如果我一定要传他到案,传而不到,派人去找,尤三会吓得不敢露面,逼急了,甚至出事,岂非无端又害一条命?舆论虽应博采,是非还须细辨。这一点,我觉得我的想法不错,要证明卫虎逼娶,并不是非传尤三到案不可,你们说呢?”

“是!”林鼎答说,“不过找尤三嫂的尸首这件事,确是该办。不瞒大人说,我亦下了一点功夫了。”

“好啊!”刘天鸣很高兴地说,“有结果没有?”

“稍微有点收获。”林鼎紧接着说,“有件事,我要跟大人回禀,这几天仍旧要在卫虎家设公堂,而且请大人多传张瘸子来问。”

“这,”刘天鸣困惑不解,“是为什么?”

“请大人暂不必问。”林鼎垂手赔笑,“也许是我想偏了,不过请大人就听我一次。”

“好!我听你的!”

接着又谈访寻尚方宝剑的事,刘天鸣颇为不安。因为失落御赐宝物,不仅是一项大罪,而且自觉有欺君罔上、品格不端之嫌,受了良心责备的缘故。

这就近乎迂腐书生之见了,林鼎心里不以为然,只是不好驳他。“大人,”他说,“事有经权,此事不能不从权,因为尚方宝剑遗失的消息传出去,等于就是大人自己剥夺了自己的权柄。皇上付托很重,大人没有权柄在手里,想上报皇恩也办不到了。”

“这话倒也是!”刘天鸣说,“不过还是应该上紧去找。”

“是!”林鼎答应得很响亮,“大人请宽心,如果时机顺,运气好,两三天之内,便有分晓。”

听他这么说,刘天鸣胸怀为之一宽。他也不去问他,何以谓之“时机顺”,只点点头说:“但愿如此!”

为了有许多事要商议,林鼎约了李壮图,夤夜去访何清。白天大家都忙,尤其是何清,既要伺候公堂,又要整理供词,一直忙到二更过后,才能歇手。

林、李二人去访候时,也正是二更刚过。何清一个人在灯下小饮,打算喝到微醺,上床寻梦。此时还来打搅他,似乎太不体谅,所以两人都有歉疚不安之感。

不过,何清很爱朋友,他的妻子尤其贤惠。虽是书办人家,毫无一点霸道嚣张的味道。何大嫂半老徐娘,荆钗布裙,大大方方地招待客人,将林、李二人当作丈夫的兄弟那样看待,这使得客人心里比较好过了。

“菜是没有啥,酒刚开了一坛。”何清说道,“两位宽饮一杯。”

“洋河高粱太凶。”林鼎笑着摇手,“我可不敢碰。”

“既然如此,”何大嫂说,“请两位喝黄酒吧!我还存着一小坛,打算泡药的,也有七八年陈了。”

何大嫂一面说,一面不顾客人拦阻,去开了一小坛黄酒,又将现成的风鸡腌肉,煮了出来待客。

“倒不好辜负她的诚意,”何清殷殷劝酒,“我们边吃边谈。”

酒边叙交,感情益厚。林鼎向何清说道:“老何,有句话我摆在心里好久了。你管刑房,而张大老爷有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莫非你就一点都没有沾惹?”

何清不答,神情很沉着,想了一会儿答说:“在两位面前,我不能不说实话。天下的刑房书办,就没有哪个是没有做过违法之事的。不过国法以外,还有天良,伤天害理的事,我没有做过。”

“既然如此,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倒不如放开手来干,就算有点过失,功劳抵过有余,仍旧可以巴望出一个好结果。”

林鼎这话,说得何清矍然动容。“请问,”他说,“怎么叫放开手来干?”

“我看卫虎人在‘笼子’里,威风好像还在。好多地方有顾忌,吞吞吐吐地不敢多说多动。”

“是的。”李壮图接口,“我亦觉得不大对劲。”

何清的脸色又变得严肃谨慎了,“两位是在说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不,不!”林鼎不安地答道,“老何,你完全误会了!只怪我话说得太急。”

“那就是了!”何清的疑虑来得快,去得也快,“既不是说我,我无须多心。我们把话拉回来,只请你说明白些,如何放开手来做?”

“一句话,把卫虎的影子,一扫而光。”

何清不语,慢慢喝着酒,夹块鸡肉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剥指甲,好整以暇得令人莫测高深。

“我们先说件事,”何清突然开口,“尤三嫂的尸首,我可以找。不过,找到了,不必相验行不行?”

林鼎与李壮图都不知他这话是何用意,互相对看了一眼,仍旧由林鼎作答。

“只要说得出道理,上头不会不准的。”

“道理虽有,于律倒不合,要刘大人有担待才行。”

“这,你请放心!”林鼎立即接口,“我们大人最有担待。”

“好!那么,我说道理。第一,天时炎热,尸首早已腐烂,挖出来重新相验,不说仵作的这份罪不好受,在场的人,只怕谁也受不了。当然,这个理由不够。那么,第二,尸首腐烂,验不出什么来了。还有,第三,尤三嫂虽是凶手,实在也是欺侮得她忒甚,性情又格外刚强,才有这么件案子。说起来也可怜,如今入土为安,又拿她挖出来,赤身裸体验一验,有点于心不忍。”

“说得对!”林鼎大为赞成,“不验的好,我跟刘大人去说。”

“如果不准呢?”

“一定会准。”

“真有把握?”

“有!”这一次是李壮图开口,“刘大人最肯服善,最有担待。”

“好!”何清深深点头,“能这样,我们才可以放开手来干。两位说吧,说了我去做。”

这一来,林、李二人才明白。先提不验尤三嫂那个要求,只是一种试探,看刘天鸣有无担当而已。

正谈到这里,忽然有何家的一个小厮,神色紧张地奔进来说:“爷,爷!有人来通知,巡按大人得了急病!”

听得这话,林、李二人大吃一惊。何清却还沉着,知道他这个小厮有“拿着鸡毛当令箭”,轻事重报的毛病,便即喝道:“别胡说!人在哪里?”

人已经进来了,是刑房的一名书手,特派在刘天鸣那里,司抄缮之役,名叫邵仲文,此时走进来说道:“请快回去吧!巡按大人忽然上吐下泻,不知是中了暑,还是中了毒。”

一听“中毒”,满座色变。林鼎一把抓住邵仲文问道:“你看刘大人是怎么个样子?”

“我没有见着按院大人,是里头派人出来传话,教我赶紧来请何大爷。不想两位也在这里。”

“请了医生没有?”

“大概请了。”

“他弄不清楚。”何清匆匆说道,“我们赶紧走!”

“走,走!”林、李二人同声回答,往外就奔。

何清落后一步,有话关照邵仲文,“你赶紧到西关,请张老先生。”他说,“就说是我着你去请的,无论如何要请他劳驾。你就陪了张老先生一起来。”

原来这“张老先生”名叫张慕景,是位名医,真有着手回春的本事,而且内外妇幼诸科,无不擅长。一次有富家请他去看三房合一子的幼儿,张慕景这一天腹泻,神气委顿,便即辞谢,请病家另请高明。

谁知病家执意要请张慕景,而张慕景腹痛如绞,坐在便桶上起不得身。就因为这一耽延,急惊风成了不治之症。这原怪不得张慕景,而病家仗财恃横,痛惜爱子,竟在县衙门里告了一状,而且在张华山前任的县官那里使了银子,眼看要落个“庸医杀人”的罪名,多亏何清替他多方斡旋洗刷,从轻发落,杖责二十,易科罚金,总算不曾受辱。

经此一番意外的打击,张慕景气恼之下,摘下招牌,亲手劈碎烧掉,从此杜门,不再悬壶,甚至好友至亲登门求教,亦拒而不纳。唯一的例外是对何清,只要是他家的人有病求诊,仍旧照看,亦仍旧看得极好。因为张慕景虽不行医,却有传世之志,闭门撰写医书,医道反而更有进境了。

话虽如此,张慕景从未为何清出过诊,所以听得邵仲文带来的口信,虽有踌躇,而终于毅然地说:“也罢!看按院是位青天大人,我就破一次例。”

张慕景年近七十,矍铄胜于壮年,牵出骡子来,跨上就走,害得背药箱的书童,气喘吁吁,几乎跟随不上。

到得行辕,何清在门口迎接。见面一揖,何清别无多话,只说得一句:“张先生,你就好比救我的命。”

张慕景答得妙:“既来了,我就如救我自己的命一样。”

于是何清亲自掌灯领入上房。室内由于吐泻之故,气味恶浊,张慕景吩咐,将门窗尽皆打开,秋风入户,令人一爽。病榻上的刘天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精神仿佛一下子就好得多了。

“大人,”何清上前说道,“特为请来一位张先生给大人看病。张先生华佗再世,着手就会回春,请大人放心。”

“心感之至。”刘天鸣看着张慕景说,“恕我少礼。请坐!”

张慕景点点头坐了下来,先细看刘天鸣的脸色,如罩着一层灰土,十分难看;又看了舌苔,扒开眼皮察视眸子,心中已有七分数了。

“怎么起的病?”他问。

“傍晚还好好的。”服侍刘天鸣的小厮答说,“晚饭吃了一碗粥,顿时就不舒服了。大人肚子轰轰地响,接着‘哇’地吐了,又要上茅房,拉了一阵又一阵,手指头都瘪了下去。”

“别人吃了粥怎么样?”

“没有人吃,一小锅粥是专为大人熬的。”

“噢!”张慕景拉过刘天鸣的手来切脉,然后一言不发地起身出外。

“张先生,”何清跟过去问,“怎么样?”

“我只当暑邪扰人的霍乱来治好了。”

说罢提笔便写,用的黄芩、栀子、半夏、蚕沙、鲜竹茹,等等,一共是十味上药。

“这方子叫作黄芩定乱汤。”张慕景说,“用阴汤水煎服,一帖药就可以好。”

“好,好!”何清很高兴地说,“太高明了!”

“当心,什么都不要吃,饿一饿不要紧。”

“是!”何清问道,“明天是不是请张先生再来复诊。”

“那要看情形。病好治,病源难觅。”张慕景说,“撮药、煎药,最好挑靠得住的人。”

话外有话,何清想到“我只当”什么病来治的说法,更觉疑惑。看一看左右,放低了声音说:“请张先生说明白些!”

“很难说。”

“是不是饭菜里面有毛病?”

“大概是。”张慕景说,“最近时气不好,西乡一带,霍乱流行。只要病人用过的东西拿了来给别人用,立刻就会传染。”

这话未免武断,何清问道:“不会是无心传染?”

“也说不定。”张慕景说,“你要不怕,不妨将刘大人的剩粥,吃上一碗。”

听得张慕景的话,何清惊疑不定。果真有人想谋害巡按,必是卫虎所指使。因而又想到林鼎与李壮图所劝他的话,心中大起警惕,看来卫虎不除,大家都会提心吊胆,说不定自己亦早就为卫虎看中了,不定哪一天如巡按一样,也会突然中毒。

于是等送走了张慕景,一面亲自监视煎药,一面派心腹家人,以照料巡按为名,在行馆中暗地侦察。幸喜张慕景的手段,真个高明,一服定乱汤下肚,刘天鸣顿时就觉得舒服得多了。

不过,精神自然很委顿,迫不得已告知来探病的孙老师,须停审两天,言下还颇有不安之意。

“政躬违和,是没法子的事,大人不必烦心。倒是有件事——”

孙老师突然顿住,因为他忽然想到,刘天鸣既在病中,不宜有让他烦心的事。可是,语气已很显然,无法再掩饰了。

“老年兄,是有什么意外之事?不要紧,请你据实见告。”

孙老师无奈,想一想答说:“有件事,也是道路传闻。说京中有个太监下来,是专为,专为对付大人来的。”

其实他原来想说的,不是“对付”,是“逮捕”,道路流言,确是说的这两个字。而所谓“对付”是怎么回事?刘天鸣亦能想象得到,心里虽有些嘀咕,表面却很泰然。

“我不知道是谁要对付我。”他说,“道听途说的话,做不得真,老年兄不必替我担心。”

“是!”孙老师停了一下说,“大人总还是小心些的好!”

“自然,自然!多承关照。”刘天鸣拱拱手道谢。

等他告辞离了病榻,一出中门,林鼎向他兜头一揖,口中说道:“请孙大老爷留步。”

“噢,”孙老师问道,“你有话说?”

“是!”林鼎低声问道,“孙大老爷刚才跟我家大人说的话,是哪里来的?”

“是我的长随所说。”

“那就一定不会错的了。”林鼎又问,“只不知京中来的太监,叫什么名字?此刻人在何处?”

“听说姓牛,此刻大概已过徐州了。”

“已过徐州了?”林鼎心想,人还未到,怎会有此流言?

孙老师看出他心中的疑惑,便为他解释:“那牛太监坐的轿子,走得极慢。在徐州听他口发狂言的人,早就到了宿迁,所以才有流言。”

“原来口发狂言!请孙大老爷说明白些。”

从孙老师口中得知其事,林鼎大为不安,他一直在担心,卫虎诡计百出,赵士龙忽然进京,必是有所图谋。如今说是派太监来逮捕巡按,则必是为尚方宝剑遗失一事来问罪——除却这个罪名,他想不出刘天鸣还有什么可以招致被捕的过失。

“这一着很毒辣。”林鼎对李壮图说,“总是我们保护不周,才会把一把尚方宝剑都弄丢了!如今害大人落得这么一个结局,我觉得死亦不足以赎辜。”

“是啊!”李壮图紧皱着眉说,“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急也无用,趁火还没烧到眉毛,得赶紧想法子对付。”

“法子当然要想。”林鼎答道,“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得把老何请来商量。”

何清的话很干脆,“只有把剑找出来!”他说,“此外,什么话都是白说的。”

“提起找剑,”林鼎被提醒了,“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张瘸子上堂时,老看悬在厅上的那块匾,我疑心那后面有花样。”

“你是说,尚方宝剑是藏在那块匾后面?”

“对了,我是这么疑心。所以我请大人仍旧在卫家开审,而且多提张瘸子上堂,为的是想看明白些。”

“似乎不必这样子费事。”李壮图的办法很简单,“不是搜一搜,就是把张瘸子私下找来问一问,不就都明白了。”

“这也是个办法——”

林鼎的话未说完,何清已抢着说道:“这个办法不妥,把张瘸子找了来问,未见得有结果,反而打草惊蛇;至于那块匾后面,我听人说过,好像卫虎安着什么机关,危险得很。”

听得这话,林、李二人都有同感,也都兴奋异常,不约而同地说:“尚方宝剑一定在那里!”

“在那里或许不错。可是,卫虎之毒是大家都晓得的,说不定那个机关是个陷阱,不动还好,一动把剑毁掉了。”

这一说又使得林鼎与李壮图毛骨悚然了!面面相觑地沉默了一会儿,李壮图说道:“老何,你亦足智多谋,不输于卫虎,莫非就想不出一个拿回剑来的法子?”

这话近乎激将了。何清忽生争强好胜之心,攒眉苦思,往来蹀躞,终于想出来一计。

“我这一计,做起来不容易;不过,做好了一定成功。”

“只要成功就好!”李壮图说,“不容易可以把它变得容易。”

“李爷,若是你做得到三件事,要找尚方宝剑就容易了!”

“好吧!老何,你说来听,哪三件?”

“第一,要请巡按大人不承认尚方宝剑是丢了!”

第一件事便是难题。刘天鸣为人方正,不肯说假话是其一;已经出奏,未便否认是其二;假剑可充得过?是其三。

见李壮图发愣,何清便又说道:“是不是?我说不容易不是?”

“你先莫管,且说第二件。”

“第二,要劝得巡按大人托病不见客,由孙老师出面应付。”何清紧接着说道,“第三,就是要能说动孙老师放出胆子来硬挺。”

“慢慢!”林鼎插嘴,“为何谓之‘放出胆子来硬挺’?”

“硬说尚方宝剑是真的。如果对方不信,拿证据来!拿个证据来证明真假!”

“这话,”林鼎很深沉地说,“只要你的办法行得通,孙老师的胆子是有的。莫看他忠厚无用,发起书呆子脾气来,天塌下来都不怕的。倒是刘大人那里,只怕难!”

“不!”李壮图说,“只要动以利害,刘大人也肯从权的。果然就凭卫虎那两个血腥钱,买通了太监狐假虎威,将个人人皆曰可杀的大奸大恶,救出法网,想来刘大人亦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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