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坐错,青荷未曾下轿以前,心里慌乱得冷汗淋漓。但是,很快地,她就能够镇静下来。她从小就沉着,七岁那年,家里失火,她居然能够不哭,等人冲进烟雾弥漫的屋子,把她抢救了出去。
这时她在想,反正一场笑话是免不了的!不过笑话不要在喜堂上闹,喜堂上一闹笑话,不但自己受窘,而且怕收不了场。最好能够把坐错了花轿的情形,跟那家的“婆婆”悄悄儿说明白,悄悄儿派人赶到孝义乡陈家去说明白,再悄悄儿把两个新娘子换过来。
这样想透彻了,她便不慌不忙,依旧守着她母亲一再告诫过的,做新娘子的规矩,由着伴娘撮弄。
第一遭——也应该是唯一的一遭,做新娘子,心里自然有些发慌。这时候她才想到,新娘子头上为何要蒙一块红罗盖头。没有这块盖头,眼睁睁看着那许多贺客,不把人羞死!发明这块遮着的盖头的人,真正是积阴德!
慌过一阵,心又静了。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听得清。她也跟着母亲去吃过好几家大户人家的喜酒,闹哄哄、乱糟糟是免不了的,可是她觉得这里的闹与乱,与众不同。
“他妈的,大柱子,今儿喝完喜酒,干一场!谁要是装肚子疼要上茅房,我就操他的妹子!”
“他妈的,你嘴里放干净点儿!谁输了钱耍赖?”说着,那人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啊!”
“噢,噢!你干什么?”这大概是那个大柱子的声音,气急败坏地,“你抓住我的衣服干什么?”
第三个人的声音马上又出现了,很威严:“放手!头儿的喜事,你们在这里胡搅。他妈的,吃饱了撑得慌,是不是?”
在喜堂上,居然有满口村话要打架的贺客?这是什么样身份的人家?“头儿”又是谁呢?青荷在想。
“来,来,咱们先看看新娘子,倒是怎么样的金镶玉嵌,千娇百媚?”
话刚说完,有人冒冒失失来揭盖头。青荷眼前一亮,亮得炫目,赶紧把眼闭上,越发低下头去,但就这一瞥之间,大起疑惧——她所看到的贺客,十有七八长了一脸的横肉。
接着她听见有人一声惊诧:“啊!”
然后是另一个人的轻轻叱斥:“少开口!”
随便青荷怎么样机警,也弄不懂他们的意思——他们,一个是“媒人”王狗子,发觉新娘子不是尤三嫂,自然要诧异;而不许他开口的是新郎官卫虎。
尤三嫂是个尤物,但哪里比得上这个黄花闺女?卫虎心想,一个人运气来了,墙都挡不住;娶亲也像布店大放盘一样,买一尺饶一尺,而且买的是布,饶的是绸子。今夜先“剪”了这块“绸子”尝个鲜头,有事明天再说。
明天要把新娘子换回来也容易,添一副嫁妆来。如果那家倒看上了尤三嫂,将错就错,不肯换了呢?这也容易,告那家“霸占新妇”,官司还怕不赢?
这样想停当了,声色不动,照旧拜堂。等把新娘子送入洞房,他回身出来,把王狗子找到僻处,细问究竟。
“我打听过了,在破庙里避过雨,遇见一帮‘弟兄’在那一带作案,心急慌忙上轿,大概就这样子搞错了。”
王狗子又低声笑道:“错得好!头儿,肥猪拱门!”
“事情要弄明白。是哪一家的?”
“那倒还不清楚。”
“马上去‘摸底’。”卫虎又说,“喜酒有的你吃!此刻要替我多辛苦。”
“那还用得着交代?头儿倒是要交代新房里的人,少跟新娘子去噜苏,自己泄了底。”
“我知道,你快去办事,有消息马上来通知!”
王狗子答应着,狗颠屁股般,小跑着去打听底细。卫虎是新郎官,也是家长,同时不愿意新娘子再露面,所以免了一对新人一起坐席的规矩,亲自去招待贺客入席。
“人逢喜事精神爽”,卫虎是喜上加喜,酒兴特豪,吃到一半,看见王狗子进门,便告个罪,迎了上去。
“头儿!”王狗子也不知是太兴奋,还是跑得累了,只是喘气,话都说不利落,“你老,晓、晓得,这个新娘子,是哪家的?”
“你别问我!快说。”
“是白洋河镇,朱百万的独生女儿。”
“啊,是朱百万的女儿!”卫虎急急问道,“男家呢?听说——”他敲敲脑袋,“咦,一下子想不起了。”
“男家也是个百万,刘老涧的陈百万!”
“对,对!陈德成,住家在孝义乡!”
“头儿,两个‘百万’,好肥啊!”
“慢慢!你等我来想想!”
卫虎拈着几根鼠须,瞪出一双狗眼,凝神细想。朱、陈两家都算本县前五名的富户,富户最要面子,这份天外飞来的艳福,还带这大大一炷财香,倒要好好来折腾它一下。
“王狗子!”
“怎么样?”
“你索性再辛苦一趟。”
“你老吩咐。”王狗子问道,“是不是到孝义乡去跑一趟?”
“不错,去看看陈家怎么样?可曾闹出来?”
“我去,我马上去。不过,你老人家最好把话说明白点,我心里有个数,就好做了。省得一趟趟来请你老的示,白耽误工夫。”
“好,我跟你说。”卫虎答道,“如果那家已经闹出来了,当然连夜要来换人,没有那么便宜的事,说不定今天就有一场热闹戏好看。如果不闹呢?那就是要面子,什么哑巴亏都肯吃,我就是另一种做法了。”
“这就是了。”王狗子说,“如果那家闹了出来,我马上回报你老;不闹呢,今夜没事,你老安安稳稳做新郎官,我啊——”他笑笑不说下去了。
卫虎诧异:“你怎么样?”
“我今天晚上就不回来了。我也要去做‘新郎官’!孝义乡有个‘水蜜桃’,又香又甜一包水!”说着,得意地笑了。
“去你的!”卫虎笑着摸出五两一个银锭子,往他身上扔了过去!
王狗子得意扬扬地走了。卫虎依旧入席去陪客人,暗中吩咐替他管家的一个徒弟张瘸子,关照厨房,加紧上菜,吃完了好散。
散了席,赌间开场,两桌牌九,一大一小;另外是一桌宝。有人要闹新房,张瘸子拦在前面,说新娘子人不舒服,请大家体谅——这是他师父要他说的话。大家都知道,既然卫虎不愿意,那就少去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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