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湖人住的屋棚大多红砖搭就,或土坯砌成,这个天儿上湿下漏,旁人看,你按款子拿补偿,给扒掉也没什么可惜的。屋子里黢黑,味多败坏,一个灯泡照出丁点儿大亮堂,眯着眼睛看一圈,拉拉杂杂狗屁一堆。多逝者遗像,褪色的中堂画,盘出包浆的圈椅,矮凳锅碗,新收的稻,药罐子。屋主多数惊慌又惴惴,殷勤地请一行人进屋落座说,叮呤咣啷找茶叶桶糖罐子,掏一把散碎米果往人手里塞。柳亚东不馋,但尝了一颗,立即有泪要掉。他忙仰头看榆木屋梁。梁上有窝雏燕。他记得大玉年年都做这类素水糕点,用桶贮藏,能吃很久。他始终在素水这鬼地儿,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遥远。
副主任办事人,能清楚叫出每户屋主的外号,麻脸的是老癞,高个儿的叫棍佬,退伍的叫许排长,读过农中的老造反派叫石秀才,等等,都穷困,尘世气息刺鼻。
一行人坐上矮巴巴的凳子,拿出沓盖印的批文。主任语调低平地分析。话里无非是两层意思,一是明的,搬走拿款子,你这算识相;二是暗的,硬不走,等来推掉,一分捞不着,伤你我也不管,你没产证,地是国家卖出去的。柳亚东一路跟下来,看他们反应各不相同,有的瞬间颓然,有的蹦起来大骂。那个叫石秀才的,身体短壮,他默默了一阵儿,操口素水话问:“明人就不讲暗话,我们你们,到底给赔多少?”副主任看眼涂文,涂文凑副主任耳语,副主任说:“这都是早说的嘛,4.8。”石秀才伸脚,掸着懒汉鞋,皱眉说:“咋个还这么少?我鳏人一个,你不是逼我死?”口吻是平静的。
柳亚东始终想着那窝雏燕,后续一来一往激烈地说起的什么,乃至推搡,他没留意。
临走,石秀才扥住末尾的柳亚东,握力不小,“你姓柳?小子。”
柳亚东看他,点头说:“对。”
他笑起来,一口长着氟斑的烂牙,让柳亚东想起有同样毛病的罗海。他靠近说,像想把柳亚东看得更清晰,“你奶奶是田家村人,叫季美玉,都喊她大玉。”
“我不认识你。”柳亚东不正面答,脚板一痒,奇异地想逃。
“我认识你。你不知道,我跟她年轻时候就认识,你的大名儿我给起的,亚东,我认识你。”他问:“咋?你如今,在乡政府做事情?高高大大,有出息呀。”
第二天依然是雨,傅队骑一辆电摩飙到榨油厂,拿着份名录,找涂文说明情况:你纹脖子上那玩意儿是唬人!拢共才十八户,你昨个带人去亮相,三家昨晚就空了,杂七杂八搬差不多了,还余点零碎的,一并推掉就行。有七家是正收拾,主任搞了几辆小面包,叫你抽带几个兄弟去帮忙搬点儿,给人个好印象,也早点完事儿早点动工。再余下嘛......三户家里青壮年在深圳做工头,不敢拿主意,盼让再缓一周等他们商量,另五户老顽固,死活就不动。
涂文问,不动的都什么人?傅队抖落纸张说,鳏寡孤独占一半,唯独一户是祖孙三代住得挺满。那旧强哥照你看,是跟邵老板说缓缓呢,还是今晚......?
涂文用皮鞋尖子去碾烟屁股,碾得开花,碾成薄片,说缓他妈个逼,老子等他,谁等老子?干。
外头倏然一声惊雷,天空陡地变白。柳亚东钢梯上抱臂坐着,听了冷不提防一哆嗦。涂文朝上瞄,顿了顿笑说,哎操,老天爷!报应我认,但你也别来这么早啊。
第二日傍晚,副主任手边那油头小年轻撑着把伞又去挨门挨户地敲,朝里通知:镇里开小巴来接了,主任说补偿款有变动,请你们再开会签个文件。别的别担心,晚上原封不动送你们回来。
石秀才狐疑地盯他,停了一刻,按了按腰说,我心肝脾肺都不好,我不去,我不签,有本事杀我,说完便扭头往屋走。
老贾弹上前钳住石秀才脖子,叫黑B的敞着只黄麻袋将人从头兜到脚。
另个乡政府的去敲远的那户,重复那套说辞。开门的是个发顶稀薄的男人,他喝道,废话你妈个大鸡/巴!老子说不搬就不搬!有种你叫黑社会来搞死我!你搞我家一下试试看!我去省里找政府,我告死你们!
柳亚东含含糊糊,磨磨唧唧,犹犹豫豫,让小年轻生受了很猛一顿唾沫星子。他良久在暗处提起雷鸣登,站上前抵死门,将湿漉漉的管口抬高,贴住那人眉心。
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