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个老地痞,我就算继承他衣钵了。”涂文昂头敦敦敦,啤酒顺着下巴淌进他衣领里,“我家那个镇说了你也不知道,收棉花多,开了不少线头棉厂,就专往内蒙销。”
柳亚东挺文,还拿个杯子装模作样倒着喝,“还有东三省。”
“耶?”涂文敞开旧袄,冲他笑,“你还知道呢?那废话,大东北他妈冷出屎啊可不卖得俏么?那叫随行就市,供给据需求而定。那后头改成纺纱了,就又往华北销了。哎操,扯那么多,就你给我话头子带远了。”
柳亚东笑,跟他和兰舟碰杯,仰头敦敦敦,各自又下肚五两,喝完“呲啊”一叹。
“继续啊。”涂文撸袖,小臂上瘢痕垒叠,一只臭脚支上凳子,“我就一直当我爸是个线头棉厂里开柴油小货的,我开车就跟他屁股后头学会的,哪还要像城市里人考试买本儿,都还没我玩得溜。有回,我也就初三,脑子笨还留了一级,我逮了只刚断奶的野猫子爬他那辆小破跃进里藏着,你两个猜,我从他屁座儿底下摸到个什么?”
“枪?”兰舟挺牛,几口啤酒喝下肚,张嘴就往大了猜。柳亚东都没忍住笑。
“哎不不不!过分了啊。”涂文低头比了条带鱼的长度,皱起鼻子做愕然状,“我操/他妈,这么长一条黑钢刀!没血啊。我不说什么吹毛立断吧,一刀挥下去少说半个脑袋能削没吧?”说着还做了个刽子手行刑的动作,“我那时候心说什么呀?切西瓜也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呀?操,后来我才明白,我老子就是靠这东西拿乔混世的!”
咕噜咕噜,又一瓶空掉,涂文憋了个响亮酒嗝。
“我学校打架滋事儿也没少干,我还真是他老涂狗射出来的种儿。他后来......得了个啥呀?啧。”涂文掐着眉心低头喃,哼哧哼哧,“哦,胆囊肿加肝硬化。”
“操,那肚子里头全是积液,拍上去跟熟西瓜一样,嗙嗙的。我妈头十年就给他打跑了,我又一个子儿挣不到,妈的药都买不起。还一碰面就吵,他说我窝囊废没屌用,我骂他你屁眼沟淌蛆,也是个要死的玩意儿,牛逼什么?哦,带个钢刀跟什么镇长公子混世你就耀武扬威不得了啦?照没女人跟你嘛!照他妈在被窝里偷着捋炮么,个鸡/巴糟老头子。哈哈哈,我这嘴,没给他气吐血真算他命不错了。”涂文越说越笑,一口啤酒呛了肺,沫子从他嘴角潽溢。
听别人说故事,人活得再烂再不如他,也怜悯,怜悯里又有窃喜。
涂文拣了颗羊球嚼,说的话都喷膻气,“他有个混世的兄弟才找到的我,说想挣一笔救你老子,去找个姓邵的老社会,他找中保在,你读书不行又不是个能人,唯独耍狠卖命赚点,好歹能吃上两天药吧,好歹是个命啊,是你老子啊。我想是,横竖不能就让他这么死吧。我就来了,耍狠干坏事儿,认大哥认兄弟,他给我佣金,我带我爸到大市治,鸡/巴的什么名医面诊就给五分钟,瞥了片子说基本治不了。嚯他那嘴,别看病了算命去吧,他说完我爸就没挺过那月......然后,就。我就一直跟着泉哥混了。无聊不?”
可你觉得人的崎岖一生,有趣的事儿能有多少?
“我属于野大的。”涂文歪歪扭扭地仰在椅背上,啤酒一口就一口,淌出来的染湿了下巴,“原来还是挺想结婚的,我没妈么,老子也不管我,我说我非得娶个好女孩儿生几个乖伢伢,我非得给他养得幸幸福福的。后来曹露她家里人说我地痞靠不住,搞不好就守活寡那次,我才回神儿过来,是!”头往下一磕,易拉罐朝桌上一掼,“操,真对,我也想太美了!但凡长脑子的就不能爱我呀,要把一辈子托付给我,那社会不完了么?”
都不说话,彼此看着,眼睛比夜深。涂文用掌托着下巴,又变得笑吟吟:“泉哥收小弟,喜欢要没爹没妈的,要么有也等于死了的。”
柳亚东:“我妈没死,也不是有也等于死了。”
兰舟夹了一块羊蹄筋,吃的时候烫了嘴,疼得他一激灵,湿润。
“就是找不到了。”
涂文笑得像个小孩儿,拍桌子蹬腿,高声道:“哎我去你姥的!那不他妈一样么!找不到就是死了!我说的!”
不是,你说了不算。柳亚东心里说,我就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