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亚东头皮发炸,不确定背上冒没冒疙瘩。他庆幸这会儿寒冬腊月,能解释自己是冻的。“干嘛我去你就去?”柳亚东顾自紧张。
兰舟给问住了。他拉高柳亚东外裤遮上他一圈内裤沿,不响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哪里都差不多,上学还是干活我没什么要求,有口饭吃就行。”
“光有口饭吃去不了香港啊。”
兰舟听了笑,鼻息撩在他后颈子上,好像这问题弱智,她说:“那就不去呗,这也不是一日三餐,离了就活不了。”停了片刻又补充:“那就是个念头。”
柳亚东问了第三个弱智问题:“要我去胡孙儿不愿去呢?”
这不是个主观题,没第三个答案。柳亚东一层层穿回衣服,心里擂鼓筛锣,面上严丝合缝。兰舟挓挲着十指去水槽那儿洗手,水流细小,堪比前列腺炎患者呲的尿柱。淅沥沥,凉丝丝,静悄悄。兰舟拧上龙头,“我去他肯定去,都不用问他。”
大榕的叶子在柳亚东脸畔唰唰翕动,像它涎皮涎脸搭他肩上叨叨,谑笑说:哎哟德行,你紧张那个龟怂样子。柳亚东又庆幸,他不需要向一棵树去解释什么。他下意识一揉眼,一阵刀杀的锐痛,药油就是这么歹毒。在他短暂丢失视觉前,他虹膜里滞留的最后一抹影像,是兰舟在裤子上擦手,继而拔腿奔向他。
鲁歪头老娘的果决刁蛮他儿子没能承袭一分,这黑脸老太太宽肩大个儿,犹如牛羊肉滋养出的草原儿女,光面暗纹的葡萄灰夹袄一罩,陡然又一股地母之气。黄德雄一比,李莲英之于西太后,老太太怂高两肩一叉住他脖子叫骂,他就认怂放了行。后话都给自己琢磨上了:废他妈话!老子脖子刚开的瘤,肉嫩,禁得住那疯老婆子掐?老太太踏踏朝着校政楼去了,黄德雄呼了内线到校务办:来人了来人了,提防起来。
防不住。校长室门正锁紧,隔着玻窗看影,一会儿是葡萄灰飞来,一会儿是葡萄灰飞去,锵锵啷啷,文武带打,掺着锣鼓点儿的叫骂。隐约就俩“戏码”,你腐败乱搞不是个东西逼我儿犯法!千错万错你得拿钱!邵锦泉不擅拉伦理架,更不擅和稀泥充大辈儿,他脱身溜了,倚着围廊拔烟。
龙虎之所以是龙虎,谭寿平原先告诉他,是取龙之精神虎之意志;他问何谓精神何谓意志,谭寿平大笑,说你这就好比问少林主持何谓阿弥陀佛,问陈近南何谓反清复明。邵锦泉才更懂,这儿是个建构信仰幻象,踏破不过满地污糟的蝼蚁窟。龙飞虎走,硬把神性勾连兽性,注定也只是个骗局。
曛然的赤金漂染了一地,色泽正润的黄昏。邵锦泉夹烟递进嘴,眯着眼,注视操场远处步来的三个身影。他几乎有点儿慨然了,他记起自己十七那年,已不再被世界谅解,已踽踽独行。他一年也就这么诗意一回。
第7章
罗海沉默之后红了眼,继而大哭,惊落时序入冬的又场雪。
这算个小别么?理论上是,但柳亚东觉得这顶多叫遛狗,意思拉你出去绕一圈,赶晚还得牵回来。脖上勒着名牌呢,屁股上盖着方章呢,上头写:龙虎之犬,哪跑?围屏的不定是山,是自己。胡自强的不舍里包含了他对罗海那对儿“豪乳”的依恋,柳亚东不愿意气氛诡怪,才借故“煽风”,边拾掇边说胡孙儿,临走你抓点紧,别到那儿给你想疯了。
罗海一听,哭声骤停,站起来拔腿冲着兰舟方向就跑。兰舟正用把形貌粗犷到野性的大铁剪锉着手茧,他脸孔再澄净,佯装出来的一撇冷光扫过去,也挺他妈悚人的。罗海操了蛋了,前有无常,后有流氓。他半路改道躲向柳亚东,对方站起靠近,黑眉戏谑地左高右低,伸着十指做了个大肆揉捏的龌龊动作。罗海原地抱臂,仰头嗷嚎,破涕为笑。
三个人按倒罗海在床,从他腋窝搔到前胸,前胸搔到裤裆,高亢的尖叫,掺着三支变调的“淫嬉浪笑”。小别掉到了地上,骚乱里被踩了几脚,没人去拾,很快被遗弃。罗海很快乐到脱力,脑袋瓜缺氧,里头一片雪点。他摊平成一摞,一下儿忘了哭是什么。胡自强笑,兰舟笑,柳亚东也笑,都晶晶亮亮、嫩生生的一双眼,都拂过春风浸过夏雨,滚过秋霜蘸过冬雪,都顾自一眨,就又穿上了惝恍的薄衫。
静下来,各做各事,等着熄灯。屋里照旧被煤炉熏得干干臭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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