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如此等着,终归不是办法。东方碧仁拉着薛浅芜,对师太和长老道:“不如找人带路,我和丐儿一起,往清河镇寻那嫣智姑娘去吧。”
崇静师太心神难安,点头说道:“我和老不死的,阔别尘世几十年,不便下山,再步入俗。有你们和寺内僧人同去,再好不过。”
“就让宇泰去吧,昨夜他归来后,一眼未阖,他与嫣智自幼情深,不见到她平安归来,他怕是吃不下饭啊……”冢峒长老荐道。
崇静师太的含情目,充满警告意味,怒瞪冢峒长老很久,才说了句:“嫣智将来是要承我衣钵的,你休要惹得她动情思!你那宇泰徒儿胆敢对她勾来搭去,我第一个不饶那混小子!”
冢峒长老不说话了,薛浅芜却奇道:“昨天晚上,师太不是还让那个俊俏弟弟去找人吗?今天长老一说,师太反倒发起怒来,真是怪哉至极,难以理解!”
“这有什么?”崇静师太气道:“与我弟子有关的事,我可自行差遣寺内僧人,而他就不行了!他一插手,就得多出多少麻烦!”
“难道冢峒长老,有心栽培鸳鸯?成双成对的鸳鸯多了,崇静师太就羡慕了?这一羡慕,就守不住节了?一守不住节,冢峒长老便遂愿了?”薛浅芜哈哈笑道。
冢峒长老的脸羞红了,崇静师太的脸怒红了,东方碧仁的脸急红了,三人不同的语调,却发出了相同的话:“不得胡说……”
薛浅芜要被他们修为深厚的眼光杀死了,慌忙捂住脸道:“流言蜚语,兴风作浪,我之谓也。三位莫要与俺为难。”
这时,宇泰走了过来。薛浅芜如遇救星,急切切地呼唤道:“这位小兄,你赶快带路吧!迟了就不好了!”
宇泰打了个颤,走到崇静师太跟前,含泪跪道:“还请师太允许弟子同行。”
崇静师太瞅了冢峒长老一眼,见他不做表态,只垂着头念经,这才同意了宇泰的请求:“你速去吧,万万安分作则,别像你那老不死的师傅,整天顾此失彼,自乱阵脚!”
“谨记师太之金玉言。”宇泰谢道。
几人正要动身,郁妙跑过来道:“宇泰哥哥,也带上我去吧。”
宇泰没有停步,只是说道:“你先在寺里呆着,不然拖大家的后腿儿,慢了脚程。”
郁妙神情带着几分怨念,不敢跟去,却也不肯退回。崇静师太严声命道:“郁妙回来!”
郁妙哪敢顶嘴?不再耽搁片刻,飞速地掉转身,从阁楼里折进了西院。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他们并行,走到山脚,看见一株同心树下,一位年轻尼姑昏厥倒在那儿。尼姑的脸色苍白疲倦,衣衫凌乱不整,带着很多泥污,似是一路跌跌撞撞,才支撑到这里。她紧闭着唇,长睫毛下,两行干涸的泪,在脸庞上印着蜿蜒的痕迹。
“嫣智师妹!”宇泰大叫一声,呆了一呆,疯跑过去扶人。
薛浅芜也跑过去,一摸那姑娘的手,冰凉入骨。不知她在这儿躺了多久,脖颈里落了很厚一层雪晶。
东方碧仁把了把脉,蹙着眉道:“这位嫣智姑娘,似乎服了无色无味的软骨散。快背了她到寺里去,灌下一些热汤,我来给她解除药性。”
宇泰伏下身子,就要背她,薛浅芜抢过来道:“让我背吧,省得崇静师太见了不高兴!”
“都什么时候了,你倒避讳起了这个!”东方碧仁说道:“就你那把力气,不让我背就算有能耐了,还敢背人?”
薛浅芜扁扁嘴,不吭声了。东方碧仁走到她跟前,矮下身子道:“快上来吧……”
薛浅芜睁大眼,哪会儿他还说佛门净地,不能太亲狎吗?竟主动了?
东方碧仁右手拉她一把,左手把她歪歪斜斜按在背上,叹气说道:“救人要紧!我是为了节省时间!”
薛浅芜半天愣不过来,在那背上趴得艰辛。因为东方碧仁只是匆匆把她提了上去,她并没有时间调整姿势。半边屁股被他用臂拐着,半边悬在空中,没让她掉下去,简直就是奇迹。
到了寺里,宇泰放下嫣智姑娘。崇静师太迎了过来,颤声道了一句:“我的爱徒,这是怎么回事儿?!”
先翻开她的眼皮,再翻开了她的唇,只见齿间带着淡淡的血痕。薛浅芜一惊,忙道:“撬开她的牙看看!莫非咬舌了?”
宇泰心如刀剜,用汤匙撬开一看,只见嫣智师妹的粉嫩舌上,真的有道模糊的血口子。
众人面面相觑,崇静师太激动叫道:“快拿止血药来……”
宇泰拿来一包药粉,崇静师太接过,尽力维持住平稳,均匀撒在血口上面。
“她怎么样?这是发生什么事了?”薛浅芜诧异着,悄问东方碧仁。
东方碧仁沉思答道:“可能是咬舌自尽未遂,被人及时发现!所幸伤口并不算深,不致于夺去了性命……”
第四九章失节事小,失心事大(中)
善缘寺外,盐白色的雪晶,密密匝匝,大把大把从天洒落,粒粒精致细巧,仿佛是先经过造物主的千挑万选,再用绣花针孔筛滤而成。远方的柳槐绿树,萋萋芳草,山川河流,都镀上了一层粉状的白。寺前那棵苍翠的古柏,看着既像北国的雾松,又像老态龙钟的白头翁,然而褐色的枝干仍自挺拔,岿然屹立。
因果河上,石桥中央的阁房。刚刚焚燃起的香炉,烟气袅袅散散,圈圈升腾,给屋里增添了些流动的暖意。临时铺就的床边,围了一群和尚尼姑。
崇静师太、冢峒长老、宇泰以及薛浅芜,个个神情紧张。东方碧仁聚精会神地埋着头,用针灸术,在为嫣智姑娘解着软骨散的药力。
薛浅芜起疑道:“她既中了软骨散,全身虚脱无力,怎能走过十多里地,倒在碧云山脚下呢?”
“她已服了解药,但是只有一半的量,勉强能支撑着,走上一段距离……”东方碧仁说道:“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有人送了她一程。”
“她既然被人下药,那人为何还要让她服解药呢?”
“想是嫣智姑娘咬舌自尽,以死相抗,那人怕闹出命来,于是给她服了一半解药,然后放她回了。”东方碧仁以情度理,如是分析。
薛浅芜的心底,浮上不祥的预感。向东方碧仁投去一眼,他亦凝重看了过来。
“妹妹不要难过,事情一定要查清楚。善恶追踪源头,给嫣智这孩儿一个交代。”冢峒长老看着崇静师太忧伤忧神,忍不住拿话儿来劝她。虽然说吧,他的劝言并不凑效,往往事倍功半,甚至起到相反的作用。
崇静师太平日,一听冢峒长老说话,立即横眉瞪眼,如临大敌。今天却是一反常态,只是握着嫣智姑娘的手,眼里尽是空澈的悲悯与哀伤,并不与他斗嘴。
在沉默的氛围中,又过去了很长时间。嫣智姑娘原本蜡黄无表情的脸,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她醒来了!”崇静师太忽然道了一句,然后轻声唤着:“智儿,智儿……”
薛浅芜自从来到寺里,一整天了,还未见过崇静师太这样温柔的表情。此种温柔发乎性情,与她的声,与她的神,与她的相,天成交融,浑然一体。薛浅芜默叹道,原来这才是师太最初的面目啊。
冢峒长老呆呆看着崇静师太,拿手抹了把眼。眼角什么也没。但薛浅芜忖思着,冢峒长老是在拭泪。尽管出家之人,已是无泪之身。
不负崇静师太的苦心,嫣智姑娘终是睁开了眼。那眼尚在半睁半闭,薛浅芜看进去,心里不由一震,总觉她的眼神,有着三分熟悉。又没见过嫣智姑娘,这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