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换而言之,若是这时候还不贪图的话,难道要等一切都来不及了再来贪图吗?
我的孩子——如果活着的话——现在也是这样的年纪了。他要是看到现在世界的样子,说不定会笑得直不起腰来。他会说早知道等等就好了,等这世上人人都这样了,我就用不着自杀了。
老人望着远处的山峦;太阳在地平线上努力地挣扎攒动,却似乎始终破不开那一层阴霾。尚未看见囫囵,远处的山峰上已经镀了一层玫色的金光,像是某种神迹。
“……你怎么会在这里?……衍之,出什么事了?”樊澍小心翼翼地问。他感受到怀里人的抗拒,只要他说错一句话,凌衍之就又会用很多层的壳和刺把自己包裹起来。但他的OMEGA停住了,那些刺终于都用完了,就连剩下的零星也残破不堪。凌衍之在梦里、昏沉之间都显得异常抗拒和紧张,可这会儿醒了却好像能量即将耗尽的玩具娃娃,只是轻微地、抖动地眨着眼。
“……我来找你。”凌衍之轻轻地说,他甚至似乎笑了一下,“好奇怪吧。我来找你。居然就找到了。”
樊澍大惑不解。“……你来找我?”云城不大,找到也并不算难事;可这在山里。
“所以说,是有所谓的因果的,那种因缘,对吧?就像仓鼠之前信的那个教……说这是要受罚的,其实也很有道理。我之前做的那些事,我作的那些恶,到头来都是有报应的。”
凌衍之这样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曾经他以为如果这世上有最后一个唯物主义者,那一定就是他了。他曾经坚信梅尔斯氏症不是惩罚,只是疾病。但凡是疾病就有它的规律,最后就一定会被治愈。他为之奋斗了很多年;但如今他不确定了。神在他身上开了无数个玩笑,再把它们有趣地连缀成线,交叠成块,像在玩一个叠纸,最后组成一个滑稽的形状。所有的反抗都是无意义的。而认为它是神罚、是报应……然后乖乖地接受,显然会容易理解得多,也容易接受得多。
樊澍也不确定地看着他,皱着眉,就好像他生病了,——他没猜错,也许他真的生病了,不仅生病,而且疯了。“你发烧了。”男人笨拙地结论,这个家伙最后就说得出来这样的话,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卧底特情这么多年。凌衍之突然想大笑,想报复,情绪压在心底太久,早已经变质腐烂成能爆炸的东西,他把它扔出去,想炸掉眼前这张一无所知的关切的脸,伤害一切他能够伤害到的人。
“我怀孕了。”
樊澍果然顿住了。
凌衍之看着自己的双手。手上伤痕累累,都是碎石割出的口子。“很奇怪,对不对?科学都是幌子。他们说基本上不会再怀上了;OMEGA的造体子宫很难自我修复……”他絮絮叨叨,好像在梦呓,话语打开了一个闸口便倾泻而下,“上次,我从楼上跳下来,它就掉了;我听说还有人只不过是摔了一跤,而之前,我在山里跑了十几里路,差不多滚了有几十圈,在那么冷的水里走了可能有1个小时,还被打了一枪……”他眼神逐渐失去焦点,空濛地看着墙上炉火的影子,“……说不定已经死了,死了的话就会排出来,一大滩血,一个白色的东西……”他看向自己的**,发现裤子已经换过了,放在炉子边烤,那上面没有血渍;也并没有疼痛的感觉。痛得火辣辣的是腰侧的擦伤,皮肉焦灼的疼痛,那和被撕裂、被挖空的疼痛是两样的,凌衍之很清楚。
“没有,没事的,我给你换的衣服,只有腰侧的擦伤,”樊澍说,他张了张口,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只是握住了凌衍之的手;凌衍之使劲把它甩开了,反而失声尖叫起来,“你问啊,我知道你想问,你不问吗?装什么正人君子,还是你连问都不敢问?!”
樊澍的面孔扭曲了,他压抑不住那些嫉妒、自责和憎恶,但又觉得无限的自卑。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你没事就好”,他说了三年这样的话,装了三年这样合格的丈夫;在那个家里,一个安全的、梦幻的、童话的壳子里,他能够做到。可现在在这,在他唯一觉得自由的地方,他压抑不住这些,就像人压抑不住欲望,压抑不住心中的野兽。“告诉我是谁,是那个家伙吗?我要杀了他。”
凌衍之定定地看着他:“也有可能是你,我不知道。”
他好像就在等这一刻;等“好好先生”的面具从樊澍脸上剥落破碎的这一刻,为了看这个甚至值得连夜出逃、跋涉犯险、置之死地,甚至挨上一颗枪子。他大笑起来,笑得惊天动地、连连咳嗽,笑出了眼泪,笑声像是往泪腺上开了一枪,眼泪也像那些伤人的话语一样倾泻而下,难以抑止:
“怎么,你还想要吗?是不是后悔它没在刚才那一通折腾里掉了?比起来是他的可能性比较大……也有可能是其他人……我们就做了那一次,之后就那一次……不过也许可以做鉴定也说不定,可等回了内地,即使不是你的你也不能不要了……但是云城也许还有别的办法呢……不过最坏的结果,你得养着你仇人的儿子呢,按照法律规定的话……说不定也很有意思……”他语调破碎地说着,自己也理不清这其中的逻辑;直到樊澍紧紧把他抱住,两个人一同挣扎着倒在暖炉旁烤热的山岩上。“够了,衍之,够了……你别说了,那不是你的错……你昨天差点死了,你知不知道?我吓死了……要不是碰着我呢?你一身都是伤!你得看看你自己,先照顾你自己好吗!”
“……我自作自受,都是自找的。”逃避的人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打湿了彼此的衣襟,他声如蚊蚋,像是喃喃自语,“我杀过一个你的孩子了……我以为我可以毫不留情的……那在科学上甚至不算是生命,所以我没有错……只要它还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就有决定的权力。……曾经的法律也是这样写的……”他大喘了一口气,“可是,那次因为仓鼠的事,我看到了……流掉的孕囊是那个样子的,那里面会有小小的,看起来像是头,只有一个点,……突然就特别的难受,特别特别的难受……我做了什么?……………………我没来由地好嫉妒仓鼠,我居然会嫉妒那个我最讨厌、最看不起的那一类OMEGA,……凭什么他就有第二次的机会,而我就没有?”
樊澍说不出话,只能用尽力气抱紧了怀里的人,想问却又不敢: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有第二次机会,你会想要我的孩子吗?“……你想留下它吗?…………”
很久很久都没有回音。怀里的人只是发抖。樊澍只好继续说下去:“我没关系的,你说我伪君子也好吧,我当然也会希望是我的,……你知道,我是很传统的人…………但是,如果只是现在的话,我更想你好好的,别哭了就好了,你留着也好,不要也好,都自己决定,只要你别哭了……”
但他的话像按下了什么开关,凌衍之突然真正地嚎啕起来,双臂终于不再向前抗拒,而是紧紧环过他的脖颈;樊澍从没见过他哭成这样,应该说从自己小时候开始、就再也没有见过有谁会哭成这样:像整个人都崩溃了,整张脸都喘不过气地泛红,眼里全是血丝。
“……留不下来了,不管是谁的,……”他断断续续地说,终于连最后一道防线也垮塌下去,
“……我被传染了………………梅尔斯氏症。”
※※※※※※※※※※※※※※※※※※※※
太久没更新了对不起大家……我我我我会努力的!近期应该终于可以恢复更新频率了TUT
为了报答还在等着的大家,抓紧多更一章,这两章也是得前后在一起才能看明白。
第53章命运变体
2型梅尔斯氏症,像是神终于发现了灭绝系统的漏洞后,自行打上的补丁。与原本1型的空气传播相比,它们顺着体液潜伏入人体,传播的速度相对较慢,看上去也不那么有威胁。
已经远离科研中心的凌衍之,完全没有得到这方面的消息;当局把它们封锁得很紧。显而易见,如果梅尔斯氏症再度爆发、或者产生变体,光是知道这个消息,人类社会好容易维持至今岌岌可危的平衡也许就会再度瞬间分崩离析。没有什么比失去希望更加可怕,那就像打开了魔盒,释放出一切的恶,撕毁一切存在的和平。
也许这才是云城设立特区的原因。在这里进行着大量非法的母体实验,即便偶尔出现梅尔斯氏症的症状,也没人会觉得奇怪。凌衍之觉得自己的大脑钝木了,才会想不到这种变异存在的可能性:病毒开始识破人类用男**官再造和改装的巧妙陷阱、药物控制的激素水平,直接从内部攻破堡垒。
这种潜伏在血脉深处的病菌,无声无息,无毒无害,和无数附着在动物身上的细菌与病毒一样,对宿主本身似乎只是普通的沉眠与寄生的关系。在这个只剩下男性的日常生活里,其实并没有什么直接影响;即便是平常状态下的OMEGA,也没有什么危害。更别提云城本地对OMEGA的疯狂排斥和极端教派的兴盛导致他们不敢轻易来这里,而剩下的OMEGA冒险前来,也几乎都是为了移除造体子宫——
——不会有人发现。
但如果有一个OMEGA怀孕……
寄宿在体内深处的病毒新型,就会绕过性别激素和神经递质的伪装,攻击和破坏造体子宫内部的环境。
所以,他们才要进行“体检”,并且愿意施舍这样昂贵的医疗资源,给那些OMEGA们;
所以,医院里的人才对凌衍之如临大敌。
他想起那个咒骂着扑过来的OMEGA。那个人身上的味道……不是错觉,原来是真的梅尔斯氏症啊。他恐怕也知道了这一点,所以想来报复;而自己就是个明晃晃的靶子。
凌衍之太熟悉医院了。所以,即便是医疗人员用别的幌子掩盖过去,他也能从他们不经意的紧张感和过于复杂的询问中看出来事情的严重性,但最为可怕的是……在那个模糊又昏暗的造影上,看到小小的、模糊不清又晃动着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