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把书拿出来,擦干净,摆在他用花架和木板搭成的简易办公桌上面,把两手放在桌板上,打开他的眼镜盒,把眼镜架上鼻梁。双眼的度数都不是很深,平常不太喜欢戴眼镜,因为鼻梁挺且窄,镜架总是很磨那儿的皮肤,他皮肤又有些敏感,戴久了就生出一块红斑来不大好看。眼镜又容易遮住他那双桃花春水似的雾蒙蒙的眼,因此上学那会儿被人踩碎了好几副;便渐渐不戴了。
张晨晖又跑了一趟楼下,匆匆替他把剩下两箱书给搬上来,看了看他这模样愣了愣,说了一句:“你好适合坐办公桌啊。怎么说来着?就是学者那一型的。”
他笑了笑,“我是学者啊。至少曾经是吧。”
“哇!真的啊,你研究什么的?”
“生殖免疫那一类的。”
“热门的专业啊,挤破头了那种。国家直接扶植的科研项目——”他脚下绊了一跤,廉价的地板纸翘起中间一截,脚的前半截蹚了进去,又被怀中的纸箱挡着看不见前面,一下子重心不稳,箱子砰地向后一歪,把他压倒了下去,书散落了一地;张晨晖急忙去捡那些书,突然啊了一声,从里头检出一个灰扑扑的证书本子——他刚把证书翻过来要看内容,一只手劈手抢过,凌衍之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跟前,把证书拿过去垫了他花架底下的桌角。
“那上面写着……你是生殖医学博士……?”
“嗯。”
“不是‘嗯’吧!!!”张晨晖跳起来,“……你为什么会是OMEGA?!这不合理啊??优秀的社会人才评分都会——”
“我被吊销了执照,也被撤销了博士资格。”凌衍之淡淡地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好了,我们的工作室可以开张了吗?”
张晨晖还沉浸在震撼和打击当中,木讷讷地点了点头,拿出他的手机备忘录,说道:“对了,有个老板…………说很有兴趣,想要跟你面谈。”
泰和工业是个怎样的公司,显然张晨晖没有什么概念,也的确相当低调。凌衍之却是听说过的,是一家极大的医疗工业器械的生产方,当然也相当有背景资质。这样的金主怎么会找上门来找他,不过想了想觉得恐怕是金鳞子介绍过来的,各方面都对得上,就没有多想。泰和工业的董事长易华藏一看就是成功商人的模板,脑门油光发亮,头发稀疏,见面和凌衍之聊了聊,客气得很,也显得很有诚意。打了会儿片儿汤话,凌衍之试探问他为什么会选择他?易先生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说:“我的夫人……我们感情很好,他后来因为产后抑郁……走了。他一直精神都不太好,在世的时候一直都很受折磨。我现在常常想起他,就想要为OMEGA做点什么,那天也是正好,金院士向我介绍了你……”
他们向外走去,易华藏提议想要和他在门口拍一张照,当他们在门口站定时,记者不知道从哪里就涌了出来,扛着摄像机大包小包堵了个水泄不通,现场直播的记者直接上来就问,易华藏非常自然地宣布了支持和合作的意向,轻揽过凌衍之的肩膀,贴着他耳廓说:“这下对不住了,我们先回楼里,我让人从车库开车送你出去。”凌衍之明白他在试探自己的底线,这种交易的背后总有些不单纯的部分。他没有推开那只手,但也没有被他揽着转身离开包围,反而上前一步,接受记者的采访。“是的,我了解其中的困难……但正因为我理解,所以才更有可能切身处地的来作为二者之间的桥梁……我们需要有一个沟通的渠道,是的……非常荣幸能够跟易先生在这方面有一个很正向的交流,他是很能理解、是很有同理心和共情能力的人,从他管理企业的风格上也可以看出来……”
易华藏不是不知趣的人,被这样碰一个软钉子倒也没有再不顾颜面地倒贴,过了一会儿,他的保镖和司机都来了,挤着人群屏出一条路来,把凌衍之送上车。“招待不周,”他饱含歉意地替凌衍之打开车门,用手挡着车顶,“下一次,我来攒个局,也有很多生意场上的人很关心这一块,很想要有一个渠道来让我们彼此之间增进了解,那时候还请凌先生赏脸来给我们上上课。”
凌衍之摆出营业的笑脸来,自然是不能拒绝的。但是对方很豪爽地直接给了个人捐款,“不代表企业,只代表我自己,”易华藏说,将支票塞进凌衍之的上衣口袋里,手指若有若无地拂过胸口立起的一点。凌衍之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伸出一只手来握住刚才那只揩油的手:“谢谢。”
易华藏看上去很满意。而凌衍之却想,如果他的目的只是这个的话倒没什么可担心的,这样的老板只不过吃个新鲜劲。他叹了口气,正准备坐进车里,突然有一只手从旁边陡地伸来,一把抓过易华藏的领子将他往旁边猛地搡开。易华藏毫无防备地向后踉跄几步,被保安七手八脚地扶住,各个都震惊不已,想不出在这么严密的安保下是谁能做出这样的事;那个人穿着蓝白条的病服,上身罩了一件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外衣,像个精神病院逃出来的流浪汉,拖着一条腿,手护着腹部,好像是受了什么伤或者还在病中。若是平常,这一下劲就能推得他摔一个跟斗;但他眼下浑身使不上劲,好像手臂里头装得都是棉花,而自己是个布做的玩偶。周围人群骚动起来,七八个保安就要冲上来将他按倒,凌衍之瞠目结舌,惊得慌忙大喊:“别!快住手!!!”
“你没事随便碰别人家的OMEGA做什么?”樊澍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眼睛赤红地瞪着那个他看过千百遍资料倒背如流的危险人物,“你当我是死的?”
凌衍之急忙从车里钻出来,想要去拉樊澍,碰到他身上时吓了一跳,只觉得他浑身的衣裳都是湿的,能拧出水来,像被汗水反复浸透了再被过热的体温蒸干,肌肉紧绷着像是要到极限了那样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下意识便要去扶他,却被他胳膊一挡隔在他身后,冷冷地说:“回去,没你的事。”
“——樊澍!”
这名字让周围的记者和媒体像蜜蜂似的长枪短炮地聚拢过来。他是樊澍——那个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古怪ALPHA,自己的OMEGA蹲牢房也不出面反而去加班的神人,精彩纷呈的八卦事件的另一个主人公。这狗血三角比什么竞选新闻有意思多了。
“干什么,”易华藏眯细了眼睛,像是有些惊诧又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樊澍,微笑着摊开双手,以示和平,转头对凌衍之问,“这位是你丈夫?”
凌衍之无比尴尬,只能点了点头。
“我没有做什么啊,是不是,凌先生?凌先生要参与竞选,我作为个人提供资金支持,天经地义。”
“我不同意,”樊澍冷冷地说。
易华藏微微笑起来:“您还能不同意我花我自己的钱吗?”
“我不同意他参加一切政治活动,包括竞选相关的任何职位。”樊澍一字一顿地说,他目光从易华藏身上移开,转头看向周围黑黢黢像是陷阱般的镜头。“只要身为他的ALPHA的我不同意,他就不能参加!”
“樊澍!”凌衍之又惊又怒,“你疯了吧?!我要做什么关你什么事?我们已经离婚了!!”
“我没签字!法院也没判,只要一天没判,我一天就是你丈夫!你就得听我的!”
“——你非逼我跟你撕破脸吗?”凌衍之怒道,他们的眼神毫不相让地撞在一起时,却直直地撞见对方眼底难以掩饰的痛苦和恐惧。“你必须听我的,”樊澍说,握住凌衍之的手臂把他往车里塞,可手掌心里颤抖得使不上力气,两个字噎在舌苔底下,“——求你——”他看见他腹部的病服底下,透出一层暗色的血迹。
“老天,你这个疯子……你怎么跑出来的?”凌衍之不再跟他硬杠了,一把将人拖进车里,塞上门对张晨晖说:“快去医院!”
张晨晖话都说不清楚了:“他、这怎么搞的,哪、哪家医院……?”
凌衍之想说军区总院,但话到口边噎住了,还有记者跟在他们后面,而且也不能让张晨晖知道他的身份;樊澍攥着他的手死死不放,冷汗在底下聚了一小滩,顺着指缝洇在凌衍之掌心里。
“……不能去医院,”樊澍撑着身板,挺得笔直,像是某种上了发条的机器,必须运转到最后一刻,“我有话对你说。”
张晨晖瞥了他一眼,拧了拧眉头:“我看你还是去医院吧,樊先生,你和他已经——”
“闭嘴,”樊澍吼他,“你是谁啊,有你屁事?!”那眼神吃人似的,像看破了什么似的戳过来,吓得他当即心虚地噤了声,一脚把油门蹬到了底。
第23章偏航世界
张晨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功能性的司机,多余得毫无存在感。到了公寓楼下,他们几个小时前还在那像个情侣一样打打闹闹,好像布置新居那样玩情侣恋爱般的过家家,这会儿他就只能站在后头,看着正主一对儿地光明正大往里头走。他到底心中泛酸,又美其名曰担心凌衍之受到什么暴力的对待,犹豫来去跟着向里走了两步,还没靠近,樊澍像炸毛了的大型猫科动物那样,几乎要狺狺着拱起身子。
“滚开!这没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