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人,可是东南商协会会长蒋公昭麟?”
“哦?你也知道蒋昭麟?”何惟斯颔首,“可不就是他。这人喜欢出风头,巴巴地当了那个劳什子会长,听说还给贵党做过内应。我这回重回东平,才知道蒋昭麟后来财业散尽,家破人亡,惨得很。”饶是做好心理建设不发牢骚,话说至此,语气不由自主冷下来,“你猜我在哪里听说的这位老朋友的下场?东平越商博物馆,馆长亲口讲的。可笑那陈列品里,不少蒋氏遗物,墙上贴着的解说词,为公私合营大唱赞歌。蒋氏若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没想到何老先生与外祖竟是故交,方思慎不由得凝神注目。
几人一时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方笃之指着方思慎,忽道:“小思的母亲,是蒋家大小姐,闺名唤作蒋晓岚。”
何惟斯与何慎薇都大吃一惊。
何惟斯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蒋昭麟什么时候有过女儿?”
方笃之也不反驳他,心平气和道:“据说蒋老先生命中无子,几个儿子都中途夭折,最后只剩了中年生的小女儿。共和26年,第三次大改造开始,蒋晓岚16岁,我17岁,何慎思……18岁。我们同一批去往青丘白水。晓岚的父亲,正是东南商协会会长蒋公昭麟。后来……我回了京城,他们留在当地。共和41年,晓岚去世。到共和48年……他……也走了……”
在座诸人都清楚,这个“他”指的是谁。
何惟斯默然半晌,冷不丁问:“方思慎是你儿子?” 他心里极其看不上方副司长的人品,又觉得对方这时候提起蒋氏,难免故意攀援之嫌,脸色顿时相当不善。目光森然,恍若明镜冷光出匣。
方笃之坦然回望:“是。”
方思慎瞅着两位长辈,却没有人留意他的神情。他知道父亲打定主意要让何家人误会到底,隐隐约约猜到背后用意,手心一忽儿凉一忽儿热,什么话也说不出。
何惟斯长叹一声:“蒋昭麟确实是克儿子的命,倒不料一个女儿,那种情形下还能替蒋家留下血脉。”冲方思慎道,“我这回在东平,听说蒋氏几门旁支,大改造运动结束之后,都得到了公家赔偿,连房子带现金,数额还不少。你一个嫡系血亲,回去找过没有?”
方思慎还没答话,方笃之已经截住:“我们方家,倒也不缺这点。”
何惟斯看他一眼,缓缓道:“方司长,老朽虽然大半辈子漂泊在外,这些年内地状况如何,亦颇有耳闻。当年何家到了花旗国,唯独老三不肯从商,非要去念什么飞船上天。后来更是中了邪似的要回国为贵党效劳,甚至不惜跟老爷子断绝关系。老三一兜子走了之后,起初还常有通信往来,自从贵党第三次大改造开始,再无音讯。这些年你们这个运动那个运动,听说很是叫人不堪回首。老朽半截入土的人,那些个细枝末节也不想知道了。只求阁下看在一把年纪的份上,告知一声,我那可怜的三弟何惟我与弟妹章妙嘉,还有他们可怜的孩儿何慎思,究竟埋骨何处?哪怕一丝线索,何家上下,感恩不尽!”
说到最后,颤巍巍地站起身,冲方笃之打躬作揖。
方笃之动作比何慎薇还快,立刻扶住了老人,动容道:“何世伯,折杀晚辈。”
等老人重新坐下,才恳切而哀伤地解释:“当年我一回到京城,就曾仔细打听何先生与章女士遗骨下落。据可靠消息,因为过世后没有家属认领,跟其他无主尸体一起,成批火化,骨灰不知去向。至于……至于何慎思,是小思亲手安葬,埋在青丘白水的森林里。您大概也听出来了,小思的名字,正是为了纪念他的养父。去年年初,小思曾经回去一趟,本想把他母亲和养父的骨灰迁出来,只是没料到……因为林区过度采伐,老林子全部补种幼苗,原先做下的标记,再也无从寻找……”
第104章
回家途中,洪大少看这边父子俩脸色差得很,几次想开口,都在方思慎眼神暗示下忍住了。他知道老丈人对自己心存疙瘩,没那么容易解开,打算做一家人,就必须经得起持久战。干脆什么也没问,尽职尽责送到家门。
老人浊泪纵横的沧桑面容总在眼前浮现,方思慎心中仿佛有根线,一阵阵牵扯着发痛。然而回到家中,看见父亲一言不发,径自站在阳台上,傍着那面果树一动不动,一句“爸爸”出口,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
对于失去至亲的何惟斯来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固是终身遗憾,而对于方笃之来说,失去最后的寄托,意味着什么,方思慎再清楚不过。
历经岁月熔铸的深情与痛苦,累积沉淀,每一步都是不可告人的无奈和绝望。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方思慎眼睛涩得发痛,泪水却流不下来。在客厅里默默陪了一阵,起身做了点简单的晚饭。临睡前从房间出来,父亲居然又在阳台上站着。听见响动,回身冲儿子道:“小思,早点睡。”
“那您呢?”
“我这就睡了。明天早上有个会。”方笃之背起手,慢慢踱进卧室,看不出任何异样。
过了些天,方家父子与何惟斯、何慎薇又见了一面。这一次气氛好很多,抚今追昔,深入交流,那些过于悲惨的部分,彼此唏嘘一场,点到即止。
接下来的两个月,方笃之与何家人又走动了一回,却没告诉儿子。
转眼已是六月下旬,这一日方思慎在学校逗留,方副司长一个电话打给洪鑫垚,叫他来家里坐坐。
恰好洪大少头天刚从家里回京,泰山大人召唤,岂敢不从。心下一琢磨,这还是私情坦白以来第一次正式上门拜访,临时搜罗了一幅画,备了两个保健品礼盒,叫秘书包装一番,才照照镜子,抻抻衣裳,毕恭毕敬地来了。
给司长公配的生活秘书早已到位,方笃之不愿把人弄到家里来,安排进人文学院读在职学位去了,两全其美。然而工作越来越繁忙,确实不能没人干家务,于是另外联系家政公司雇了个模样老实的保姆。
接过保姆泡的茶,方笃之道:“我们楼上说话,不叫你不用上来。”
洪鑫垚赶忙跟上,进了二楼正对楼梯间的小客厅。门敞着,坐在屋里小声交谈,毫无窃听之虞。
“叔,这一幅欧品凡的画,带过来给您的新居,那个,补壁之用。”跟文化人结亲,洪大少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学习装有文化。可惜不过三句就暴露暴发户本性,“别看它眼下不算值钱,不出半年,就要大涨。三年一评的‘素心奖’国画类金奖,已经内定了是这姓欧的。等下个月评奖结果公布,身价肯定立马不同。”
“素心奖”是以近代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