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个杌子,自然是与人的腚接触最多了?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排气呢?
一天下来,吃上三五个屁都算少的了,再有就是冬日里烤火,真是折磨啊。
木材本就畏火,它躲不得,还常有一双臭脚丫子往它身上搁。
气得小杌子都想自己跳进火堆里,自焚算了,还能留点气节,它毕竟还是松柏身呢!
寻死毕竟是难的,小杌子想逃,于是某一日瞅准家中无人,迈着它四条圆粗短腿往外头走。
走啊走,走啊走。
“那逃掉了吗?”
出声询问的是眼前这个唤做喜温的猎户少女,她祖上约莫有点罗斯血统,所以眼珠子黑中泛蓝,麻花辫乱糟糟的,头发和眉毛都泛着一点黄,像在糖水里煮过的栗子,有种温厚又甜蜜的气味。
“照理说应该能逃掉的,那时候农忙,老婆子去地里送了饼子和凉水后,也留在那帮忙了,小娃娃也叫大人用布条捆在背篓里,省得他到处跑。小杌子总有一整天的光景可以逃。可是等晚上他们回来了,却只在堂屋里看见一堆柴火,再一看,原来是小杌子散架了。”
“为什么散架了?”喜温被故事吸引,心中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也稍淡。
释月从她身上闻见一股山林草木的青涩之气,非常富有生机的味道,令她忍不住多嗅了一嗅,继续道:“因为有门槛,小杌子四条腿都不会跳,又蠢笨只会往上撞,从白天撞到晚上,就撞得散架了。”
“门槛?四条腿都不会跳?门槛很高吗?”喜温望向了这间小屋的门槛,满眼不解。
她祖上是逐水草而居的林中人,到了父亲这一辈才因朝廷猎鹿之需,而定居在此地。
此地名为鸭子河泺,水草丰饶,靠山一侧又满是榆柳柏松,山珍河鲜俱全,唯有冬日漫长严寒。
先前林中人多是设帐方便迁徙,而今定居此处,住所多是穴居或者半穴居,未免雨季水淹,洞穴选址一般都建在高阜向阳处,用空心的树洞做气窗,屋顶用草苫子做成可以活动的上盖,便于采光。
自北江朝廷南侵蚀吞并了不少汉人领地后,许多汉人因城破而无处可去,流落各地,有不少人在鸭子河泺落脚,起初两族人也争端不休,处处敌对,近些年来,渐渐也达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平衡。
汉人的屋宇建在地面上,用草泥鸭毛和之,糊墙取暖,立住脚后又有人建砖窑烧制土砖,用砖块砌之,墙体厚实严密,可阻风寒。
东西好坏人人看得明白,林中人渐也习得汉人屋宇的样式,不过喜温的屋子还是半穴居式的,立在坡地上只能见到一个顶盖和桦树内皮糊的窗子,她自然是不太明白汉人屋里的讲究。
“汉人之所以在屋里设门槛,是想碍着外头的脏东西进不来,小杌子是在家中生出的灵智,所以也被这门槛拘住了。不过到底是因为它灵力低微,稍稍再修炼些时日,若没有门神镇住,区区一门槛也无用。”
汉人的习俗和讲究,喜温半懂半不懂,托着腮环视一周。
这小屋温暖而明亮,简单而富足,大堂里摆着两张方桌几把小椅,往里望去,正中的木墙上挂着一副硕大雪白的公鹿大角,绮丽华美如仙人手舞,凡是进到这个屋里来的人,见到这琼枝冰棱般鹿角,如见神祇,没有一个不呆滞怔愣的。
这副鹿角的右边是一座绿藤屏风,许是因为在屋内越冬关系,藤叶鲜活,还有花蕾时开时凋,可喜温久在山野,却不能辨认出这是何种植物,叶片椭圆可爱,花朵银白纤细,问了释月,她只说是同行商随便买的种子,并不清楚。
屏风后依稀可见阶阶木梯,这是通往楼上的住处,喜温从未窥视过。
左边则是一条纵深的道,推开门窗就能望见一棵丰茂的树和稻田溪流,梁上悬着的肉干鱼条过了一个冬还有富余,墙边站着一个个酒坛子,简直比金子还要耀目,还有满满一兜袋的榛子、松子和稠李子干。
顺着道再进去就是厨房了,长长的石砌灶台,干净齐整,灶台有小半截是高低不同的,放着大小两只锅,方便添柴减炭,把控火力。
圆圆的砧板厚实干爽,刀也齐齐整整的摆着,剁骨刀、剔肉刀,还有专切瓜果熟肉的,显然今日客稀,尚未叫它们开工。
灶上水气氤氲,正在蒸一笼饭。
蒸饭先要下米入锅,煮开再捞进放了竹蒸屉的木蒸笼里,彻底蒸熟。
同直接用煮熟的饭相比,这种沥过一道米汤的蒸饭更为轻盈蓬松,米香糅合木材和竹子清香,无油无糖,却像哄舌头的小甜点,白嘴吃上两碗都是轻轻松松的事。
灶边还立着个高高大大的人,背脊腰腿似乎都蓄满了力,如一只随时可一跃而起的虎,但他就那样站着,轻轻松松的,有种满不在乎这一身力的感觉。
猛兽般的人,怎能不忌惮,喜温只瞥了一眼,又看向释月。
这个少女具体年岁不知,喜温唤她阿妹她也不驳斥,样貌极好,肌肤白柔如米脂捏就,只是瞧着体弱了些,终日懒洋洋的蜷在一张铺着厚褥的摇椅上,叫人一见,就不由自主的生出怜惜之情来。
同一屋檐下住着的两人浑然不同,可以说截然相反。
这两人似乎差着岁数,但又一个姓方,一个姓释,虽不知是不是真姓真名,但总不会是兄妹。
不管是汉人还是林中人,私下都好奇两人关系,但鲜有人开口问的。
喜温也没问过,她只是觉得,两人总归是家人吧?
释月的模样太好了些,性子温和俏皮,很多时候也有些乖戾,说翻脸就翻脸,但终归是比方稷玄瞧着亲和些的。
方稷玄沉默寡言,一天到晚冷着张脸,不知是面貌天生如此,还是性子使然,但他也是个有本事的,虽是汉人,却能让林中人也对他点点头。
在这地界镇得住场子,护得住家人,喜温有时候看着他,会想到自己早逝的父亲,同样是个铁塔般高的汉子,因此对方稷玄虽难以亲近,更有畏惧,但也生不出恶感。
两人所经营的这间小馆子并无店招,只在一面破烂大旗上落了一个狂草的酒字,许多人不认字,可那‘酒’字写的极好,似有喷薄而出的酒气,善饮之人一望便知。
即便鲜有人来吃饭,但这还是方圆几十里地,唯一一处可以换粮买肉沽酒的地方。
周遭的汉人在此以物易物,便是林中人也常来,买卖比想象的要好。
此时馆中只有喜温这一位客,橱柜中碗筷简薄,只有宽浅口的大陶碗,米汤是蒸饭的附带,等饭熟之前先喝上一碗,叫人极舒坦。
可喜温从坡上下来不是为吃饭,而是为了寻自己的姐姐雨朵。
喜温前些日子病了,烧得昏昏沉沉,模糊间听见雨朵说要去林中采些药材回来,她素来体健,睡了几日,病已经大好,但雨朵却未回来。
天说黑就要黑了,喜温在附近山头遍寻不得,她揣测雨朵是不是得了些山珍,从东路下山绕到小馆子里换粮了?
人一旦病了,鱼肉再鲜也吃不下,就想吃点米粮。
喜温匆忙而至,空着手来的,不好意思吃喝。
“喝吧。”释月捧着一碗甜米汤啜饮,喝得眼眸晶润,鼻尖薄粉,“进了春月,替我多采些果子来就是了。”
喜温这一日只干嚼了两条肉,早就饿了,闻言不再推拒,端起米汤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