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还从未受过这样重的伤,那一年的晚春到盛夏,他足足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其间,她每日端水换药,忙前忙后,他拒绝过几次,可没有用,依然每日围着他打转。
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金枝玉叶,成了贴身侍候他的婢女,他似乎比她更难适应这种转变。
她呢,曾经浅白的生命里,最深重的创伤,不过就是剪裁宣纸时,被妆刀割伤了食指,丁点大的伤口,就能让她在养娘的怀里哭上半日。
可他身上的伤,大小不计其数,有些深可见骨,她不知道怎样的仇恨才能对一个人下这样的狠手。有时看着那些伤痕,她会不自觉想起他们的初遇,他习惯了与刀剑为伍,而她则生长在锦绣软帛之间,偶然重迭,可终归在不相交的两端。
初时给他换药,她每每都要绷紧神经咬住牙关,可手还是会不自觉的发抖,那些狰狞的皮开肉绽,光是看着都觉得难以承受,换药时,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肉不自觉的痉挛,可他从来都一声不吭,甚至气息都不曾凌乱,反倒是她,每每给他换完药,都湿透了衣衫,仿佛经了场恶仗。
仲夏的时候,那些深重的伤口慢慢愈合,他开始能下床行走。
忘了是哪天,只记得那晚异常的炎热,她像每日一样,睡前来给他换药,拆解下药布,帕子浸透热水再拧干,仔细避开那些伤口为他擦拭上身。
细嫩的艾草蘸了疮药,细细涂抹在伤口上,渐愈的疮口周围开始发痒,艾草拂过,又加重了这种折磨。对他来说,可能疼痛反而更好受些。
已经习惯了她的抚弄,他闭着眼睛盘腿坐在矮榻上,眉头微蹙,暗自忍耐着绵长又细微的折磨。
她换了个位置,移到他身前来,倏然间,鼻息窜进一股化不开的馨香,不是花香,不是他曾经闻到过的任何一种香料的味道,搜罗了脑子里一切可能与之有关的线索,可确实无法形容那种味道,这是她独有的气息。
体温将那股香气蒸腾得愈发浓郁,他掀起眼睑一线,寸许的凝白迎面撞上来。她身量还不够高,正单膝跪在塌上,前倾着上身为他涂抹颈肩的伤口。
单薄的前襟被汗水浸湿,几丝墨发蜿蜒贴合在鹅颈上,藕荷色的襦裙交领微敞,盖不住那凝脂似玉的颜色。
他暗自唾弃自己,又怕被她发现,连忙闭上眼,搭放在膝头的手,却悄悄拳握起来。
可是关闭了视觉,想象可以向深渊无限扩张,她的味道,她呼吸时咻咻的吐纳,还有方才惊鸿一瞥的玲珑锁骨,与她有关的一切,都似乎在编织成网,将他牢牢系缚。
从那天开始,他不再让她为自己换药,这差事落在了介子头上。她为之忐忑了几日,暗忖可是因为她手笨弄疼了他,可又想不通,若嫌弃她,何不从一开始就不让她插手,何苦还要忍受两个月的折磨?
等到他终于彻底痊愈,又变得生龙活虎,她搓了搓被药汁染黄的指尖,只觉一切都值得。
母亲的耐心已经耗尽,趁他还在家时,开始着手给他相看亲事。
介子抱着一摞美人图放在他的书桌上,骚了骚后脑,为难的看着他。他打发介子去了,堆得小山一样高的卷轴后,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她恰巧进来换茶,瞥见他身前正铺陈一幅美人图,略一思索便晓了事,可见他面色不豫,想来是选择太多,不知该择哪位佳妇为妻,心下也为他开心,可这些不该她多嘴,于是放下茶盏,转身就要走。
从她一进门,他就不动声色打量她,看见那画卷,她脸上的笑靥更艳,于是没来由的一股无名火,眼见她身前禁步在转身的时候甩荡起来,他悄悄伸出两指,将凝红的穗子按在桌角侧面,她一个急停,手上一滑,打翻了茶盏,好好的一幅美人图,原本还笑着的佳人,瞬间变得哭笑不得。
自觉闯了祸的她,抖着卷轴站在地心儿上不知所措,方才的笑意终于散了。他的心情倏然大好,却故意冷着脸乜视她,说瞧瞧姑娘干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