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六七月,潭中荷花盛开,泛舟时还能摘莲蓬吃呢,格外清甜。”阎夫人态度热络亲切,拉着李无眠就往船上去,见燕字等人神情疑虑,又道:“妾陪着公主一起吧,还能再载一位,不知……”她往李无眠身后看。
燕字上前一步道:“婢子僭越,请阎夫人见谅,虽男女有别,可这潭水上得有位水性极佳之人伴在左右,以防有个闪失。”说罢,身后四个侍卫中一位虎背熊腰的年轻男子往前两步,行了一礼。
“还是这位姑娘思虑周全,那咱们快登船吧,待正午鱼儿就懒了,不肯浮出水面争食了呢。”
侍卫面朝外坐在莲舟最前端,阎夫人与李无眠并排而坐,莲舟尾端则是船夫撑篙,初时莲舟行得缓,因李无眠不会说话,阎夫人也不懂手语,故而多是阎夫人介绍,李无眠点头附和。
没一会儿那舟行到了清潭中央,阎夫人指着北侧瀑布下的水雾道那处有一奇石,好似骏马奔腾,甚少人知道,邀李无眠前去一观。
不知何时,那船夫越划越快,先是侍卫察觉出不对,摸着腰间刀柄,转过身来盯着船夫,随后阎夫人拿着块帕子遮在脸前,似笑非笑:“公主可知妾的夫君叫什么名字?”
李无眠摇摇头,身子往后仰了几分,与阎夫人拉开距离。
“妾的夫君甚有名,姓阎名王,妾这就送公主去见一见他。”说时迟那时快,阎夫人一甩手,一把锋利的匕首朝着李无眠面上袭来,幸好侍卫早有准备,挥刀劈开。
那船夫跳下莲舟,从舟底部摸出一把虎头斧,跳上船,也加入战局,一时间三人战得难舍难分,侍卫以一敌二不在话下,可得时时刻刻护住李无眠,又在方寸之地的莲舟上,施展不开,没一会儿就负了伤。
岸上情形也好不到哪里,无论是坐在屏障内煎茶聊天的老太太和妇人,还是岸边嬉闹玩耍的公子孩童,忽就止了声,拔刀相向,吓得四平差点儿就尿了裤子。
燕字见情形不对,而李无眠所乘的舟已隐入水雾中,看不真切,急得就要下水救人,被四平一把抱住腿:“燕字姐姐你不会凫水,别冲动。”
“这潭水看着也没多深,我先往公主那处走。”燕字力气大,决心又下得足,推开四平,就往清潭中跳。
因潭水清澈,一眼见底,容易给人造成水浅的误会,燕字强忍住恐慌努力使自己站起来,踮起脚尖,勉勉强强将鼻子露在外面,身子摇摇晃晃,呛了好几口水。
离岸如此之近,已有半丈的深度,那瀑布水雾处恐怕难以估量,燕字努力回想凫水的关键,试着往前挪动,倏地身旁冒出两根胳膊粗细的竹子,她忙抱住往身后看,只见四平搭在竹子另一端,因水凉冻得牙齿打颤:“你急……急什么,寻个能浮水的物件儿啊。”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往李无眠那处走,走了没多远,就听身后动静变了,以为是那三个侍卫寡不敌众,回头一瞧,竟是谢池赶到,四平顿时就哭出了声,大喊:“将军,我们公主在瀑布那头!”
此时莲舟已是白刃相接,侍卫浑身是血,可仍死死护在李无眠身前,两名刺客见状,干脆打翻莲舟,李无眠不会凫水,更好动手。
侍卫被阎夫人纠缠住,够不到李无眠,那船夫就像一条鱼,在水中活动自如,提着虎头斧就往扒在船沿的李无眠而去,不想身后突如其来一根竹子直插胸前,力道极大,当场殒命。
李无眠看清来人,顿时红了眼眶。
“别怕。”谢池朝她伸手,紧紧握住。
阎夫人好不容易摆脱侍卫,见同伴已断了气,知道不能再硬取李无眠性命,悄无声息潜入潭底,取出预埋的特制□□,借着水雾和巨石遮挡,朝着李无眠那处连射三箭。
前两箭被谢池化解,可第三箭角度刁钻,眼见躲闪不开,谢池干脆抬臂挡住,硬接下那一箭,利刃入骨,他闷哼一声,迅速拔出朝着射出的方向全力一掷,不多久水面上飘起一具女尸,脖子上插着的正是那只箭。
谢池强忍左臂疼痛,与受伤不轻的侍卫将莲舟翻起,三人往岸边划去。
岸边刺客按照谢池惯常做法,皆已处死不留活口,前去接应谢池的几名暗卫从他手中接过撑篙,帮他包扎左臂伤口止血。
“寺中僧侣都被关押在一处偏殿中,院中那些都是刺客假扮的。”一暗卫禀报。
“这些人不像是高门贵族豢养的刺客,倒像是江湖上的组织,让蜃楼去查。”谢池右手握着李无眠的手,直至登上马车也未松开。
待一行人回到府中,宋先生父子早已候在院内。
“先给公主瞧瞧。”谢池开口道。
红着眼的李无眠一个劲儿摇头比划:我没事,先给将军看。
“属下给公主诊治,我阿爹给将军诊治,勿相让了,快进屋吧。”宋怀山瞧着谢池胳膊上的伤不轻,他虽比不上父亲医术高明,但李无眠顶多是个风寒擦伤,倒不在话下。
如宋怀山所料,李无眠除了手上有些细小伤口,又在冰凉刺骨的潭水中浸泡过,其他并无大碍,命落雪成霜准备热水沐浴,泡个澡驱驱寒,吃两副药即可。
谢池这边就棘手许多,那箭是特制的,不但力度大且箭头带倒刺,谢池以臂抵挡,伤及骨头,又硬生生拔出箭,创口颇大,一时半刻难以止血,幸好那箭头没有淬毒,否则神仙也难救。
李无眠匆匆洗了澡换了衣裳,进屋守在谢池床前,看宋家父子忙里忙外,清理伤口的血水一盆盆往外端,她眼泪就止不住了,如断线珠子般落在衣襟上。
待众人拾掇完毕,屋内只剩他二人,谢池侧过身看她:“坐那么远干什么。”
李无眠忙起身,背过身摸出帕子擦擦脸上的泪,才走在谢池床榻边,虽还是那副俊朗公子的模样,可嘴唇有些发白,额上还有些汗,想来伤口疼得不轻。
“别怕,死不了的。”谢池故作轻松,眉眼还含了笑,又道:“今日公主生辰,臣愿公主岁岁平安喜乐。”
好一个岁岁平安,李无眠再也控制不住,哇地大哭出声,谢池怎么偏偏就遇到她呢,什么忙都帮不上,做事还不仔细,处处拖累他。
在过去的岁月中,她曾无数次向上天祈求,求能得一人护她一世,想不到这人来了,却因她一身是伤。
如今她想,这人不来也行。
“英雄救美不是千古佳话么,你哭什么。”谢池不知道怎么哄她。
听到此话,李无眠手上比划的动作极快,说的无非是她无足轻重,识人不清,自责给他添了麻烦,说着说着许是心中积压已久的情绪爆发了,什么自己样貌不出众,性子又懦弱,无半点可取之处,跟着她的婢女都常受欺负,没想到嫁给谢池,也要累及他,大概她就是扫把星……
谢池虽看不太懂手语,但也知道她的性子,知她自责,忙道:“我疼。”
李无眠忙停下表述,起身就要去寻宋先生,谢池用没受伤的右手拉住她:“你听我说会儿话,转移转移注意力就不疼了。”
李无眠在榻旁支了个案几,又取了纸笔来摆在上面,抽噎着示意谢池可以讲了。
“因我受伤,所以你怪自己?”谢池问道,见李无眠点点头,他又道:“不要把别人犯的错误加在自己身上。”
李无眠提笔:是我思虑不周。
“因为你有颗正直善良的心,从不以恶意揣测他人。我有时会想,后宫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怎么长出你这样的女子,多半因你阿娘是个温柔且坚强的人,她留下的足够支撑你度过每一个黑夜。”比如忠心不二的燕字,乐观积极的心态……她就像是夏日夜里的萤火虫,哪怕只有自身一丝微弱光亮,也不愿与黑暗为伍。
李无眠愣住,墨汁顺着笔尖落在纸上,晕开一团又一团墨渍,谢池沉声道:“别写了,扶我坐起来吧。”
他其实自己也能坐起身,不过是想让她靠得近些,顺势揽她入怀,李无眠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稍安下心来。
“臣有一请求,可缓解疼痛,不知公主可愿出些力?”谢池俯身在李无眠耳边道,见她点头,又道:“……公主在上,自己动可好?”
闻言,李无眠惊得直起身,往床榻另一侧挪了挪,一脸不可置疑地看着谢池,青|天|白|日,身负重伤,他……他……他竟然只想敦伦!
可仔细琢磨似乎也说得通,几个月来二人虽常有同塌而眠之夜,却井水不犯河水,谢池正值壮年难免有所需求,况且他今日才舍命相救,思想斗争半晌,李无眠方才咬牙下定决心,下榻穿鞋,紧闭门窗,又放下帷帐。
谢池强忍住脸上笑意,面前佳人表情甚是坚毅,好似要上沙场一般,与“捐躯”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也全力配合,挪了位置背靠在床里侧墙上,李无眠过来解他里衣系带,他还善解人意地抬起了胳膊。
少顷,李无眠跨坐在谢池身上,二人靠得近,渐渐粗重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她实在无法直视谢池的眼,干脆抬手捂住。
一番云雨后,谢池虽不怎么尽兴,但也难得有此经历,正准备开口叫水,不想又被李无眠捂着了嘴,她指指外面,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她起身穿衣,挂起帷帐,先打开窗户通风,待脸上潮红稍退,方才打开门,欲比划示意落雪打盆水来,没想到落雪先开了口:“怎么是公主叫水?”
“欲盖弥彰”“画蛇添足”李无眠现下对这两个词有了深刻理解。
***
玉竹守在燕字房门外,见成霜出来,忙上去问情况。
“玉竹公子宽心,燕字姐姐受了寒,已服了药,左脚崴了,但不严重,歇息两日便能好。”成霜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里头收拾妥当了,公子进去吧。”
玉竹松了一口气,比起上回那砍在肩膀上的一刀,眼下人全须全尾的,便再好不过。
进门见燕字躺在床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玉竹站在一旁问:“你饿不饿?可要用些粥?”
“适才喝药,已经用过了,不劳烦玉竹公子。”燕字困乏,答得有气无力。
“不劳烦,不劳烦,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开口。”
“你可知那些刺客为何对我们公主动手?”燕字现下没什么胃口,但想起今日所发生之事,仍后怕得紧。
“莫要担心,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玉竹拍着胸脯打包票,眼下醉香楼那边多半已经处理完毕,蜀王一介跳梁小丑也敢□□。
“四平可好?”燕字闭着眼睛问道。
“已经是个死人了……”玉竹一时气急,信口开河,吓得燕字坐起身就往外去,玉竹好说歹说再三发誓人好好的在屋里休息,方才躺回去。
第四十四章
洛川主城同长安一般,也设有东、西两市,醉香楼位于东市最显眼热闹之处,今日因接待蜀王及其贵客,不对外做生意,一大早就有两个伙计站在门前对顾客一一解释。
李知叶来得早,坐在雅间品茶听曲儿,悠然自得,临近晌午听楼下一阵脚步声传来,她也不起身,仍坐在榻上,靠着凭几嗑瓜子。
帘子掀开,几名侍卫打扮之人半拉半拽着灰头土脸的蜀王,领头的侍卫赏了弹唱卖艺的几角碎银,令他们都先退了出去。
“大王不是要撮合我与谢池吗?怎么一个人来了?”李知叶话中有话,冷嘲热讽,她瞧着观棋与那侍卫耳语几句,从袖中取出一瓷瓶,倒出三粒药丸,捏着蜀王的下巴迫其张嘴,就这么灌了进去。
蜀王捏着脖子,不断咳嗽,试图将药丸吐出来,哪知入口即化,根本呕无可呕,他指着观棋,厉声道:“大胆狗奴!你知道本王是谁?你给本王吃的什么东西?”
观棋毫不理会,自顾自站在李知叶身侧,好似无事发生。
“哈哈哈哈,大王是吃醉了酒还未醒吗?蜃楼数一数二的制毒高手观棋姑娘,还能喂你吃大补丹不成。”李知叶伸了个懒腰,转头问道:“不吃饭吗?等这么半天本郡主都饿了。”
蜀王后背发凉,莫非是那个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蜃楼?可他们行事向来诡秘,踪迹难寻,重金都难寻其买凶,又只宰忘恩负义之辈,前提是证据确凿。
“本王与谢池何时有过龃龉?何谈忘恩负义一说?”蜀王不信。
“旁人要想请得动蜃楼是有些难,可谢池是蜃楼之主。”李知叶把玩身前一缕青丝,绕在食指间轻轻打转,神态格外魅惑,似是想起什么,她莞尔一笑:“我身边之人不过从老嬷嬷换成年轻婢子,大王怎么就认不出了?六分像?哈哈哈哈,大王应让鬼手看看眼疾,想来他老人家能看哑疾,你这点瞎病也不在话下。”
鬼手?哑疾?想不到那面目慈善的宋先生竟然是鬼手,此人年轻时就已名声大噪,只看将死之人,传闻说他有双起死回生之手,后来不知何事,隐匿江湖,原是入了蜃楼。
“想不到郡主早就与谢池为伍,你们二人倒演得好戏,有何图谋?”蜀王见她神色自如,还有观棋在侧,以为自己中了圈套,自作多情要给他们牵红线,看来他在西南花费了两年功夫,对谢池的了解也是凤毛麟角。
“不敢不敢,蜃楼不收无用之人,本郡主身无长物,哪儿有此荣幸,大王如今与我一般,都是谢池的监下囚。”话音刚落就听门外掌柜的敲门,说佳肴美酒已备好,为贵客上菜。
李知叶忙起身穿上鞋子,示意观棋去开门,而后坐在主位上,举起酒杯对蜀王道:“多谢大王款待。”
“监下囚”三个字在蜀王脑海中环绕,他哪里有心思吃菜,肩膀疼得龇牙咧嘴,适才吃的又不知是什么毒药,山高皇帝远,谢池不会真把他杀了吧。
心惊胆战回了王府,见门前侍卫和院中婢女小厮都无异样,监视他的暗卫也没了踪影,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正要提笔往长安送信,就听门外心腹之声,说有要事禀报。
“大王,先处理伤口,换药吧。”心腹提着个药箱,说不出哪里奇怪。
“你还懂医术?”蜀王龇牙咧嘴的扯下领子。
心腹往前几步,低声道:“以前那个不懂,现在这个略懂皮毛,鬼手先生得空指点一二罢了,小人善的是缩骨易容。”
蜀王一惊,欲往后退拉开二人距离,不想被“心腹”一掌摁在原地,此人力气极大,令他动弹不得:“王府内换了芯子的不止小人一个,大王这条小命若还想要,便老老实实待着,否则三日一次的蚀骨之痛可不好受。”
***
对于谢池隔三差五“疼痛难忍”需转移注意力的说辞,李无眠一忍再忍,不想谢池变本加厉。
前儿沐浴时说水汽大,他原本就失血多头晕,现下更使不上力气,于是李无眠从挽起袖子站在浴桶旁帮忙,变成了浴桶内搭把手,再然后又是“公主在上”。
昨儿侧倚在榻上好端端地看着书,窗户外头日头正盛,阳光明媚,谢池非说明日恐有大雨,只因他伤口处奇痒难忍酸涩疼痛,少不得李无眠又得“在上”辛劳一番。
直到适才,谢池递给她一精美木匣,里头放着对儿金银脚环,其间缀着大大小小的金铃铛,李无眠终是忍无可忍,命人请来宋先生好生为他诊治一番。
宋先生来得急,进门时满头大汗,自言自语,只言谢池手臂之伤已无大碍,怎会又添新痛,莫不是那箭头淬了奇毒,连他也不曾看出。
半晌后,宋先生摇摇头,示意落雪近前,见此,李无眠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莫不是真有大问题,也凑过去听。
“将军可是闲不住?”宋先生捻着白胡子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