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舟突然问起胡姬一事,绝非偶然,他这几日记着郑承的那些话,对那些胡姬心存提防,但眼下竟连长公主殿下和兰舟都对这些胡姬如此在意,他心中便隐隐有了种猜测。
胡姬所住的院子在后宅,女眷入内后,为避嫌,便不许男子涉足了。
他费了一番功夫,才绕到那座院子,却见胡姬们皆换上了舞裙,前往前院准备献舞了。
这些女子的衣饰如出一辙,且都以红纱蒙面,此处灯火昏暗,实在难以看清容貌。迟疑片刻后,他重新回到前院。
此时筵席将开,丫鬟们捧着菜肴摆在桌上,此次前赴宴的官员不少,只有有些头脸的人物方可坐在花厅中,与郑承一同用饭,品阶稍低的,则坐在侧厅中。随行的女眷则被安排在另一间屋子里。
裴瑛作为长公主,自然作为贵宾相待,在花厅最上侧专门摆了小几,立了屏风,在一旁也放了兰舟的位子,可谓给足了长公主颜面。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殿下养着的这个琴师,与殿下究竟是知己还是别的什么,无人会去深究,就连陛下都不曾多问,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琴师瞧着也规矩,至少明面儿上过得去,这舌根就无人敢嚼。
沈虽白本应坐在外室,但因沣水一事,他也算为郑承立了大功,故而特许在席,且坐在郑承左侧。
他一抬头,便能看见兰舟坐在长公主身侧,七弦横在膝头,一言不发。
筵席间寒暄不绝,贺声连连,十分热闹,郑安坐在郑承右下,隔着几步远的那一桌,坐着郑家二公子郑洵。
此人沈虽白在府中见过几回,平日里沉默寡言,喜欢逗鸟种花,读书上比郑安稍好一些,但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怯懦之人,这等场合下,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开席不久,他已经默默擦了三回汗了。
郑承命他起身向各位大人敬酒之时,他端起酒杯还差点碰翻了手边的壶,被斥责了一句,又喏喏的坐下了。
嫡子与庶子,受到的看中的确是千差万别。
沈虽白眼下无暇关注这两个公子,今日的寿宴,各怀心思的人不在少数,越是身在高位,越是看得清楚这些小心思。
郑承酒过三巡,便开始点戏。
今日请来的是楚京玲珑坊的戏班子,戏单上无论哪一出,都在楚京小有名气,台上的角儿咿咿呀呀地唱,台下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戏看得差不多了,便到了众所期盼的胡姬献舞,府中乐师对关外胡曲不甚了解,弹了两个音便被喊了停。
出声者,竟是裴瑛。
“郑大人,这位乐师的琴技本宫听来,实在不怎么样,可是没有练过这曲子?”隔着屏风,裴瑛心平气和地询问。
乐师慌忙跪地:“回禀殿下,小的的确不大会弹关外的曲子,这首曲子也只是方才在后头弹了一遍,殿下恕罪……”
郑承见状,上前道:“殿下,这乐师是玲珑坊戏班子的招牌,尤擅江南琴曲,对胡曲有些疏漏,还望殿下见谅,臣这就让他们换一个人来。”
“不必了。”裴瑛道,“这首曲子,本宫身旁这位先生便能弹奏,不妨让他献上一曲,正巧今日也是来给郑大人贺寿的。”
“这……”郑承犹豫片刻,看向兰舟。好歹是殿下带来的人,应当算是客,让其当众献曲,是否有失体统……
“不知先生可愿帮忙?”他将话说得十分客气,这琴师若是答应,就当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夸赞几句也并无不可,若他拒绝,诚然有些下不来台,但立刻让玲珑坊送一个会弹此曲的乐师来,也可。
思虑一番后,他便静静等着兰舟的答复。
沉默了片刻后,兰舟起身:“殿下,大人,二位客气了,今日既然是为郑大人祝寿,弹奏一曲,又有何妨?此曲草民恰好学过,一直听闻塞外的曲子应与歌舞相映方能显出其扣人心弦的一面,今日难得曲与佳人同在,终于能让草民一饱眼福。”
闻言,郑承松了口气,客气道:“那就有劳先生奏上一曲了。”
兰舟抱起琴,走到舞榭旁坐下,拿着小鼓和马头琴的玲珑坊乐师也围坐下来,弹了几个音后,却总觉得缺了什么。
裴瑛微微一笑:“不知席间可有会弹古琴之人,为此曲添上一音?”
此曲乐器众多,原本该有的音,在中原很难凑全,故而总觉得少了一股韵味,而古琴之音恰好能弥补。
郑承环顾四下,望见沈虽白点了点头。
随机,他便起身:“在下略通音律,学过几年古琴指法,先生若是不弃,便由在下来补上这一音。”
兰舟看了他一眼,那种熟悉的感觉再度涌了上来,却仍未认出他是谁,眼下情势也容不得再横生枝节,他便应下了。
“有劳白公子。”
郑承命人抬来古琴和长案,沈虽白便坐在了兰舟身旁。
第一弦,由古琴起调,小鼓随机跟上,一曲塞外之音回响在厅堂之间,铮铮如长河落日,跳脱似风沙席卷,伴随着鼓乐,身着火红舞裙的胡姬鱼贯而入,在舞榭中婀娜起舞。
沈虽白扫过舞姬们的脸,虽有红纱蒙面,但他依旧一眼认出了那个跳得最是不走心的女子,拨弦的调子险些乱了方寸。
从见到兰舟后,他便一度有此猜测,但亲眼看见她出现在胡姬之中,仍觉得心头一震。
她一眼都没有朝这边看,看来没有认出他。
他还记得在青州分别时,她决绝的目光,转眼一月过去,没想到竟会在这等情形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