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轻声道:“我这一场胡闹,耽搁了右相大人的正事。大约是母皇派人来寻右相大人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当前向前院走去。
萧负雪缓步跟随在她身侧,柔声道:“殿下的事情,也是正事。”
穆明珠微微一愣。
萧负雪没有停步,声音仍是低柔和缓的,像是暗中流动的清泉,“殿下若是再遇上了难处,不管何时,不论何地,总可以来寻臣拿主意。”
穆明珠百感交集,一笑道:“我以为先生不要我……”她顿了顿,又补上了一句,“……不要我这个学生了。”
萧负雪负在身后的双手交握在一处,几乎攥出了汗水,口中淡淡道:“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臣教导殿下近十年,怎么能舍弃殿下……这个学生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通往前院的院门处,却见前院内灯火通明,黑衣黑帽的少年负手立在廊下,于初升的月光中眯眼望着并肩走来的穆明珠与萧负雪,两队气势骇人的黑刀死士分列于他两侧,像是只等他一声号令便扑上来拿人。
“右相大人半途失踪,”齐云开口,声音寒如三九雪,“陛下还以为建业城中出了命案。”
穆明珠一扬眉,道:“你明知道他在我府上。”
“你”、“他”、“我”,齐云讨厌女孩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
齐云面无表情,道:“若不是我接了这趟差事,明日搜寻右相大人的布告,就该贴满建业城了。”
“那还真是多谢你了!”穆明珠道。
“不必。”齐云淡声道:“臣不过是为陛下办差罢了。”
萧负雪开口道:“走吧。”
穆明珠也上了入宫的马车。
萧负雪坐在后面的马车里,在车帘放下的前一瞬,示意齐云附耳过来。
齐云微微一愣,压低帽檐,冷声道:“右相大人有何吩咐?”
萧负雪望着少年,想到前世据说他是为了给穆明珠报信而死,低声道:“殿下年幼,又生来尊贵,但并非刁蛮无理之人,只要齐郎君素日多容让些,殿下自会明白齐郎君的心意。”
齐云森冷盯着他,忽然拇指一动,挑起了刀柄。
萧负雪安坐车中,如岿然不动的高山之雪,只静静望着少年,眸光比是夜的月光更皎洁。
齐云刀柄横转,压落了车帘,隔绝了萧负雪的视线,未有一语回应。
穆明珠并不知晓后面两人诡异的交锋,她坐在规律晃动的马车里,在一个人的空间里,静静理顺思绪。
前世宫变之后,萧负雪是唯一表现出对她有愧的人。
经过穆明珠作为幽灵那三年的见闻,她大约能拼凑起当初叛党的计划。
首先是她的母皇向来身体康健,至少前世看起来还能再做十年皇帝,谁也没料到她会忽然重病不起,机要尽付于面首杨虎等人手中。杨虎等人本就是仰仗女帝而活的,从前作威作福,惹下了多少仇家自己心中有数,一旦女帝骤然病故,而上位的若不是他们扶持的人,到时候杨虎等人必定逃不过一场清算。
所以杨虎等人乃是狗急跳墙,匆忙中要扶持穆武上台,先就要铲除萧负雪等朝中的中坚力量。于是发生了杨虎假传圣旨,意图杀死萧负雪之事。
萧负雪乃是叛党的最后一块拼图,若不是到了绝境,他大约也不会背叛一手提拔了他的女帝。
宫变那一夜,萧负雪负责入殿,请女帝写下退位诏书,却不知道同一时间,幕后的谢钧早已下了断言“余者皆可饶过,唯有穆明珠此女不可留”。
不得不说谢钧看人的目光是很准的,他看透她风流荒唐的表象,清楚她有足够兴风作浪的智慧与手腕;他亦清楚她对母皇深沉的孺慕之情。若是前世留下她,她定然会如谢钧所言,搅乱他下到半途的整盘棋。
等逼宫之后,萧负雪来寻她的时候,她已然芳魂永逝。
这是那一场惊变中,萧负雪不曾预料到的事情。
现下萧负雪也重生了,很明显对她还心怀愧疚,并不清楚她重生的事情,目前看起来似乎对她比前世好了许多,大约是为了弥补从前的遗憾。
从权谋的角度来讲,她想要登基称帝,有一个重生而来、又对她心怀愧疚的右相大人,岂不是很好的事情?
更何况前世萧负雪亦死在谢钧手中,这让他和她拥有了共同的敌人。
直到马车停在宫门外,穆明珠走在前往议政殿的路上时,还在低头盘算着这些事情。
齐云在一旁,暗暗看着女孩跟在萧负雪身后、失魂落魄的样子,握刀的手又紧了紧。
萧负雪已经入殿,穆明珠与齐云未得传唤,暂且等候在殿外。
此时萧负雪入殿,原本在殿内侍奉女帝的杨虎便退了出来。
齐云仍是标枪一般笔直立在白玉阶上,不曾看杨虎一眼。
若在从前,穆明珠也从不理会杨虎,此时却不同。
她见了杨虎,微微一笑,道:“倒是忘了还杨郎君的伞。”
原本标枪般笔直立着的齐云忽然一动,黑眸向她转来,目光中有几分难以置信的意味。
杨虎已知小殿下对他转了态度,此时便也走过来打声招呼,笑道:“不过一柄伞罢了,不值殿下挂心。殿下若喜欢,小人那里有上好的制伞匠人,任凭殿下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