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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晟寒冷冷一瞥,手腕一翻,一把匕首从姜寅媚胸口掉落,发出一声脆响。女人胸口又溢出鲜血。
她从始至终没有注意到匕首。
眼见李晟寒并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韩吾自行站起,笑容依旧。
“殿下,走吧。”韩吾侧身作出“请”的姿势,“殿外早已打点好了。”
李晟寒不疾不徐地起身,理好衣衫。他的眼里没有温度,离开时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尸体。
韩吾走到尸体旁,“扑通”一声,水池像盛开了一株血红的芍药,而后慢慢归于平静。
这是一场盛大的接驾。数千人立于殿外,皆着黑癸甲,个个身形如巨人,眼中红光闪烁。他们无需任何武器,赤手空拳便是最好的攻击方式。
“殿下,这就是姜国送给您的礼物——”韩吾笑道,“您的到来让他们终获新生,您为姜国注入了新鲜的生命和血液——”
“万岁!我的主上!”千人同声,震慑天地,四方战栗。
“我们的生命由您给予,我们的生命由您终结。我们将誓死追随您!”陈词激昂,穿云入耳,八方来朝。
韩吾仰天阔步,行至李晟寒身旁,宽大的袖口合为一处:“他们的寿命仅有三日。请放心,殿下,一切都在计划内。”
李晟寒眉宇间漫上一层阴骛,缓缓开口道:“林将军可还在牢中?”
韩吾的表情瞬间凝滞了,犹豫片刻又堆起笑容:“当然。您要是想见见这个’大夏的叛徒’,在下将随时告知狱卒。”
“不必。放他走吧。”
此刻,大漠茫茫,黄沙弥漫,地平线由远及近推至天边。四下无声,仅听脚步重重踏进黄沙。来人囚服经鞭打而残缺不堪,鲜红的血迹浸透皮肤,伤口因未治疗而溃烂发黑,不断有脓液渗出。
他重重地喘息,每一步似耗尽全力,却不敢停下。
虽已有准备,可是他仍未料到这场始料未及的进攻。漫天的红光,暴戾的士兵如同野兽般撕咬。烈日当头,他却冷汗骤起,“撤退”一声如同小石投入水面,远不及己方将士痛苦的嘶吼来得响亮。
他拼尽全力,找住空隙,一枪击打在攻击者的头颅上。敌人的头盔竟因巨大的冲击力而掉落,随即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是守在他帐前的小兵。
巨大的震撼使他瞳孔缩如针尖。来不及反应,眼前人猛地一扑,战马应声高叫,他差点翻下马来。随后又是一阵猛颤,马身突然倾斜——战马竟被敌人生生撕咬下一整块肉!
马开始癫狂起来,嘶鸣凄厉,他不得不翻身下马。
“孟五!你在做什么!”他高声道,厉吼质问。为什么先前派出的士兵竟成为了敌军?!是他们选择了背叛,还是——
“吼——”孟五似乎屏蔽了外界一切声音,只是眼光发红,口中涎水不断,径直朝他扑来!
他立刻把标枪挡在自己身前。牙齿碰上铁器,发出刺耳的“刺拉”声,似有火花飞溅。
孟五手足挥舞,力气大得惊人,标枪也不能阻挡他的前进。他不由得后退一步,手臂也开始微微颤抖,豆大的汗珠啪嗒滴落在铁器上。
标枪猛的一收,以迅雷之势攻向孟五。与黑癸甲相碰,两者摩擦火花骤起。他再一使力,盔甲的压强刺痛孟五,后者一阵怒吼,又疯一般扑来,竟挣脱了标枪的钳制!
他还未反应,孟五冲上来,咬上他的脸。刹那间,血肉横飞,强烈的剧痛让他睁不开眼。
他正想支撑起身体再战,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行了,放林将军一条生路。”不知为何,孟五瞬间停止了进攻,乖乖站立。不知多久,他努力睁开眼,只见一人逆光坐于马上,眉眼不甚清晰,笑脸盈盈。
而后,来着一挥手,他陷入了沉睡。
再苏醒时,便是不愿回想的一道道酷刑。几日后,他终于趁狱卒偷懒的间隙偷取钥匙,逃了出来。
烈日炎炎,但他不敢停留半分,也不知李晟寒已放行,不会再有追兵上前。
林将军已确定,姜国必是藏有邪术,中术者变得形如野兽,听命于施术人。他必须速速赶回大夏,上报于太后。
视线向远方平移,一望无际的大漠蔓延千里,仿佛没有尽头……
“您这么在意林少将?”韩吾嘴角笑意渐深,“放心,在下必将再三确认他已平安归京。”
“按照承诺,待本宫夺得皇位,赐你官职。”李晟寒一抖衣袍,缓缓移步下阶梯。形似怪物的士兵们立刻后退,为他开出一条宽阔笔直的路。他仿佛走上至尊的龙椅,一步步,毫不犹豫。
长夜微凉。烛火蹁跹,倒影青年人孤独的背影。不久前,两个青年还秉烛夜谈,那段时间是他十多年来不曾拥有过的,堪称温暖的记忆。而现在只有他一人手把书卷,却无心阅读。
李晟寒揉了揉眉心,站起身,倒影随即在墙上摇曳。像是确认般,他走出寝宫,缓步向监牢移去。
夜风席卷潮湿而微凉的沙土味,拂过李晟
', ' ')('寒的鼻腔。他似乎才第一次感到这种空气,仿佛注入了生命,令他感到鲜活。不,事实上,这半年来,他都沉浸于大漠的夜晚,沉溺于凉笛的声音,以及青年人星子般的回眸。
一摊摊血迹触目惊心。狱卒早已成为怪物,无人把守这座监牢。死寂的空气仿佛凝滞在这片狭小的空间,他的心沉了。
脚步声回荡着。李晟寒可以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
转角,便是关押青年人的牢间。
出乎意料的是,牢门已打开,本该已经离开的少将却倒在离牢门三尺距离处。
李晟寒瞳孔紧缩,疾步上前,竟不知从何下手。他的嘴唇发干,手止不住地颤抖,大脑一片空白。他的手指探向眼前人的鼻尖,待寻得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吸后,剧烈的心跳才稍平缓。
几乎是下意识地,李晟寒一个横抱托起林烨白,向韩吾居处飞奔而去。
宫中人已被杀尽,现在会医术的仅韩吾一人。即使内心对他有所忌惮,在此关头也只有他可以救命了。
被送至姜国的几年,李晟寒仅见过韩吾几面。此人脸上永远挂着笑容,无人可猜透他内心所想。他是姜国国师,擅长邪术。是他种下的巫毒,中毒者胸前长起黑色花纹,实则是剧毒入血,淤积外显。毒发如万千毒蛇撕咬,情欲陡生,不得释放则精血四尽,是为控制男人而作的毒。
而这不过是韩吾以往一个小小作品而已。
他最得意的莫过于傀毒。中毒者化为野兽,身形巨大,力量惊人,仅三天寿命,但期间听命于指示者不会有任何违背。整个姜国的士兵通通被此毒控制,以致他们战无不胜。当林将军带兵时,遇上的便是这些疯狂的野兽。之前出发的侦查兵也被俘虏,种下傀毒,转头攻击后来的大夏士兵。
在殿下称“万岁”的傀儡大多是林将军旗下的士兵。一张张熟悉的脸早已变形,三日后他们通通会毒发身亡,姜国将变为一座空城。
韩吾笑道:“殿下,您渴求皇位,我只是渴求一个离开姜国的机会。我们各取所需,最好不过。”
李晟寒自不信他的野心只止于此,却默不作声。韩吾伸出一双苍白的手,他握住了。
“这一握可是万条性命。殿下好生大度。”
李晟寒薄唇一弯,眼窝更显深邃,露出些独属于青年人的桀骜:“彼此。”
林烨白呼吸微弱,似乎随时会断掉。他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李晟寒却能看出行刑的痕迹。他一触他的后背,错位的脊骨让他心头一震猛颤。姜国的刑法向来可以摧毁一具最坚韧的身体。
他一脚踹开韩吾的门:“韩吾。”
这声称呼暗含着一丝威严和怒火,以及质问。
“啊,殿下……林少将还在这里?怎会如此?”韩吾适时宜地震惊道,连忙走上前来。
“你的手下就是这么办事的?”李晟寒冷笑道,如鹰般的眼光冷冷射向他。
“这——在下定会严惩。”韩吾抬眼道,语气也恰当好处地严肃,“在下这就检查林少将的伤口。”
李晟寒放下林烨白,后退两步,眼神一直没有离开韩吾。
韩吾摸摸林烨白的脉搏,检查骨骼,神色一沉。
“怎么?”
“这——在下只尽力,剩下的看少将的造化了。”
李晟寒剑眉一簇,强迫自己冷静,但是全身不自觉地发抖。
他曾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害怕失去。
姜寅媚的笑声回响在耳边:“我爱你,你也爱我对吗?所以,你要变得更强才能满足我——那样我会更爱你。”巫毒在他的胸前显形,一时间似蛊虫发作,又似万车撕扯,身上每一处仿佛都被滚水烫着,他听见猛烈的嘶嚎,却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声音。
眼前影影重重的虚影,他只想发泄,不管是谁,只要可以救他一命。那时候在他眼里,女人的皮肤变成深紫色,眼睛像铜锤般鼓大,指尖流着血液,披头散发如深山里索命的鬼怪,可他依旧冲上前去。女人的尖叫刺激耳膜,他的身体一边横冲直撞,一边悲哀地感到自己不像个人样。
可是姜寅媚就是如此爱着他的横冲直撞。她无法控制住自己年老色衰,只能凭性事回忆青春。李晟寒第一次在她身上清醒过来时,窗外夕阳西下,孤鹜在天际线划过一影,在他的瞳孔里倒映下深深一瞥。
那年他还是一个十四的少年。他怀着极强的怨恨:一个从未见过的父皇在战败后终于想起一个妓女生的儿子,大手一挥,他被当做一件物品扔给姜国。他从一个牢笼进入另外一个地狱。
一滴眼泪从他眼眶里掉落。
六年里,他忘了很多事情。可是他清晰地记得自己的怨恨,他恨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恨把他当做儿子又当做情人的女皇,他恨权利,却又无限渴望权利。于是他蛰伏,像在黑夜里蜷缩在阴暗处的野狼。
多数的时间他练剑或者看书。他唯一温暖的回忆是母亲把他装扮成小姑娘,带他去一个同龄男孩家练剑。即使他早已记不住那个男孩的名字和家庭
', ' ')(',男孩曾交给他的剑法也深深烙印在他心里。所以他不想忘,也不想和世界隔绝。
孩童时期,母亲仿佛在避开什么,出门时把他打扮成女孩模样。离开男孩后,母亲带他进了深宫。他以为自己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结果不过是一个连父亲也见不上面的私生子。母亲曾经是大夏的名妓,皇帝掷千金买她一笑,却不愿给她地位。她心甘情愿入宫,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答应。
她也不再笑,遇见其他妃子的冷嘲热讽,她也不吭声,没过多久就郁郁而终。
这下荒凉的院子更显得空旷。他似乎被人遗忘了,但也清闲起来。直到皇帝战败。
这种被欲望折磨的日子对于李晟寒来说似乎没有尽头。但他没有放弃自己,他找到了消除印记的方式。
那就是硬抗。满屋的女人朝他张牙舞爪地扑来,他不再应和。即使毒发时万般折磨,他硬是咬着下齿,指甲深深陷进自己的手掌,常常是满地鲜血时他才清醒过来。
一次,他昏迷了很久才醒。醒来时他的喉咙肿胀,浑身冒汗,眼睛似乎也看不见。一个女声传进耳朵:“殿下,您这么折磨自己干什么啊?”
这个女人打湿了一张手帕,覆在他的额上。李晟寒眼睛慢慢聚焦,第一次看清他毒发时被遣到他房里的女孩的脸。
“她们看您不办事……已经走了。我偷偷留下来照顾您。”少女的脸染上一层绯红,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的声音一离口就支离破碎:“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名叫婵思。”
他突然有了离开姜国的办法。那时,他只是想离开,对于皇位只敢远观,不曾想有机会可以得到那个万尊之位。
真正的转机在韩吾。这个狐狸眼的男人看出了他逃跑的心思,可是并没有在姜寅媚面前拆穿他。
在一个晚上,韩吾找到他。
“殿下,姜国已经容不下我了,我真是十分为难。”韩吾貌似苦恼地道,“要不我们联手,逃出去?”
“这是何意?”
“我能帮你成为皇帝,你让我做官,如何?我们各取所需,互不干涉。”
“呵……我凭什么做皇帝?”
“为何不可?您可是大夏皇子,完全有资格继承皇位。”
“一个被当做质子的皇子?”李晟寒冷笑一声,眼底尽是疏离。
韩吾眼中却是精光闪烁:“大夏皇帝命不久矣,他重病缠身,又重文轻武,战败也不知悔改。朝中仅剩林将军一员大将,因手握兵权早引人忌惮。如果……”
李晟寒懂了他的话,垂下眼帘。
“你怎么肯定我愿意做皇帝,愿意帮你?”
“您会帮我的。”韩吾笑着,仿佛胜券在握:“全姜国知道我的毒无妨可解。当您慢慢解开时,我就知道您的决心了。”
之后李晟寒得知,韩吾的毒中加有罂粟。没有人可以抑制住欲望,唯一的方法就是以毒攻毒。
他们成为盟友。可是他清楚地知道彼此内心的猜忌,一旦名为“利益”的链断掉,一切就万劫不复。
他也明白,此刻把林烨白交出去,无非是在暴露自己的软肋和把柄。
“林兄,下月是你二十生辰。”李晟寒俯下身来,在林烨白耳边轻轻道,“哪怕是为了取字,你也活下来好么?”
韩吾诊脉的手颤了颤。
李晟寒活了二十年,可是像从未活过。他常常做梦,梦里群山迭起,绵延千里。远处驼铃阵阵,驮起他离开大漠。之前他漫无目的,不知去往何处。但是这半年来,他常在梦里尽头看见一个腰间别挂玉笛的白衣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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