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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昱成抬头看她,她眉眼寡淡如水,看不出情绪。
他想起他来之前刚刚那一场在江家抵死顽抗得来的“两全之法”,心中微微苦涩,透过她手里烟花棒的浅浅光芒,看向她的脸∶“阿烛,你从前,自由吗?”
“自由啊。”兰烛没回头,懒散地说,“不在你身边的每一天,都很自由。”
周围听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四周只剩下烟火棒火星四散噼里啪啦的声音,没有兰烛想象的,她挑衅他,他恼羞成怒的态度,他只是从地上又捡了一根烟火棒,递给她。
再度捻火, 燃烧, 火光四射, 他在那样安静又渺小的光里看到刚的画面。
他去了江家,和想象中的一样,恼怒、争吵、破口大骂,一片狼藉。
祖父说,路只有一条,江家两兄弟,他必须要保一个。既然他江昱成不想再为他所用,那江月梳的命,总要保住的。
其实也不难理解,江月梳一世安稳,从不沾染江家脏污,是祖父护在心间上的亲孙子,他江昱成对江家来说,只是一条狗而已。
既然他不愿意再为江家卖命,那他身上的最后一点价值,他们也是要索取完毕的。索取完毕之后,他应该也自由了吧
江昱成在如星光银河般的烟花丛中听到兰烛的答案。
真好,江昱成心里想的是,她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至少还能感觉到自由,自由,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兰烛未见他回话, 呛他的话哽在喉头, 说不出来, 她只能回头看他。
只是那一瞬间,他揽手过来,从背后抱着她,头轻轻地、脆弱地抵在她的肩膀上。
不似像从前那样抱的让她喘不上气来,也不像从前充满了他横冲直撞的占有欲,他甚至还能给她留下她拒绝的空间。
兰烛动了两下,想要挣脱,却听到江昱成开了口。
他的声音甚至有些颓丧,并且有些无力,她听到他缓慢地说到,“阿烛,让我再抱一下。”
金色的烟花棒还被她握在手上,火光带来的暖意,映得他的脸如梦境一般虚幻。
虚幻的夜后,江昱成站在康宁医院的门口。
他独自坐在黑色轿车上,抽完了一根烟后,直到放置在一旁的手机响了,他才灭了烟接了起来。
“爷,里头安排好了,医生说情况稳定,您可以进去了。”
江昱成挂了电话,随即从后座椅拿了束花,对着玻璃窗倒影摆正了自己的西装领带,把自己倦怠的神色收了起来,这才踏入医院的大门。
医院里出奇的安静,冬日覆盖在路上的雪被扫到一边,藏在灌木丛下的小音箱放着让人舒缓的音乐。
护士带着他往前走,来到后面的住院部,把人带到了之后礼貌地说道∶ “江先生,兰女士就在里面了,她现在情况良好,适合探视,您尽量跟她说一些平和一些的话题,避免刺激她。”
“嗯。”江昱成点了点头。
他站在门外,从外面望进去,里头的房间开着门窗,空气形成的对流把一旁白色的纱窗吹的起舞翻飞,坐在窗边年约四十的女人,拿着一本书,书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繁体字,像是一本手抄的戏本。
她侧身对着她,大冬天的日子里只是单薄地穿了一条羊毛的改良旗袍,整个人从头到尾,都打扮的干净整洁,不像是糊涂自语的精神病患者,反倒像是书香世家的太太。
江昱成敲了敲门,他正斟酌着要怎么开口,对方却比他先开了口。
“你来了。”
她没抬头,眼睛依旧落在那泛黄的书页里。
江昱成微微有些讶异于她熟稔的口吻,往前踏了一步进来,轻声说道“您认识我?”
她依旧没抬头,“你身上有阿烛的味道。”
江昱成有半刻的失语。
兰庭雅终于是缓缓抬起了头,她看了一眼江昱成,把手里的书放下,“春日来信是我教她研的,她倒是挺有进步的,能模仿得我八分像,就是不孝顺,不来看我。”
那脸抬起来的时候,江昱成于是知道了,兰烛这一身气质,是怎么来的了。
他甚至觉得,兰庭雅年轻的时候,应该比兰烛还要再倔强一些。
江昱成对于兰庭雅的单刀直入微微有些无措,他耸了耸肩,微微一笑,解释道,“阿烛剧团忙,我回去一定替您带话到,让她多来看看您。”
“罢了。她不来看我,你来,也一样。”兰庭雅拉出一张椅子来,“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这话杀得江昱成一个措手不及,他连忙说,“马上就可以。”
兰庭雅啧了一声,“原来是还没有追上。”江昱成被识破,只得缓声说∶“是我做的不够好。”
“嗯、这孩子,有自己想法,又记仇,你一定是哪里惹到她了。”江昱成“是,我……”兰庭雅“我太了解她了。”
兰庭雅“这样,你也不用让她来看我,我知道她演出忙,我年轻那会,也像她这么忙,女孩子嘛
', ' ')(',有事业心是好事,毕竟她要强,京剧底子是我一天天教出来的,哪怕是生病发烧到四十度,我也没有让她落下过一天的训练,你这样,你等等——”
她从桌子的的橱柜里拿下一个保温盒子,“你帮我把这个给她带上。”
江昱成接过,“这是什么”
“这是阿烛最爱吃的糖藕。”
她最爱吃的
江昱成从前常带兰烛去吃江南菜,他知道她好甜,但是唯独这一份糖藕,是她从来不点的。
见江昱成有些疑惑,兰庭雅轻笑了一声,“一看你就不知道我做的这东西的好,阿烛从前很要吃的,但是你知道的,小孩子甜食吃多了容易忘记生活的苦,忘记生活的苦那行啊,那成不了才的,所以我从前啊,都管着她,不让她吃。你也知道阿烛的脾气,她虽然看上去寡言少语的,但是叛逆起来的性子倔强的很,她趁我不注意,三番五次馋嘴偷吃,我说了她很多次,可是她就是不改,后来我就想了个办法,我把糖藕里的糖换成盐了,她那天就哭着跟我说她再也不偷懒了,其实我挺愧疚的,做母亲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你说她才那么点大,我也不忍心每天让她那么辛苦。好在她现在出人头地了,他们问我要不要去看阿烛演出,我说不用,我女儿的舞台,我不看我也知道,她出色的很,她一直给我长脸,反倒是我,不敢去看,怕给她丢脸……”
她自管自地说着,也不管江昱成在没在听。
江昱成觉得心下有些酸涩,她从前讲过些她小时候的事,但说的都是自己的小趣事,从不说自己从前吃过的苦,但其实他也一直都知道,她不说,不代表她忘记了。
“你尝尝不”兰庭雅递了双一次性筷子过来。
江昱成接过,打开盒子,夹起一块,毫无防备地咬了一口。
咸得发苦。
本能的反应让他一瞬间很抗拒,但一想到她也尝过这样苦涩的童年,他便咀嚼如常,未置一词。
最后,他拿着那打包好的便当盒坐在车里。
他手指敲了敲方向盘。而后打开盒子,一言不发地把剩下的,咸涩发苦的藕都吃完了。
吃到后来口舌麻木,感受不到苦意了,他抽了后座底下的纯净水,大口大口地灌着。
未了,他又对着那空空无一物的盒子,出了神。
第二天兰烛起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里比平日里明亮了很多。
那些遮光的、厚厚的窗帘都被拆掉了,换上从前白色的纱布窗帘,外头的雪光映照进来,她能看到空气中许久不见的浮光飘动。
雪停了。
她几步来到了院子,却发现内院的大门开了。
她站在屋檐下,能从里看到外面,里院、外院的大门,全都开了!
她往前再走一步,看到江昱成站在院子的阳光房里,他穿着清爽,晨起发梢微塌,周身的戾气已除。
原先的一身黑衣被他换成浅米色,他在那冬日调零的槐树下摆弄着石桌上的碗筷,周围还有生着一个火炉,香气袅袅,颇有一幅烟火人家的味道来。他见到兰烛起来了,满是欣喜地朝他招手,“阿烛,过来。”
兰烛揉揉眼,她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这样的场景太像她从前没有离开江昱成时常常做的梦了。
梦里他也像现在这样,站在树下,一袭清风,徐徐秉之,手里做一些闲散的活,他长相古典,浅笑的时候极为多情俊美,眼里却只有她一个人。
兰烛觉得这像极了一场梦,可偏偏一脚踏下去,却真实地感受到了脚下的鹅卵石的存在。
她不明所以地站在那槐树下。
江昱成见人来了,放下手里白色的陶瓷勺,走到兰烛身边,拉着她往里走,“本想做好了再叫你,谁知道你就已经醒来了,看起来你肚子里的小馋虫名不虚传,早就闻到味了。”
兰烛许久反应不过来,只是被他拉着往那石凳子上坐。
院子在室外,树下生着冬日里特有的火炉,烤得她脚边暖意洋洋的。
江昱成从另一个炉子里用那陶瓷勺舀上来些什么,他背对着她,面对石桌,捣鼓了一会后端着一个白色的玉碟子过来,放在兰烛面前。
“阿烛,尝尝,新出锅的糖藕。”
兰烛看到糖藕,下意识地推开,“我不吃糖藕……”
江昱成不由分说,用筷子夹了一块,哄道∶“你尝尝,很甜,真的很甜。”
兰烛看了看白色盘子里的糖藕,一段糖藕被切成一片一片,藕粉色的藕洞之间被松软的糯米填满,码列整齐的糖藕上洒了一层桂花糕蜜,很地道的做法。
他是怎么学会的
江昱成试图再往兰烛嘴边送,他带着期盼看着兰烛,眼睛干净的好似初春新落的雪,兰烛甚至那一刻生出点不惹拒绝他的想法来,她尝试着咬了一口。
“怎么样”他急于求得她反馈。
入口软糯,甜而不腻,满口桂花香。是她许久、许久、许久,未曾尝过的味道了。
', ' ')('那一年发烧后吃过以后,她觉得世界上所有的糖藕都是劓咸要命。
只是有了那次母亲严厉的教育后,即便再想吃,一想到那咸的发苦的发烧的夜,就再也不想了。她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起过,她爱吃糖藕的事情,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糖藕要做到如此软糯,怕是要提前炖上两个小时,这才清晨,他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东西的呢
“还可以对不对”江昱成出声打断了兰烛的思绪。
“嗯。”兰烛放下筷子。
江昱成这才像是如释重负,他轻轻抓过兰烛的手,握在掌心里“阿烛,人间五味,各有各的口感,对吗”
他的话别有深意,像是看透她心里那沉积的别扭。
“若是你再想吃了,我让林伯,给你送来,好吗”
“送来”兰烛抬头问道。
“嗯。”江昱成转头,看向大门,“你瞧,浮京阁的大门又开了,从里到外的三头大门,边上的月牙小门,后面的后院门,都畅通无阻,阿烛,你可以走了。”
“我…”兰烛立刻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那灰黑色的铁门下,望向那朝她而开的大门,有些不确定,“我真的可以走吗”
“走吧。”江昱成起身,站在她身后,背着手,缓缓说道,“阿烛,我知道你想回剧团,剧团的所有人都在等你,槐京城的白蛇传,许久不演了,阿烛,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去成名成角,槐京城的人们,许久没有听到,正宗的京腔了。”
兰烛回头,唇峰竟然微微发抖。
“阿烛,我终究是欠你一句抱歉。”江昱成神色平淡,站在那台阶上,嘉立在长风里,“对不起,阿烛。”
“愿你往后,自由如风。”
兰烛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是半只脚踏出了浮京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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